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德和威尔逊两家人结了伴,慢慢地向西行进。他们经过埃尔里诺和布里奇波特,经过克林顿、埃尔克城、塞尔和特克索拉。到了边界,俄克拉何马就被甩在后面了。这一天,两部车子缓缓地前进,开过了得克萨斯州的狭长地带,开过了沙姆罗克和阿伦里德,格鲁姆和亚内尔。傍晚经过了阿马里洛,开车的时间太久,黄昏才停车野宿。他们满身灰尘,又累又热。奶奶因为受了热,痉挛症发作,他们停下来的时候,她便软弱无力了。
那天夜里,奥尔偷了一根篱笆上的木桩,在卡车上支了一根撑杆,把两端扎得紧紧的。那天夜里,他们只吃了早餐剩下的一点儿又冷又硬的干面包。他们倒在床垫上,和衣睡了。威尔逊夫妇连帐篷也没有支。
乔德和威尔逊两家人一同逃荒,穿过了狭长地带,那是一片起伏不平的灰色原野,从前的大水灾还在那一带留下了痕迹。他们逃出了俄克拉何马,穿过得克萨斯。陆龟在尘土当中爬行,太阳照射着大地,到了傍晚,天空的热气散了,地面却有一股热浪向上升腾。
两家人逃奔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他们觉得大地太广阔无边了,于是他们便习惯了一种新的生活规律,公路成了他们的家,移动就是他们这种流浪生活的表现方式。他们渐渐地习惯了这种新生活。首先习惯的是露西和温菲尔德,其次是奥尔,再其次是康尼和罗莎夏,最后是年纪较大的人。大地像静止的大浪似的起伏着。怀尔多拉多、维加、博伊西、格伦里奥。这就是得克萨斯的尽头了。接着是新墨西哥和群山。那些山老远地耸立着,高出云霄。两部汽车的轮子叽叽嘎嘎地叫着在山道上绕过去,发动机热了,蒸气从水箱盖子周围喷出来。他们慢腾腾地开到佩科斯河边,便在圣罗莎渡河了。接着,他们继续前进了二十英里。
奥尔·乔德开着那辆旅行车,他母亲坐在他旁边,罗莎夏又坐在母亲旁边。卡车在前头缓缓地行进。燥热的空气在地面起了热浪,群山在热气里颤动着。奥尔在车座上弯着背,无精打采地开着车,他的手随意按在方向盘上。他那顶有遮檐的灰色帽子,戴得特别歪,在一只眼睛上拉得很低。他一面开着车,一面不时地转过头去,向车外啐一口唾沫。
在他旁边的妈两手在膝上交叉着,心平气和地抵抗着疲劳。她听其自然地坐在那里,让车身的颠簸摆动她的身子和脑袋。她眯着眼睛望着前面的群山。罗莎夏拼命抵抗车子的震动,把两脚紧紧地踏着车底,右肘搭在车门上。她那胖胖的脸受了车身震动的影响,绷得很紧,她的头因为脖子上的筋肉绷紧了,老是一上一下地颠动着。她竭力弯着整个身子,把全身当作一个坚固的容器来保护她的胎儿,免得它受震动。她向母亲转过头去。
“妈。”她说。妈两眼一亮,把注意力转向罗莎夏。她向那紧张而疲乏的胖胖的脸打量了一会儿,微笑了一下。“妈,”女儿说,“等我们到了那地方,你们都打算住在乡下,摘摘水果过日子,是不是?”
妈带点儿讽刺意味微笑了。“我们还没到那儿呢,”她说,“我们还不知道那地方怎么样。我们得等着瞧。”
“我和康尼不愿意再住在乡下了,”女儿说,“我们把要做的事都计划好了。”
妈脸上一时显出了几分愁容。“你们不打算跟我们一家住在一起吗?”她问道。
“,我们全谈过了,我和康尼。妈,我们要住在城里。”她兴奋地说下去,“康尼要到铺子里或是工厂里找个工作。他还打算在家里自修,也许是学无线电吧,等他学会了本事,就可以成个行家,说不定自己还可以开个铺子。那么我们就可以随时去看看电影了。康尼说等我生孩子的时候,我可以请个大夫来接生,他说且看那时候情况怎么样,也许我可以进医院去生产。我们还要买一辆汽车,小小的汽车。等他晚上自修了之后,嗐—那可真好,他从《西部恋爱小说》杂志上撕下了一页,打算填表寄去报名,学函授课程,因为报名是不花钱的。那张剪报上是这么说。我见过的。,当你修好了那门课程,他们甚至给你找职业呢,就是无线电,工作很好,很有出息。我们要住在城里,随时去看看电影,而且—,我还可以买一个电熨斗,娃娃也可以穿新衣服了。康尼说要把他打扮得一身新,白白净净的,,你见过商品目录上专为娃娃预备的各种东西吧?也许康尼在家自修的时候,起初不怎么容易过日子,可是—,等娃娃生下来,他总该自修完了,我们就可以有个安家的地方,有个小家庭了。我们并不想要什么太讲究的地方,只要对娃娃合适就行了……”她兴奋得满面红光。“我心里还想—,我想我们也许都能到城里去住,等康尼开了店的时候—也许奥尔可以给他去帮忙。”
妈的眼睛一直不曾离开那张发红的脸。妈出神地听着那番架空的话。“我们不愿意你离开我们,”她说,“一家人拆散了不好。”
奥尔哼着鼻子说:“我给康尼帮忙?叫康尼来给我帮忙怎么样?他以为只有他这个混账东西才会晚上自修吗?”
妈仿佛忽然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大梦罢了。她又转过头去望着前面,身子放松了下来,但是那副淡淡的笑容还是留在眼角上。“不知道奶奶今天怎么样。”她说。
奥尔把着方向盘,有点儿紧张。发动机里发出了微微的嘎啦嘎啦的响声。他开快了一些,那声音便更大了。他把火花塞的间隙对小一点儿,再听一听,又开了一会儿快车听一听。那嘎啦嘎啦的响声变成了金属相碰的巨响。奥尔按按喇叭,把车子开到路边。前头的卡车也停下了,随即慢慢倒退回来。有三辆汽车向西飞驰而过,每一辆都按了按喇叭,最后一辆车的司机还探出头来嚷道:“他妈的,你在什么地方停车呀?”
汤姆把卡车退到了近处,便下车向旅行车走来。大家从满载的卡车上面伸出头来,朝这边俯视着。奥尔再次把火花塞的间隙对小一点儿,听着那慢慢转动的发动机的响声。汤姆问道:“什么毛病,奥尔?”
奥尔又加大了油门。“你听听。”嘎啦嘎啦的响声现在更大了。
汤姆听了一下。“你把油门抬起来,让它自己转几下。”他说。他打开车头的盖子,探头进去。“好吧,开快些。”他听了一会儿,随即就把盖子盖上了。“,我想你是对的,奥尔。”他说。
“是连动杆的轴承有毛病,对不对?”
“听这声音有点儿像。”汤姆说。
“我上了不少的油呢。”奥尔叫苦道。
“,可油就是润不到那儿。现在干得厉害。唔,没办法,只好拆下来。我先把车子开到前头去,找一块平地停下来。你慢慢开过来吧。千万别把轴承座震掉呀。”
威尔逊问道:“坏得厉害吗?”
“相当厉害。”汤姆说,他回到卡车里,把车慢慢开到前面去。
奥尔解释道:“我不明白怎么会出毛病的,我给它上够了油。”奥尔知道责任在自己身上。他感到了自己的失败。
妈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什么事都干得很好。”接着她又有点儿怯生生地问道:“坏得很厉害吗?”
“唔,不容易找出毛病来,我们得配一根连动杆才行,要不就是这根连动杆的轴承要用合金的轴衬。”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幸亏汤姆在这儿。我从来没修过轴承。但愿汤姆修过才好。”
前面的路边竖着一块红色大广告牌,投了一个长方形的大影子在地上。汤姆把卡车斜着开出公路,横过一条浅沟,停在那个影子里。他下了车,等着奥尔过来。
“从从容容地开吧,”他喊道,“开慢点儿,要不你还会弄坏一根弹簧。”
奥尔气红了脸。他让发动机转慢了一些。“该死,”他嚷嚷道,“我并没把轴承烧坏呀,你说我还会弄坏弹簧是什么意思?”
汤姆嘻嘻地笑了。“急什么,”他说,“我并没什么坏意思,只不过要你好好开过这条沟罢了。”
奥尔一面嘟囔着,一面把那辆旅行车慢慢地开下那条浅沟,又往对面开上去。“你可不许跟人家乱说,怪我烧坏了那个轴承呀。”发动机现在转得很响了。奥尔把汽车停到那片阴影里,关上了发动机。
汤姆揭开车头的盖子,把它撑起来。“它还没有冷,简直不好动手。”他说。全家人从两部汽车上拥下来,聚集在旅行车的两边。
爸问道:“坏得怎么样?”接着他便蹲在地上。
汤姆向奥尔转过脸来问道:“你修过这个吗?”
