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第三卷 外祖和外孙

一 古老客厅

吉诺曼先生住在塞旺道尼街时,经常出入几处高雅华贵的沙龙。他是资产者,虽非出身世族,却受到接待。他有双倍的智慧,一是本来有的,二是别人以为他有的,因此,有人甚至主动邀请和款待他。而他也只去他能控驭全场的沙龙。有些人不惜一切代价造成影响,引起别人的关注,他们所到之处,不能语惊四座,也要充当小丑。吉诺曼先生可不是这种性情,他光顾保王党人沙龙,能掌握整个场面,又毫不损及自己的尊严。他到处都谈锋甚健,有时还同德·保纳尔先生,甚至同班吉—普伊—瓦莱先生分庭抗礼。

约莫一八一七年,他每周必到附近费鲁街德·T男爵夫人府上,消磨两个下午,那是位高尚可敬的夫人。她丈夫德·T男爵在路易十六时期,曾出任法国驻柏林大使;他生前迷恋通灵玄想和幻视,流亡期间家道破败而死,留下的财产只有十册红色山羊皮面切口涂金的精装手稿,是关于迈斯梅尔及其小木桶的珍奇的回忆。男爵夫人考虑到尊严,没有拿出去发表,只靠不知怎么残留下来的一小笔年金度日。她疏远朝廷,说那是“鱼龙混杂的场所”,自己过着孤独而高尚,清贫而自豪的生活。几个朋友每周两次聚到这位孀妇的炉火旁,组成一个纯粹的保王派沙龙。大家一起喝茶,随着风向低沉或激烈,发几声哀叹,或者怒斥这个世道,怒斥宪章、布奥拿巴分子、授勋给资产者的出卖行为、路易十八的雅客宾主义,随后又窃窃私议,寄希望于后来成为查理十世的御弟。

他们兴高采烈地传唱将拿破仑称作尼古拉的粗俗歌曲。一些公爵夫人,世上最文雅最可爱的女子,也都忘情地高唱,例如唱这首针对“联盟军[103]军人”的歌:

你们别拖衬衣尾,

赶快塞进裤子里。

免得人说爱国者

已经投降举白旗!

他们玩弄自以为非常可怕的同音异义的词句,玩弄自以为非常恶毒实则无伤大雅的文字游戏,戏作四行诗,甚至戏作对子,例如,以德索勒内阁,有德卡兹和德塞尔[104]参加的温和内阁为题,作了一个对子:

要从基础上巩固动摇的宝座,

必须更换土壤换温室和间格。[105]

要不然,他们觉得“元老院的雅各宾气味太浓”,就排列元老名单,巧妙地将名字连成语句,例如连成这样一句话:达马斯、沙白朗、古维雍·圣西尔[106]。整个排列过程乐趣无穷。在那种场所,他们滑稽地模仿革命的事物,不知怀着什么意图,从反方向激发同样的愤怒。他们改唱《一切都会好》,变成自己的小调:

啊!一切都会好啊!一切都会好!

布奥拿巴分子路灯柱上高高吊![107]

歌曲好似断头台,今天砍这个脑袋,明天砍那个脑袋,视同儿戏。这可不是一种变异。

弗阿代斯案件[108]发生在一八一六年,正是那个时期;他们都站在巴斯莘德和若西翁一边;只因弗阿代斯是“布奥拿巴分子”。他们称自由派为“兄弟朋友会”,这是最恶毒的侮辱了。

如同一些教堂的钟楼,德·T男爵夫人的沙龙也有两只雄鸡:一只是吉诺曼先生,另一只是德·拉莫特—华卢瓦伯爵,他们谈到那位伯爵,总带着几分敬佩耳语道:“您知道吧?就是项链事件[109]的那个拉莫特呀!”朋党之间,总是特别宽谅。

补充一点:资产阶级择交过于轻率,就会损及自己的声誉地位;必须注意交往的对象:近低贱者损声望,近衣寒者耗热量。而上流社会的世族,则超越这条规律和一切规律。蓬巴杜夫人的兄弟马里尼,是苏比兹亲王府的常客[110]。不管身份?不管,自有原因。伏贝尼埃夫人的教父杜巴里,在黎塞留元帅府上极受欢迎[111]。那个社会是奥林匹亚神山。墨丘利和盖梅内亲王在那里如在家中。只要是个神,窃贼也能接纳。[112]

德·拉莫特伯爵,到一八一五年,已是七十五岁的老人,显得突出的是那副沉默寡言又好训人的样子、那张棱角分明的冷面孔、那种彬彬有礼的举止、那件一直扣到领结的礼服,以及那总翘着的二郎腿。他穿着锡耶纳[113]焦土色的宽松长裤,一如他的脸色。

这个拉莫特先生因其“名气”,算是这个沙龙圈子里的人,而且,说来奇怪,却又千真万确,这也是由于他的姓氏华卢瓦[114]。

至于吉诺曼先生,他所受到的尊敬完全货真价实。他起权威作用,就因为他起权威作用,不管多么轻浮,他还是有一种派头,显得威严、高雅而正直,但这又毫不妨碍他的快活;当然,他的高龄也起了几分作用,人活一个世纪,不会没有烙印。悠悠岁月最终要给一个人的头罩上可敬的光环。

此外,他说出话来,绝似古石的火花。例如,普鲁士王帮助路易十八复辟之后,又假冒德·吕潘伯爵前来拜访,路易十四的这位后裔接待他的方式,有点像对待勃兰登堡选侯,态度颇为傲慢,又让人挑不出一点理来。吉诺曼先生赞赏这种态度,他说:“除了法兰西国王而外,其他所有王只能算地方王。”还有一天,有人在他面前这样一问一答:“《法兰西邮报》的那名编辑,是怎么判的?”“停职(Aetresuspendu)。”“sus是多余的[115]。”吉诺曼先生指出。这类话就能给人赢得地位。

在庆祝波旁王室复国的周年大弥撒上,他看见塔列朗先生走过,就说“恶大人驾到”。

通常陪同吉诺曼先生出门的有两个人:一个是他女儿,当时,那个瘦高的小姐年过四十,却像五十岁的人了;另一个是七岁的小男孩,生得白净漂亮,脸蛋粉红鲜艳,一双眼睛又喜幸又亲近人,他一走进客厅,就听见周围的人纷纷议论:“这孩子真俊!多可惜呀!可怜的孩子!这孩子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个。”他们称他“可怜的孩子”,只因为他父亲是“卢瓦尔河的匪徒”[116]。

那个卢瓦尔河强盗是吉诺曼先生的女婿,前面讲过,也就是吉诺曼先生所说的“家丑”。

二 当年一个红鬼

那个时期,有人若是经过小城维尔农,在美丽壮观的石桥上游览——但愿不久,那石桥就要被一座丑恶不堪的铁索桥取代了——在桥上凭栏俯瞰,就会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他头戴皮革鸭舌帽,身穿灰色粗呢布外衣和长裤。衣襟上缝着原本是红绸带的黄色东西,脚穿木底鞋,皮肤晒成深褐色,脸色几乎黧黑,头发几乎全白了,一道宽宽的刀伤疤从额头延至面颊,整个人弯腰驼背,未老先衰;他拿着一把锄或一把剪枝刀,整天徘徊在小庭园里。那类小庭园靠近塞纳河左岸桥头,像链子似的排开,全是由围墙隔开的土台;栽植花木,十分悦目。那些庭园再大些可以叫花园,再小些可以叫花坛。那类庭园全都一侧通河边,一侧通房舍。上面提到的那个穿外套和木鞋的人,在一八一七年前后,就住在这种最狭窄的一座庭园,最简陋的一所房屋里。他过着孤苦无依,默默无言的生活,有一个不老不少、不美不丑、不是农妇也不是市民的女人侍候。他管那一方块园地叫花园,因为他栽植的花卉特别鲜艳,在小城里很有名气。养花是他的营生。

他勤于侍弄,坚持不懈,又特别细心,及时浇灌,终于继造物主之后,创造出似乎被大自然遗忘的几种郁金香和大丽花。他心灵手巧,在苏朗日·博丹[117]之前,就合成绿肥小土堆,用来培植美洲和中国稀有珍贵的木本花卉。夏季天刚亮,他就在庭园小径上忙着插苗,修枝,薅草,浇水,在花间走动,那副样子又和善,又忧伤,又温柔,有时沉入遐想,一连几小时不动窝,倾听树上一只鸟儿鸣叫,倾听人家一个孩子的咿呀学语,或者凝视草茎尖上被阳光化为宝石的露珠。他一天粗茶淡饭,多喝牛奶少喝酒。一个小孩子能让他顺从,女佣也常申斥他。他非常胆怯,好像怕见人,极少出门,只见见来敲他家窗户的穷人和本堂神甫,一个和善的老人。不过,本城居民或者外地人,无论是谁,若是想观赏他的郁金香和玫瑰,前来敲他小房的门,他就开门笑迎客人。他就是那个卢瓦尔河匪徒。

