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为上帝已把正直的人抛弃，
尽管连生活最平常的赠予也遭拒，
尽管受尽凌辱，
心也在蹂躏下流血破碎。
要知道上帝记下了每一个悲惨的日子，
每一滴辛酸的眼泪；
天国万年的幸福，
将报偿他儿女在尘世的痛苦。
——布赖恩特[1]
最长的白日也会有个尽头，最黑暗的夜也会消逝成为黎明。无情的、永远在逝去的时刻总是催促着邪恶者的白天进入永恒的黑夜，正直者的黑夜进入永恒的白昼。我们已经伴着我们卑微的朋友在奴隶制的山谷中走了这么远了；先是穿过安乐舒适的开满鲜花的田野，继而是伤心地抛下了骨肉家园；后来我们和他一起在一座阳光明媚的小岛上停留，那儿善良的手用鲜花掩盖了他的锁链；最后我们又跟着他，直到人间的最后一线希望在黑夜中熄灭，看到在人间的茫茫黑暗中，天上的神灵世界群星灿烂，放射出新的、具有深远意义的光芒。
这时，晨星高悬在绵延的山顶上，阵阵并非来自尘世的清风表明白昼之门正在缓缓开启。
凯西和埃默林的出逃使雷格里本来就粗暴的脾气被激怒到了极点，正如预料中的那样，这股狂怒落到了毫无抵抗能力的汤姆头上。当雷格里匆匆向农奴宣布两个女人逃走的消息时，汤姆眼中突然一亮，手突然往上一举，这些都未能逃过雷格里的眼睛。他看到汤姆没有参加进追捕的人群中，本想逼他加入，但鉴于过去的经验，知道让他去干任何残暴的事他都顽固不从，在当时紧急的情况下，雷格里不愿停下来和他发生冲突。
因此汤姆留在了家里，和另外几个从他那儿学会了祈祷的黑奴一起为逃亡者祈祷。
当雷格里失望而沮丧地回来以后，他心中对汤姆的长期仇恨发展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自从把他买回来以后，这家伙不是在不断地、死命地、不可抗拒地对抗他吗？他身上不是有一股劲儿，尽管不声不响，却像地狱之火一样在燃烧吗？
“我恨他！”那晚雷格里靠在床上时说，“我恨他！他难道不是我的吗？难道我不能任意处置他吗？谁敢来阻拦我呢？”雷格里捏紧拳头使劲摇着，好像他手里有什么东西能被他捏碎似的。
可是汤姆是个忠实而很值钱的仆人呀；尽管因此雷格里更恨他，然而这个考虑对雷格里多少有一点约束力。
他决定第二天早上先什么也不提，他要从邻近的种植园上找一帮人来，带着狗和枪，把沼泽团团围住，然后有计划地彻底搜索一遍。要是把人抓了回来便罢，抓不回来他就把汤姆叫到面前，那时——想到这里他咬牙切齿，怒气冲天——那时他就要把那家伙治得服服帖帖的，要不然——他暗自恶狠狠地拿定了主意。
人们说主人本身的利益对奴隶就是足够的保障。当一个人疯狂的脾气大发作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连自己的灵魂都能故意地睁着眼出卖给魔鬼，他会去关照别人的肉体吗？
“哼，”第二天凯西在阁楼上从树节洞往下侦察时说，“今天的搜捕又要开始了！”
宅子前边的空地上有三四个人骑在马上腾跳着，一两组陌生的狗在牵着它们的黑人手里挣扎着，狗和狗之间对叫个不休。
那群人中有两个是附近种植园里的监工，别的则是邻近城市里雷格里的酒吧朋友，他们是觉得好玩来凑热闹的。很难想象有什么人比他们更面目可憎了。雷格里正毫不吝惜地用白兰地招待着大家，也给那些从各种植园派来参加的黑奴喝。因为必须让这种场合下的黑奴尽可能感到像过节一样。
凯西把耳朵凑在树节洞上，因为早晨风朝宅子吹过来，她能听到不少下面人说的话。她听见他们划分好了地段，议论狗的不同长处，发出有关开枪的命令，如果抓住她们应各自如何对待等等，这时她阴沉严峻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讥笑的神情。
凯西缩回身子，她合起双手仰着头说道：“啊，伟大的万能的上帝啊！我们都是罪人，但是难道我们比世上所有的人罪孽都更深重，所以才受到这样的对待吗？”
她说这话时，脸上和声音中都流露出极其恳切的感情。
“孩子，要不是为了你，”她看着埃默林说，“我情愿出去，谁要是一枪把我打死我才感谢他呢；因为自由对我有什么用啊？能把孩子们还给我吗？能让我成为原来那样的人吗？”
埃默林像孩子一样天真，凯西心情恶劣时她还真有点怕她。她看上去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但是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抚摸着凯西的手。