“没有,”奥尔说,“我从来没修过。轴承座当然是拆过的。”
汤姆说:“那么,我们得把轴承座拆开,卸下连动杆来,我们得配一个新零件,磨好,垫好,装上去。足够一天干的。配这玩意儿还得回到昨天那个地方去—圣罗莎。阿尔伯克基离这儿差不多还有七十五英里—啊,糟糕,明天又是星期日!我们明天什么也买不到。”一家人默默地站在那里。露西走了过来,偷偷地朝开着的车头盖子里望了望,希望看看那坏了的机件。汤姆细声细气地说下去:“明天是星期日。星期一我们才配得到零件,只怕要到星期二才能修好。我们的工具不齐全,修不快。真费劲。”一只鹫鸟的影子掠过了地面,一家人便都抬起头来望着那只飞过的黑鸟。
爸说:“我担心的是我们半路上把钱花光了,根本就到不了那儿。我们大家都要吃,又要买汽油和机油。如果钱花光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威尔逊说:“这似乎怪我。这辆该死的破汽车一路尽给我找麻烦。你们一家人对我们太好了。现在你们收拾收拾,尽管去赶路吧。我和赛莉留下来,我们可以想想办法。我们不愿意拖累你们。”
爸慢慢地说:“那可不行。我们差不多是亲人了。爷爷他就死在你们帐篷里。”
赛莉疲倦地说:“我们光给你们添麻烦,光给你们添麻烦。”
汤姆慢慢卷好了一支纸烟,察看一遍,便点着了。他脱下那顶坏了的便帽,揩了揩额头。“我有个主意,”他说,“也许大家不会赞成,可是我不妨说给你们听听:我们这些人早点儿到加利福尼亚,就可以早点儿挣到钱。这汽车比那部卡车走得快一倍。我的意思是这样:你们把卡车上的东西拿下几件来,你们大家都坐上卡车开着走,只留下我和凯西在这儿,把这辆汽车修好,连日连夜开上来,我们能赶得上,要是我们在路上碰不到,那你们反正也能先干起活儿来。即便你们半路上坏了车,那也不过是停宿在路旁,等我们赶到就行了。你们反正不会更倒霉吧?如果你们顺顺当当地一直到了加利福尼亚,那么,你们就会找到工作,事情就好办了。凯西在这辆汽车里可以给我帮忙,我们会赶上来的。”
大家聚集在一起考虑着这个主意。约翰伯伯在爸旁边一屁股坐下去。
奥尔说:“你要不要我帮你弄弄那根连动杆?”
“你自己说你从来没修过这东西嘛。”
“话是不错,”奥尔同意地说,“不过你总得有个有力的帮手才行。牧师也许不肯留下来吧。”
“,无论谁都行—我不在乎。”汤姆说。
爸用食指抠着地上的干土。“我好像觉得汤姆的主意不错,”他说,“我们全耽搁在这儿没什么好处。天黑以前,我们还可以赶五十英里或是一百英里路。”
妈担忧道:“你怎么找得着我们呢?”
“我们都是走这一条路,”汤姆说,“一直都是这条六十六号公路。要到一个叫作贝克斯菲尔德的地方才改道。这是我在地图上看到的。你们一直奔那儿去好了。”
“那么,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转上岔路的时候呢?”
“你别愁,”汤姆安慰着她,“我们找得到你们的。加利福尼亚并不是整个世界呀。”
“从地图上看,倒像是一个大得要命的地方呢。”妈说。
爸征求大家的意见。“约翰,你觉得这个主意有什么可反对的吗?”
“没有。”约翰说。
“威尔逊先生,这是你的汽车。我这孩子来修这辆车,随后赶上来,你不反对吧?”
“我看没什么可反对的,”威尔逊说,“你们一家人已经给我们出了不少力了。你儿子给我们修车,有什么不赞成的呢?”
“即使我们赶不上,你们也可以找工作,攒些钱。”汤姆说,“假如我们大家耽搁在这儿,那可糟了。这地方没有水,我们又开不动这辆汽车,那怎么办?假如你们都先上那儿去找到工作了,那么,你们就挣起钱来,也许会有房子住了。凯西,你的意思怎么样?你肯跟我留在这儿帮帮忙吗?”
“我愿意给你们一家人尽点儿力。”凯西说,“你们带我上车走了这么远,我什么事都肯干。”
“你要是留在这儿,那就难免要在地上躺倒,还得弄一脸的油泥。”汤姆说。
“这正合我意。”
爸说:“那么,既然决定这么办,我们就赶快走吧。说不定还可以赶一百英里才停车呢。”
妈走到他面前说道:“我不走。”
“你不走,这是什么意思?你非走不可。你要照料这一家人。”爸对她的行为大吃一惊。
妈走到旅行车旁边,伸手到后座的车底摸了一下。她拿出一只旋螺丝的铁扳手,托在手上掂一掂。“我不走。”她说。
“我一定要你走。我们打定主意了。”
现在妈把嘴咬得很紧。她细声说:“除非你打我一顿,才能叫我走。”她又把那个铁扳子掂一掂。“那我就要羞你,爸。我不会让你打我,不会叫喊求饶。我要跟你拼命。而且你也未必有胆量打我。如果你真打我,我当天赌咒,只等你一转身,或是等你坐上车的时候,我非把你打倒在地上四脚朝天不可。对天发誓,一定要这么干。”
爸无可奈何地望着大家。“她真泼辣,”他说,“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泼辣。”露西哧哧地笑了。
铁扳手在妈手里晃来晃去。“来吧,”妈说,“你是打定主意了。过来打我一顿吧。试试看。我反正是不走的,即便让你拉走了,你也休想再睡觉,因为我会等着、等着,等你闭上了眼睛,就拿一枝柴棒来把你狠狠揍一顿。”
“真是泼辣透啦,”爸喃喃地说,“她又不是年轻人。”
大家都定睛望着看热闹。他们瞪眼望着爸,等着他发脾气。他们留意看着他那松弛的两手是不是会捏成拳头。但是爸的怒气没有发作,双手软弱无力地垂在身边。不一会儿,大家都知道妈胜利了。妈自己也明白。
汤姆说:“妈,你犯了什么毛病?你怎么摆出这种样子来?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要跟我们闹点儿麻烦吗?”
妈的脸色柔和下来,但是她的两眼却还是很严厉。“你出这个主意,简直没有好好想过,”妈说,“我们还剩下了什么?只不过我们这几个人呀。除了这几个人,什么也没有了。我们从出来,爷爷半路上就甩下我们了。现在你又要拆散这一家……”
汤姆大声说:“妈,我们赶得上你们。我们不会耽搁太久。”
妈挥动着铁扳手。“假如我们半路上停宿,你们不知不觉地开过去了,怎么办?假如我们顺顺当当地过去了,我们怎么知道在什么地方给你留个信,你怎么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打听消息呢?”她说,“我们一路很辛苦。奶奶病了,她在那辆卡车上喘着气受罪,她实在是累得厉害。我们前头还有一段辛辛苦苦的长路呢。”
约翰伯伯说:“可是我们先到那儿可以挣些钱呀。等后面的人到那儿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攒下一些钱了。”
全家人的眼睛都转回来望着妈。她是权威。她已经取得做主的权力了。“我们能挣钱也是枉然。”她说,“我们只要保住这一家不拆散就行了。像牛群一样,狼来了的时候,就得紧紧地聚在一起。只要我们都在一起,都活着,我就不怕,可是我却不肯眼看着一家人拆散。威尔逊他们俩现在和我们在一起,牧师也和我们在一起。如果他们要走,我没话可说,可是如果把我自己一家人拆散,我就得气疯。”她的声调又冷静、又坚决。
汤姆用抚慰的语气说:“妈,我们不能全都停宿在这儿。这儿没有水,就连阴凉地方也不够,奶奶应该待在阴凉地方。”
“好吧,”妈说,“我们先把车开出去。一到有水和阴凉的地方就停下来。那么—卡车再开回来,带你到市上去配零件,再带你回来。你可不能在太阳底下走长路,我也不能让你一人老在外面,万一给人家抓了去,没有亲人来帮你的忙。”
汤姆先用嘴唇包住牙齿,接着又猛地把嘴唇张开。他无可奈何地把两只手摊开,又顺势让手垂落在身边。“爸,”他说,“如果你从一边下手,我从另外一边下手,奶奶从上面跳下来,大家对付妈,也许能把她制伏,顶多不过让妈手里那个铁扳手打死我们两三个人。可是你要是不愿意打破脑袋,我看那就算是妈赢了。天哪,一个人只要拿定了主意,就可以叫许多人晕头转向!你胜利了,妈。你放下那把铁扳手吧,别伤了人。”
妈惊异地望着手里的那把扳手,她的手发抖了。她把她的武器丢在地上,汤姆小心翼翼地把它拾起来,放回汽车里。他说:“爸,你让步一些就是了。奥尔,你给大家开车,把他们停宿的地方安顿好,就把卡车开回这儿来。我和牧师把轴承座拆下来。如果我们能把车子对付着开出去,我们就赶到圣罗莎去配一根连动杆。今晚上是星期六,我们也许还来得及。赶紧开车去,回头我们好去配零件。把卡车上的扳手和小铁钳给我用一用。”他伸手到汽车底下,摸摸那油腻的轴承座。“啊,给我一个罐头盒,再给我那个旧铁桶,我要把油接起来。漏掉太可惜了。”奥尔把铁桶递过去,汤姆接过来放在汽车底下,用小扳手把油门盖松了。他用指头旋开盖子的时候,漆黑的油顺着他的臂膀流下来,无声无息地流到铁桶里。铁桶里的油装到一半的时候,奥尔已经把一家人装上卡车了。汤姆脸上已经沾了许多油泥,他从两个轮子中间望着外面。“快些回来!”他喊道。卡车稳稳地跨过浅沟,慢腾腾地开出去的时候,他正在松开轴承座的螺丝栓。汤姆为了不叫垫圈吃亏,轮流对两头的螺丝栓一边拧一下,以便把它们平稳地松开来。
牧师跪在车轮旁边。“我可以帮什么忙?”
