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第七卷 黑话

一 源

Pigritia[88]是一个可怕的词。

这个词孕育出一个世界,lapègre[89]意味“盗窃”和一个地狱,lapégrenne意味“饥饿”。

因此,懒惰是母亲。

她有一个儿子,叫盗窃,有一个女儿,叫饥饿。

此刻我们谈到哪儿啦?谈到黑话了。

黑话是什么?既是民族又是方言,是人民和语言这两方面的盗窃。

这个悲惨而沉重的故事的叙述者,三十四年前,在同一主旨写的另一本书中[90],曾描述过一个讲黑话的强盗,当时引起一片哗然!——“怎么!干什么!黑话多么丑恶呀!这种话是囚犯讲的,是在苦役牢中,监狱里,社会上最卑劣的人讲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我们始终不理解这类异议。

后来,两位笔力遒劲的小说家,巴尔扎克和欧仁·苏,一个是人心的深刻观察者,一个是人民的大无畏的朋友,他们也像一八二八年《一个死囚的末日》的作者那样,在各自的作品中让盗匪自然讲话,这又引起同样的指责。那些人重复道:“这些作家,使用令人作呕的土话,究竟要干什么呢?黑话太丑恶啦!黑话叫人毛骨悚然!”

谁否认呢?毫无疑问。

要检查一个伤口,要探测一个深渊或一个社会,从什么时候起,又有谁说过,下去太深,探到底是错误的呢?我们倒始终认为,追本穷源往往是一种勇敢的行为,至少也是一种朴实而有益之举,同尽职尽责一样值得称许。不彻底探索,不彻底研究,半途而废,为什么呢?停顿是探测的特点,而不是探测者的作风。

自不待言,深入社会秩序的底层,深入实土结束而污泥开始的地方搜寻,进入那稠糊糊的浊流中探索,捕捉那流着烂泥汤的恶俗不堪的话语,捕捉那字字像暗角阴沟的虫豸一节节难看的躯体那样、脓血模糊的词汇,抓出来,活生生抛在阳光下的大街上,这既不是一件吸引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任务。在思想的光照下,这样观看赤裸裸的黑话闹腾攒动,比什么景象都更凄惨。那确实像从污水坑捞出的一只夜间活动的怪物,仿佛一团活了的可怕荆棘在抖瑟,蠕动,摇晃,要奔回暗处,气势汹汹看着周围。这个词像一只利爪,那个词像一只流血的瞎眼,某句话又像蟹夹一般开合。这一些赖以生存的,正是在无序中组合的那些事物的丑恶生命力。

现在我们要问,从何时起,丑恶的事物排除了研究呢?从何时起,疾病驱逐医生呢?一名自然科学家,拒绝研究毒蛇、蝙蝠、蝎子、蜈蚣、蜘蛛,见着就扔回黑暗中去,并且说:“哼!太丑啦!”能想像有这种自然科学家吗?思想家不理睬黑话,犹如一名外科医生不治脓疮或肿瘤;又好比一位语文学家不肯研究语言的一种实况,一位哲学家不肯探究人类的一种实况。因为,必须告诉不明真相的人,黑话既是一种文学现象,又是一个社会产物。确切地说,黑话是什么呢?黑话是穷苦的语言。

说到这里,有人会打断我们,会推而广之,虽然这样做有时要冲淡这种事实;他们会对我们说,各行各业,一切职业,等级社会中的各个阶层、智力的各种表现形式,几乎一无例外,都有各自的行话,也就是黑话。商人说:“蒙佩利埃备用;马赛优质”。证券经纪人说:“延期交割,溢价,本月底”。赌博的人说:“全不理睬,黑桃重开”。诺曼底岛屿的执达吏说:“在扣押财产放弃人的不动产期间,接收地产者不得要求收获成果。”通俗笑剧作家说:“观众把熊给逗了[91]”。喜剧演员说:“我砸锅了”。哲学家说:“现象三重性”。猎人说:“雾哇西阿来,雾哇西逃走”。骨相家说:“性和善,性好斗,性诡秘”。步兵说:“我的单簧管[92]。”骑兵说:“我的小火鸡[93]”。剑述师说:“三式,四式,后撤。”排字工人说:“说说巴条”。所有这些人,排字工人、剑术师、骑兵、步兵、骨相家、猎人、哲学家、喜剧演员、通俗笑剧作家、执达吏、赌客、证券经纪人、商人,全都讲黑话。画家说:“我的艺徒”。公证人说:“我的跑腿的[94]”。理发师说:“我的伙计”。鞋商说:“我的呢压夫[95]”。等等,他们也在讲黑话。严格来说,如果非要这样的话,表示左右的不同说法,如海员所说的“左舷”和“右舷”,舞台布景工所说的“庭院侧”和“花园侧”,教堂执事所说的“圣徒侧”和“福音侧”,全是黑话。从前有女才子的黑话,如今有矫揉造作的女郎的黑话。郎布耶府邸靠近奇迹宫[96]。公爵夫人之间有黑话,例如,复辟王朝时期,一位非常高贵非常美丽的夫人,在一封情书中写了这样一句话:“您在这些泼天中,能找出诸多说明我放纵的理由[97]。”外交数字和密码也是黑话:教廷掌玺大臣称罗马为二十六号,称使臣为grkztnt-gzyal,称德·莫代讷公爵为abfxustgrnogrkzutuXI,讲的是黑话。中世纪医生称胡萝卜、小红萝卜和白萝卜,就说:“卡夫他没药、卜夫萝吃努末、匍匐他木丝、龙卡托利苦末、安琪萝鲁末、后末膏鲁末”,这些讲的也是黑话。糖厂老板说:“细条糖、大头糖、透明糖、巴掌糖、清糖、蜜糖、小圆糖、大众糖、焦糖、块糖”,这位诚实的厂主讲的是黑话。二十年前,文学批评界就有一派人这样说:“半个莎士比亚是文字游戏。”讲的是黑话。如果德·蒙莫朗西先生不懂诗和雕塑,那么诗人和艺术家就会称他为“一个市侩”,讲的也是黑话。古典派的学士院院士称鲜花“福罗拉”,称果为“波莫那”,称海为“尼普顿”,称爱情为“烈火”,称美貌为“诱惑”,称马为“坐骑”,称白色或三色帽徽为“柏洛娜的玫瑰”,称三角帽为“马尔斯的三角”,这些古典派的院士讲的全是黑话。代数、医学、植物学,各自都有黑话。航船上所使用的语言,若望·巴尔、杜凯斯纳、苏夫朗和杜佩雷讲过的那种极其完整、极其生动的出色语言,伴随着帆索的呼啸、传声筒的喊叫、拢岸钩斧的撞击,伴随着船身的摇摆、狂风的怒吼、大炮的轰鸣,那完全是英勇而响亮的黑话,比起鬼蜮的粗野黑话来,则有雄狮和豺狼之别。

