汤姆叔叔的小屋 第二十八章 团圆

在圣·克莱尔的家里,时间一周又一周地悄悄过去,在那只小船沉没之处,生活的波涛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冷酷无情、索然无味的日常现实生活不顾人的一切感情,傲慢而冷漠地进行着。我们仍然必需吃饭、喝水、睡觉、醒来——仍要讨价还价,买进卖出,提出和回答问题。总之,尽管对一切已全无兴趣,仍要去追随那徒然的形式;在生的一切要义已经消失之后,生活的冷漠机械的常规却依然存在。

圣·克莱尔生活的全部兴趣和希望过去不知不觉地全都围绕着女儿;为了伊娃他才去经营产业;他自己时间的计划和安排也是为了伊娃;还有为伊娃做这个,做那个,为她买东西、为她改进、变动、安排、处理点什么,长期以来这一切已经成了他的习惯,现在她去世了,好像他就没有什么可考虑,没有什么可做的了。

不错,还有一种生活,只要你一旦相信了它,就会如一个庄严、意义重大的身影出现在那否则是毫无价值、索然无味的时间面前,使一切变成为神秘而无价的命令。圣·克莱尔很清楚这一点,在许多消沉厌倦的时刻他常会听到那微弱稚气的声音呼唤他到天上去,看到那只小手向他指出人生之路。但是悲伤形成的沉重的倦怠压在他身上,他无法振作起来。比起许多就事论事、过分实际的基督徒来,圣·克莱尔的天性使他能从自己的观察和本能出发,对宗教有更好、更清楚的理解。有些人一生对精神上的事物表现得漠不关心,却常常具有一种天赋,能够领悟并感受到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别和相互关系。因此莫尔、拜伦、歌德[1]往往比一个终生为宗教感情所主宰的人在描述真挚的宗教情思时说的话更有智慧,在这些人的心中,无视宗教是更为可怕的背叛,更重的罪孽。

圣·克莱尔从不假装以任何宗教责任来约束自己,但他天性中有着某种美好的东西,使他对基督教的要求有着本能的理解,出于预见,他不做自己觉得会对良心形成负担的事,以防有一天会决心去承担这些责任。因为人的本性是充满矛盾的,特别是在观念方面,以至于如果承担了一件事而做不到倒不如不去承担还好些。

不过在许多方面圣·克莱尔和过去相比已是判若两人了。他认真严肃地读他的小伊娃的那本《圣经》,更理智更实际地考虑自己和仆人之间的关系,这使他对自己过去和目前的做法非常不满,因此他回到新奥尔良后不久就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开始办解放汤姆所必需的法律手续,一等手续办妥,汤姆就自由了。与此同时,他也一天天地越加依恋汤姆了,在这茫茫的世界上,只有汤姆似乎才使他处处想起伊娃,他总是坚持要汤姆时刻待在他的左右。尽管他对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一向很少表露,但在汤姆面前却几乎是敞开了心扉。谁要是看到了汤姆时刻跟在年轻的主人身后时脸上那忠心与爱慕之情,对这一点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噢,汤姆,”圣·克莱尔开始为汤姆的自由办理法律手续的第二天对汤姆说,“我打算使你成为一个自由人,所以把你的箱子收拾好,准备动身去肯塔基吧。”

汤姆的脸上立刻闪出了快乐的光芒,他双手举向苍天大喊了一声“感谢上帝”!这情景不免使圣·克莱尔心里不平静起来,汤姆这样乐于离开他使他心里很不痛快。

“你在这里并没有受什么罪啊,用不着这样欣喜若狂的吧,汤姆。”他冷冷地说。

“不,不,老爷,不是这个原因,而是能做一个自由人!我高兴的是这个。”

“怎么,汤姆,你不觉得对你自己来说,你在这里比你得到自由要更好些吗?”