在同一时期,有人若是看了军事回忆录、各种传记、《导报》,以及大军战报,就可能注意到乔治·彭迈西的名字经常出现,留下深刻印象。这个乔治·彭迈西少年就从戎,在圣东日团当兵。革命爆发了。圣东日团编入莱茵军团;须知君主制废除之后许久,旧团队还保持各省的命名,直到一七九四年才统一改为旅建制。彭迈西先后在斯皮尔、沃尔姆斯、诺伊斯塔特、蒂克海姆、阿尔蔡、美因茨[118]等地打过仗。在美因茨一役中,他参加了乌沙尔率领的二百人断后部队。他们十二人小分队在安德纳赫[119]古城墙里面,阻击赫斯亲王所部的大军,直到敌军炮火从墙垛到护墙斜面打开缺口,他们才撤离,回归大部队。他在克莱伯麾下到过马谢讷城[120],在帕利塞尔山战斗中,被火铳打伤一条胳膊。后来,他又调到意大利边境;和茹贝尔一起,共三十名精壮军人守卫坦德山口,战功卓著,茹贝尔升为准将,彭迈西则升为少尉。在洛迪激战那天,彭迈西不离贝尔蒂埃左右,冒着炮火东奔西突;拿破仑见了那情景,说道:“贝尔蒂埃当过炮兵、骑兵和榴弹兵。”在诺维,他眼看着他的老长官茹贝尔将军举起战刀,高呼“前进!”的时候倒下去。为了战事军需,他率连队乘快帆船,从热那亚出发,不知要去哪个小港口,途中逢险,遭遇七八艘英国帆船。热那亚船长主张将火炮抛进海里,士兵躲进中舱,扮成商船悄悄混过去。然而,彭迈西却将三色旗高高升到桅杆上,骄傲地冲过英国舰队的炮火。行驶二十来海里,他越发胆大,以他的快帆船攻击并俘获英国一艘大型运输舰。那艘英舰往西西里岛运送部队,装满了兵员马匹,一直拥到舱口围板。一八○五年,他隶属马勒师,从菲尔迪南大公手中夺取了金茨堡。在韦廷根[121],他冒着枪林弹雨,双手抱住受了致命伤的第九龙骑队队长莫普蒂上校。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他立下战功。参加了迎着敌军炮火英勇前进的梯队。俄皇禁卫军骑队践踏第四步兵团一个营时,彭迈西参加反击,重创了敌军骑队。皇上授予他十字勋章。彭迈西先后在曼托瓦[122]俘获沃尔姆塞,在亚历山大[123]俘获梅拉斯,在乌尔米[124]俘获马克。他还参加了莫尔蒂埃指挥的第八军团,攻占了汉堡。后来,他调入原佛兰德团的第五十五团。埃伊洛[125]之役,他在墓地作战,当时,本书作者的叔父路易·雨果上尉,率领八十三人孤军死守两小时,阻击敌军大部队的猛攻。守墓地法军仅存活三人,彭迈西即是其中一个。他转战弗里德兰,看见莫斯科,又到别列津诺、吕岑、包岑、德累斯顿、瓦豪、来比锡[126],继而穿越盖尔恩豪森隘道;继而又转战蒙米赖、蒂耶里堡、克拉翁、马尔纳河畔、埃纳河畔,以及拉昂[127]可怕的阵地。在阿尔奈勒迪克,他是上尉,挥战刀砍翻了十名哥萨克骑兵,救的不是他的将军,而是他的下士。在这场战斗中,他遍体鳞伤,动手术仅从左臂就取出二十七块碎骨。巴黎投降的前一周,他同一个战友对调,参加了骑兵。他像旧朝代所说的有“两手”,也就是说,当兵既会用刀,也能使枪,当官既能指挥骑兵队,也能指挥步兵营。某些特殊兵种,例如龙骑兵,就有这种才干,并通过军事教育得到提高,既是骑兵也是步兵。他随拿破仑去了厄尔巴岛。在滑铁卢战役中,他是杜布瓦旅的铁甲骑兵队长,正是他夺取了月亮堡营的军旗。他将那面军旗掷到皇上脚下,站在那儿浑身是血,他夺旗时脸颊挨了一刀。皇帝见了心头大悦,冲他高声说:“你是上校,你是男爵,你是荣誉团军官!”彭迈西回答:“陛下,我代表我的寡妻感谢您。”一小时之后,他掉进奥安的凹路沟里。现在要问一句:这个乔治·彭迈西是什么人呢?正是那个卢瓦尔河匪徒。

他的经历,我们已经略知一点,还记得,滑铁卢战役之后,彭迈西被人从奥安凹路中扒出来,又辗转回到部队,从战地一个急救站转到另一个急救站,最后到了卢瓦尔河营地。

复辟王朝当局将他编入领半军饷的人员中,继而遣送到居住地维尔农,也就是说监视起来。百日政变期间的政令决定,国王路易十八认为一概无效,因此既不承认彭迈西的荣誉团军官称号,也不承认他的上校军衔和男爵爵位。然而他却不失时机,总签署“上校男爵彭迈西”。他只有一套蓝色旧军服,上街总佩带玫瑰花形荣誉团勋章。当地检察官派人警告他,再“非法佩带这枚勋章”,法院就要予以追究。来转达这个通知的是一个非正式的中间人,彭迈西当即苦笑一下,回答说:“我简直弄不明白,究竟是我听不懂法语了,还是您不再讲法语了,反正我听不懂您的话。”接着一连八天,他戴着勋章上街溜达。谁也没敢找他麻烦。国防部和省军区司令给他写来两三封信,他一见信封上写着“彭迈西少校先生收”,就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与此同时,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也以同样方式对待赫德森·洛[128]爵士写给“波拿巴将军”的信件。恕我们直言,到头来,彭迈西嘴里的唾液跟皇上的一样。

同样,从前罗马有一些迦太基士兵俘虏,他们还有点汉尼拔的灵魂,不肯向弗拉米尼努斯[129]致敬。

一天早晨,彭迈西在维尔农街上碰见检察官,就走过去对他说:“检察官先生,我脸上带着这条刀伤疤允许吗?”

彭迈西一无所有,仅靠微薄的骑兵队长半饷度日。他在维尔农租了所能找到的最小的房子,独自生活,我们看到了过的是什么日子。在帝国时期,他抓住战争的间歇,同吉诺曼小姐结了婚。那位老绅士心中愤恨不已,又不得不同意,连声叹气说道:“什么样的高门巨族,碰到这种事儿也只好认了。”彭迈西太太是个有教养的难得的女人,同他丈夫十分匹配,各方面都很出色,可惜一八一五年去世,留下一个孩子。那孩子本来可以成为上校孤寂中的欣慰,可是老外公硬要讨去,扬言不交到他手里,他就取消外孙的财产继承权。父亲为了孩子的利益只好让步,他身边失去孩子,就移情爱起花木。

再说,他什么都放弃了,既不想活动,也不想密谋,整个心思分摊到现时做的简单的事情和从前做的伟大的事情,时间也花在盼望一株新香石竹或回忆奥斯特利茨战役。

吉诺曼先生同他女婿毫无来往;在他看来,上校是“匪徒”,而在上校眼里,他则是个“老傻瓜”。吉诺曼先生绝口不提上校,只是偶尔影射嘲笑两句“他那男爵爵位”。双方明确约定:彭迈西永远不得企图看望儿子,不得同儿子说话,否则就取消孩子的财产继承权,赶回他父亲家去。吉诺曼一家人把彭迈西看成瘟疫患者,他们要按自己的意愿教育孩子。也许上校错了,不该接受这种条件,但是他容忍了,以为这样做得对,只牺牲他个人。吉诺曼老头的财产微不足道,而吉诺曼大小姐却能留下大宗遗产。那位没有出嫁的姨妈很有钱,是从母亲的本家继承来的,她的继承人自然是她妹妹的孩子。

那孩子叫马吕斯,知道自己有个父亲,此外一无所知。谁也不在他面前多嘴。然而,在外公领他去的场所,别人的窃窃私议、半吞半吐的话语、相互交换的眼色,久而久之,那含义在孩子的头脑里渐渐清晰,终于使他多少明白一点;而且,那些思想和见解,可以说是他的生活环境,由于潜移默化的作用,他自然而然接受了,结果他一想到父亲,就不免又羞愧又伤心。

在他这样成长的过程中,每隔两三个月,上校总要偷偷溜到巴黎,好似违反规定的累犯,趁吉诺曼姨妈领马吕斯去做弥撒的工夫,守候在圣绪尔皮斯教堂里,躲在柱子后面不敢喘大气,战战兢兢,害怕那姨妈回头发现。这个脸上挂刀痕的汉子,还真怕那个老姑娘。

也正是这个缘故,他结交了维尔农的本堂神甫马伯夫先生。

那位可敬的神甫的兄弟,是圣绪尔皮斯教堂的财产管理员。那管理员多次看见那汉子凝望那孩子,注意到他脸上有刀伤,眼里噙着大滴泪水,觉得他样子像个硬汉子,流泪又像个女人,心下十分诧异,那张面孔也就印在他脑海里。有一天,他到维尔农看望兄弟,在桥上遇见彭迈西上校,认出正是在圣绪尔皮斯教堂所见之人。管理员对本堂神甫讲了此事,二人便找了个借口去拜访上校。于是彼此开始往来。起初,上校还不肯透露,到后来才和盘托出,本堂神甫和财产管理员终于了解整个这件事,明白彭迈西为了孩子的未来如何牺牲个人幸福。从那以后,本堂神甫对他特别敬重,特别亲热,上校也特别喜欢本堂神甫。况且,一位老神甫和一名老战士,碰巧二人都很诚恳善良,那彼此就最容易沟通,最容易契合了。在骨子里,那原本是一个人。一个献身于尘世的祖国,一个献身于上天的祖国,此外没有别的差异。