“没事儿,现在没什么事。等油出尽了,我把这些螺丝松开了,你就可以帮我来拆下这个轴承。”他在汽车底下不断地扭动着身子,先用扳手拧松了螺丝栓,再用指头把它们松开来。他把两头的螺丝栓仍然松松地留在上面,免得轴承座掉下来。“这底下的地面还热得很呢。”汤姆说。接着他又说:“喂,凯西,这几天你老实得要命。嗐,真是怪事!我当初碰到你的时候,你滔滔不绝地足足讲了半个钟头的话。这两天,你在这儿却没说上十句话。怎么回事—心里不痛快吗?”
凯西趴在地上,望着汽车底下。他那生着几根短胡髭的下巴托在一只手背上。他的帽子推到后面,盖住了脖子背后。“我当牧师的时候说话说得太多,一辈子也不必再说什么话了。”他说。
“不错,可是你后来有时候也说话呀。”
“我苦闷得要命,”凯西说,“从前我到处去传道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种苦闷,可是那时候我却到处跟女人胡搞。如果以后不再传道,我就得结婚才行。唉,汤姆,我想女人想得要命。”
“我也是一样,”汤姆说,“不瞒你说,我从麦卡莱斯特出来的那天,简直憋得受不了。我就追上了一个女孩子,那是个烂污货,我像追兔子似的把她追到了手。后来怎么搞的,我不好对你说了。这件事我对谁都不肯说。”
凯西大笑。“我知道你是怎么搞的。有一次我跑到旷野里绝食,出来的时候也干了这样的事。”
“真该死!”汤姆说,“嗐,我没花钱,就把那个女孩子搞了一回。我还以为那是挺有本事呢。我本来该给她钱的,可是我身边总共只有五块钱。她说她不要钱。喂,你把身子钻到这底下来,抓住轴承座。让我把它轻轻地敲松。然后你拧下这枚螺丝栓,我来拧下我这一头的,那样就可以轻轻巧巧地把它弄下来了。当心那个垫圈。瞧,它整个儿下来了。这种老道奇车只有四个汽缸。我一次卸一个下来。它的大轴承像棒球那么大。喂—把它放下来—托住它。伸手去把那里卡住的轴衬取下来—慢点儿。行啦!”油污的轴承座摆在地上,里面还积着一些油。汤姆伸手到里面掏出一些轴衬碎片来。“毛病就在这儿。”他说。他用手指捏着那碎片转了一下。“这根大曲轴卡住了。到车后面看看,把摇把拿来。转一转发动机,我叫你停就停。”
凯西站起来,找到摇把,套了进去。“好了吗?”
“转吧—慢点儿—再转两下—再转两下—好了。”
凯西跪下来,又往车底下看看。汤姆使劲把连动杆的轴承再套上去紧住试一试。“毛病就在这儿。”
“你想是怎么出的毛病?”凯西问道。
“啊,他妈的,我也不知道。这辆车跑了十三年了。里程表上是六万英里。其实是十六万英里,天知道他们把记数码拨回过多少次了。老是发热,也许有谁忘了加油—简直就不行了。”他抽出开尾栓来,用扳手套住轴承的螺丝栓。他一使劲,那扳手滑掉了。他的手背上出现了一条很长的伤口。汤姆看了一眼—血从伤口里缓缓地流出来,跟油混到一起,滴到轴承座上。
“真糟糕。”凯西说,“我来动手,你把伤口裹起来好吗?”
“不,我修车没一回不碰破皮肉的。现在已经碰破了,我就不用再着急了。”他又把扳手套上。“可惜没有弯扳手。”他说,一面用拳头捶着扳手,终于把螺丝栓弄松了。他把那些螺丝栓取下来,连同轴承座的螺丝栓和开尾销都放在轴承座上。他弄松了轴承的螺丝栓,抽出活塞。他把活塞和连动杆放在轴承座上。“好了,谢天谢地!”他从汽车底下钻出来,随手拖出轴承座。他用一块麻布揩揩手,把伤口察看了一下。“他妈的,血出得可真多呀。”他说,“,我有法子叫它止住。”他在地上撒了点儿尿,抓起一些和着尿的泥来敷在伤口上。血缓缓地流了一会儿,便止住了。“这可真是世界上最好的止血法。”他说。
“一把蜘蛛网也可以止血。”凯西说。
“我知道,可是这儿没有蜘蛛网,尿可是随时都能撒的。”汤姆坐在踏板上,察看那坏了的轴承。“现在只要我们能找到1925年道奇车的旧连杆和几块夹铁,我们也许就可以把它修好。奥尔一定开到老远去了。”
广告牌的影子现在伸展到六十英尺长了。下午的时间渐渐过去。凯西坐在踏板上向西望着。“我们不久就要过高山了。”他说,接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又喊道:“汤姆!”
“嗯?”
“汤姆,我一直在注意看着公路上的汽车,有些是我们赶过了的,有些是赶过了我们的。我注意了它们的路线。”
“什么路线?”
“汤姆,像我们这样的,有成百上千的人家,都是往西去。我注意看过。没有一家是往东去的。你留心没有?”
“唔,我也注意到了。”
“怪事—好像是—他们好像在逃避兵祸一样。好像全国都在搬家一样。”
“唔,”汤姆说,“真是全国在搬家。我们也在搬。”
“唉,假如这些人—假如他们到了那儿,大家都找不到工作,那怎么办?”
“管他呢!”汤姆嚷道,“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就是了。我在牢里的四年就是这样度过的,那四年里我天天都是走进牢房,走出牢房,走去吃饭,又走出来。天哪,我还以为只等出了牢,情况总该两样了!在那里面什么事也不能想,要不你就会得神经病,现在呢,还是什么也不能想。”他转过头向凯西看看。“这个轴承坏了。原来我们不知道它要掉,也就一点儿不担心。现在它坏了,我们要修理。这么一来,什么别的事也不用想了!我并不发愁,我也不能发愁。瞧这一小块铁片和合金轴衬,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嗐,我心里就只想着这东西,比什么都要紧。他妈的,不知道奥尔现在在哪儿。”
凯西说:“喂,汤姆,你听我说。唉,真糟糕!不知怎么的,什么话也说不出。”
汤姆把手背上的烂泥揭下来,摔在地上。伤口边上有一道污迹。他向牧师瞥了一眼。“你打算发一番议论,”汤姆说,“尽管说吧。我爱听。在牢里的时候,典狱长时常来讲大道理。那对我们并没什么害处,他还说得挺有劲呢。你要讲的是什么?”
凯西拨弄着他那多节的长手指背。“有许多事情在进行,有许多人在干各种事情。那些人正像你所说的,一步一步向前走,他们也正像你所说的,根本不想一想自己往哪儿去—只不过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朝同一个方向走就是了。如果你留神细听,你就会听到一种动静,一种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响声,还有—还有一种烦躁不安的情绪。有些事情在进行,可是干这些事的人却全不明白。那些往西部迁移的人和他们甩下不管的那些田庄,都会引起一种后果。反正会发生一种使全国起大变化的情况。”
汤姆说:“我还是要一步步地向前走。”
“是呀,不过你碰到篱笆的时候,你就只好爬过去。”
“如果有篱笆挡住我的路,我就会爬过去。”汤姆说。
凯西叹了一口气。“这是最好的办法。我当然同意。可是篱笆也各有不同。像我这种人,篱笆还没修好,就先爬过去—我不由得要这么做。”
“那是不是奥尔来了?”汤姆问道。
“对。好像是他。”
汤姆站起身来,一面用麻布裹好连动杆和两个半边轴承座。“我要照样去配。”他说。
卡车在路边停下了,奥尔从车窗口探出头来。
汤姆说:“你耽搁的工夫可真久呀。你开了多远?”