“不,不好,圣·克莱尔老爷,”汤姆突然用力地说,“不,不好。”

“可是汤姆,靠你干活你不可能像在我这里这样有这种衣服穿、有这么好的日子过呀。”

“我知道,圣·克莱尔老爷,老爷对我太好了。可是老爷,我情愿穿破衣服、住破房子,什么东西都是破的,但是拥有这一切,而不愿什么都是最好的,可都是人家所有。我就是这样,老爷,我想这是天性吧,老爷。”

“我想是的,汤姆。再过一个月左右你就要走了,离开我了,”他颇有些不快地说,“不过你为什么不该走呢,谁也说不出来。”他用较欢快的口气说,然后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老爷在痛苦中的时候我不会走的,”汤姆说,“只要老爷需要我,我就留在老爷身边,能对老爷有点用。”

“我在痛苦中的时候,汤姆?”圣·克莱尔悲哀地望着窗外,……“那么我的痛苦什么时候会结束呢?”

“等老爷成了基督徒的时候。”汤姆说。

“你真打算待到那一天吗?”圣·克莱尔从窗旁转过身来,一只手搭在汤姆肩上,微微带笑地说,“啊,汤姆,你这个心软的傻瓜!我不会让你待到那一天的,回到你老婆孩子身边去吧,代我问他们好。”

“我相信那一天会到来的,”汤姆眼中含着泪真挚地说,“上帝还有使命要老爷去完成呢。”

“使命吗?”圣·克莱尔说,“好吧,汤姆,给我讲讲你认为这会是什么样的使命,说给我听听。”

“哎呀,就连我这样的可怜人上帝还给与了使命呢,圣·克莱尔老爷又有学问,又有钱,又有朋友,你能为主做多少事啊!”

“汤姆,你好像认为上帝需要人替他做许多事。”圣·克莱尔笑着说。

“我们为上帝的儿女做事就是在为上帝做事。”汤姆说。

“精彩的神学理论,汤姆;比B博士讲的道还要精彩,我敢保证。”圣·克莱尔说。

这时有仆人来通报说来了客人,谈话便中断了。

伊娃之死是玛丽·圣·克莱尔所能够感受到的最大的悲伤了;由于她是一个有本事在自己难过时使所有的人都不快活的女人,她的贴身仆人就更有理由为小姐的去世而悲痛了,伊娃用讨人喜欢的方式为仆人们婉转求情,使她经常成为仆人们在母亲的淫威和自私的苛求之间的一块挡箭牌。特别是可怜的老奶娘,她被迫离开了自己的骨肉,一直把这个可爱的人儿当做自己心灵的惟一安慰,伊娃的死使她心都要碎了。她日夜哭泣,由于悲伤过度,在侍候太太时就不如从前灵巧了,惹得玛丽经常大发雷霆臭骂她一顿,现在再也没有人替她说话了。

奥菲利亚小姐也很悲伤,但是这悲伤在她善良赤诚的心中结出了造福于来世的果实。她变得温和耐心了,尽管对自己的工作仍旧十分勤奋刻苦,但态度上要稳重、遏制多了,好像经过思考有了收获。她在教育托普西上更努力了,主要是用《圣经》来教育她,也不再怕托普西碰到她的身体,也不会表现出压制不住的厌恶,因为她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她现在用伊娃第一次使她看到的那种温和的方式来看待托普西,在她身上看到的完全是一个上帝交给她要她带引走向天国美德的永生的灵魂。托普西并没有一夜之间就成为圣人,但伊娃的一生和她的死亡确实在她身上引起了明显的变化;没有了麻木和冷漠,在她身上出现了感情、希望、渴求和学好的努力。尽管这种努力不能持之以恒、时断时续,但最后总又重新开始。

有一天,奥菲利亚小姐派人去叫托普西,托普西走过来时慌慌张张地往怀里塞着什么。

“你在那儿干什么,调皮鬼?我敢说你又在偷东西了。”被派去叫托普西的小个子萝莎专横地说,一面凶狠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去你的吧,萝莎小姐!”托普西挣扎着说,“不关你的事。”