这些毋庸置疑。然而,不管怎么说,这样理解黑话是推而广之,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至于我们,还要保留这个词明确、限定、确指的旧有涵义,把黑话限定在黑话的范围里。真正的黑话,纯粹的黑话,假如可以搭配这两个修饰语,从远古以来就自成一个王国的黑话,我们再重复一遍,无非是苦难的语言,无非是丑恶、疑惑、阴险、奸诈、歹毒、残忍、晦涩、卑劣、深奥而致命的语言。堕落和苦难到了极端,就会起而反抗,挺而抗争,从总体反对美满的事物和统治的权利。这种斗争十分残酷,时而诡诈,时而猛烈,既阴险又凶残,既用邪恶的毒针骚扰,又用犯罪的重棒打击社会秩序。为了这种斗争的需要,苦难就创造了黑话这种战斗的语言。

人类说过的任何一种语言,即组成文明或使之繁丰的一种因素,无论其好坏,哪怕濒临湮灭,已然残缺不全,只要它浮在遗忘的深渊之上,存留下去,那就是扩展了观察社会的资料,就是为文明本身效力。普劳图斯有意无意中效过力,让两名迦太基士兵讲腓尼基语;莫里哀也效过力,让他剧中的许多人物讲东方语言和各种方言。说到这里,有人又要提出异议:腓尼基语,妙极啦!东方语,也好哇!甚至方言,也还说得过去!这些总归是某些民族或某些省份的语言。然而,黑话呢?有什么必要保留黑话呢?有什么必要让黑话“存留下去”呢?

对此,我们只回答一句话。一个民族或一个省份使用的语言,固然值得重视,但是还有更值得重视和研究的东西,那就是受苦受难的人所讲的语言。

举例来说,这种语言在法国就讲了四百多年,讲这种语言的不止一个穷苦阶层,而是整个穷苦阶层,人类之中可能有的整个穷苦阶层。

况且,我们还要强调指出,研究社会的畸形和残疾,揭示出来加以治疗,这种工作根本不容选择。比起记述重大事件的历史学家,记述风俗和思想观念的历史学家所负的使命同样严肃。前者浮在文明的表层,描写王位之争、王子的诞生、国王的婚姻、战事、议会、名人、阳光下的革命、描写整个表象。后者却深入内部,深入底层,描写受苦受难并翘首以待的劳动人民、饱受折磨的妇女、奄奄待毙的儿童、人与人的暗斗、隐秘的暴行、成见、约定俗成的不公道、法律在地下的反响、心灵的秘密演变、民众的细微惊悸、饿殍、赤足者、裸臂者、无依无靠的人、孤儿、不幸者和卑贱者,描写所有在黑暗中游荡的孤魂野鬼。这样的历史学家要满怀同情心,抱着严肃的态度,一直下到密不透风的暗道密穴,以兄弟和法官的身份,去接近那些流血的人和行凶的人,那些哭泣的人和诅咒的人,那些挨饿的人和大口吞噬的人,那些逆来顺受的人和胡作非为的人,总之,去接近乱哄哄在那里爬行的所有人。记述心灵的这些历史学家,难道不如记述外部事件的历史学家责任重大吗?但丁所要表述的事情,难道比马基雅弗利少吗?文明的底层,难道因为太深太幽暗,就不如表层重要吗?不了解山洞,能很好认识高山吗?

顺便指出,从上面几句话能推断出两类历史学家,而这种截然划分,在我们思想上并不存在。研究明显可见的、有目共睹的人民大众生活的历史学家,如果不在一定程度上,也谙熟他们深藏隐秘的生活,就不算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同样,内在事物的历史学家,如果在需要的时候不能成为表象事物的历史学家,也不能算一个优秀的历史学家。习俗和思想观念的历史,渗透到大事件的历史中,反之亦然。这两类不同的事实此呼彼应,始终相互关联,还经常互为因果。上天在一个国家表面上划出的所有线条,在深层无不有对应的平行线,虽然暗淡却很分明;反之,深层的任何动荡,也必然引起表面的波动。真正的历史既然涉及一切,那么真正的历史学家也要关注一切。

人不只是一个中心的圆圈,而是有两个中心的椭圆形。一个中心点是事实,另一个中心点是思想。

黑话无非是语言要干坏事时的化妆室。语言在这化妆室里戴上语词的假面具,穿上隐喻的破衣烂衫。

这样,语言就变得面目可憎了。

人们几乎辨认不出来了。难道这真是法兰西语言,人类的伟大语言吗?它要粉墨登场,陪同罪行排练台词,而且在罪恶剧目中适于扮演各种角色。它再也不正常走路,而是要一瘸一拐的,架着奇迹宫的拐杖,架着那随时变成大头棒的拐杖,自称丐帮。所有魑魅魍魉都是它的服装员,把它打扮成奇形怪状;它时而爬行,时而挺立起来,具有蛇的这样两种姿态。作伪者把它装成斜眼,下毒者给它染上铜绿,放火者给它抹上黑灰,杀人犯给它涂上胭脂,从此它就能扮演各种角色了。