每年两次,逢元旦和圣乔治节[130],马吕斯才给父亲写信,那是应酬的信,由姨妈口授,很像从尺牍抄来的;吉诺曼先生只容忍这一点;而孩子的父亲的回信却充满感情,可是老外公收到连看也不看,就塞进衣兜里了。

三 愿他们安息[131]

马吕斯·彭迈西所认识的全部世界,就是德·T夫人的沙龙。那是他窥视人生的惟一窗口。那个窗口很昏暗,而那天窗给他送来的寒气却多于温暖,夜色却多于阳光。这孩子刚进这个奇怪的社会圈子,还完全是快乐和光明,然而时过不久,他的神情就变得忧伤了,尤其同他年龄不相称的是,他的神态也变得严肃了。周围的人都那么威严而奇特,他观看四周,目光里流露出极大的惊诧。全都聚拢来增加他内心的这种惊愕。德·T夫人的沙龙里,有几位非常可敬的老贵妇,名叫马德安、挪亚、改呼利未的利未斯、改呼康比兹[132]的康比斯。那一张张古老的面孔、那一个个《圣经》上的名字,在孩子的头脑里,同他背诵的《旧约》搅在一起。她们围着奄奄欲熄的炉火,坐在绿纱罩微弱的灯光下,那肃穆的身影朦朦胧胧,头发花白或全白,身穿旧时代的长裙只能分辨出惨淡的颜色,偶尔打破沉默,讲一两句又庄严又刻薄的话,而小马吕斯眼神惶恐地注视她们,真以为见到的不是妇人,而是古人先贤,不是真人而是幽灵。

这些幽灵中还杂有几位教士和贵族,都是这古老沙龙的常客。其中有德·贝里夫人[133]的戒律秘书德·萨斯奈侯爵;用笔名查理·安托万发表单韵颂歌的德·瓦洛里子爵;相当年轻而头已花白的博夫尔蒙王爷,带着一个身穿金丝条低领口朱红天鹅绒衣裙、令那些黑影惊慌失措的漂亮聪明的女子;还有法兰西最懂“礼节分寸”的德·柯里奥利·德斯皮努斯侯爵;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先生德·阿芒德尔伯爵;以及德·波尔·德·居伊骑士,所谓御书房的卢浮宫图书馆的台柱子。德·波尔·德·居伊先生秃了顶,年事不高人却很老,他讲述一七九三年他十六岁那时候,因抗命关进苦役牢房,同米尔普瓦主教,一个八十岁老头关在一起;那主教也是个抗命者,不过,他的罪名是逃避兵役,而那主教则是拒绝宣誓[134]。当时关在土伦,他们的任务是夜晚到断头台上,去收白天处决的犯人头颅和尸体,背着血淋淋的躯干,苦役犯红帽子后面凝了血块,早晨干了,晚上又湿了。德·T夫人沙龙里讲述的这类惨事数不胜数,而且拼命咒骂马拉,还居然赞扬起特雷斯塔永[135]来。沙龙里还有几个活宝,打惠斯特牌的议员:蒂博尔·杜夏拉尔先生、勒马尚·德·戈米库尔先生,以及右派中以嘲笑著称的柯尔奈—丹库尔先生。德·费雷特大法官穿着超短裤,露出两条瘦腿,他去塔列朗先生府上的途中,有时也到这沙龙走走。他是德·阿尔图瓦伯爵[136]寻欢作乐的朋友,但不像亚里士多德那样对着康帕丝佩卑躬屈膝,而反让吉玛尔五体投地,从而向世世代代表明,一名大法官为一个哲学家雪了耻。

至于教士,有阿尔马神甫,他编《雷霆》的合作者拉罗兹先生这句话,就是对他讲的:“哼!谁没有五十岁?几个嘴上没毛的人,也许吧!”还有国王讲道师勒图尔奈神甫;弗雷西努斯神甫,当时他既不是伯爵,也不是主教,既不是大臣,也不是元老,身穿一件缺纽扣的旧道袍;另一位克拉夫南神甫,圣日耳曼草场区本堂神甫;教皇使臣,当时叫马齐大人的尼西比斯大主教,后来当上红衣主教,最引人注目的是给他一副思索相的那个长鼻子;另一位大人这样称呼:帕尔米里院长,教廷内侍,圣廷七名秘书之一,利比里亚大教堂司铎,圣徒的辩护士,这就与封圣有关,相当于天堂部的审查官了[137];最后,还有两位红衣主教:德·拉吕泽尔纳先生和德·克莱蒙—托奈尔先生。德·拉吕泽尔纳红衣主教先生是位作家,几年之后,他有了名望,能在《保守派》上同夏多布里盎并排发表文章了。德·克莱蒙—托奈尔红衣主教先生是图卢兹大主教,时常到巴黎来休假,住在当过海军和陆军大臣的侄儿德·托奈尔侯爵府上;他是个快活的小老头儿,常常搂起道袍,露出红色长袜;他专门痛恨百科全书,专门爱打弹子;当年夏天晚上,有人经过德·克莱蒙—托奈尔府所在的夫人街,常站住倾听弹子相击的声响,以及红衣主教那尖嗓门,只听他冲卡里斯特名义主教,教皇选举人的随员柯特雷大人高喊:“记分,神甫,我连击两球!”德·克莱蒙—托奈尔红衣主教是由德·罗克洛尔先生带到德·T夫人府上的,那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当过桑利斯的主教,是四十位学士院院士中的一个。德·罗克洛尔先生值得注意的是他身材高大,去学士院最勤。图书馆隔壁大厅是学士院举行会议的地方,每逢星期四,好奇的人就可以隔着大厅的玻璃门,观看桑利斯的前任主教,只见他像往常那样,假发新扑了粉,穿着紫长袜,背对着门站立,显然是让人更清楚看到他那小打褶颈圈。所有这些教士,尽管大多数既是朝臣又任教职,却都给德·T夫人沙龙增添严肃的气氛,而五位法兰西元老院元老,德·维伯雷侯爵、德·塔拉吕侯爵、德·埃布维尔侯爵、当伯雷子爵和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又加强了显贵的气派。那位瓦朗蒂努瓦公爵,虽说是摩纳哥王公,即外国君主,却把法兰西和元老称号看得特别高,并从这两个角度观察一切事物。他常说:“红衣主教是罗马的法兰西元老,勋爵是英格兰的法兰西元老。”不过应当指出,在本世纪中,革命无处不在,这座封建的沙龙,也正如我们讲过的,是由一个资产者控制的。吉诺曼先生在其间起主导作用。

那是巴黎白色社会精英荟萃的地方。有名气的人,哪怕是保王派,在那里也会受到孤立。夏多布里盎走进那里,也会给人以“傻大爷”的印象。不过,几个归顺分子[138]得到宽待,跻身那个正统的社会圈子。伯纽[139]伯爵同意接受改造才得以进去的。

如今的“贵族”沙龙,已非当年那种沙龙了。圣日耳曼城郊区,现在就有柴薪的气味。眼下的保王派,说得好听一点,不过是哗众取宠。

在德·T夫人府上,宾客显贵,趣味高雅脱俗,又特别彬彬有礼。他们的行为习惯,不自觉体现出雅人深致,不愧是已然埋葬的旧朝的活风范。有些习惯,尤其所讲的语言,听起来很怪。有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把仅仅陈旧的东西当成外省的俗话。一位女子叫“将军夫人”、“上校夫人”的称谓,并没有完全弃绝不用。那位可爱的德·莱翁夫人就喜欢这种称呼,而不用她的公主头衔,无疑是念念不忘德·龙格维尔和德·舍夫勒兹[140]二位公爵夫人。同样,德·克雷齐侯爵夫人也让人叫她“上校夫人”。

正是这个上流社会小圈子,为土伊勒里宫发明了考究的字眼,在私下同国王交谈时,总以第三人称说“国王他”,绝不说“陛下您”,认为“陛下您”的称呼已“被篡位者玷污”。

他们在那里品评时事和人物,嘲笑这个时代,这就免得去理解。他们竞相大惊小怪,彼此交流所有的知识。马图扎莱姆[141]向埃庇米尼得斯[142]传授;聋子向瞎子通报。他们声称科布伦茨[143]之后的时间是无效的。路易十八奉天承运,在位已是二十五个年头[144],同样,流亡者正当二十五岁的少壮时期,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里一切都是那么和谐,什么也不显得过火;话语顶多像一股气息;报纸也同沙龙协调一致,好似一种纸莎草纸刊物。那里也有年轻人,但都死气沉沉。前厅里那些号服十分老气。那些完全过时的人,由同样类型的仆人侍候,那样子全都像早已故世又不肯进坟墓。保存、保守、守旧,差不多是他们词典的全部词汇。“要有香味”,这就是问题之所在。那种遗老圈子的见解中,的确有香料,而他们表达的思想,则散发香根草的气味。那是一个僵尸的世界,主人全用防腐香料保存躯体,仆人也都制成了标本。