“少回嘴!”萝莎说,“我看见你藏什么东西来着,我知道你的鬼花招。”萝莎抓住她的胳膊,硬要把手伸到她怀里去,托普西火了,英勇地又踢又打来保卫她认为是自己的权利。这场战斗的吵闹声惊动了奥菲利亚小姐和圣·克莱尔,两人都赶了过来。

“她又偷东西了!”萝莎说。

“我没偷。”托普西大叫着说,激动地哭了起来。

“不管是什么东西,拿出来给我!”奥菲利亚小姐坚决地说。

托普西迟疑着,但当奥菲利亚小姐再一次让她拿出来时,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用自己的旧袜子做的小包来。

奥菲利亚小姐把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其中有伊娃送给她的一个小本子,按全年日期顺序排列,每天一段《圣经》里的经文,另外一张纸里包着伊娃在最后和她告别那难忘的一天送给她的一绺头发。

圣·克莱尔见了非常感动,那个小本子是卷在一长条从丧服上扯下来的黑纱里的。

“你为什么要把黑纱缠在这个本子外面呢?”圣·克莱尔拿起黑纱问道。

“因为,因为,因为这是伊娃小姐呀。啊,求你们不要把这些拿走!”她说着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用围裙蒙着头开始痛哭起来。

这真是一幅又可怜又可笑的景象的奇异的混合:那只破旧的小袜子,黑纱,她的教科书,一绺柔软的美丽的头发,加上托普西那伤心的样子。

圣·克莱尔笑了,但是眼睛里却含着泪水。他说道:

“好啦,好啦,别哭了,都是你的!”说着他把几样东西放在一起扔进了托普西的怀里,拉着奥菲利亚小姐走进了客厅。

“我觉得你真可以把那个小家伙教育出来,”他说,一面用大拇指朝肩膀后指了指,“凡是能真正感受到痛苦的人就能变成好人。你一定要尽力好好教育她。”

“这个孩子有了很大的进步,”奥菲利亚小姐说,“我对她寄予了很大的希望。不过,奥古斯丁,”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说道,“我想问你一件事,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归你还是归我?”

“怎么,我已经把她送给你了呀。”奥古斯丁说。

“可是法律上没有呀,我希望她按法律属于我。”奥菲利亚小姐说。

“啊呀,堂姐,”奥古斯丁说,“废奴协会会怎么想呀?要是你成了个奴隶主,他们会为这种倒退行为指定一个绝食日的!”

“别胡说了,我要她属于我,这样我就有权利把她带到自由州去,给她自由,那么我现在努力做的一切就不会白费了。”

“啊呀,堂姐,多么可怕的‘作恶以成善果’[2]!我可不能鼓励这种事。”

“我希望你不要开玩笑,而是好好思考一下,”奥菲利亚小姐说,“如果我不能把这个孩子从奴隶制的宿命和厄运中救出来,那么我使她成为基督徒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的。如果你真愿意把她给我,我希望你能给我写一张赠送证书,或者什么法律文书。”

“好吧,好吧,”圣·克莱尔说,“我会写的。”说完他坐了下来,打开了报纸。

“可是我要你现在就写。”奥菲利亚小姐说。

“你忙什么?”

“因为要想做事,就要马上去做,”奥菲利亚小姐说,“来,这里有纸、笔和墨水,就写个文书好了。”

像多数他这种性格的人一样,圣·克莱尔最恨的就是说做就做。因此奥菲利亚小姐的干脆利落使他很不高兴。

“怎么回事?”他问,“你难道不信我的话吗?你这样冲我而来,人家还以为你在犹太人手下学过徒呢。”

“我想把这事确定下来,”奥菲利亚小姐说,“你也许会破产、会死去,那样托普西就会被拉走拍卖,我就束手无策了。”

“嗬,你可真有远见。唉,既然落到了北方佬手里,我也只能让步了。”圣·克莱尔很快写好了一份赠送证书,由于他通晓法律,所以写起来毫不费事;写完他用大写字母潦草地签了名,最后一笔差点飞了起来。

“好了,这下子是白纸黑字了吧,佛蒙特小姐?”他把赠送证书递给她时说道。

“好孩子,”奥菲利亚小姐笑着说,“可是还得有证人签字吧?”