奥尔叹了口气。“把连动杆拆下来了吗?”
“拆下了。”汤姆举起那麻布包。“合金轴衬坏了。”
“唔,这不能怨我。”奥尔说。
“当然不能怪你。你把他们送到了什么地方?”
“我们简直搞得乱七八糟,”奥尔说,“奶奶大嚷大闹,这么一来,惹得罗莎夏也大嚷大闹。她把头钻到床垫子底下乱叫。奶奶呢,她只是张着嘴,像月夜的猎狗一样嗷嗷地叫。奶奶仿佛失去了理智,像个小娃娃一样。也不对谁说句话,好像谁也不认识似的。她老是自言自语,好像是跟爷爷说话似的。”
“你把他们安顿在什么地方?”汤姆固执地问。
“,我们到了一个地方,支起帐篷来停宿。那地方很阴凉,又有自来水。在那儿住,要交半块钱一天。可是大家都累得要命,倒霉透顶,只好在那儿停下来。妈说奶奶累得受不了,非停下来不可。我们支起了威尔逊的帐篷。我们那块大油布也做帐篷支起来了。我想奶奶大概是发疯了。”
汤姆望着西下的太阳,说道:“凯西,要有人看住这车子才行,要不车上的东西会被人抢光。你愿意待在这儿吗?”
“当然。我在这儿守着好了。”
奥尔从车座上拿起一个纸包。“这些面包和肉是妈叫我带来的,我还带了一瓶水来。”
“她想得真周到,谁也没有忘掉。”凯西说。
汤姆上了卡车,坐在奥尔旁边。“喂,”他说,“我们一定尽快回来。可是还说不定要多少时间。”
“我在这儿等着。”
“好吧。你可别呆呆地自言自语呀。开车吧,奥尔。”卡车在后半下午开走了。“他是个有趣的家伙,”汤姆说,“他老是在想一些问题。”
“嗐,见鬼—你要是个牧师,我想你也非这样不可。爸一看光是在一棵树底下支个帐篷就要出半块钱,简直气死了。他觉得那实在没道理,就坐在那儿叽里咕噜地乱骂。他说他们下一步就要把空气也装桶卖钱了。可是妈说为了奶奶的身体,还是要停在靠树荫和离水近的地方才行。”卡车嘎啦嘎啦地在公路上往前走,现在没有装东西,车身的每一部分都嘎啦嘎啦地响。车身的两边和改装过的车身都在响。车子又轻又快地跑着。奥尔开到每小时三十八英里的速度,发动机嘎啦嘎啦地大响,燃烧的汽油冒出的青烟从车底的板缝中钻出来。
“开慢一点儿,”汤姆说,“你会把轮轴盖板都给烧坏的。奶奶犯了什么毛病?”
“我不知道。你还记得这两天奶奶老是迷迷糊糊,对谁也不说一句话吗?嗐,可是现在她老在嚷、老在说话,不过她全是对爷爷说的。嚷也是对他嚷。那样子真有点儿可怕。你仿佛看见爷爷坐在那儿,还是像过去那样,龇着牙对她直笑,还用指头指指自己,嘻嘻地笑着。好像她也看见他坐在那儿似的。她对他大发脾气。喂,爸叫我带来二十块钱交给你。他不知道你究竟要用多少。你见过妈像今天对他那种强硬态度吗?”
“想不起了。我这回具结假释出来,真是赶得太巧。我原来还以为等我回家,总可以逍遥自在,早上起得迟一些,吃也吃得痛快些。我要到外面去跳舞,去吊吊膀子—可现在我没工夫来干这些事了。”
奥尔说:“我忘了。妈有好些话叫我告诉你。她叫你别喝酒,别跟人家拌嘴,别跟人家打架。因为她怕你又被抓回牢里去。”
“她操心的事情太多,我不给她添麻烦,就够她受的了。”汤姆说。
“,我们弄两瓶啤酒喝喝好不好?我想喝啤酒,想得要命。”
“我不知道,”汤姆说,“我们要是买啤酒喝,爸知道就会闹翻天。”
“喂,你瞧,汤姆。我有六块钱,我们俩可以买两瓶酒喝,玩个痛快。谁都不知道我有这六块钱。哎呀,我们可以痛快一下了。”
“你把钱留着吧,”汤姆说,“等到了西部,我们俩就可以拿这些钱来痛痛快快玩一玩。也许我们有了工作的时候……”他在座位上转过身去。“我没想到你这种人也会胡闹。我猜你不过随便说说罢了。”
“,见鬼,这一带我没有熟人。我要是跑熟了,我就要讨个老婆。等我们到了加利福尼亚,我就要过快活日子了。”
“希望能如愿。”汤姆说。
“好像你对一切都觉得没有把握了。”
“是的,我对什么都没有把握了。”
“从前你打死了那个家伙的时候—你心里转过什么念头?你是不是担心过?”
“没有。”
“那么,你连想都没想过那件事?”
“当然想过。他死了,我觉得很难受。”
“你不怪自己不对吗?”
“不。我坐了牢,坐过几年牢了。”
“在牢里是不是—太受罪?”
汤姆不自在地说:“唉,奥尔,我坐了牢,现在案子总算了结了,我不愿意再惹出这种祸来。前头远远地看得见河了,那边就是市镇。我们只要去买一个连杆轴承,别的事都不干。”
“妈疼你疼得要命,”奥尔说,“你走了之后,她很伤心,老是一个人偷着哭,简直是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可是我们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汤姆把便帽拉下来遮在眼睛上。“喂,奥尔,我们谈谈别的事,好吧?”
“我也不过是和你谈谈妈的心事罢了。”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还是不想谈这些。我宁可一步步地往前走。”
奥尔受了委屈,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过是随便说给你听听罢了。”
汤姆望着他,奥尔把眼睛对直望着前面。卸了重载的卡车发出震耳的响声,颠簸着前进。汤姆张开两片很长的嘴唇,轻声笑了。“我知道,奥尔。也许我是因为坐久了牢,精神失常了吧。这些事将来跟你谈谈也可以。你知道吧,这些事情你该听听才好。怪有趣呢。我却起了一种古怪念头,觉得最好还是暂时把它忘了。也许过一会儿我就不这么想了也难说。现在我一想到这些事,就觉得满肚子不舒服,浑身难受。你听我说,奥尔,我先给你说一点吧—牢房无非是个把人慢慢逼得发疯的地方。懂吗?人家发疯,你看得见,听得见,过不多久,你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发疯了。有时候,别人在夜里大嚷大叫,你就会以为那是你自己在叫—有时候就真是你自己在叫呢。”
奥尔说:“啊!我再也不想谈这些事了,汤姆。”
“三十天没什么,”汤姆说,“一百八十天也没什么。可是过了一年—那就难说了。那里面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跟什么都不一样。这事情反正是有点儿胡闹,把人关在牢里,这就是个糊涂主意。啊,去他妈的!我也不愿意谈这些事。你看太阳在那些窗子上闪着光呢。”
卡车开到服务站附近,在大路的右边,有一个堆破汽车的场子—高高的带刺的铁丝篱笆围着一英亩空地,前面是一所波状铁皮盖的小屋,有许多用过的旧车胎,标着价格堆在门边。小屋后面有个破木板和破铁皮搭成的小棚子。窗子就是嵌在墙壁上的挡风玻璃。长着草的空地上放着各种破汽车,有的车身撞歪了,有的车头撞瘪了,有的掉了轮子躺在地上。发动机都生了锈,有的在地上,有的靠着那个棚子。场子里还堆着一大堆废铁、挡泥板、卡车边栏和轮子车轴,一眼望去,全是锈铜烂铁,有一股霉气,左歪右扭的铁皮,残缺的发动机和一大堆拉杂的废物。
奥尔把卡车开到那棚子前面油腻腻的地上。汤姆下了车,向阴沉沉的门里探探头。“什么人也看不见。”他说,接着他便喊道:“有人吗?”
“唉,希望他们有一辆1925年的道奇车就好了。”
小棚后面的门砰的一声响了。一个鬼影似的人从那黑洞洞的棚子里钻出来。一层沾满油污的龌龊皮肤紧紧地绷在多筋的肌肉上。他的一只眼睛瞎了,每逢他那只好眼睛转动的时候,那只红眼窝就牵动眼部肌肉扭动一下。他的工装裤和衬衫上的油泥积得又厚又亮,两只手布满了裂口和皱纹,还有伤痕。他那厚厚的噘着的下嘴唇阴阳怪气地向外伸着。
汤姆问道:“你是老板吗?”