诚实这边的人站在社会门口,就能听见外面人的对话,能分辨出一些问话和答话,捕捉到刺耳的叽咕声而不懂,听来颇似人声,但近乎嗥叫而不像说话。这就是黑话。词语全都扭曲变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声调,仿佛是怪兽发出来的,让人以为听见九头蛇怪在说话。

这是黑暗中不可理解的鬼声,吱吱聒噪,沙沙作响,给扑朔迷离的暮色添上谜一般的色彩。在苦难中,天昏地暗;在罪恶中,更是昏天黑地,两种昏黑相混杂,便构成黑话。氛围昏暗,行为昏暗,语声昏暗。穷苦人的正午,迷雾茫茫,饱含阴雨、黑夜、饥饿、邪恶、谎言、不公、赤裸、窒息和严冬,而可怖的癞蛤蟆语言,在这片迷雾中往来窜跳和爬行,吐着唾沫,疯狂地躁动。

要同情受惩罚的人。唉!我们本身又是什么人呢?此刻我同你们说话;你们听我说话,而我是什么人,你们又是什么人呢?我们从何而来?谁能肯定我们出世之前什么也没有干过呢?地球同监狱也不是毫无相似之处。谁能说人就不是天庭的累犯呢?

仔细观察一下人生吧。人生这种状况,让人感到处处受惩罚。

你是人们所说的一个幸福者吗?好吧,然而,你天天都要犯愁,每天都有大忧伤或小烦恼。昨天,你为一个亲人的健康发抖,今天为自己的健康担心,明天又要为钱财忧虑,后天可能遭人诽谤,大后天又可能得知一位朋友的不幸消息;往后的日子,不是什么物品打破了,就是丢失了,寻一点快乐,不是良心不安,就是身子受损,继而,还会出现公事进展的问题,且不说内心的种种苦恼。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一片乌云散去,又形成一片乌云。一百天当中,难得有一天能充满欢乐和阳光。而你还属于少数幸福的人!至于其他人,头顶就总压着漫漫长夜。

善于思索的人,很少用幸福者和不幸者这种说法。尘世显然是另一世界的门厅,这里没有幸福的人。

真正划分人类,应为光明人和黑暗人。

减少黑暗人的数量,增加光明人的数量,这就是目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呼吁:教育!科学!学识字,就是点亮灯光;读出一个音节,就迸发一点火星。

不过,光明并不一定意味快乐。人在光明中仍会痛苦;光过分强烈会烧灼。火焰与翅膀为敌。翅膀燃烧还不停飞翔,那是神奇的事情。

你一旦明了事理,有了爱心,还会有痛苦。曙光在一片泪水中出现。哪怕仅仅为黑暗人,光明人也要泫然泪下。

二 根

黑话是黑暗人的语言。

思想往往从最幽深之处开始涌动,而面对备遭蹂躏、又总顽抗的谜一般的方言,社会哲学不得不极为沉痛地思考。这种方言明显受了刑罚,每个音节都留下了烙印。通常语言的词语在这里一出现,就仿佛让刽子手的红烙铁烫得皱缩了;有些好像还在冒烟。有的句子给你的感觉,酷似一名盗匪突然脱光衣服而露出有百合花烙印的肩膀。思想几乎拒绝用这种罪犯词语来表述。这里面运用的隐喻极为厚颜无耻,让人觉得是上过刑枷的。

然而,尽管如此,也正因为如此,这种奇特的语言也像锈铜币和金奖章那样,有权在人称文学的这个公正的巨大收藏柜里,占据一格的位置。这黑话,不管你认同与否,自有它的句法和诗意。这也是一种语言。一些词语呈现畸形,固然能让人认出是经过了芒德兰[98]的咀嚼,但是一些借代所放射的光彩也能让人感到维庸讲过这种语言。

这行十分美妙的名句:

往年积雪今安在?[99]

就是一句黑话诗。Antan来自anteannum,是图讷地方黑话的一个词,原意为“去年”,引申意思为“往年”。就在三十五年前,一八二七年那次押解大批犯人的时期,在比赛特监狱的一间牢房里,还能看见判处去服苦役的图讷王用钉子刻在墙上的名言:Les dabs d’antan trimaient siempre pour la pierre du Cosre。这句话的意思是:“从前,国王无不前往接受加冕。”在这一王者的思想里,加冕,就是服苦役。

Decarade这个词,表示重载车辆开始奔驰的意思,据说是来源于维庸,两者倒也相配。这个气势磅礴的拟声词,让马的四只铁蹄迸出火花,也概括地表达了拉封丹的这行杰出的诗句:

六匹骏马拉着一辆旅行车。

从纯文学角度看,也很少有比黑话的研究课题更加妙趣横生了。这是语言中的一整套语言,是一种瘿瘤,一种生出赘疣的不良嫁接,是一种寄生植物,根须扎在高卢老树干中,而狰狞的枝叶爬满法语的整整一面。这可以说是黑话的初识的面目,即通俗面目。然而,对于以研究语言为己任,像地质学家研究地球那样的人来说,黑话的确像一片冲积层,往下挖掘,就能在黑话中发现古老的法兰西民众语言,再往下又会发现普罗旺斯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东方语,即沿地中海各港口的语言,罗曼语的三个分支:法兰西罗曼语、意大利罗曼语、罗曼罗曼语,再往下会发现拉丁语,最后则有巴斯克语和克尔特语。深邃而奇特的结构。所有受苦受难的人共同营造的地下建筑。每一个受诅咒的种类都投放自己的一层,每一种苦难都丢下自己的一块石头,每颗心都添上自己的砂石。无数邪恶、卑鄙或愤怒的灵魂度过了人生并永远寂灭,但又几乎全部留下来,凭借一个怪词儿的形式隐约可见。