“啊,真麻烦!——有啦,”他说着推开了通向玛丽卧室的门,“玛丽,堂姐要你签名呢,就把你的名字写在这儿吧。”

“这是什么?”玛丽一面看着赠送证书说道,“真可笑,我还以为堂姐虔诚得很,不会做这种可怕的事呢,”她边说边漫不经心地签了名,“不过要是堂姐喜欢那东西的话,你尽管拿去好了。”

“给你,好了,她是你的了,从肉体到灵魂全是你的了。”圣·克莱尔说着把赠送证书递给了她。

“从前不是我的,现在仍然不是我的,”奥菲利亚小姐说,“除了上帝,谁都没有权利把她送给我,但是现在我可以保护她了。”

“那么,通过法律的制作,她成了你的了。”圣·克莱尔说。他转身走回了客厅,坐下看起报纸来。

奥菲利亚小姐很少陪玛丽坐着;她小心地收起赠送证书后,跟着圣·克莱尔走进了客厅。

“奥古斯丁,”她坐在那儿织着毛活,这时突然说道,“你为仆人们作了什么准备没有?万一你死了呢?”

“没有。”圣·克莱尔继续看他的报。

“那么你现在对他们这么纵容,以后可能会证明是很残酷的。”

圣·克莱尔自己也常常想到这一点,但他这时仍毫不在意地答道:“啊,我打算不久就做点准备。”

“什么时候呢?”奥菲利亚小姐问。

“噢,就这几天里吧。”

“你要是先死了怎么办?”

“堂姐,你这是怎么了?”圣·克莱尔放下报纸看着她说道,“你这么热心为我安排后事,是不是觉得我有黄热病或者霍乱的症状?”

“‘人生在世随时都在死亡之中’[3]。”奥菲利亚小姐说。

圣·克莱尔站了起来,放下报纸,漫不经心地朝敞开着的通游廊的门走过去,以结束这番令他不快的谈话。他机械地重复了一遍“死亡”这个词,靠在栏杆上,看着闪闪发光的水柱在喷泉中喷起落下;他像是透过朦胧的茫茫薄雾看到花园里的花草树木和瓶饰,又一次重复了那个人们经常提到但却有如此可怕的力量的神秘的词,“死亡!”“真是奇怪,会有‘死亡’这个词,”他说,“而且会有‘死亡’这件事,可我们却总是不记得它;一个人今天还活着、温暖而美丽,充满了希望、向往和要求,可第二天就消失了,完全地、永远地消失了!”

这是一个温暖的金色的黄昏,当他走到游廊的另一头时,看见汤姆正专心致志地读《圣经》,他一面用手指指着一个个的字,一面认真地轻声读着。

“汤姆,你要我读给你听吗?”圣·克莱尔随随便便地往他身旁一坐,问道。

“要是老爷愿意的话,”汤姆十分感激地说,“老爷一念就明白多了。”

圣·克莱尔拿起《圣经》,看了一眼汤姆在看的地方,就开始念汤姆用醒目的标记标出来的如下一段经文:

“当耶稣拥天国之福同着众天使降临之时,他将坐在荣誉的宝座上,一切民族之人都要聚集在他面前,他要把他们分别开来,好像牧羊人分别绵羊和山羊一般。”[4]圣·克莱尔声音激动地念着,直念到最后几节。