那只独眼瞪了一瞪。“我是给老板做事的。”他绷着脸说,“你要什么?”
“有1925年的破道奇吗?我们要找一根连动杆。”
“我不知道。老板要是在这儿,他可以告诉你—可是他不在。他回家去了。”
“可以让我们找找看吗?”
那人向手掌里擤了一下鼻子,把手在裤子上抹了一下。“你们是附近的人吗?”
“从东部来的—到西部去。”
“那么你们自己找吧。哪怕是把这鬼地方烧掉,我也不在乎。”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喜欢你的老板。”
那个人踉踉跄跄地走上前来,一只眼睛闪出怒火。“我恨他,”他小声说,“我恨这家伙!现在他走了。回家去了。”他的话是结结巴巴地说出来的。“他有个毛病—专爱挖苦人,伤人的心。他—那家伙,他有个标致的女儿,十九岁了。他对我说:‘你娶她做老婆好不好?’直冲我这么说。今晚上他又说:‘有个跳舞会,你想不想去?’他就对我故意说这种话!”他的眼眶里涌出了眼泪,红眼窝的角上滴下泪来。“总有一天,我当天赌咒—总有一天,我要在口袋里藏好一把夹管钳。他说那种话的时候,总是望着我的眼睛。我要—我要用那把钳子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拧下来,把他头上的肉一块一块地揪掉。”他气得直喘气。“一块一块地揪下来,把他的脑袋从脖子上揪掉。”
太阳在山后消失了。奥尔向破汽车的场子里看了一遍。“那边,你看,汤姆!那一辆看上去好像是1925年或是1926年的。”
汤姆转过脸去望着那独眼龙。“我们找一找行不行?”
“不要紧!你们要什么东西尽管拿。”
他们在破汽车中间穿过去,走到一辆瘪了车胎的轿车旁边。
“这的确是一辆1925年的车子,”奥尔喊道,“可以让我们把油底盘弄下来吗?”
汤姆跪下去,向汽车底下望了一望。“轴承座已经脱开了。连动杆已经掉了一根。看样子好像缺一根了。”他扭动着身子,钻到汽车底下。“把那摇把拿来转一转,奥尔。”他把连动杆拿来抵住了大曲轴。“油泥结得很厚。”奥尔慢慢地转动那根摇把。“慢着点儿。”汤姆喊道。他从地上拾了一块木片刮掉结在轴承和轴承螺丝栓上的油泥。
“还紧吗?”奥尔问道。
“,有些松了,可是还算不坏。”
“磨坏了没有?”
“塞的金属片不少。还没完全拿下来。唔,这玩意儿挺不错。现在慢慢地把它拧开吧。把它弄下来,慢点儿—好了!到卡车上去,拿几件工具来。”
独眼龙说:“我去拿一箱工具给你们。”他从锈汽车中间懒洋洋地走过去,随即端了一铁箱的工具回来。汤姆取出一把凹膛扳手,递给奥尔。
“你把它拆下来吧。别丢掉铁片,也别让螺丝栓脱下来,还得当心那些开尾栓。快点儿。天快黑了。”
奥尔爬到汽车底下。“我们该弄一副凹膛扳手才行,”他喊道,“有的地方活动扳手弄不进去。”
“你要帮手,叫我就是。”汤姆说。
独眼龙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你要帮手,我也可以帮你。”他说,“你知道那混蛋干些什么?他穿着白裤子上这儿来摆阔。他说:‘走吧,我们一道上游艇去玩玩。’对天赌咒,总有一天我要收拾他!”他激动地呼吸着。“我自从瞎了一只眼,就没出去跟女人玩过。他竟对我说出那种话来。”大颗的眼泪在他鼻子旁边的污垢中间流成了一行行的纹路。
汤姆不耐烦地说:“你怎么不到别处去找工作呢?这儿又没有守卫的管住你。”
“唉,说说倒是容易。要找工作并没那么容易—独眼的人更没有办法。”
汤姆转过脸来望着他。“你听我说,朋友。你那只眼睛是睁开的呀。你又脏又臭,这是你自找苦吃,你喜欢这样。你要怪自己不好。你那只瞎眼一眨一眨,当然不会有什么女人看得上。把它遮起来,再洗洗脸就行了。你也别打算用夹管钳来打什么人。”
“我告诉你吧,独眼的人是有难处的,”那个人说,“看东西不能像别人看得那么清楚。看不出一件东西离你有多远。一切东西看去都是扁的。”
汤姆说:“你尽瞎说。我从前嫖过一个独腿的妓女。你以为她会在小胡同里挣小钱吗?哼,她才不干呢。她另外还要半块钱的小费。她说:‘你跟几个独腿女人睡过?一个也没有!’‘好啦,’她说,‘你在这儿尝到特别的滋味,这就该多收你半块钱额外的小费。’唉,她真的挣到这笔小费呢。人家从她那儿出来,还觉得运气好。她说她是叫人走运的。我从前还在别处认识一个驼子。他把驼背给人家摸摸,说是可以叫人走运,他就专靠这个混饭吃。你呢,也不过是瞎了一只眼嘛。”
那人结结巴巴地说:“唉,天哪,人家见了瞎子就走开,这真叫人伤心。”
“那么,把瞎眼遮起来好了。你偏要把它露在外面。真是自寻烦恼。其实没什么要紧。买条白裤子穿穿吧。你老爱喝醉了酒,躺在床上叫苦,是不是?要帮忙吗,奥尔?”
“不用,”奥尔说,“我已经把这个轴承弄松了,正在想法取下活塞来。”
“当心砸着自己。”汤姆说。
独眼龙细声地说:“你想,会有人喜欢我吗?”
“当然有。”汤姆说,“你告诉人家,自从瞎了那只眼,运气倒好了。”
“你们上哪儿去?”
“加利福尼亚。全家都去。要上那儿去找事。”
“喂,像我这样的人也能找到工作吗?眼睛上戴个黑眼罩,那也行吗?”
“怎么不行?你又不是个残废。”
“—让我搭你们的车子一道去好不好?”
“哎呀,那可不行。我们现在已经挤得跑不动了。你可以另想办法去。你挑一辆破汽车修理一下,自己开着去好了。”
“我也许可以这么办,真的。”独眼龙说。
有一声金属相碰的响声。“我拆下来了。”奥尔喊道。
“好吧,拿出来。我们来看看。”奥尔把活塞、连动杆和轴承座的下半边递给他。
汤姆把那半边轴承座里垫的合金轴衬的表面揩了一下,从侧面仔细看了一遍。“我看还不错。”他说,“唉,如果我们有灯照着,今晚上就可以弄好了。”
“喂,汤姆,”奥尔说,“我正在想,我们没有环子钳,要把环子上好很费事,特别是在汽车底下。”
汤姆说:“你知道吗,从前有个人告诉过我,拿些紫铜丝缠在环子上,就可以装得稳。”
“唔,可是你怎么能把铜丝弄掉呢?”
“你用不着弄掉它。它会慢慢熔化,不会出什么毛病。”
“黄铜丝更好吧?”
“那不够结实。”汤姆说。他转过脸问独眼龙:“有细紫铜丝吗?”
“不知道有没有。我记得有一卷,不知放在什么地方了。独眼戴的眼罩,你知道什么地方买得到?”
“我不知道。”汤姆说,“你看能不能找到铜丝?”
在那铁皮小屋里,他们在好些木箱里掏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那一卷铜丝。汤姆用老虎钳夹着连动杆,细心地把铜丝缠在活塞槽子的四周,用力按进槽沟里,铜丝弯了的地方,他就敲直一下。接着他又转动活塞,把那周围的铜丝敲一敲,使它贴紧活塞。他用手指上上下下地摸了一阵,要弄明白槽子和铜丝是否跟活塞四边服帖。棚子里渐渐黑下来了。独眼龙拿了一支电筒来,照着工作的地方。
“这可好了!”汤姆说,“喂—这电筒你要多少钱才肯卖给我?”
“嗐,这并不怎么好。配了一对新电池,花了一毛五。你要的话—算三毛五就是了。”
“好。那么这支连动杆和活塞,你要多少钱?”
独眼龙用一个指节擦擦额头,额上便脱下一行污垢。“,先生,我不知道。老板要是在这儿,他就要去查查零件簿,看新货价格是多少,你们拆零件的时候,他就要打量一下,看你需要这东西有多急,身边有多少钱,那么他就—嗐,他就说,照零件簿上的价格,要八块钱—他就要讨价五块。你要是跟他吵一阵,三块就能买成了。你就说我总共只有这些钱了,可是,他真是个混蛋。他知道你需要这东西多么急。我见过他卖掉一副齿轮箱,卖的钱比他买进整辆汽车花的还要多。”
“真的吗?可是这几件东西,我给你多少钱呢?”