要谈谈西班牙语吗?西班牙中也麇集大量的古老哥特语黑话。例如:风箱一词boffette,来源于bofeton;而窗户一词,先为vantane,后为vanterne,则来源于vantana;猫一词gat,来源于gato;油一词acite,来源于aceyte。要谈谈意大利语吗?例如:剑一词spade,来源于spada;船一词carvel来源于caravella。要谈谈英语吗?例如:主教一词bichot,来源于bishop;间谍一词raille,来源于rascal,rascalion,意为浑蛋;盒子一词pilche,则来源于pilcher,意味鞘或套子。要谈谈德语吗?例如:侍者一词caleur,来源于kellner;主人一词hers,来源于herzog(公爵)。要谈谈拉丁语吗?例如:打破一词fran gir,来源于frangere;偷盗一词affurer,来源于fur;链子一词cadène,来源于catena。有一个词表现出强大的力量和神秘的权威,出现在欧洲大陆的各种语言中,就是magnus这个词苏格兰语用来构成mac一词,意为族长,如Mac-Farlane、Mac-Callummore,即大Farlane、大Callummore[100]。黑话用来构成meck,后来又演变为meg,即上帝。要谈谈巴斯克语吗?例如:gahisto鬼一词,来源于galztoa,意为坏的;sorgabon晚安一词,来源于gabon,意为晚上好。要谈谈克尔特语吗?例如blavin手帕一词,来源于blavet,意为喷泉;mēnese女人一词(贬义),来源于meinec,意为满身宝石;barant溪流一词,来源于baranton,意为泉水;goffeur锁匠一词,来源于goff,意为铁匠;guédouze死神一词,来源于guenn-du,意为白和黑。还要谈谈历史吗?黑话称埃居钱币为maltaises,是回忆在马耳他服苦役的桨帆船上流通的钱币。

上述种种,是黑话的语言学方面的来源,此外还有更为自然的极源,可以说直接来自人的意识。

首先是直接造词,这是语言的一种神秘现象。用来描述事物的词,不知怎么又为什么有那种形象。这是人类任何言语的原始基础,不妨称为花岗岩。黑话中充斥这类词:这类词不拘材料直接构成,不知从哪儿又是由谁造出来的,没有词源,没有类语,也没有派生词,孤零零的,野腔粗调,有时丑陋不堪,却有一种特殊的表现力和生命力。例如:刽子手,Tetaule;森林,lesabri;恐惧,逃跑,taf;仆人,lelarbin;将军,省长,部长,pharos;魔鬼le rabouin。既掩饰又表露,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类词更奇特的了。有些词,例如lerabouin,又粗俗又可怕,真像魔怪做的一个鬼脸。

其次是隐喻。一种语言既要全部表达又要全部遮掩,其特点就是大量运用修辞。隐喻就是一种谜语,是阴谋逞凶的盗匪、企图越狱的囚犯的掩避所。黑话比任何方言都更富于隐喻。Dévisser le coco[101],扭断脖子;tortill er[102],吃;ètregerbé[103],受审判;unrat[104]一个偷面包贼;il lansquine,下雨,这是非常形象的古老修辞,多少带有当年的烙印,将斜雨长线比作倾斜林立的雇佣兵的长矛,一个词就包容了“下刀子”这一通俗借代法语句。有时,黑话从初期进入第二阶段,有些词也从原始野蛮状态转化为隐喻的意义。魔鬼不再是le rabouin,而变成le boulanger[105],即往烤炉里送东西的人。这样更精妙一些,但气势减弱了,颇似高乃依之后的拉辛,埃斯库罗斯之后的欧里庇得斯。黑话中有些语句,体现两个时期的特点,兼有野蛮性和隐喻性,就类似魔术幻影。——Les sorgueurs vont solliciter des gails à la lune(贼黑夜将去盗马)。这就像鬼影在头脑里飘过,不知所见是什么东西。

第三是权宜之计。黑话凭借语言生存,便随意利用,信手拈来,必要时干脆简单粗暴地加以歪曲。这样改变形体的常用词来杂纯黑话词,有时就构成一些生动鲜明的短语,让人感到是上述直接创造和隐喻这两种因素的混杂:——Le cab jaspine,je marronne que la roulotte de Pantin trime dans le sabri;狗汪汪叫,我猜想巴黎的驿车通过树林子。——Le danb est sinve,la dabuge est merloussiere,la fée est bative;老板愚蠢,老板狡猾,姑娘漂亮。为了迷惑视听,最常用的办法,黑话不加选择,给所有词加上aille,orgue,inerg ue,或者uche这样难听的词尾。例如:Vousiergue trouvaille bonorgue ce gigotmuche?您觉得这羊腿可口吗?这句话是匪首卡尔图什对监狱边门的看守讲的。问他对帮助越狱的好处费是否满意。添加mar这样词尾,则是近年来的事情。

黑话是腐蚀性的方言,自身也就很快腐蚀。此外,黑话总是极力掩饰,一旦觉得让人识破,就立刻改头换面。它一接触阳光就死亡,同植物恰恰相反。因此,黑话一直不断地破败并重新组合,这种变化既隐秘又迅捷,从未停止过。它十年所走的路,比正常语言十个世纪所走的路还长。就这样,larton[106]变成lartif;gail[107]变成gaye;fertanche[108]变成fertille;momignard[109]变成momacque;siques[110]变成frusques;chique[111]变成égrugeoir;colabre[112]变成colas。魔鬼,起初为gahistro,继而为rabouin,后来又变成boulanger;教士起初为ratichon,继而变为sanglier[113];匕首起初为vingt-deux(二十二),继而为surin(野生苹果幼树),后来又变成lingre;警察起初为railles,继而为roussins(战马),后变为rousses(棕发女人),再变为marchandsdelacet(卖鞋带的小贩),又变为coqueurs,接着又变为cognes(冲子);刽子手起初为taule,继而为Charlot,再变为atigeur,又变为becquillard。在一七世纪,斗殴是sedonnerdutabac(互敬鼻烟),到十九世纪则成为sechiquerlagueule(互敬口嚼烟),在这两种极端之间,还有过二十来种变异的说法。在拉斯奈尔听来,卡尔图什讲的是希伯来语,这种语言的所有词语,跟讲这些词语的人一样,总是无休无止地逃避。