“主要向他左边的说,离开我,你们这些被咒诅的人,进入那地狱永燃的火里去:因为我饿了,你们不给我食物;渴了,你们不给我喝;我飘泊在外,你们不留我住;我赤身裸体,你们不给我衣;我病了、被监禁,你们不来看望我。他们将要回答说,主啊,我们什么时候见你饿了,或渴了、或飘泊、或赤身裸体、或病了、或被监禁而没有给你帮助呢?主要说,只要你们不为我最卑微的兄弟做这些事,就是不为我做这些事了。”[5]

这最后一段似乎打动了圣·克莱尔,因为他读了两遍,第二遍念得很慢,好像在脑子里反复思考这些字似的。

“汤姆,”他说道,“受到这样严厉惩罚的人做的事好像和我没有什么不同啊,过着舒适体面的好日子,从来不费心去问一下有多少兄弟饿了或渴了,或病了或被监禁。”

汤姆没有回答。

圣·克莱尔站起身来沉思着在游廊上走来走去,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以至于午茶铃响过之后汤姆不得不两次提醒他才引起他的注意。

在整个午茶期间圣·克莱尔都心不在焉地想心事,吃过茶以后他和玛丽及奥菲利亚小姐进了客厅,三个人几乎都默不作声。

玛丽躺在挂着丝质蚊帐的睡榻上,很快就熟睡了。奥菲利亚小姐默默地忙着织毛活,圣·克莱尔坐在钢琴前,开始弹奏起一个用小音阶伴奏的、柔和而忧郁的乐章来。他仿佛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用音乐在对自己进行独白。过了片刻他打开了一只抽屉,拿出了一本旧得发黄的乐谱,开始翻了起来。

“瞧,”他对奥菲利亚小姐说,“这是我母亲的乐谱,这是她写的字,你过来看看。这是她模仿莫扎特的《安魂曲》改编的。”奥菲利亚小姐应声走了过去。

“这是她常唱的曲子,”圣·克莱尔说,“我觉得现在都能听见她在唱。”

他弹了几声庄严的和弦,开始唱起那首崇高、古老的拉丁文赞美诗《最后审判日》。

本来站在外游廊上听的汤姆被歌声吸引到了门旁边,他站在那儿认真地听着,他当然不懂歌词的意思,但是显然是曲调和圣·克莱尔唱时的表情深深打动了他,特别是当圣·克莱尔唱到那更为悲伤的部分时。如果汤姆懂得那美丽的歌词的意思,肯定会产生更加强烈的共鸣的:

啊,耶稣,让我们牢记

你为何忍受世人之背叛与恶意,

为何在那可怖的日子仍不愿将我抛弃;

为找寻我你疲劳的双脚急急奔忙,

在十字架上你的灵魂经历了死亡,

愿此等的劳苦不是空忙一场。[6]

圣·克莱尔在歌词中注入了深沉而忧郁的感情,岁月的朦胧的帷幔似乎被拉开了,他仿佛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在给他领唱。歌声和琴声娓娓动听,生动地突出表现了灵秀的莫扎特原为自己的死而谱写的这首《安魂曲》的旋律。

圣·克莱尔唱罢把头靠在手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在客厅里踱来踱去。

“末日审判是个多么崇高的理念啊!”圣·克莱尔说,“亘古以来的冤屈全都得到申雪!一切道德上的问题都将在不容辩说的智慧面前得到解决!这确实是一幅美妙的图像。”

“对我们来说却是可怕的。”奥菲利亚小姐说。

“看来对我也应该是可怕的,”圣·克莱尔说着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今天下午我给汤姆念了《马太福音》里描写末日审判的那一章,感触很深。对于进不了天堂的人,一般都认为是因为他们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但是其实不然,他们之所以受到惩罚是因为没有积极行善,好像不做好事就包含了一切可能的坏事似的。”

“也许是的,”奥菲利亚小姐说,“一个不做好事的人不可能不做有害的事。”

“可是,”圣·克莱尔心不在焉然而动情地说道,“假如有一个人,他的内心,他所受的教育和社会的需要都号召他去做一番高尚的事业,但是他却没有这样去做;而且在人类挣扎、痛苦、受迫害时,在他本应拿出实际行动来的时候,却随波逐流,带着满脑袋的空想袖手旁观。对这样的人该怎么去看呢?”