一位年迈可敬的侯爵夫人,流亡并破产之后,仅有一个女仆,还继续说:“我的仆役们。”

在德·T夫人的沙龙里,他们干什么营生呢?当极端保王派。

当极端保王派,这种说法,尽管其涵义也许没有消失,但如今却没有意义了。让我们来解释一下。

当极端保王派,就是要过火,就是以王位之名攻击王权,以神坛之名攻击教权。就是拉车又不好好行驶,在辕套里乱蹦乱跳;就是在烧死异端的火势上挑剔柴堆;就是责怪偶像缺少崇拜;就是敬重过分而辱骂起来;就是觉得教皇神威不足,国王王威不足,而黑夜又太明亮;就是以白色之名不满雪花石,不满白雪,不满白天鹅和百合花;就是赞同某些事物又反成仇敌;就是过分拥护以致反对了。

极端思想成为复辟王朝初期的鲜明特点。

历史上任何时期都不像这一时刻。从一八一四年起始,约莫到一八二○年右派实干家德·维莱勒先生上台为止,那六年是个非常时期,既沸反盈天,又死气沉沉,既欢天喜地,又愁眉苦脸,既像晨曦照耀那样明朗,又覆盖着仍然充塞天际并渐渐没入过去的大灾大难的乌云。在那光亮和黑影中,有那么一个小圈子人,他们既新又老,既滑稽又悲伤,既少壮又衰朽,揉着惺忪的眼睛,再也没有像还乡这样如梦初醒;一小撮人气哼哼地瞧着法兰西,法兰西则投去讥笑的目光;满大街都是好玩的老猫头鹰侯爵,还乡的人和还魂的鬼,那些旧贵族,见到什么都大惊小怪,那些勇敢而高贵的绅士,回到法兰西又是笑又是哭泣,因为重又见到祖国而欢欣鼓舞,又因再也见不到他们的王朝而悲痛欲绝;十字军时代的贵族笑骂帝国时期的贵族,也就是军人贵族;历史悠久的世族丧失了历史概念;查理大帝战友的子孙蔑视拿破仑的战友。正如我们讲的,双方的剑相互辱骂;封特努瓦的剑未免可笑,完全成了一块锈铁;马伦戈的剑也很可恶,不过是一把战刀。往昔无视昨天。大家丧失了什么是伟大的观念,什么是可笑的观念。有个人曾把波拿巴称为司卡班[145]。那个世界不存在了。再说一遍,如今什么也没有留下来。我们若是随意捡出一个人物,试图让他在我们头脑中复活,就会觉得奇怪,仿佛那是大洪水之前的世界。的确,那个世界也被大洪水吞没了,消失在两次革命的下面。思潮是多大的洪流啊!何等迅速地覆盖了它负有使命摧毁并埋葬的一切,又何等快捷冲出惊人的深度!

这就是那久远而天真的沙龙的面貌,在那里,马尔坦维尔[146]先生远比伏尔泰有才智。

那种沙龙有自己一套文学和政治。那里推崇菲耶维[147]。阿吉埃[148]先生在那里发号施令。那里评论柯尔奈[149]先生,马拉凯河滨路的旧书商和政论家。那里把拿破仑完全视为科西嘉的吃人魔怪。后来,将德·布奥拿巴侯爵先生写进历史,称为王国军队少将,那还是向时代精神做出的让步。

那种沙龙的纯洁没有保持多久。一到一八一八年,有几个空论家[150]在那里开始亮相,那是令人不安的苗头。那些人的作风,既为保王派,又感到歉疚。在极端派神气十足的地方,空论家有点惭愧。他们有头脑,也能金人缄口;他们的政治信条适当附了一层自负的色彩;他们一定能够成功。他们的领带特别洁白,衣冠特别整饬,而且,这种仪容相当有用。空论派的过错或不幸,就在于要创造老青年。他们摆出智者的姿态,梦想将一种温和政权嫁接到过激的绝对原则上,有时还表现出少见的机智,以保守型的自由主义反对破坏型的自由主义。时常听见他们这样讲:“饶了保王主义吧!保王主义还是有不少功劳的。它带回来传统、崇拜、宗教、尊敬。它体现了忠实、勇敢、骑士精神、多情和忠诚。它尽管遗憾,还是把君主制数百年的荣誉,搀进民族新的荣誉中。它错在不理解革命、帝国、光荣、自由、年轻的思想、年轻一代和这个世纪。然而,它错待我们,我们有时不也错待它吗?我们是革命事业的继承者,而革命应当理解一切。抨击保王主义,就是同自由主义背道而驰。大错而特错!简直糊涂透顶!革命的法兰西不尊敬历史的法兰西,也就是说不尊敬自己的母亲,不尊敬自身。九月五日之后,如何对待君主时期的贵族,七月八日[151]之后,就如何对待帝国时期的贵族。他们对雄鹰曾经不公正,我们对百合花也不够公正。人们总要废除点儿什么!除掉路易十四王冠的镀金层,抠掉亨利四世徽章的光彩,这类举动有什么益处呢?我们嘲笑德·伏布朗先生抹掉耶拿桥的N字母!他那算什么行为呢?我们也正是那样干的。布维讷[152]属于我们,马伦戈也属于我们。百合花同字母N一样,都是我们的,都是我们的遗产。为什么要贬低呢?无论过去的祖国还是现在的祖国,都不应当否认。为什么不接受全部历史呢?为什么不爱整个法兰西呢?”

空论派就是这样既批评又保护保王主义的,而保王主义者既因受批评而不满,又因受保护而恼羞成怒。

极端派是保王主义第一阶段的标志,圣会[153]则构成第二阶段的特点。灵活代替狂暴。简要的描述就到此为止。

本书作者在叙述过程中,遇到现代历史的这一奇特时期,不免顺便瞥上一眼,同时勾画几笔,再现如今已感陌生的这个社会的怪模样。不过,他匆匆走笔,毫无挖苦或嘲笑之意。这些记忆关系他母亲,因此充满感情和尊敬,并把他同这段过去联系起来。况且,未尝不可以说,即使这个小小社会,也自有它伟大之处。提起来笑一笑倒是可以,但是既不能蔑视,也不能仇视它。那是从前的法兰西。

马吕斯·彭迈西跟所有儿童一样,好歹学习点儿什么。他从吉诺曼姨妈的手里出来,又由外公托付给一个最地道的老学究。这颗刚刚发蒙的童心从一个虔婆转到一个学究手中。马吕斯念完中学,又进法学院。他成了保王派,既狂热又冷峻。他不大喜欢外公,讨厌他那快活神气和厚颜无耻,想到父亲又心情忧郁怅惘。

不过,这个小伙子内心热情而表面冷淡,品格高尚而慷慨,又自豪又虔诚,有一股激情;严肃到了冷酷无情的程度,又纯洁到了未开化的状态。

四 匪徒的下场

马吕斯读完中学古典学科,恰巧是吉诺曼先生退出社交界的时候。老人告别了圣日耳曼城郊区,告别了德·T夫人的沙龙,迁往沼泽区受难会修女街,住进自己的房子里。他的佣人除了门房之外,还有接替马侬的那个清扫女工妮柯莱特,以及前面提过的那个患气喘病的巴斯克人。

到一八二七年,马吕斯刚满十七岁。一天傍晚,他回到家,看见外公手里拿着一封信。

“马吕斯,”吉诺曼先生说,“明天,你往维尔农走一趟。”

“干什么?”马吕斯问道。

“去看看你父亲。”

马吕斯惊抖了一下,他什么都想过,就是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他要去看父亲。对他而言,没有比这更突然,更意外,可以说更讨厌的事情了。这是被迫去接近的疏远感觉。这不是一件苦恼的事,不是的,而是一件苦差事。

除了政治上对立的因素之外,马吕斯还确信,他父亲,正如吉诺曼先生在心平气和时所称呼的,那个武夫,并不喜爱他,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就不会这么抛弃他,丢给别人不管了。既然感到别人根本不爱他,他也绝不爱别人。这道理再简单不过了,他心里这样想。

当时他十分惊诧,竟没想到问一问吉诺曼先生。外公倒是又说了一句:“他好像病了,要见见你。”

他停了一下,又补充说:“明天早晨动身吧。我想,水泉大院有一辆车,每天六点钟启程,傍晚到达。你就乘那辆车吧。他说要赶紧去。”

说罢,他把信揉成一团,塞进衣兜里。马吕斯本来当天晚上就可以动身,次日早晨赶到父亲身边。当时,布卢瓦街有一趟驿车,夜间驶往鲁昂,经过维尔农。无论吉诺曼先生还是马吕斯,谁也没有想到去打听一下。

次日,马吕斯在暮色中到达维尔农。住户开始上灯了。他逢人打听“彭迈西先生的住所”。要知道,他在思想上同意复辟时期的举措,也一概不承认他父亲的男爵和上校头衔。

他来到人家指点给他的住所,拉了门铃;一位妇人端着一盏小油灯,来给他开门。

“彭迈西先生在吗?”马吕斯问道。

那妇人站立不动。

“是这儿吧?”马吕斯又问道。

那妇人点了点头。

“我能跟他谈谈吗?”