然而,由于变来变去,古老的黑话不时会再现,翻旧成新了。黑话有保存自己的据点。神庙街区保存了十七世纪的黑话;比赛特还是监狱的时期,是保存了图讷黑话,在这种黑话里,还能听到古代图讷人讲话用的字尾:anche。Boyanches-tu?(你喝吗?)ilcroyanche(他相信)。尽管如此,永无休止的变动仍是一条法则。

一位哲学家如能固定一段时间,观察这种不断消失的语言,就会陷入痛苦而有益的深思。再也没有任何研究比这更富有教益了,黑话中每个隐喻、每个词源,无不蕴涵一堂课。那些人交谈,“打”表示“假装”,说他“打”病;他们的力量在于狡诈。

在他们看来,人的概念和黑暗的概念分不开。Sorgue表示黑夜,orgue表示人。人是夜的派生词。

他们早已习惯把社会视为屠戮他们的一种氛围,残害他们的一种力量。他们谈论自己的自由,就像别人谈论自己的健康。一个被捕的人是一个“病人”,一个判了刑的人是一个“死人”。

囚犯埋葬在四堵石壁中,最怕的莫过于那种冷冰冰的贞洁,他们称地牢为castus[114]。在那种阴森可怕的地方,外界生活总是以最欢乐的面目出现。囚犯拖着脚镣,也许你以为他在想别人用脚走路吧?不对,他在想别人用脚跳舞;因此,他一锯断脚镣,头一个念头就是,现在他能跳舞了,而他管小钢锯叫“小酒店舞厅”。一个“名称”便是一个“中心”,两者深深地同化了。强盗有两颗脑袋:一颗脑袋思索,终生引导他行动,另一颗脑袋长在肩上,为赴刑那天准备的;唆使他犯罪的那颗脑袋,他称作“索邦神学院”,为他抵罪的那颗脑袋,他称作“圆木头”。一个人身上只剩下破衣衫,心中只剩下恶念,从物质和精神两方面,都已堕落到“无赖”一词的双重含义,他也就到了犯罪的边缘;他成了一把锋利的刀,而且有双刃儿;穷困和凶恶;因此,黑话中不讲“一个无赖”,而是一个reguise[115]。苦役牢是什么呢?是地狱,是炼狱的火坑。苦役犯则叫作“柴捆”。最后,歹徒给监狱起了什么名字呢?叫“学府”。一整套惩罚可以从这个词里产生出来。

盗贼也有炮灰,即可以窃取的物质:你、我、任何人都行;lepantre。(Pan所有人。)

苦役犯大部分歌曲,在特殊词汇中称为lirlonfa的那种叠歌,要知道是从哪儿唱起来的吗?请听我讲讲下面的情况。

巴黎夏特莱堡有一个长长的大地牢。地牢紧挨着塞纳河,比水面低八尺,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通风孔,惟一的通口就是门,人能进去,空气却进不去。上面是石砌的拱顶。地下有六寸深的稀泥;地面当初铺了石板,但是让水浸糟了,处处龟裂。离地面八尺高有一根粗大的长梁,纵贯整个地牢。横梁每隔一段距离,就垂下一根三尺长的铁链,吊着一副刑枷。判了刑的苦役犯在押往土伦之前,就关在这座地牢里。囚犯被堆到横梁下面,黑暗中每人都在摇摆着等待他的铁链铁枷。铁链是垂下的胳膊,铁枷是张开的手掌,掐住这些不幸者的脖子。刑枷一铆住,就把他们丢在那里。铁链太短,他们无法躺下睡觉。他们一动不动,待在地牢里,待在这黑夜中,几乎被吊在横梁上,要用尽全身力气才够得着面包和水罐,头上压着石拱顶,下面稀泥没到半截腿,粪便就顺着双腿流下去,累得浑身散了架,要休息一下,就得屈膝沉胯,双手抓住铁链,只能站着睡觉,又时时被刑枷卡醒,而有的人再也醒不过来了。要吃东西,就得用脚跟将丢在烂泥中的面包够过来,顺着大腿推送到手中。他们在这种状态中要等待多久呢?一个月,两个月,有时可能半年,有一个甚至待了一年。这里是苦役桨帆船的门厅。偷猎王家一只野兔,就要给投进来。他们在这坟墓地狱中干什么呢?在坟墓中所能干的,就是等死,在地狱中所能干的,就是唱歌。须知凡是绝境就必有歌声。在马耳他海域上,有桨帆船驶来,总是先闻歌声后听到桨声的。那个可怜的偷猎者苏尔万桑,就在夏特莱堡地牢里关押过,他说:“当时是曲调帮我撑下来。”诗歌无用。曲调又有什么用呢?几乎所有黑话歌曲,都是在这地牢里产生的。蒙戈梅里桨帆船上那忧伤的叠歌:Timaloumisaine timoulamison,就来自巴黎夏特莱大堡的地牢。这些歌多半悲切凄惨,只有几支欢快的,也有一首温柔的:

这里卡伊是舞台,

小射箭手上台来[116]。

你枉费心机,消灭不了永存人心的爱。

在这行为隐秘的世界里,人人都保守秘密。秘密,这是所有人的东西。对这些受苦受难的人来说。秘密就是一致,是用来团结的基础。泄露秘密无异于从这个凶恶的共同体每个成员身上夺走一点东西。用黑话有力的表达,“告发”说成“吃那块儿”。就好像告发者夺取共有的一点东西据为己有,吃了每人身上一块肉。