“一块就差不多了,我想。”
“好吧,我再给你两毛半,买这把凹膛扳手。有这把扳手来修,就加倍方便了。”他把钱递过去。“谢谢你。用眼罩把你那只瞎眼遮起来吧。”
汤姆和奥尔上了卡车。天黑尽了。奥尔开动了发动机,扭亮了车灯。“再见,”汤姆喊道,“也许以后在加利福尼亚见得着你。”他们把车子在公路上掉了头,便开始往回开去了。
独眼龙呆呆地目送他们离去,随即穿过铁皮小屋,去到后面的小棚里。那里面暗沉沉的,他摸到铺在地上的床垫,伸直身子,在床铺上哭了,公路上嗖嗖开过的那些汽车只有使他的孤寂加深。
汤姆说:“当初你如果告诉我,说我们今晚上就能配好这些东西,把车子修好,我准会说你发了疯。”
“我们来得及修好,”奥尔说,“只是得你来干才行。要是由我来干,只怕不是装得太紧要烧坏,就是装得太松要震掉。”
“我来装,”汤姆说,“如果再坏了,那就让它坏掉吧。反正对我没什么损失。”
奥尔向夜色中窥探。车灯光线微弱,并没有把黑暗照亮;前面却有一只寻食的猫在车灯光的反射中,眼睛闪出绿光。“你把那家伙教训了一顿,”奥尔说,“你告诉了他该走哪条路。”
“嗐,见鬼,他简直是甘愿受罪!老说他只有一只眼睛,没办法,一味抱怨他的眼睛。他是个又懒又脏的混蛋。他要是知道人家是给他出的好主意,也许可以摆脱这种苦日子。”
奥尔说:“汤姆,那轴承不是我烧坏的。”
汤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要说说你的短处了,奥尔。你为一些小事啰啰唆唆,老怕有什么人怪你不对。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年轻人劲头太大,老想出风头。可是,奥尔,人家没挑你错的时候,你就不用提防。你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奥尔没有回答他。他一直看着前面。卡车在路上嘎啦嘎啦地颠簸着。一只猫从路边蹿出来,奥尔把车子转过去,想把它轧死,可是车轮没轧着它,那只猫跳到草里去了。
“差点儿轧着了它。”奥尔说,“喂,汤姆,你听见康尼谈到他要晚上自修吗?我想我也可以晚上自修。你知道吧,无线电、电视、柴油机,都可以学。那么干倒可能找到出路呢。”
“也许可以,”汤姆说,“先要打听清楚,人家给你讲义要收多少费。还要考虑考虑你是否学得下去。在麦卡莱斯特有几个家伙选修了函授课程。据我所知,他们谁也没学完,一不耐烦就丢开了。”
“哎呀,我们忘记带点儿吃的东西了。”
“,妈带来了很多东西,牧师不会全吃掉,总会留下一些。不知道我们要多久才能到加利福尼亚。”
“唉,我怎么知道。只要尽力赶就是了。”
他们沉默下来了,黑夜降临,星星闪射着白色的光芒。
卡车停住的时候,凯西从那辆道奇车的后座下来,踱到路边。“我绝没想到你们回来得这么快。”他说。
汤姆把放在车底的麻布里的零件收拾起来。“我们运气好,”他说,“还买到了一个电筒。打算马上就动手来修好。”
“你忘记吃饭了。”凯西说。
“我修好了再吃。喂,奥尔,把车子再往路边开过去一点儿,你来给我拿着电筒。”他一直走到那辆道奇车跟前,背贴着地,钻到汽车底下。奥尔肚子贴地,也钻到车底下来,手里打着电筒。“别照着我的眼睛。举高些。”汤姆把活塞扭一扭,转一转,装进汽缸。紫铜丝在汽缸里有些滞塞。他使劲一推,就把活塞穿过了几道槽子。“幸亏还松,要不就会卡住了。我想这样就灵活了。”
“希望铜丝别卡住那些槽子。”奥尔说。
“,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把它敲平的。它不会掉下来了。我想它只会熔化掉,使汽缸里添上一层紫铜。”
“你想它会把汽缸壁弄坏吗?”
汤姆大笑。“哎呀,汽缸壁是吃得消的。现在已经像个土拨鼠的洞一样,很能装油了。里面多塞点儿东西,也不会出毛病的。”他把连动杆从大曲轴上头插下去,试试那下半截。“这上头还要垫些金属片才行。”他喊道:“凯西!”
“嗳。”
“我现在要把这轴承装上去了。站到摇把跟前去,等我告诉你,你就把它慢慢转一转。”他把那些螺丝栓弄紧了。“好,慢慢地转一转!”当那根有棱角的大曲轴转动的时候,他就把轴承装上去。“垫的金属片太多了。”汤姆说,“把住,凯西。”他把那些螺丝栓抽出来,取掉每边垫的薄片,又把那些螺丝栓装上。“再试一试,凯西!”他又装配连动杆。“还有些松。如果再拿掉一些薄片,不知道会不会太紧。我来试试看。”他又取下那些螺丝栓,再拿掉两块薄片。“现在试试看,凯西。”
“这好像行了。”奥尔说。
汤姆喊道:“转起来有些吃力,是不是,凯西?”
“不,我还不觉得费劲。”
“好吧,我想这下子总算弄好了。谢天谢地,但愿已经修好了。没有家伙,就不能修理轴承。有了这把凹膛扳手,就省事多了。”
奥尔说:“那个车场的老板找不到这么大小的凹膛扳手,准会大发脾气的。”
“那该他倒霉,”汤姆说,“我们又没偷他的。”他把那些开尾销敲进去,把末端向外弯过来。“我想这是好的。喂,凯西,你拿着电筒,我跟奥尔把这个轴承座装上去。”
凯西跪在地上,拿着电筒。他照着那两双干活的手,看着他们把垫圈装好,轻轻地敲平,再把轴承座的螺丝栓嵌进那些洞里。两人使劲抬起轴承座,抓住一头的螺丝栓,随即把其余的螺丝栓紧,等这些全都弄好了,汤姆把那些螺丝栓一根根地弄紧,终于使轴承座服服帖帖地抵住了垫圈,于是他就把螺母旋紧了。
“我想这就行了。”汤姆说。他旋紧了油管帽,向上仔细看看轴承座,又拿电筒照照地面。“这就行了。我们把油灌进去吧。”
他们爬出来,把那桶油倒回油箱里。汤姆检查了垫圈,看它有没有漏缝。
“好了,奥尔,把它开动一下。”他说。奥尔爬上汽车,把车子发动起来。发动机隆隆地响了起来。排气管里冒出了青烟。“开慢些!”汤姆喊道,“它会把机油烧掉,使铜丝熔化。现在慢些了。”发动机转动的时候,他仔细听着。“把火花塞的间隙对小一点儿,让它自己转转吧。”他又听了一会儿。“行了,奥尔。关上油门吧,我想是修好了。喂,我们的猪肉在哪儿?”
“你成了一个出色的机匠了。”奥尔说。
“那有什么奇怪,我在工场里干过一年。我们把这车子慢慢开两百英里,使机件灵活起来吧。”
他们把沾满油污的手先在野草上擦了一擦,又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一下。他们很馋地吃了烧猪肉,又喝了瓶里的水。
“我快饿死了。”奥尔说,“我们现在怎么办,开到他们停宿的地方去?”
“我没主意,”汤姆说,“只怕他们会加收半块钱呢。我们去跟那些人谈谈—对他们说我们的钱很紧。要是他们非得叫我们加钱—我们再往前开就是了。家里的人盼着我们呢。唉,幸亏今天下午妈阻止了我们。拿电筒四下里照一照,奥尔,可别落下什么东西。把那把凹膛扳手拿好。我们也许还用得着它。”
奥尔用电筒搜索了一下地面。“没什么了。”
“好吧。我来开这辆车,你开卡车,奥尔。”汤姆开动了发动机。牧师上了汽车。汤姆慢慢地开着车子前进,奥尔开着卡车跟在后面。他用低速爬过了浅沟。汤姆说:“这种道奇开起慢车来,拖得动一所房子。速度是慢了,这对我们正好—先得让轴承灵活灵活。”
那辆道奇车在公路上慢慢地开着走。十二伏特的车灯在路面上投射了一道淡黄的光。
凯西转过头来望着汤姆。“想不到你们还会修汽车。说干就干,居然修好了。我虽然看着你们干,也还是不懂得怎么修。”
“这得从小弄熟才行,”汤姆说,“光是懂得还不够,还得多学一学才行。有些孩子连想也不用想一想,就能把一辆汽车拆开。”
一只长尾兔蹿进了车灯的光线里,轻捷地向前奔跳着,每跳一下,大耳朵就摆动一下。它屡次想离开公路,可是黑暗却把它吓退了。前面老远有两道很亮的灯光向它们射过来。兔子迟疑了一下,拿不定主意,然后转过身向这辆道奇车的微弱灯光跳过来。它被车轮碾着的时候,车身微微地震动了一下。对面来的那辆汽车飞驰过去了。
“我们准是把它碾死了。”凯西说。
汤姆说:“有些人喜欢故意把它们碾死。每次总使我有些心跳。现在车子的响声正常了。那些槽子现在一定灵活了。烟也冒得不那么多了。”
“你修理得很好。”凯西说。
支帐篷的地方,有一所小小的木屋高踞在山坡上。木屋的门廊上有一盏汽油灯咝咝地发着响声,投射出一大圈白光。屋子附近支着六个帐篷,帐篷旁边都停着汽车。晚饭都已经做过了,可是帐篷外面的地上,家家的火炭还是红着的。一群男人聚在点着灯的门廊上,他们的脸在那强烈的白光下都显得健壮,他们的帽子在额头和眼睛上投射着影子,使下巴显得凸出来。他们有的站在地上,有的坐在台阶上,把胳膊肘支在门廊的地板上。店主是个板着面孔的瘦子,他坐在门廊里的一把椅子上。他背靠着墙,手指像捶鼓似的在膝盖上敲着。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可是那淡淡的光线却被汽油灯的亮光淹没了。男人们都聚在店主的周围。
汤姆把道奇车开到路边停下来。奥尔把卡车开进了大门。“用不着开进去了。”汤姆说。他下了车,走进大门,一直走到汽油灯的白光里。
店主让椅子的前脚落在地上,身子向前一倾。“你们要在这儿过夜吗?”