那妇人又摇了摇头。

“我可是他儿子呀!”马吕斯又说,“他正等着我呢。”

“他不等您了。”那妇人说道。

马吕斯这才发现她在流泪。

她指了指一间矮厅的门,让马吕斯进去。

一根羊脂烛放在厅里的壁炉上,照见三个男人:一个站立,一个跪着,另一个身穿衬衣,直挺挺躺在方砖地上。躺在地上的人便是上校。

那二人,一个是大夫,一个是在祈祷的神甫。

上校害了大脑炎有三天了;刚一发病,他就感到情况不妙,给吉诺曼先生写了信,要求见见儿子。病情恶化了,就在马吕斯到达维尔农的这天傍晚,上校突然发作,进入谵妄状态,他从床上起来,推开女佣人,嚷道:“我儿子还不到!我就迎他去!”接着,他走出房间,摔倒在前厅的方砖地上。他刚刚咽气。

早就有人去叫大夫和本堂神甫。大夫来得太迟了,神甫来得太迟了。同样,他儿子也来得太迟了。

在昏暗的烛光中,只见上校躺在地上,脸色惨白,眼里流出一大滴泪:眼睛已无神采,泪珠还没有干。那滴眼泪,是因为儿子迟迟不到。

马吕斯注视他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的这个人,这张令人钦敬的男子汉的脸,这双睁着而不视人的眼睛,这一头白发,这健壮的肢体,只见肢体上刀伤留下的一道道疤痕、弹洞留下的一颗颗红星。他端详着给这张面孔增添英雄气概的巨大创伤、上帝给这张面孔打上的善良的印记,心想这个人就是他父亲,这个人死了,而他却显得很冷静。

他所感到的悲哀,也是面对任何躺着的死者就会产生的悲哀。

然而,这屋里人都在哀悼,沉痛地哀悼。女佣人在角落里抹眼泪,本堂神甫听得出在抽噎着祈祷,大夫在擦眼睛,死者本身也流泪了。

大夫、本堂神甫和那女人,在悲痛中看着马吕斯,谁也没有讲一句话;这里他才是外人。马吕斯无动于衷,不免感到惭愧,持这种态度也很尴尬,便让手中拿的帽子失落到地上,以便让人相信他十分痛苦,连拿帽子的气力都没有了。

同时他又感到几分内疚、蔑视自己这种行为。然而,这是他的过错吗?他不爱父亲,就是这样!

上校什么也没有留下。变卖家具的钱勉强够丧葬费。女佣人发现一张破纸,交给了马吕斯,纸上有上校亲笔写的几句话:“吾儿亲览:皇上在滑铁卢战场上亲口封我为男爵。既然复辟政权否认我用鲜血换来的这一爵衔,吾儿就应当承袭过去。毫无疑问,吾儿是当之无愧的。”

上校在后面还补充几句:“就在滑铁卢那场战役,一名中士救了我的命。那人叫德纳第。近来,我恍惚听说,他开一家小客栈,在巴黎附近一个村庄,晒勒或者蒙菲郿。吾儿若遇见那个德纳第,万望尽力报答。”

马吕斯接过纸条,紧紧握在手里,他倒不是多么崇敬父亲,而是对死者产生一种泛泛的尊重;须知这种尊重,在人心里总是不可遏制的。

上校的遗物什么也没有留下。吉诺曼先生派人把他的佩剑和军服卖给旧货商。左邻右舍将他的园子掠夺一空,窃取了稀有花草。其余花木变成了杂草丛生的荆棘或者死掉。

马吕斯在维尔农只逗留了四十八小时。等安葬一结束,他就回到巴黎,继续修法律,并不怀念父亲,就好像世上从来没有他那个人似的。上校两天就葬入地下,三天就被人遗忘了。

马吕斯帽子上多了一条黑纱。仅此而已。

五 去做弥撒能变成革命派

马吕斯保持了童年养成的宗教习惯。一个星期天,他去圣绪尔皮斯做弥撒,那正是他小时由姨妈带去做弥撒的圣母堂。那天,他比平常更加心不在焉,神不守舍,随意跪在一根柱子后面的椅子上;那张乌得勒支丝绒面的椅子靠背上写着这个名字:“本堂财产管理员,马伯夫先生。”弥撒刚刚开始,一位老人走过来,对马吕斯说:“先生,这是我的席位。”

马吕斯赶紧让开,老人这才就座。

弥撒结束后,马吕斯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还在想心事。老人又走上前来,对他说:“先生,我请您原谅刚才打扰您,现在又来打扰您;您大概觉得我这人不讲情理,我有必要向您解释一下。”

“先生,不必了。”马吕斯说道。

“不行!”老人又说道,“我不愿意给您留下坏印象。您看到了,我特别看重那个座位,觉得在那个位置上做弥撒好得多。为什么呢?让我来告诉您。一连好几年,每隔两三个月,我总看见一个可怜的好父亲来到这里,就坐在那个位置上,看望他的孩子;除此以外,他没有别的机会和办法,因为家里达成协议,不准他接近自己的孩子。他及时赶来,掌握什么时候有人带他儿子来做弥撒。那孩子并不知道他父亲来了。天真的孩子,也许他都不清楚自己还有个父亲!那父亲怕被人瞧见,就躲在这根柱子后面,一边望他孩子一边流泪。那可怜的人,他多么喜爱那孩子呀!那情景我见到了,因此在我的心目中,这里变得神圣了,我来这里做弥撒已经形成习惯。我是本堂财产管理员,有权坐功德凳,但我更喜欢这里。我还多少了解一点那位不幸的先生。他有个岳父,有个富有的大姨子,还有几个亲戚,我就不大清楚了,他们威胁不准他这个做父亲的看儿子,否则就取消孩子的财产继承权。他牺牲了个人,好让儿子有朝一日又有钱又幸福。他们是因为政治见解拆散那对父子的。当然,我同意政治见解,但是有些人不懂得适可而止。上帝啊!一个人只因到过滑铁卢,总不能就说是魔怪,不能为了这个就把父亲和孩子拆开。他是波拿巴的一名上校,听说已经死了。当时他住在维尔农,那里有我一个任本堂神甫的兄弟;他好像叫什么彭迈里,或者彭派西……好家伙,他脸上有一大道刀伤。”

“叫彭迈西!”马吕斯脸刷地白了,说道。

“一点不错。彭迈西。您认识他吗?”

“先生,”马吕斯答道,“那是我父亲。”

那位老管理员合拢双手,高声说道:“哦!您就是那个孩子!对,是这样,现在该长成大人了。嘿!可怜的孩子,您可以说,您有个非常爱您的父亲!”

马吕斯让老人挽住胳臂,一直送他回到住所。次日,马吕斯对吉诺曼先生说:“我们几个朋友约好去打猎,您能准许我出去三天吗?”

“四天吧!”外公回答,“去吧,痛快玩一玩。”

接着,他眨了眨眼,低声对他女儿说:“去会小妞儿啦!”

六 遇见教堂财产管理员的后果

马吕斯去什么地方,稍后就会知晓。

马吕斯出去三天,返回巴黎,又径直去法学院图书馆,借阅《政府公报》的合订本。

他读了《政府公报》,读了共和国和帝国的全部历史、《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各种回忆录、报纸、战报、公告;他饱览一切。他在大军战报上头一次遇见他父亲的名字;就整整发了一周的高烧。他去拜访乔治·彭迈西曾在麾下效过力的那些将军,其中有H伯爵。他又去看过本堂财产管理员,那位马伯夫神甫向他讲述了上校退休,在维尔农的生活,栽种花草和孤单的日子。马吕斯这才完全了解他父亲那个人,那个少有的杰出而温厚的人,那个猛如雄狮又驯如羔羊的人。

这期间,他全部时间和整个心思,都用来研究文献,几乎不怎么见吉诺曼家的人,只到吃饭的时刻才露面,饭后再找他就不见了。姨妈开始咕哝起来。吉诺曼老头则微微一笑,说道:“嗳!嗳!这是追小妞儿的时候嘛!”有时,老人还补充一句:“我还以为随便玩玩呢,看样子还真迷上啦!”