挨耳光是什么滋味呢?通俗的隐喻回答说:“看见六十六支烛光。”而黑话则说道:Chandelle,camoufle。这样,日常用语就把camouflet当作耳光soufflet的同义词。也正是这样,黑话借助隐喻这条无法估量的轨道,自下而上渗透,由岩洞上升到学士院;普拉耶就说:“我点着我的camoufle(蜡烛);”伏尔泰也写下:“朗勒维勒·拉·博迈勒该挨一百个camouflets(耳光)。”

发掘黑话,步步会有发现。深入探究这种奇特的方言,就会步步走向正常社会和受诅咒社会的神秘交点。

黑话,就是变成苦役犯的语言。

人的思维要素竟然被压制到那么低下,竟然让命数的黑暗暴力拖到那里捆住,竟然让莫名的绳索系在那深渊里,这确实令人骇怪。

苦难的人们可怜的思想啊!

唉!难道谁也不肯来拯救这黑暗中人的灵魂吗?它的命运,难道就是永远在黑暗中等待吗?等待神灵、解放者、骑着飞马和鹰马的天神、鼓翅从天而降身披朝霞的斗士、代表未来的光彩炫目的骑士吗?它向理想之光呼救,难道永远徒劳吗?难道它永远打入黑暗的深渊中吗?在深渊中,惶怖地听见恶魔逼过来,隐约望见那魔头张牙舞爪,口吐白沫,鼓胀的环身在浊水中游动,越逼越近吗?

难道它就注定待在那里,没有一线光明,也没有一线希望,隐约嗅到魔怪气势汹汹地逼近,只能坐以待毙。就像凄惨的安德洛墨达[117]那样,洁白的身子赤裸在黑暗中,心惊胆战,头发蓬乱,双臂拼命地挣扎,永远锁在幽冥的岩石上!

三 哭的黑话和笑的黑话

看来整个黑话,无论是四百年前还是今天的黑话,都渗透了晦涩的象征精神,那些词时而神态忧郁,时而面目狰狞。从中我们能感到,当年那些乞丐在奇迹宫打纸牌时愤怒而忧伤的情绪。纸牌是他们独创的,有几副保存至今。例如那张梅花八画了一颗大树,有八大片梅花瓣叶,树脚下,三只野兔抬着叉了一个猎人的铁叉在火堆上烧烤,树后还有一堆火,上面吊着一口热气腾腾的锅里露出狗头。纸牌画上火烧走私者和伪币制造者,这种报复方式比什么都更阴森可怕。在黑话王国里,思想无论采取什么不同形式,即使唱歌,即使嘲笑,即使威胁,也无不具有这种无可奈何的颓丧特点。所有歌曲都低声下气,悲悲切切,往往催人泪下,其中有些曲调收集保存下来了。强人匪类称为“可怜的强人匪类”,总像要躲藏的野兔,要逃窜的老鼠,要惊飞的鸟儿。刚要抱怨,便又克制住,转为叹息;我们就听到这样一句哀吟:“我真不明白,人类的父亲,上帝,怎么能这样折磨他的子孙,怎么能听他们呼号而不痛苦呢?[118]”穷苦人每当有工夫思考,在法律面前总矮半截,在社会面前也总心虚气短,总是五体投地哀求,转而乞怜,让人感到他自知理亏。

约莫上个世纪中叶,情况就变了。牢狱的歌曲,盗匪唱的老调,可以说摆出一种放肆而欢快的姿态。拉黑夫拉曲,取代了哀怨的摩吕雷曲。十八世纪那些桨帆船歌曲、苦役场和监狱歌曲,几乎都有一种类似的疯狂喜悦。听到这样尖厉跳跃的叠歌,就好像闪着磷光,是由吹木笛的鬼火扔在森林里的:

密尔拉把臂,苏尔拉把抱,

密尔力查洞,乐蹦乐摆特,

苏尔拉把臂,密尔拉把抱,

密尔力查洞,乐蹦又乐抱。

在地窖或密林里掐死人的时候,就要唱这种歌。

症状严重。这些悲苦阶级的古老忧伤,到了十八世纪就消解了。他们开始笑了,开始嘲笑上帝和国王。举路易十五来说,他们把这位法兰西国王叫“庞丹侯爵”[119]。他们几乎快活起来。一道微光从这些悲惨的人中间透出来,就好像他们良心上没有重负了。生活在黑暗中的这些凄苦的氏族,不仅在行动上有视死如归的胆量,而且在精神上也有了无所顾忌的胆量。这表明他们丧失了罪恶感,感觉从一些思想家和空想家那里,得到某种说不清的不自觉的支持。这也表明偷盗和抢劫的行径进入某些学说和诡辩术的论题,略减一点儿本身的丑恶,却给那些诡辩术和学说增加不少丑恶。这还表明,这种情绪如果得不到排遣,那么不久就会猛烈爆发出来。

稍停一下。我们在此指控谁呢?十八世纪吗?它的哲学吗?十八世纪的事业是健康的,也是好的。以狄德罗为首的百科全书派、以杜尔哥为首的重农学派、以伏尔泰为首的哲学家,以及以卢梭为首的空想主义者,组成了四支神圣大军。人类长足走向光明,应当归功于他们。他们是人类走向进步的四个主要目标的四路先锋:狄德罗趋向美,杜尔哥趋向功利,伏尔泰趋向真理,卢梭趋向正义。然而,这些哲学家的旁边和下面,还有诡辩派,那是混杂在香花中的毒草,原始林中的毒芹。一方面,刽子手在法院的主楼梯上,焚毁那个世纪宣扬解放的伟大书籍,另一方面,今天被遗忘的一些作家得到国王的特许,发表莫名其妙的作品,具有特殊的破坏性,供穷苦人如饥似渴地阅读。说来也怪。这类作品有些还受一位王爷的保护,收藏在“秘密图书馆”里。这些情况深奥隐晦,又鲜为人知,在浮面上是看不到的。一件事实的危险性,往往就在于鲜为人知。鲜为人知。是因为发生在地下暗处。所有这些作家,在民众之间挖掘最有害地道的一个,也许要算雷斯蒂夫·德·拉勃列东[120]。