“不,”汤姆说,“我们家里有人在这儿。咦,爸。”
爸坐在最下一层台阶上,说道:“我还以为你们要过一个星期才回来呢。车子修好了吗?”
“我们运气好,”汤姆说,“天还没黑就配到了零件。我们明天清早就可以上路了。”
“那好极了,”爸说,“妈正在发愁呢。你奶奶简直发疯了。”
“是呀,奥尔告诉我了。她现在好些了吗?”
“,她总算睡着了。”
店主说:“你们要是打算在这儿停车过夜,就得出五毛钱。有地方睡觉,有水用,有柴烧。谁也不会打搅你们。”
“真他妈见鬼,”汤姆说,“我们可以睡在路边的沟里,不要花一个钱。”
店主用指头在膝盖上敲了一阵。“夜里警察长来巡查,恐怕会叫你们吃苦头。这一州有一条法律,禁止在野地里过夜。有一条取缔流浪汉的法律。”
“只要我付给你半块钱,就不是流浪汉了,是不是?”
“是呀。”
汤姆的眼里冒出怒火来。“警察长也许恰巧是你的小舅子吧?”
店主把身子倾向前面。“不,他不是。现在你们这班叫花子想来教训我们本地人,还不到时候呢。”
“你休想赚我们五毛钱。请问我们是什么时候成了叫花子的?我们又没向你讨什么。我们都是叫花子吗,嗯?哼,你要躺下去睡觉,我们也不会向你要钱呀。”
门廊上的男人都沉下了脸色,一动不动,默不作声。他们的脸上都失去了表情,他们的眼睛在帽子的阴影里偷偷地仰望着店主的脸。
爸大声喝道:“住嘴,汤姆!”
“好,我住嘴。”
那些围成一圈的男人坐在台阶上,斜靠着高高的门廊,都一声不响。他们的眼睛在汽油灯强烈的光线下发着闪光。他们的脸照在那冷酷的灯光里显得很冷酷,他们都很沉静。只有他们的眼光移动着,一会儿望着这个讲话的人,一会儿又望着那个讲话的人,他们的脸是沉静的,什么表情也没有。一只飞蛾扑进提灯里,烧毁了身子,掉到黑暗的地方去了。
一个帐篷里,有个孩子哭着叫苦,一个女人的柔和声音抚慰着他,随即变成了低微的歌声:“夜里耶稣爱你。乖乖地睡吧,乖乖地睡吧。耶稣夜里守着你。睡啊,睡啊。”
门廊上的提灯咝咝地叫着。店主在他那衬衫敞开的口子里搔着痒,那地方露出胸脯上的一簇白毛。他盯着大家,心头很烦恼。他看着那围成一圈的男人,想看出他们有什么表情。可是他们却毫无表示。
汤姆沉默了好久。他那双阴沉的眼睛慢慢地仰望着店主。“我并不想吵架,”他说,“不过把我们叫作叫花子,那可太叫人难受了。我不怕,”他缓和地说,“我要用拳头跟你和你们的警察长较量较量—就在这儿干起来,要不我就大闹一场。可是那也没什么好处。”
男人们动了起来,变更了位置,他们那闪亮的眼光慢慢地向上转移,望着店主的嘴,等着他开口说话。他已经放下心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胜利了,只是还没有十分把握,不敢进攻。“你没有半块钱吗?”他问道。
“有,钱我是有的。只是我自己有用,我不肯为了睡觉把它花掉。”
“唔,我们大家都得混饭吃呀。”
“对,”汤姆说,“不过我希望有别的办法混饭吃,不要叫别人吃不成饭才好。”
男人们又移动了一下。爸又说:“我们一清早就要动身。你听我说,先生,我们付过钱了,这个人是我们家里的,他不能在一起过夜吗?我们付过钱了。”
“半块钱一辆车子。”店主说。
“,他没有车。车在路上。”
“他是开着车来的,”店主说,“大家都把汽车停在外边,进来用我这地方,一个钱也不出,那可不行。”
汤姆说:“我们一路开过去。到早上跟你们碰头。我们注意找你们就是了。奥尔留在这儿,约翰伯伯和我们一起去—”他看看店主,“这样你该没话说了吧?”
店主赶快做了决定,让步了。“如果留下来过夜的人数和来的时候付过钱的人数一样—那就行了。”
汤姆拿出他的烟草袋来,现在这烟袋已经是又瘪又破,只剩下一点点潮湿的烟叶在袋底了。他卷了一支小小的纸烟,便把那只袋子扔掉了。“我们马上就走。”他说。
爸向那些围成一圈的人说了几句话。“叫一家人拆散了走开,真是难受的事。像我们这些人,原来是有老家的。我们并不是走投无路的人。我们让拖拉机赶出来以前,本来是有田地的。”
一个年轻的瘦子,眉毛给太阳晒得焦黄,慢慢地转过头来。“是分益佃农吗?”他问道。
“是的,我们是分益佃农。从前那块地是我们自己的。”
那年轻人又把脸向着前面。“跟我们一样。”他说。
“幸亏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安顿下来,”爸说,“我们到西部去,总可以找到事做,还可以弄到一块有水的田地。”
门廊边上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他的黑上装破得一片片耷拉下来。他的粗布裤在膝部磨成了两个大洞。他满脸灰尘,流过汗的地方有一行行的痕迹。他向爸掉过头来。“你们这一家准是有不少的钱吧?”
“不,我们没有钱。”爸说,“可是我们能干活的人多,我们都是身强力壮的男子汉。在那边可以挣很高的工钱,我们攒下钱来,就有办法了。”
那个衣衫褴褛的人瞪眼望着爸说话,随即大笑,他的笑声变成了马叫似的高声痴笑。一圈子的人都转过脸去望着他。那阵哧哧的笑声抑制不住,又变成了咳呛。等他终于把那一阵咳呛控制住的时候,他的两眼已经通红,咳出眼泪来了。“你们要上那儿去吗—哎呀,我的天!”哧哧的笑声又发作了。“你们要上那儿去找—很高的工钱—哎呀,我的天!”他停了一会儿,又怯生生地说道:“去摘橙子,还是摘葡萄?”
爸的声调严肃。“那边有什么工可做,我们就做什么。那边有很多的活要找人干呢。”衣衫褴褛的人憋住气,哧哧地笑着。
汤姆气恼地转过脸去。“他妈的,有什么这么好笑?”
衣衫褴褛的人闭住嘴,阴沉地看着门廊的地板。“我想你们这些人大概都是到加利福尼亚去的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爸说,“并不是你猜出来的。”
衣衫褴褛的人慢慢地说道:“我呢—我从那儿回来了。我上那儿去过了。”
大家的脸都飞快地一齐转过去向着他。他们都怔住了。汽油灯的咝咝声低下来,好像叹气似的,店主把椅子的前脚落到门廊地板上,站起来去给汽油灯打气,直到咝咝声又高起来才住手。他回到椅子上,可是没有再把椅子往后翘起来。衣衫褴褛的人转过头去,对着众人的脸。“我是回来挨饿的。我宁可到家乡来饿死。”
爸说:“你怎么这么胡说?我有一张传单,说那边工钱很高。不久以前我还在报上见过一段新闻,说那边招人去摘水果呢。”
衣衫褴褛的人转过脸来望着爸。“你们要是回老家,还有地方可去吗?”