“我的看法是,”奥菲利亚小姐说,“他应该悔改,而且从现在就开始。”

“你总是非常实际,而且一针见血!”圣·克莱尔说着脸上绽出了笑容,“堂姐,你从来不给我时间去作一般性的思考,总是要我直面眼前的现实。你心里似乎存在着一个永恒的现在。”

“我一直关心的就是现在。”奥菲利亚小姐说。

“亲爱的小伊娃,可怜的孩子!”圣·克莱尔说,“她那天真的小灵魂曾经决心要为我做好事来着。”

自从伊娃去世后,这是他第一次提到她时说了这么多话,说话时显然在压制着强烈的感情。

“我对基督教的看法是这样的,”他接着说道,“一个人如果一贯声称自己是基督徒,那就必须全力同作为我们整个社会的基础的这个可怕的不公正的制度进行斗争,而且在必要时在这场战斗中献出自己的生命。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是个基督徒我就一定会这样做。可是我和许多开明的、信奉基督教的人有交往,他们并不这样去做。我必须承认,教徒们在这个问题上的冷漠态度以及他们对不公平的事情的麻木不仁是使我对基督教持怀疑态度的主要原因。”

“你既然明白这一切,”奥菲利亚小姐说,“你为什么不采取行动呢?”

“啊,那是因为我的这一点点善心只包括躺在沙发上咒骂教会和传教士没有殉道精神,不能在迫害下仍坚守信仰。你知道的,一个人要看清别人应如何殉道是很容易的。”

“那么你现在打算改变做法吗?”奥菲利亚小姐问。

“只有上帝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圣·克莱尔说,“我现在比以前勇敢了,因为我已经失去了一切;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不怕任何风险。”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等我一弄清我对穷苦低下的人应尽的责任后,我希望就能做点什么,”圣·克莱尔说,“先从我自己家的黑奴做起吧,直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呢。也许将来有一天我可能为整个黑奴阶级做些事,以把我们国家从目前在文明世界面前所处的虚伪状态下拯救出来。”

“你认为一个国家可能自动解放黑奴吗?”奥菲利亚小姐问道。

“我也不知道,”圣·克莱尔说,“这是一个伟大事件辈出的年代。英雄主义和大公无私的精神正在世界各地兴起;匈牙利的贵族解放了千百万的农奴,在金钱上遭受了极大的损失;也许在我们之中也会出现不单纯以金钱来衡量荣誉和公正的胸怀宽广的人物。”

“我看不会。”奥菲利亚小姐说。

“不过假如我们明早起身解放了黑奴,谁来教育这几百万人,教会他们使用所得的自由呢?和我们在一起他们永远不会奋起有所作为的,事实是,我们自己太懒惰、太不实际了,不可能让他们懂得做人必需的刻苦和干劲。他们得到北方去,在那儿劳动是风气,是普遍的习惯。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们北方各州有没有充分的基督的仁慈精神,能够容忍他们接受教育和逐渐提高的过程?你们把成千上万的美元送给国外传教的机构,但是你们能否容忍把异教徒送到你们的城镇之中,你们付出时间、精力和金钱来把他们提高到基督徒的水平上来?这是我想知道的。如果我们解放了黑奴,你们是否愿意教育他们?在你那个小城里有多少人家愿意接纳一对黑人男女,教育他们,容忍他们,竭尽全力帮助他们成为基督徒?如果我想使阿道尔夫成为一个办事员,有多少商人愿意雇他?如果我想让他学手艺,有多少工匠愿意收他为徒?如果我想让萝莎和简上学,在北方的州里有多少学校会接受她们?有多少家庭会让她们寄宿?而她们的皮肤,不论在南方还是北方,和许多白人女子的肤色不相上下。你看,堂姐,我希望我们受到公正的对待;我们处境很糟,我们对黑人的压迫比较明显,但是北方人那违反基督精神的偏见在对黑人的压迫上几乎是同样残酷的。”