这种作用波及全欧洲,在德国所造成的危害,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严重。在德国,由席勒在他名剧《海盗》中概括的那个时期,偷盗和抢劫的行为充当起抗议的角色,反对财产和劳动,并且吸收某些最简单的、似是而非的思想,用这些表面正确实则荒谬的思想包装起来,几乎不露痕迹,取一个抽象的名称,进入理论范畴,以这种方式在厚道的劳苦大众之中广为流传,甚至瞒过不慎配制这种混合剂的化学家,甚至瞒过接受这种东西的民众。这种情况每次发生都很严重。苦难孕育愤怒。富贵阶级盲目乐观,高枕无忧,总之闭上眼睛,而穷苦阶级却接触在角落里梦想的忧伤或险恶的意识,点燃仇恨的火把,开始审视社会。仇恨一开始审视,那确实可怕!

如果时逢多事之秋,就要发生从前所谓的雅克团那样的大动乱,比起这种大动乱,纯政治性的动荡不过是儿戏,那已不是受压迫者反对压迫者的斗争,而是困穷反对殷富的暴动。那样就会同归于尽。

雅克团是民众的大地震。

将近十八世纪末年,这种危险在欧洲也许迫在眉睫,却被法国革命这一惊天动地的义举阻断了。

法国革命无非是用利剑武装起来的理想,它挺立猛然一击,既失闭了恶门又打开了善门。

法国革命排除了问题,宣布了真理,驱散了疫气,净化了世纪,给人民加冕了。

可以说。法国革命再次创造了人类,赋予人类以第二颗灵魂,即人权。

十九世纪继承并利用其成果,到了今天,我们刚才指出的那种社会灾难,根本不会发生了。只有瞎子才会惊呼大难临头!只有傻子才会惶惶不可终日,革命是预防雅克团的疫苗。

幸而爆发这场革命,社会状况才有所改观。我们的血液里清除了封建君主制的病毒,我们的肌体也排掉了中世纪。当今时代,再也不会天下汹汹,糜沸蚁动了,再也听不到脚下滚滚的暗流,再也见不到文明表层突起鼹鼠地道的踪迹,再也见不到地面龟裂,岩穴顶端洞开、突然探出妖魔鬼怪的脑袋。

革命观就是一种道德观。人权感一经发扬,就能发扬义务感。全民的法律,就是自由;根据罗伯斯庇尔令人叹服的定义:自由止于他人自由的起始。自从一七八九年以来,全体人民以崇高化的个体成长壮大。穷人无不因为有了人权而有了理智;快要饿死的人也怀有对法兰西的忠诚;公民的尊严是内心的盔甲;谁有自由,谁就审慎;谁有选举权,谁就是统治者。由此而产生拒腐蚀性,因此而窒息利欲贪心,面对诱惑,人的眼睛就要英勇地垂下去。革命的净化作用成效极佳,例如七月十四日,例如八月十日,一朝解放,就再也没有贱民了。陡然感悟而变得伟大的群众,第一声呼喊就是:处死盗贼!进步是体面者,理想和绝对真理不容鸡鸣狗盗的勾当。一八四八年,运载土伊勒里宫财宝的那些货车,是由什么人押送的呢?是由圣安托万城郊区那些捡破烂儿的人押送的。破烂却给财宝当警卫。那些衣衫褴褛的人,有了品德就焕发光彩。货车上的箱子有些没有关严,有的甚至半敞着口,在许多金光耀眼的珠宝匣中间,有那顶古老的法兰西王冠,王冠镶满钻石,额头那颗代表王权和摄政的红宝石价值三千万。他们赤着脚,守卫着那顶王冠。

可见,再也不会有雅克团了。我为那些机灵人深表遗憾,往昔的恐惧也就是最后一次起点作用,此后就退出政治舞台了。吓人的红发鬼的大弹簧断了,现在已经众所周知,吓人的玩意儿再也吓唬不了人了。鸟儿同稻草人已经混熟,稻草人上的鸟粪生了虫子,市民都当作笑谈。

四 两种责任:关注和期望

这样说来,社会危险完全消除了吗?当然没有,但绝不会再发生雅克团暴动了。这一方面,社会可以放心,血液不会冲上头脑而发怒;不过,社会必须调整呼吸。不必担心中风,但是肺痨还未治愈。社会肺痨就是贫穷。

慢性病侵害和急症突发,同样致人以死命。

我们要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首先要想到一贫如洗的劳苦大众,减轻他们的痛苦,给他们空气和光明,爱护他们,为他们扩大光明灿烂的视野,通过各种各样的形式向他们大量提供受教育的机会,为他们树立劳动的典范,绝不提供游手好闲的榜样,减轻个人的重负,以便加强他们对总目标的认识,限制穷困而不限制财富,创造人民共同活动的广阔天地,像布里亚柔斯[121]那样,一百只手伸向四面八方,救助弱者和饥寒交迫的人,发挥集体力量来履行这一重大责任,即为所有的劳动手臂开设工厂,为各种天分的人开办学校,为各种聪明才智设立实验室,还要增加工资,减轻刑罚,保持收支平衡,换句话说,要调整福利和劳动之间,温饱和需求之间的比重,总而言之,要开动社会机器,为受苦和无知的人发更多的光,提供更多的福利,但愿富有同情心的人不要忘记,这是人类博爱的首要义务,但愿自私自利的人也了解,这是政治上的第一需要。