的确迷上了。马吕斯开始着迷地崇拜他父亲。

与此同时,他的思想发生了异乎寻常的变化。这种变化有许多阶段,也是逐步进行的。这也是我们时代许多人的思想历程,因此,我们认为有必要一步一步追踪,逐个勾画出这些阶段。

这段历史,他刚投上几眼就大为惊骇。

头一个反应便是眼花缭乱。

直到那时,共和国、帝国这些字眼,对他来说十分可怕。共和国,是黄昏中一个绞刑架;帝国,是黑夜里一把战刀。可是,他投眼望去,本以为只能看见一片黑暗的混沌,不料望见闪闪发光的星辰、冉冉升起的太阳,真是万分惊讶,又喜又怕;那些星辰是米拉博、韦尼奥、圣茹斯特、罗伯斯庇尔、加米尔·德穆兰、丹东,而那太阳就是拿破仑。他晕头转向,连连后退,只觉得辉光耀眼,继而,一阵惊愕过后,他渐渐适应这一道道灿烂的光芒,注视那些行动而不目眩,审视那些人而不恐惧了;革命和帝国通明透亮,远远出现在他幻视的目光前面;他望见那两组事件和人分别概括在两个巨大的事实中:共和国的事实,就是归还给民众的民权取得崇高地位,帝国的事实,就是强加给欧洲的法兰西思想取得崇高地位;他望见从革命里出现人民的伟大形象,从帝国里出现法兰西的伟大形象。他在内心里宣布,这一切都是好的。

这种初步评价还太笼统,他一时目眩所忽略的方面,我们认为没有必要在此指明。须知,这是人的思想进展中的状态,进步不可能一蹴而就。这话对上文和下文都适合,交代了这一点,我们再往下说。

于是他发觉,直到那时候,他既不了解自己的国家,也不了解自己的父亲。无论祖国还是父亲,他都毫无认识,真好像故意让夜幕蒙住自己的眼睛。现在,他看见了:对祖国他赞美,对父亲他热爱。

他心里充满懊悔和愧疚,现在他百感交集,只能向一座坟墓诉说了,想想怎不悲痛欲绝!唉!如果他父亲还在人世,如果他还拥有父亲,如果上帝大慈大悲,还让这位父亲活着,那么,他会怎样飞速跑去,会怎样扑向父亲,会怎样高喊:“父亲!我来啦!是我呀!我有你这样一颗心!我是你儿子呀!”他会怎样拥抱父亲的头,泪水洒满他的白发,他会怎样瞻仰父亲的刀伤,紧握父亲的双手,会怎样欣赏父亲的衣服,亲吻父亲的双脚!唉!这位父亲,为什么早早就离世,还没有上年纪,还没有得到公正待遇,还没有得到儿子的爱呀!马吕斯心中无时不在饮泣,无时不在唉声叹气!与此同时,他变了,变得真的更加严肃,真的更加深沉,真的更加确信自己的信念和思想了。真实的光芒时刻照来,充实他的理念。他内心仿佛成长起来,感到自身壮大了,那是两种新事物,他的父亲和祖国给他带来的。

一旦有了钥匙,什么门都能打开;同样,马吕斯也弄明白了他从前所仇恨的,洞悉了他从前所憎恶的;从此他清晰地看到,别人教他鄙视的那些伟大事物,别人教他诅咒的那些伟大人物所体现的天意、神意和人意。原来的见解不过是昨天的事,现在想起来却恍若隔世,他心中又气恼,又哑然失笑。

他转变了对父亲的看法,接着也自然改变了对拿破仑的看法。

不过应当指出,改变对拿破仑的看法,不是一帆风顺的。

他从小脑袋里就灌满了一八一四年党人对拿破仑的评价。复辟王朝的各种偏见、全部利益和本能,都极力歪曲拿破仑。王朝憎恨罗伯斯庇尔,更憎恨拿破仑,而且相当巧妙地利用了国家的疲敝和母亲的怨恨,把波拿巴描绘成了近乎传说中的魔怪;正如我们刚才指出的,民众的想像类似儿童的想像,为了按照民众的想像来描绘拿破仑,一八一四年党人陆续抛出形形色色的骇人脸谱,从可怕而不失为伟大的直到可怕转而可笑的,从提比略直到吓唬孩子的妖怪。因此,一提起拿破仑,只要泄愤,就可以号啕大哭,也可以纵声大笑。对于人们习惯称呼的“那个人”,马吕斯的头脑里从来没有别的看法。而那种看法又同他的倔强秉性相结合,他身上附了一个憎恨拿破仑的顽固小人儿。

在阅读历史,尤其通过文献和材料研究历史的过程中,在马吕斯眼中遮盖拿破仑的幕布渐渐撕开了。他隐约望见无比巨大的影像,怀疑起自己直到这时为止,就像看错其他事物一样,也看错了拿破仑;他一天比一天看得清楚了,并开始一步一步缓慢地攀登,起初还颇为遗憾,继而兴奋起来,仿佛受到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所吸引,他步上的是狂热崇拜的梯阶,开头很昏暗,渐渐才有了亮光,最后终于光明灿烂了。

一天夜晚,马吕斯独自待在顶楼的小卧室里,双肘支靠在敞着窗口的桌子上,借着烛光阅读。各种各样的幻想自天而降,同他的思想交织起来,夜景多么奇妙!不知从什么地方隐隐传来声响,比地球大一千二百倍的木星好似一块火炭,闪耀着红光,幽暗的苍穹星光闪烁,真是奇妙无比。

他在翻阅大军战报,那是在战场上写出来的荷马史诗般的诗篇;他时而遇见父亲的名字,随处可见皇帝的名字,眼前就出现整个大帝国;他胸中的海潮汹涌上涨,有时觉得父亲像一股清风,从他身边经过,对着他耳朵说话;他越来越变得怪异了,恍若听见战鼓声、炮声、军号声、营队行进的整齐步伐、远处骑队奔驰的隐约马蹄声;他不时抬起眼睛眺望天空,凝望无垠的深邃中闪耀着巨大的星辰;继而目光收回到书本,他看见另一些巨大的事物影影绰绰地晃动。他的心缩紧,激动起来,浑身开始颤抖,呼吸也急促了,突然,他站起来,不知心里想到什么,也不知在顺从什么,双臂却伸到窗外,凝望那巨影、那沉寂、那幽邃的无限、那茫无垠际的永恒,高喊了一声:皇帝万岁!

从这时起,大势已定。什么科西嘉的吃人魔怪,什么篡位者,什么暴君,什么同胞妹乱伦的禽兽,什么跟塔尔马学艺的小丑,什么在雅法下毒的罪犯,什么老虎,什么布奥拿巴,这一切统统化为乌有,在他头脑里让位给一片浩茫而灿烂的光芒,在那光芒中高不可攀的地方,挺立一尊凯撒大理石像,好似惨白的幽灵。在马吕斯父亲的心目中,皇帝还仅仅是人们所敬佩并愿为效命的亲爱的统帅;而在马吕斯看来,他是继罗马人之后,法国人统御世界的命定的设计师,他是一个崩溃世界的伟大建筑师,继承了查理大帝、路易十一、亨利四世、黎塞留、路易十四,以及公安委员会,当然他也有污点,有过错,甚至有罪恶,就是说他是人;不过,他在过错中仍不失庄严,在污点中仍不失辉煌,在罪恶中仍不失英伟。他是上天派的人,来迫使所有国家说:“伟大的国家”。他做得还要出色:他是法兰西的化身,以他手中之剑征服欧洲,以他放射的光明征服世界。在马吕斯看来,波拿巴是个闪闪发光的幽灵,始终屹立在边境线上,保卫着未来。他是独裁者,却是狄克推多[154],是从一个共和国诞生出来并概括一场革命的独裁者。在马吕斯看来,拿破仑成为人民的人,正如耶稣成为神人一样。

可以看出,他的行为酷似新皈依一种宗教的人,因自己的皈依而极度兴奋,急不可待地投进去,而且走得太远。他天性如此,一旦从斜坡往下滑,就很难收住脚了。对武力的狂热占据了他的头脑,使他对思想的热忱变得复杂了。他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他崇拜天才,也夹杂着崇拜武力,换句话说,他往自己偶像的两个格子里,分别安放了神圣的东西和野蛮的东西。在许多方面,他也出了别的差错。他什么都接受。在追求真理的路上,有可能遇到谬误。他有一种强烈的诚心,什么都囫囵吞下去。他走上新的道路,无论审判旧制度的错误,还是衡量拿破仑的光荣,他都忽略了应当打折扣的情况。

不管怎样,飞跃了一步。他看到从前君主制衰败的地方,现在法兰西崛起了。他改变了方向,落日变成日出的地方。他掉了个头。

这一系列转变在他身上完成,而他家人却毫无觉察。

在这种隐秘的变化中,他完全蜕掉波旁和极端派的那层旧皮,抛掉了贵族、雅各[155]派和保王派,变成完全的革命派、彻底的民主派,而且接近革命派了,于是,他到金银河滨路的一家刻字店,定制了一百张“马吕斯·彭迈西男爵”的名片。

他围绕着父亲在内心所发生的变化,这仅仅是极合逻辑的一种后果。可是,他不认识任何人,又不能把名片散发到人家的门房,就只好揣在自己的衣兜里。

还有一种自然的后果,就是他越接近他父亲及其名望,越接近上校为之战斗二十五年的事物,就越疏远他外公。我们说过,他根本不喜欢吉诺曼先生的性情,这情况由来已久。在这个严肃的青年和这个轻浮的老人之间,处处都不合调。老东西的快活刺激并加剧维特的忧伤。只要政治见解和思想一致,就等于有一座桥梁,马吕斯可以在上面和吉诺曼先生相会。一旦这座桥梁坍毁,就出现鸿沟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吉诺曼先生出于愚蠢的动机,无情地把他从上校的身边夺走,既让父亲失去孩子,也让孩子失去父亲,马吕斯一想到这事,心里对吉诺曼先生就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激愤。

马吕斯对父亲实在太敬重了,结果对老外公几乎产生了厌恶的情绪。

我们已经提过,这一切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来,只是他变得越来越冷淡了,在餐桌上寡言少语,也不大待在家里。姨妈为此责备过他,他回答的口气非常温和,总说有事,研究,上课,考试,听讲座等等。老外公总脱离不开他那把握十足的判断:“有了心上人!这事儿我懂!”