“唉,堂弟,我知道是这么回事,”奥菲利亚小姐说,“我知道我自己就是这样,后来才明白我有责任去克服它,我相信我现在已经克服了这种态度了。我知道在北方有许多善良的人,在这件事上只要有人向他们指明应尽的责任,他们就会去做的。毫无疑问,把异教徒接纳到我们之中来比起派传教士到他们那儿去,需要我们作出更大的自我牺牲,但是我认为我们会这样做的。”

“你会的,这我知道,”圣·克莱尔说,“只要你认为是你的责任,我还没有见过你不愿去做的呢。”

“我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人,”奥菲利亚小姐说,“别人如果和我的看法一样也会这样做的。我打算在回家去的时候带上托普西,我想一开始家里人会觉得奇怪,但是我相信他们会慢慢和我的看法一致的。何况我知道在北方有很多人做着和你说的一模一样的事。”

“是的,但他们是少数;如果我们开始大量解放黑奴的话,我们很快就会听见你们的抱怨的。”

奥菲利亚小姐没有回答,两人沉默了片刻。圣·克莱尔的脸上罩上了一层悲哀而迷惘的神情。

“我不知道今晚是什么使我老想起我的母亲,”他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她就在我旁边。我老想起她过去常说的话。多么奇怪,有时我们会对过去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

圣·克莱尔又在房中来回踱了片刻,然后说道:

“我想晚上到街上去走上一会儿,听听有什么新闻。”

他拿起帽子走了出去。

汤姆跟在他身后走到花园里的小路上,问圣·克莱尔要不要他陪他出去。

“不用了,汤姆,”圣·克莱尔说,“我过一个小时就回来。”

汤姆在游廊上坐下。这是一个美丽的月夜,他坐在那儿看着喷泉水花的起落,听着淙淙的水声,心中想起了他的家,想到他不久即可成为自由人,想回家就可以回去。他想着自己应如何努力干活好挣钱给妻子儿女赎身。他摸摸自己结实的胳膊,心中十分快乐,因为他想很快它们就属于他自己了,可以干许多活以获得家人的自由。这时他又想到了自己年轻高尚的主人,一想到他汤姆就为他作了祈祷,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然后他的思绪又转到了美丽的伊娃身上,在他心里,伊娃已经是一个天使了。他想啊想的,仿佛觉得伊娃那明朗的笑脸衬着金色的头发从喷水池的水花中看着他;就这么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梦见她跳跳蹦蹦地朝他跑来,就和往常那样,头上戴着一顶茉莉花冠,容光焕发,眼中射出喜悦的光芒。可是待他定睛细看时,她又似乎是从地下升起,脸色较为苍白,眼中有股深沉、圣洁的光,头上仿佛有道金色的光环。突然她从他眼前消失了。一阵很响的敲门声把汤姆惊醒,大门外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他急忙把门打开,传来压低的人声和沉重的脚步声,然后他看见几个人用一扇百叶窗抬着一个裹在斗篷里的人进来了,灯光照在了这人的脸上,汤姆发出的绝望的惊叫声传遍了走廊。几个人抬着那人一直走到了敞开着的客厅门口,奥菲利亚小姐仍坐在里面织毛衣。

圣·克莱尔出门后走进了一家咖啡馆,想去看看当天的晚报。他正读着报纸时,两个喝得醉醺醺的先生打起架来,圣·克莱尔和另外一两个人想把他们拉开。在他要把一个打架的人手里的一把长猎刀夺下时,腰里挨了致命的一刀。