“没有,”爸说,“我们被撵出来了。他们开了一辆拖拉机来,把房子铲掉了。”
“那么你们不打算回去了?”
“当然不回去了。”
“那么我也就不叫你们扫兴了。”衣衫褴褛的人说。
“你当然不能叫我们扫兴。我接到过一张传单,说那边需要人。要是那边不需要人,干吗发传单?印传单是要花钱的。他们要是不需要人,就不会发传单。”
“那我就不叫你们扫兴了。”
爸愤怒地说:“你刚才说了一些傻话。你现在还不想住嘴呢。我那张传单上说他们需要人。你倒觉得好笑,说他们不需要人。那么,到底是谁说谎呢?”
衣衫褴褛的人低下头来看看爸那双含怒的眼睛。他显得很难过。“传单是对的,”他说,“他们需要人。”
“那么,你为什么要笑,对我们起哄呢?”
“因为你们不知道他们要的是哪一种人。”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衣衫褴褛的人打定了主意。“我问你,”他说,“你那张传单上说他们需要多少人?”
“八百人,这还只是在一个小地方。”
“是橙黄色的传单吗?”
“—是的。”
“那上面还印着那个人的名字吧—说是什么工人招募处某某人,对不对?”
爸伸手到袋里,拿出那张折叠着的传单来。“对。你怎么知道?”
“,”那人说,“这算什么意思!这家伙要招八百人,他就印发了五千张传单,说不定有两万人都看到了。说不定有两三千人为了这张传单而搬家了。都是些急得要命的人。”
“可是这算什么意思呀!”爸嚷道。
“你不见到那个发传单的家伙,就不会明白。你终归会见到他或是给他办事的什么人。你们支起帐篷住在水沟边上,你们和别的五十家人在一起。他会到你们的帐篷里来看一看,要知道你们有没有东西吃。要是你们没东西吃了,他就说:‘要做工吗?’你说:‘当然要做,先生。谢谢你给我找个工作。’他就说:‘我可以用你。’你就说:‘什么时候做起?’他就会告诉你到什么地方去,在什么时候去。说完了他又去招呼别人。也许他需要招两百个人,他却对五百个人谈了,他们又转告另外一些人,等你到了那地方的时候,那儿就有一千个人了。这个家伙说:‘我给你们每小时两毛钱。’这么一来,说不定就有半数的人走掉了。可是还留下饿得要命的五百个人,他们只要能挣到面包吃就肯做。这家伙跟人家订了合同,让人家摘桃子或是—砍棉花秆。现在你明白了吧?他招去的人越多,这些人越饿得厉害,他出的工钱就越少。而且他要是能招到有孩子的人,他就更称心,因为—哎呀,我说过不叫你们扫兴的。”那围成一圈的人脸上露出冷冰冰的神色望着他。那些眼睛琢磨着他的话。衣衫褴褛的人有些不自在了。“我说过不叫你们扫兴,可又给你们说了这些晦气话。你们反正要去的。不打算回来了。”沉默笼罩了那个门廊。汽油灯咝咝地叫,许多飞蛾围着灯罩飞扑着。那个衣衫褴褛的人神经紧张地说下去:“我来告诉你们碰到那个招工的家伙该怎么办吧,我来告诉你们。先问问他可以出多少工钱,叫他把工钱的数目写下来,叫他这么办。你们要是不这么做,就会上当。”
店主在椅子上把身子向前一倾,要把那个褴褛龌龊的人看清楚些。他抓一抓胸脯上的白毛,冷冰冰地说:“你敢说你不是捣乱分子吗?你敢说你不是欺骗工人的坏蛋吗?”
于是那个衣衫褴褛的人便喊道:“对天赌咒,我不是!”
“那种人多得很,”店主说,“到处捣乱,兴风作浪。把大家搞得心神不安。专门制造麻烦。那种人多得很。总有一天,我们要把那些捣乱分子全都抓起来。我们要把他们驱逐出境。大家都要做工,对。不做工—那就该他倒霉。我们不能让他捣乱。”
衣衫褴褛的人振作起精神说:“我只是把实话告诉你们。这是我熬了一年才弄明白的情况。死了两个孩子,死了我的老婆,我这才弄明白了。可是我不能对你们说。这我本该知道。人家也不能对我说这些。我那两个小家伙胀着肚子躺在帐篷里,身子只剩下了皮包骨头,像小狗似的打哆嗦,呜呜地叫,我还得到处乱蹿,想找工作—不指望挣钱,不指望挣工钱!”他嚷道,“天哪,我只不过为了一杯面粉和一调羹猪油。后来验尸官来了。‘这两个孩子是害心脏病死的。’他这么说着,就记在他的登记表上。他们直打哆嗦,他们的肚子像猪尿脬似的膨胀着。”
那一圈人沉默着,他们的嘴微微张开了。他们的呼吸声很轻,眼睛留心地望着。
衣衫褴褛的人转过头来向那一圈人望了一遍,随即转过身去,匆匆地走到黑暗中去了。黑暗吞没了他,但是他走了之后很久,还能听到他那一步一拖的脚步声沿着公路走去。公路上有一辆汽车开过,车灯的光线照出那衣衫褴褛的人一路踉跄着,垂着头,双手插在黑上装的衣袋里。
那些男人都觉得心里不自在了。有一个说道:“—时候不早了。该去睡觉了。”
店主说:“大概是个流浪汉。现在这条路上流浪汉真是多得要命。”于是他也沉默下来了。他又把椅子背斜过去靠在墙上,用手指摸摸自己的喉咙。
汤姆说:“我想去瞧瞧妈,回头我们再开着车子走吧。”乔德家的男人们走开了。
爸说:“也许他说的是真话呢—那家伙?”
牧师回答道:“他说的是真话,一点儿不错,是他亲身经历的。他并不是捏造。”
“我们怎么办?”汤姆追问道,“我们也会有这种下场吗?”
“我不知道。”凯西说。
“我也不知道。”爸说。
他们向那用油布绷在绳子上的帐篷走去。里面是漆黑的,毫无声息。他们走近的时候,门边有一个灰白的身影晃动了一下,笔直地站起来了。那是妈出来迎接他们。
“都睡了。”她说,“奶奶终于睡着了。”接着她认出了汤姆。“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她焦躁地追问道,“你没遇到麻烦吗?”
“车子已经修好了,”汤姆说,“我们打算跟大家一起走。”
“多谢上帝,”妈说,“我也急着赶路。想早些到那绿油油的富庶地方,早点儿到那儿才好。”
爸轻轻地咳了一声。“有人刚才说……”
汤姆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拉了一下。“他那些话不能当真,”汤姆说,“他说一路去的人非常多。”
妈从黑暗中窥视着他们。帐篷里边,露西在睡梦中咳嗽着,鼻息很重。“我给他们洗干净了,”妈说,“我把拿来的水先给他们洗了,外面还留着几桶水,你们几个人也洗一洗吧。赶路的人总是弄不干净的。”
“全家都在里面吗?”爸问道。
“只有康尼和罗莎夏不在。他们走开了,睡在露天里。说帐篷底下太热了。”
爸抱怨地说:“罗莎夏这孩子老是提心吊胆,疑神疑鬼。”
“这是她的头一胎呀,”妈说道,“她和康尼都把这件事看得很重。你从前也是一样呀。”
“我们先走了,”汤姆说,“开出一段路停下来。要是我们没看见你们,你们可要留心找找我们呀。车子就停在右手边。”
“奥尔留下来吗?”
“唔,约翰伯伯跟我们去吧。再见,妈。”
他们穿过那停宿的场子走开了。在一个帐篷前面,有一个很低的火堆正燃烧着。一个女人在那里守着一只做早饭的锅子。煮豆子的气味又浓又香。
“真想吃一盘呢。”经过那里的时候,汤姆客客气气地说道。
那女人微笑了。“还没熟,要不然倒是很欢迎你们来吃,”她说,“天一亮就请过来吧。”
“谢谢你,大嫂。”汤姆说。他和凯西、约翰伯伯走过那个门廊。店主还在椅子上坐着,汽油灯咝咝地叫着,发出晃亮的光。那三个人走过的时候,他转过头来。“你的汽油快点完了。”汤姆说。
“唔,反正也该收场了。”
“路上再不会有半块钱滚过来了吧,我想。”汤姆说。
椅子脚碰着了地板。“你可别来冒犯我!我认得你。你也是那种捣乱分子。”
“很对,”汤姆说,“我是布尔什维克。”
“到处都是你这种家伙,实在太多了。”
他们走出大门,钻进那辆道奇车的时候,汤姆不由得哈哈大笑。他拾起一个土块,对着汽油灯抛去。他们听见土块打中了屋子,看见店主跳起来,向黑暗里张望一下。汤姆开动汽车,把它开到公路上。他留神听着发动机转动的声音,听听它有没有什么响声。在车灯的微弱光线下,公路隐隐约约地伸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