“别这样！”凯西说着想要把手抽开，“你会让我爱你的，我这辈子再也不打算爱什么人了。”
“可怜的凯西！”埃默林说，“别这样想！如果上帝给了我们自由，他也许会把女儿还给你的，不管怎样，我会像你的女儿一样。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自己苦命的老妈妈了！不管你爱不爱我，凯西，我都会爱你的。”
埃默林孩子般温柔的感情胜利了。凯西在她身旁坐下，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脖子，抚摸着她柔软的褐色头发。埃默林则惊异地望着凯西那双含着眼泪无限柔情的眼睛，这双动人的眼睛是多么美丽啊！
“啊，埃默！”凯西说，“我一直如饥似渴地想念我的儿女，眼睛都望穿了！这里，这里，”她捶着胸口说，“这里是一片荒凉，一片空虚！如果上帝把我的儿女还给我，那我就能够祈祷了。”
“你一定要相信上帝，凯西，”埃默林说，“他是我们的天父啊！”
“我们犯了天怒，”凯西说，“他已经生气，不再理会我们了。”
“不对，凯西，他会对我们行善的，让我们寄希望于他吧，”埃默林说，“我一直是怀有着希望的。”
搜捕的时间很长，劲头很足，也很彻底，但是一无所获。当雷格里疲惫不堪垂头丧气的下马时，凯西阴沉着脸得意地冷笑着从阁楼上往下看着他。
“喂，昆宝，”雷格里在客厅椅子里躺下后说道，“你马上去把汤姆那家伙给我揪来，一定是那老畜生捣的鬼，扒了他的老黑皮也要让他说出来！”
山宝和昆宝虽然互相仇恨，但都同一个心眼地对汤姆恨之入骨。最初雷格里告诉他们，他买来汤姆是为了自己不在种植园时让他当总管的，这引起了他们的嫉恨，加上他们本性卑鄙，奴性十足，看到汤姆愈来愈不讨东家欢心，这种嫉恨更是日益加深了。因此这时昆宝就干劲十足地执行命令去了。
汤姆听到召唤，预感到事情不妙。他知道逃亡者的所有计划，也知道她们现在的藏身之处；他知道他要对付的人凶残无比，具有暴君般的权力。但是他感到上帝给了他力量，使他宁死也不会背叛那两个孤苦无靠的人。
他把筐子放在垄边，望着苍天说：“我把灵魂交托在你手中！你已拯救了我，啊，真理之上帝！”说完平静地让昆宝粗暴、凶狠地把他一把抓住。
“嗬，嗬！”壮汉一面拖着他往前走一面说，“这回你可要够受了！老爷可是火冒三丈呢！这回你别想躲得过，告诉你吧，这回没错你是挨定了！帮着老爷的黑鬼逃跑，看你出来时会是个什么样子！看你会挨什么罚吧！”
这些恶毒的话一句也没有进到他耳朵里！一个更大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杀了身体以后，就不能再做什么了，不要怕他们。”[2]这些话使这个苦命人的筋骨震颤，仿佛被上帝的手指所触。他感到千百个人的力量集于一身。他经过时，所有的树木，他做奴隶住的茅屋，他受屈辱的整个这片地方，就像景物从疾驶的车旁掠过一样从他身旁席卷而过。他的灵魂悸动着，他那永恒的家已经在望，解脱的时刻似乎已经来临了。
“喂，汤姆！”雷格里说着走上前来凶狠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接着咬牙切齿火冒三丈地说道，“你知不知道，我已经下决心要宰了你了？”
“老爷，这太可能了。”汤姆平静地说。
“我已经，下了，决心，了，”雷格里以冷酷得可怕的平静说，“汤姆，除非你把你知道的那两个婆娘的事告诉我！”
汤姆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
“你听见了没有？”雷格里跺着脚，像头被激怒的狮子般吼叫道，“说！”
“我没什么可说的，老爷。”汤姆慢吞吞地、坚定而从容不迫地说。
“你真敢对我说，你这个老黑鬼基督徒，你不知道？”雷格里说。
汤姆没有做声。
“说！”雷格里狠狠地打了汤姆一拳，咆哮道，“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老爷，但我不能说。我可以去死！”
雷格里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压着怒火，抓住汤姆的胳膊，脸几乎挨着汤姆的脸，用可怕的声音说：“你听着，汤姆！你以为我饶过你一次，说话不作数的，是不是？可是这一回我已经下了决心了，权衡过利害得失了。你一向和我作对，这回我要不就制服你，要不就宰了你！别无选择。我要数数你身上有多少滴血，让它一滴一滴地往外流，流到你屈服为止！”