马吕斯不时要外出。

“他总走,到哪儿去呢?”姨妈问道。

他外出旅行,时间总是很短,有一次去了蒙菲郿,那是遵从父亲的遗言,去找从前在滑铁卢那个中士,客栈老板德纳第。德纳第破了产,小客栈关了门,下落不明。马吕斯离家寻访了四天。

“毫无疑问,他什么也不顾了。”老外公说道。

有人仿佛看到,他胸前衬衫里有什么东西,吊在他颈上的一条黑带上。

七 追小妞儿

我们提过一个枪骑兵。

他是吉诺曼先生的侄孙,一向离家在外,也远离所有居家住户,过着军营生活。特奥杜勒·吉诺曼中尉具备所谓英俊军官的全部条件。他有一副“仕女的身段”,有一种拖曳战刀的英武姿势,还有两撇向上翘的小胡子。他极少来巴黎,就连马吕斯也从未见过。这对表兄弟彼此仅仅知道名字。我们好像说过,特奥杜勒是吉诺曼姑妈的宠儿。只因见不到,姑妈才特别喜欢他。见不到面的人,就会令人想得非常完美。

一天早晨,吉诺曼大小姐回到屋里,一副平静惯了所能表露出来的激动神情。刚才,马吕斯又请求外公准许他外出短期旅行,并说打算当天晚上就动身。“去吧!”老外公回答。吉诺曼先生随即又转过身,两道眉毛挑到额头上,旁白了一句:“在外留宿,屡教不改。”吉诺曼小姐上楼回房,在楼梯上抛出这样一个感叹句:“太过分啦!”还抛出这样一个疑问句:“他到底去哪儿呢?”她隐约猜出多少难于启齿的一次艳情,隐约看到暗中有个女人,是一次约会,一次偷情:她很想借助眼镜仔细瞧瞧。领略一下偷情,就像乍见一场风波那样新鲜;圣洁的灵魂也绝不厌恶。虔诚的心曲也有密室,装着对丑闻的好奇。

因此,她隐约渴望了解这样一件事的经过。

这种好奇所引起的躁动稍微打乱她的习惯,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就往自己的手艺中逃避,开始把剪布图案绣在布上;那种剪接绣满车轮图案的饰物,在帝国和王朝复辟时期非常流行。腻烦的活计,烦躁的绣工。吉诺曼小姐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未动窝,忽然房门打开,她扬起鼻子,看到特奥杜勒中尉站到面前,正向她行军礼。她高兴得叫起来。一个女人老了,又一贯正经、虔诚,又是姑妈,不过,看到一名枪骑兵走进房间,总归是件快活的事儿。

“你到这儿啦,特奥杜勒!”她惊叫道。

“是顺道看看,姑妈。”

“倒是快点拥抱我呀。”

“好哇!”特奥杜勒回答。

他上前拥抱了吉诺曼姑妈。姑妈走到写字台前,打开抽屉。

“你至少陪我们一周吧?”

“姑妈,今天晚上我就得走。”

“怎么可能!”

“一点不错!”

“留下吧,我的小特奥杜勒,求求你啦。”

“心要留下,可是军令不行。事情很简单。我们要换防,原先驻扎在默伦,现在转移到加永。从老防地去新防地,要经过巴黎。我就说:我要去看看姑妈。”

“喏,这是你的辛苦费。”

她往侄儿手中塞了十枚金路易。

“您是说给我的娱乐费吧,亲爱的姑妈。”

特奥杜勒再次拥抱姑妈,而老姑妈脖子让他军服的饰带划了一下,产生一阵快感。

“一路上,你是随着团队骑马走吧?”姑妈问他。

“不,姑妈。我打定主意来看您,得到特殊允许。我的勤务兵把我的马带走了,我乘驿车去。对了,我要问您一件事。”

“什么事?”

“我那表弟马吕斯·彭迈西,他也要外出吗?”

“这事儿你怎么知道?”姑妈说;一句问话突然搔到她好奇心的最痒处。

“我刚一到,就去驿站定了一个下座。”

“那又怎么样?”

“有个旅客来过,定了一个上层座。我在单子上见到他的名字。”

“叫什么?”

“马吕斯·彭迈西。”

“坏小子!”姑妈嚷道,“哼!你那表弟可不像你这样规矩。在驿车上过夜,成什么体统!”

“跟我一样。”

“你不一样,是执行任务;而他呢,是去胡闹。”

“好家伙!”特奥杜勒说道。

说到这里,吉诺曼大小姐灵机一动,有了个主意。她若是个男子汉,一定会拍拍额头。她责备特奥杜勒:

“你知道吗?你那表弟都不认识你!”

“不知道。我是见过他,可是,他从来不屑仔细瞧我一眼。”

“你们是要同车旅行啦?”

“他在上层座,我在下层座。”

“那趟车去哪儿呢?”

“去昂德利斯。”

“马吕斯要去那儿吗?”

“除非跟我一样中途下车。我到维尔农换车去加永。马吕斯的路线,我根本不知道。”

“马吕斯!这名字难听死了!怎么能想到起马吕斯这名字呢!而你,叫特奥杜勒,至少说得过去!”

“我倒更愿意叫阿尔弗雷德。”军官说道。

“听我说,特奥杜勒。”

“我听着呢,姑妈。”

“注意。”

“我注意了。”

“准备好了吗?”

“好了。”

“告诉你,马吕斯时常不回家。”

“嘿,嘿!”

“他时常旅行。”

“哦,哦!”

“他时常在外面过夜。”

“嗬,嗬!”

“我们想了解这里面有什么名堂。”

特奥杜勒像老练而麻木的人那样,平静地回答:

“有条短裙子吧。”

接着,他皮笑肉不笑,显得把握十足,又补充一句:

“有个小妞儿吧。”

“显而易见。”姑妈高声附和。她听那口气,真像吉诺曼先生说的话:叔公和侄孙几乎以同样的腔调说出“小妞儿”这个词,这就使她确信无疑了。她又说道:

“请你帮我们一个忙,盯着点儿马吕斯;这事儿容易做,他不认识你。既然有小妞儿,那就设法瞧瞧那小妞儿。然后写信来,向我们讲讲这段有趣的故事,让他外公开开心。”

对这种跟踪盯梢儿的事,特奥杜勒不大感兴趣;不过,他接了十路易金币,非常感动,觉得以后还可能哗哗地跟来。于是,他接受使命,说道:

“听您的吩咐,姑妈。”但他心下又暗说一句:“这下子我成了老保姆了。”

吉诺曼小姐亲了他一下。

“你呀,特奥杜勒,你可不会干那种荒唐事。你遵守纪律,是营规的奴隶,是安分尽职的人,你绝不会离开家,去会那种女人。”

枪骑兵做了个鬼脸,那种满意的神色,就像伽尔图什[156]听人称赞他奉公守法一样。

在这次谈话的当天晚上,马吕斯上了驿车,根本想不到会有人监视他。至于那位监视人,他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呼呼大睡,可以说高枕无忧,完全进入梦乡。阿耳戈斯[157]鼾声响了一整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车夫嚷道:“维尔农!维尔农站到啦!到维尔农的旅客下车啦!”特奥杜勒中尉醒来。

“对,”他还处于半睡状态,咕哝道,“我是在这儿下车。”

继而,他完全醒来,头脑也渐渐清晰了,这才想到他姑妈、那十路易,以及他肩负的使命,要汇报马吕斯的举动。想到这里他笑了。

他一边重新把紧身军衣扣上,一边想道:也许他不在车上了。他到普瓦西就可能下去了,到特里埃尔就可能下去了;他若是没在默朗下车,就可能在芒特下车,除非到罗勒布瓦兹下去了,或者一直到帕西,再换车往左边去埃夫勒,或者往右边去拉罗什—吉永。你在后边追吧,我的姑妈。鬼晓得我写信向那个老太婆说什么?

正在这时候,从顶层车厢下来一条黑裤子,出现在下层车厢的窗口。

“会是马吕斯吗?”中尉说道。

正是马吕斯。

车下有个农村小姑娘,混在马匹和马夫当中,正向旅客叫卖鲜花:“鲜花送给您的太太小姐吧。”

马吕斯走上前,买了她篮子里最美的鲜花。

“这下可把我的劲头挑起来!”特奥杜勒说着,跳下底层车厢,“见鬼,这些花,他要送给谁呢?这样一束美丽的花,只有一个绝色女子才配。我要见她一面。”

于是,他开始跟随马吕斯,但现在不再顾什么使命,而是受好奇心的驱使了,就好像猎犬为自己捕猎了。

马吕斯根本不注意特奥杜勒。驿车上下来几位衣着华丽的女子,而他旁若无人,连看也不看一眼。

“他可真够痴情的!”特奥杜勒想道。

马吕斯朝教堂走去。

“好极了!”特奥杜勒心下暗道,“教堂!正是。情侣约会,加点弥撒当佐料,就最有味道了。从仁慈上帝的头顶抛送秋波,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

马吕斯走到教堂,却没有进去,而是绕到后殿,过了半圆后殿的一个墙垛就不见了。

“露天约会,”特奥杜勒咕哝道,“瞧瞧那小妞儿。”