还应指出,这一切不过是开端,真正的问题在于:劳动不作为一种权利,也就不可能成为一条法则。

这里不是探讨这个问题的地方,我们就不详谈了。

如果说大自然称作天意,那么社会就应当称作先见之明。

提高才智和精神,同改善物质生活一样,都是不可或缺的。知识是人生旅途的食粮,思想是第一需要,真理是养料,如同小麦。一个人的理性,如果缺乏科学和智慧的营养,就会消瘦下去。精神跟肠胃一样,不吃东西实在可怜。濒临饿死的躯体惨不忍睹,如果说还有更加惨不忍睹的事,那就是要死于见不到的光明的灵魂。

进步的总趋势是解决问题。有朝一日,人们会诧为奇事。既然人类往高处走,那么处于深层的人将走出苦难的区域,也是极其自然的。仅仅由于整体水平提高,贫穷就消灭了。

这种妥善的解决办法,有人若怀疑那就错了。

诚然,过去的势力,至今还很强大,还要卷土重来。一具僵尸焕发青春,确实令人吃惊。它向前挺进,俨然一个胜利者;这具僵尸是个征服者,它率领迷信军团,挥舞专制主义利剑,高举愚昧无知大旗;开到这里;近来,他打了十次胜仗。它气势汹汹,向前挺进,它狂笑着,来到我们门口。至于我们,不要气馁。干脆卖掉汉尼拔扎营的营地。

我们有信念,还怕什么呢?

江河不会倒流,同样,思想也不能倒退。

不想争取未来的人们,可要好好考虑一下。他们不要进步,判决的绝不是未来,而是他们自身。他们染上暗疾,给自己接种了“过去”这个疫苗。只有一种办法可以拒绝明天,那就是呜呼哀哉。

然而,任何死亡都不好,躯体的死亡尽量推迟,灵魂永远也不要死,这才是我们的愿望。

不错,谜底终将揭示,斯芬克司终将开口,问题终将解决。不错,人民,由十八世纪粗制出来,将由十九世纪加工完成。对此白痴才会怀疑!普天下的温饱生活,在将来,不久的将来就会成为现实,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众志成城,共同推动人类的各种事物,在一定时间内,全部推向合乎逻辑的状态,即达到平衡,达到公正。一种天地合成的力量产生于人类,并统治着人类;这种力量最能创造奇迹,无论起伏跌宕的剧情,还是美妙的结局,它都能轻而易举地安排。它借助于来自人世的科学和来自上天的事变,从容面对庸人感到无法解决的各种问题所呈现的矛盾,既善于比较各种思想而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又善于比较各种事态而得到教益;这种进步的神秘力量,可以令人期望一切,甚至有一天,能让东方和西方在幽深的墓穴中相逢,能让伊斯兰教国家君主和波拿巴在大金字塔里对话。

然而目前,在思想的滚滚洪流中,不要止步,不要游移,也不要停歇。社会哲学主要还是国泰民安的科学,其目的和追求的效果,就是通过研究对立面而消弭愤怒。它在研究,探索,分析,然后重新组合。它以削减的办法解决问题,消除全部仇恨。

一个社会在降临到人民头上的风暴中崩溃,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历史上多少人民和国家遭到灭顶之灾;习俗、法律、宗教,一日之间,就被骤然袭来的飓风吹得无影无踪。印度、迦勒底、波斯、亚述、埃及等文明,都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为什么?我们不得而知。这些灾难是怎么引起的呢?我们并不了解。当年,那些社会有可能保住吗?是它们自身的过错吗?它们是不是陷入邪恶中不能自拔,结果自取灭亡呢?一个国家和一个种族暴亡,自杀的因素占多大比重呢?种种疑问都没有答案。阴影遮盖了这些覆灭的文明。它们既然沉下去,就化作水了,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回顾以往,实在惊心动魄:那一艘艘船,诸如巴比伦、尼尼微、塔尔苏斯、底比斯、罗马,经不住黑暗张开巨口吹出的恶风,沉没到人称为过去的大海中,沉没到世纪岁月的滔天骇浪之下。然而,那里黑暗,这里却光明。我们不知道古文明所患的病症,但是了解现代文明的残疾。我们有权让它处处见到阳光,欣赏它的美丽,也暴露它的丑恶。它哪里有病痛,我们就诊断,病症一旦诊断清楚,研究病因就好对症下药了。我们的文明是二十个世纪的成果,它既鬼模怪样,又超群绝伦,值得救治,肯定能救治好。减轻它的病痛,就相当不错,启发它就更好了。现代社会哲学全部研究,都应当集中到这个目标上。如今,思想家一项重大职责,就是给文明诊断。

我们再强调一遍,这种诊断起鼓舞作用;我们也正是强调这种鼓舞,来结束一个悲惨故事的这几页严肃的插入语。我们可以感到,社会必死无疑,而人类却不会灭亡。譬如地球,虽有火山喷发的那种伤口,虽有硫气喷射的那种癣疥,也绝不会死掉。疾病要不了人民的命。

话虽如此,谁诊断社会都会不时地摇头。最坚强的人、最温柔的人、最讲逻辑的人,也有气馁的时候。

未来真能到来吗?眼前一片可怖的黑暗的时候,人似乎总要产生这样的疑问。自私者和穷苦人面面相觑,那情景实在可悲。自私者那方面有种种偏见,受发财致富的教育而蒙昧无知,贪婪的胃口越来越大,沉迷于荣华富贵而浑浑噩噩,有的害怕受苦竟到了憎恶受苦人的地步,不择手段地满足自己欲望,自我膨胀到极点而闭塞了灵魂;而贫苦人这方面,看着别人享乐,又垂涎,又眼红,又仇视,人身上的兽性蠢蠢欲动以求满足,心中迷雾弥漫,充满忧伤、需求、命数,不洁而单纯的无知。

还要继续仰望天空吗?清晰可辨的那个光点,是不是趋于熄灭的一个星体呢?理想,在深邃的天穹,孤零零的幽微缥缈,闪闪发光,但周围如山堆积狰狞的黑影,望去情势十分凶险,然而并不比乌云口中的一颗星处境更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