汤姆抬头看了看主人，回答道：“老爷，如果你病了，有困难了，要死了，而我能够救你的话，我会把我的生命之血给你；如果需要我这可怜的老躯体里的每一滴血来拯救你宝贵的灵魂，我会慷慨地把血献给你，就如同耶稣为我流血一样。啊，老爷！别让你的灵魂背上这个罪孽吧！它对你的伤害将大于对我的伤害！你就尽你所能折磨我吧，我的苦难就要到头了；但是如果你不忏悔，你的苦难永远没有头！”
就像在暴风雨间歇时听到的一段奇妙的仙乐一样，这一感情的迸发造成了片刻的寂静。雷格里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汤姆，房间里静得连那座旧钟的滴答声都听得清清楚楚，默默地记数着那颗铁石般的心余下的获得最后宽恕和缓刑的时间。
但这只不过是瞬间的事。雷格里稍稍踌躇了一下，闪过了一丝的动摇和懊悔，然后邪恶的本性又变本加厉卷土重来，雷格里暴跳如雷，把汤姆打翻在地。
血腥残暴的景象使人心惊胆战。有人敢做的事别人却不敢听。和我们同为人、同为基督徒的人们所受的痛苦，即使在密室中也无法说出来，因为它会折磨人的灵魂呀！然而，啊，我的祖国！这一切都是在你的法律的庇护之下做出来的呀！啊！基督！你的教会几乎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的呀！
但是过去曾有过一个人，他的痛苦把一件折磨人、侮辱人、使人蒙受耻辱的刑具变成了光辉、荣耀、永生的象征；只要他的精神所在之处，无论是侮辱人的鞭打还是流血与凌辱，都只能使一个基督徒的最后斗争变得更为光荣。
在那个漫长的夜晚，在那间破棚子里，他那勇敢、慈爱的精神支持着他忍受着殴打和残酷鞭挞的人，他是孤立的吗？
不！在他身旁站着一个人，只有他能看见他，“仿佛圣子的模样。”
那诱惑者也在他身旁站着，狂暴、专横的意志使他丧失理智，每时每刻逼迫他为了免得受苦去出卖无辜的人。但是那颗勇敢、忠实的心坚立在那永恒的岩石上，和他的救世主一样，他知道如果他要救人，他就无法救自己；最狠毒的酷刑也无法逼他开口，从他嘴里说出的只有祈祷和对上帝的坚定信仰。
“他已经快死了，老爷。”山宝说，他不由自主地被他的受害者的毅力所感动。
“接着打，打到他屈服为止！叫他尝尝厉害！叫他尝尝厉害！”雷格里吼道，“他要不坦白，我就让他身上的血流光！”
汤姆睁开眼睛看了看主人，“你这可怜虫！”他说道，“你已经不能怎么样了！我全心全意地宽恕你！”说完他完全昏了过去。
“我相信他这回是完了，”雷格里说着走向前去看看他，“不错，是完了，他的嘴总算给闭住了，这至少是个安慰！”
是的，雷格里，但是谁能让你灵魂里的那张嘴闭住呢？那个灵魂已经不可救药，毫无希望，祈祷也没有用了；那永远扑不灭的火已经开始在那个灵魂里燃烧了！
然而汤姆还没有断气，他那奇妙的言语和虔诚的祈祷打动了那两个充当刽子手的禽兽般的黑人的心，因此等雷格里一走他们就把他放了下来，出于愚蠢，他们想把他救活过来，好像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似的。
“我们确实做了件邪恶得可怕的事！”山宝说，“但愿账算在老爷身上而不是我们身上。”
他们给他洗了伤口，用废棉花弄了个简陋的床铺让他躺下，其中一个还悄悄到宅子里去向雷格里讨了杯白兰地，假说自己累了想喝一口。他把酒拿回来灌进了汤姆的嘴里。
“啊，汤姆！”昆宝说，“我们对你太狠了！”
“我诚心诚意地宽恕你们！”汤姆声音十分微弱地说。
“啊，汤姆，请你告诉我们究竟耶稣是谁啊？”山宝说，“那个整夜都在支持你的耶稣，他是谁？”
这个名字唤起了他越来越虚弱的精神，他有力地说出了几句有关那位奇妙的人的话：他的一生，他的死，他永恒的存在，以及他拯救世人的力量。
他们哭了：两个凶残的人都哭了。
“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些话？”山宝说，“但是我相信！我没法不信！主耶稣啊，饶恕我们吧！”
“可怜的人啊！”汤姆说，“我情愿忍受一切苦难，只要能使你们相信耶稣！啊，上帝！我祈求你让我帮助这两个灵魂吧！”
他的心愿实现了。
* * *
[1] 布赖恩特（1794—1878），美国诗人。
[2] 见《新约·路加福音》第12章第4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