家里上上下下一片哭号声和尖叫声,仆人们疯了般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扑在地上打滚,或者不知所措地哭叫着乱跑。只有汤姆和奥菲利亚小姐似乎比较镇静一点,因为玛丽歇斯底里发作,处于惊厥之中。在奥菲利亚小姐的指挥下,仆人匆匆把客厅里的一张卧榻准备妥当,把仍在流血的圣·克莱尔放在上面躺好。由于失血和疼痛,圣·克莱尔昏了过去,但当奥菲利亚小姐采取了一些急救措施之后他苏醒了过来,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家。然后他热切地环顾客厅,眼睛依恋地扫视着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最后目光停留在了他母亲的画像上。

这时医生来了,检查了伤势;从他脸上的表情看来,显然已经没有指望了,但他仍动手给圣·克莱尔包扎伤口,他和奥菲利亚小姐及汤姆沉着地工作着,周围是挤在游廊门口和窗外的惊恐万状的仆人的痛哭声和号叫声。

“现在,”医生说道,“我们必须把这些人统统赶走。一切都要看是不是能使他保持绝对的安静。”

圣·克莱尔睁开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悲痛的仆人。奥菲利亚小姐和医生正在拼命劝他们离开这房间。“可怜的人们!”圣·克莱尔说,脸上掠过了极度自责的神情。阿道尔夫死活不肯离开,恐惧使他失去了一切自制,他扑在地上,怎么劝也不肯起来。其余的仆人在奥菲利亚小姐急切的劝说之下,明白了主人的安危有赖于他们保持安静和服从命令,才纷纷离开了客厅。

圣·克莱尔已经不大能说话了。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但是内心显然在进行痛苦的思考。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放在跪在他身边的汤姆的手上,说道:“汤姆,可怜的人啊!”

“你说什么,老爷?”汤姆急切地问道。

“我快要死了!”圣·克莱尔捏着他的手说,“祈祷吧!”

“你如果要牧师来的话——”医生说。

圣·克莱尔急忙摇了摇头,更为急切地对汤姆说:“祈祷吧!”

汤姆开始祈祷了,他以全部身心为这即将脱离尘世的灵魂祈祷,圣·克莱尔的灵魂仿佛正从那双忧郁的蓝色大眼睛中凄然地定定地盯着他。这确实是声泪俱下的祈祷。

汤姆祈祷完毕以后,圣·克莱尔伸出手来握着他的手,真诚地看着他但什么话也没有说。他闭上了眼睛但仍握着汤姆的手。在天国的大门内,一只黑手和一只白手平等地相握着。圣·克莱尔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道:

“啊,耶稣,让我们牢记——

为何在那可怖的日子仍不愿将我抛弃

为找寻我你疲劳的双脚急急奔忙。”

显然他那晚唱过的那首歌的歌词出现在了圣·克莱尔的脑子里,那是向慈悲的上帝乞求的话语。他的嘴唇不时地嚅动着,那首赞美诗的歌词的一部分断断续续地从他唇间说了出来。

“他的神志已经不清了。”医生说。

“不!我终于回家了!”圣·克莱尔使劲说道,“终于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这几句话说得他筋疲力尽,脸上现出了死亡的灰白色,但是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美好的宁静的表情,它仿佛是从一位怜悯的仙女的翅膀上飘下来的,和一个疲乏的孩子熟睡中的表情一样。

他这样躺了片刻。大家看到死神之手已经触到他了。在灵魂即将超脱之时,他睁开了眼睛,眼中突然闪出了相逢时的喜悦之光,接着喊了一声“母亲”便撒手人寰了。

* * *

[1] 托马斯·莫尔(1779—1852)和拜伦(1788—1824)为英国诗人,歌德(1749—1832),德国诗人。三人均为无神论者。

[2] 见《新约·罗马人书》第3章第8节。

[3] 出自英国国教祈祷书中葬仪祈祷文。

[4] 见《新约·马太福音》第25章第31、32节。

[5] 见《新约·马太福音》第25章第41至45节。

[6] 原文为拉丁文,书中有原作者译成英文的注释;现据英文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