他踮起长统靴,朝马吕斯拐过去的墙角走去。

到了那儿,他惊愕地站住了。

马吕斯双手捧着额头,跪在一座坟茔的杂草中,他揪下那束鲜花的花瓣撒在坟前。坟墓一端突出的部分,表明是坟头,插着一支黑色木十字架,上面白色的字是这个名字:“上校彭迈西男爵”。只听马吕斯痛哭失声。

那“小妞儿”就是一座坟茔。

八 大理石碰花岗岩

马吕斯头一回离开巴黎,就是来这里。后来吉诺曼先生每次说他在外留宿,他也是来这里。

特奥杜勒中尉不料碰上一座坟墓,真是惊诧不已,产生一种特殊的不快,这种感觉难以分析,既有对一座坟茔,也有对上校的敬意。他退回去,丢下马吕斯独自待在公墓里;这种后撤也是遵守纪律的表现。眼前出现的戴着大肩章的死者,他差一点行了个军礼。他不知道该如何给姑妈写信,就干脆不写了;如果不是偶然中常见的那种鬼使神差,使维尔农这一场面立即在巴黎掀起一场风波的话,马吕斯的爱被特奥杜勒发现,大概也不会造成任何后果。

第三天大清早,马吕斯从维尔农返回外公家。在驿车上过了两夜,他感到十分疲惫,需要去学一小时游泳才能补偿睡眠,于是匆忙上楼回房间,脱下旅行装,摘下脖子上的黑带子,就赶往浴场。

吉诺曼先生同所有健康的老人一样,早早就起床,听见外孙回来,就迈动两条老腿,以最快的速度爬楼梯,到马吕斯住的阁楼拥抱他,问问情况,了解一下他从什么地方回来。

可是,小伙子下楼比八旬老人上楼用的时间少得多,等吉诺曼老头走进阁楼房间,马吕斯已经不在了。

床铺没有动过,上边随意摊着那身旅行装和那条黑带子。

“有这东西更好。”吉诺曼先生说了一句。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客厅,只见吉诺曼大小姐已经坐在那儿,正绣她那车轮图案呢。

吉诺曼先生进来得意洋洋。

他一手拎着旅行装,一手提着脖颈带子,进门就嚷道:

“胜利啦!我们就要探到秘密啦!我们就要弄个水落石出啦!我们就要摸到这个鬼鬼祟祟的小子的风流事儿啦!我们掌握了他的浪漫故事。我拿到了肖像!”

果然,颈带吊着一个黑色驴皮圆盒,颇像一枚大勋章。

老人拿起小盒,先不忙打开,赏玩了一阵,那神态就像一个可怜的饿鬼,眼看一顿丰盛的晚餐从自己鼻下给别人端去;真是又欣喜若狂,又心头火起。

“里面装的显然是肖像,这事我内行,这东西情意缠绵地挂在胸口。他们也太傻啦!很可能是个丑八怪,见了叫人不寒而栗!如今的年轻人呀,口味也太差劲啦!”

“先拿出来瞧瞧吧,父亲。”老小姐说道。

按一下弹簧盒子就开了,可是里面只有仔细折叠好的一张纸。

“老一套,”吉诺曼先生哈哈大笑,说道,“我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一封情书!”

“哦!那就念念吧!”老小姐说道。

说着,她戴上眼镜。他们打开那张纸,只见上面写道:

“吾儿亲览:皇上在滑铁卢战场上亲口封我为男爵。既然复辟政权否认我用鲜血换来的这一爵衔,吾儿就应当承袭过去。毫无疑问,吾儿是当之无愧的。”

父女二人的感觉真是难以言传,浑身仿佛让骷髅头吹的寒气冻僵了。他们没有交换一句话,只有吉诺曼先生好像自言自语,低声说道:

“正是那个武夫的笔迹。”

老小姐翻来覆去地检查那张纸,然后放回小盒里。

与此同时,一个长方形的蓝纸包从旅行装的一个兜里掉出来。吉诺曼小姐拾起,打开蓝纸包。那正是马吕斯的一百张名片。吉诺曼先生从她手里接过一张,念道:“马吕斯·彭迈西男爵”。

老人拉铃叫来妮珂莱特,拿起颈带、小盒和旅行装,全扔到客厅中央的地上,说道:

“把这些破烂都拿走!”

在沉默中整整过去了一小时。老头子和老姑娘背对背坐着,各自想心事,也许在想同样的事。一小时过后,吉诺曼姨妈说了一句:

“精彩!”

又过了一会儿,马吕斯回来了。他刚一到,还未跨进客厅的门,就看见他外公手里拿着他的一张名片;外公一同他照面,就摆出高人一等的绅士派头,带几分蔑视的口气,大声嘲笑道:

“嗬!嗬!嗬!嗬!好家伙,现在你是男爵啦!恭贺你呀。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马吕斯的脸微微一红,答道:

“这就是说,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吉诺曼先生收敛冷笑,厉声说道:

“你父亲是我!”

“我父亲,”马吕斯垂下目光,神态严肃地接着说,“是个低微而英勇的人,他为共和国和法兰西光荣地效过力,他是人类最伟大的历史时期的伟大的人,他在野营中度过四分之一世纪,白天冒着枪林弹雨,夜晚冒雨睡在雪地泥地,他夺过两面敌军军旗,受过二十几处伤,死后遭人遗忘和背弃,他一生只有一个过错,就是过分爱了两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的国家和我!”

吉诺曼先生哪能容忍这种话,他一听到“共和国”,就霍地起来,说得更恰当些,挺身而立。马吕斯说的每一句,都像鼓风炉吹旺火的热气,扑到那老牌保王派的脸上。只见他那张脸由阴沉变红,由红变紫,又由紫变得燃烧起来。

“马吕斯!”他吼道,“你这可恶的孩子!我不知道你父亲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想知道!我不知道他干了什么,也不知道他那个人!而我所知道的,就是他们那伙人当中,全都是无耻之徒!他们那些人,全是无赖、杀人凶手、红帽子党徒、盗匪!我说全是!我说全是,但我一个也不认识!我说全是!听见了吗,马吕斯!你明白了吧,你是男爵,就跟我这拖鞋一样!他们全是为罗伯斯庇尔卖命的匪徒!全是为布—奥—拿—巴卖命的强盗!他们全是逆贼,背叛,背叛,背叛!背叛了他们合法的国王!他们全是胆小鬼,在滑铁卢见到普鲁士和英国人望风而逃!我就知道这个。令尊大人也在那里,我不得而知,我很遗憾,算他活该,恕在下直言!”

马吕斯一听这话,面颊也变成炭火,而吉诺曼先生却成热风了。马吕斯浑身颤抖,脑袋冒火,不知道该怎么办,如同眼睁睁看人将圣饼扔一地的神甫,又像干看着行人唾其偶像的僧人。在他面前说出这种话,绝不能不受惩罚。可是怎么办呢?刚才当着他的面,把他的父亲践踏了一阵,是谁践踏的呢?是他外公。怎么能为一个雪耻而又不冒犯另一个呢?他不可能辱骂外公,同样不可能不为父亲雪耻。一边是一座神圣的坟墓,另一边是白发苍苍的脑袋。这一切在他头脑中回旋翻腾,他一时像醉了一样,站立不稳;继而,他抬起头,眼睛盯着老外公,像打雷一般吼叫一声:

“打倒波旁王室,打倒肥猪路易十八!”

老人本来涨红的脸陡然变色,比头发还白了。他转向摆在壁炉上的德·贝里公爵半身像,以庄严得出奇的姿态深鞠一躬。接着,他从壁炉到窗口,又从窗口到壁炉,缓步默默地走了两个来回,如同一尊石雕像行走那样,踏得地板咯咯山响。走第二趟的时候,到了在冲突面前像老绵羊一样惊得发呆的女儿跟前,他便俯过身去,面带近乎平静的微笑说道:

“一位像先生那样的男爵,一个像我这样的市民,是不能住在同一个屋顶下的。”

他猛地直起身,面无血色,额头因盛怒的骇人光芒而扩大了,颤抖地朝马吕斯举起手臂,吼道:

“滚出去!”

马吕斯离开了住宅。

第二天,吉诺曼先生对他女儿说:

“每六个月,您寄六十皮斯托尔[158]给那个吸血鬼,今后,您永远也不要向我提起他。”

还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他就连续三个多月用“您”称呼女儿。

马吕斯也气冲冲地走了。应当指出,有一个情况更加激怒了他。这类意外的小误会,总要使家庭风波变得更复杂。各人过错实际上虽然没有增加,可是怨恨却加深了。那个妮珂莱特遵照老外公的吩咐,急忙将那些“破烂”送回马吕斯的卧室,无意中将珍藏上校遗书的黑色圆皮盒失落,大概掉在昏暗的顶楼楼梯上。那张纸和圆盒再也没有找见。马吕斯断定是“吉诺曼先生”——从这天起,他不再以别的称谓叫他——把“他父亲的遗嘱”烧了。上校写的几行字都记在他心里,因此一个字也没有丢掉。然而,那张纸、那笔迹,是神圣的遗物,是他整个一颗心。而别人怎么那样对待呢?

马吕斯走了,没说去哪里,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身上只有三十法郎、一只表,以及装着日常衣物的一个旅行包。他登上一辆出租马车,说好按时计费,便漫无目的地朝拉丁区驶去。

马吕斯后来的情况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