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葡萄 第二十六章

在青草镇收容所里,一天傍晚,长条的浮云笼罩着夕阳,映得云彩边上发红,乔德一家人吃完晚饭后没有散开。妈踌躇了一会儿,才动手收拾盘子。

“我们总得想想办法才行。”她说。她指着温菲尔德。“看看他那副神气。”她说。等他们都瞪着眼睛看着那孩子的时候,她又说:“他在梦里只是乱翻乱扳。看看他那脸色。”全家的人又困窘地望着地上。“老吃煎面团,”妈说,“我们到这儿已经一个月了。汤姆干了五天活。你们其余的人呢,天天出去找工作,老找不到,说都不敢说。钱是用光了。你们都不敢说出来,商量商量。每天晚上你们都只管吃饭,吃完就走开了。老是怕谈起来难受,不肯商量商量。唉,你们非谈谈不可了。罗莎夏快生孩子了,瞧她那脸色多难看。你们非商量商量、想想办法不可了。现在你们不想出点儿办法,谁也不许站起来。油只够再吃一天了,面粉可以吃两天,土豆够吃十天。你们坐在这儿,赶快动动脑筋吧!”

他们都望着地下。爸用折刀刮去厚指甲里的污垢。约翰伯伯揪着他坐的那只木箱上的一块碎片。汤姆捏着下嘴唇,从牙齿上翻下来。

他放开嘴唇,低声说:“我们一直在想办法,妈。自从用不起汽油以后,我们就靠两只脚到处跑。我们闯进每家的大门,走遍了每一户人家,明知没有希望的地方,我们也去过了。这真叫人难受。明知找不着的东西,你也得出去瞎找一场。”

妈厉声说:“你不该垂头丧气。我们这一家正在倒霉,你更不该垂头丧气。”

爸把他那刮过的指甲察看了一番。“我们只好离开这儿了。”他说,“我们舍不得离开,这地方太好了,这儿的人也都挺好。现在恐怕还是得到胡佛村那种停宿场去才行。”

“,我们要是非离开不可,那就只好离开。最要紧的还是得有东西吃呀。”

奥尔插嘴道:“我在卡车里存着一桶汽油。我没让什么人知道。”

汤姆微笑了一下。“奥尔这家伙尽管那么吊儿郎当,倒是挺有心机呢。”

“现在你们想想看,”妈说,“我再不能眼看着这一家人挨饿了。油只够一天吃的。我们就只有这么多了。罗莎夏快生孩子了,她得吃点儿好的才行。你们想想看!”

“这儿有热水和抽水马桶—”爸开始说。

“嗐,抽水马桶可不能当饭吃呀。”

汤姆说:“今天有个人来,说是要招工人到马里斯维尔去摘果子。”

“,我们为什么不上马里斯维尔去呢?”妈问道。

“我也不知道,”汤姆说,“好像是不大妥当。他很着急。不肯说工钱多少。他说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多少。”

妈说:“我们就上马里斯维尔去吧。我不管工钱多少。我们去就是了。”

“太远了,”汤姆说,“我们没钱买汽油。我们不能上那儿去。妈,你说我们应该想办法,我可是一天到晚都在想办法,没转过别的念头呀。”

约翰伯伯说:“有人说北边有个地方,离图莱里很近,那儿的棉花快要收割了。据那个人说,那地方并不是很远。”

“好吧,我们非走不可,还得赶紧去。我不想在这儿再待下去了,不管这地方多么好。”妈拿起她的水桶,走向清洁所去打热水。

“妈发脾气了,”汤姆说,“我看她早就冒火了。她简直气坏了。”

爸像宽了心似的说:“,她总算把心事爽爽快快讲出来了。我夜里躺着,老是急得头上发烧。现在我们好歹可以痛痛快快谈一谈了。”

妈提着一桶冒着热气的水走回来。“怎么样,”她问道,“想出办法来没有?”

“正在想呢。”汤姆说,“现在我们就往北边去,到那种棉花的地方好不好?这一带我们已经走遍了。这一带是没有工作的。我们收拾起来,赶快到北边去,怎么样?等到该摘棉花的时候,我们就在那儿了。我倒有点儿手痒,很想摘摘棉花呢。你还留着一满桶汽油吗,奥尔?”

“差不多—只差两英寸。”

“足够开到那地方的了。”

妈拿着一个盘子,举在水桶上面。“怎么样?”她追问道。汤姆说:“你赢了。我想我们大概要走。怎么样,爸?”

“我看我们只好走了。”爸说。

妈向他瞟了一眼。“什么时候走?”

“—不用等了。干脆就在明早上走也好。”

“明早上非走不可,我对你们说过,剩下的东西不多了。”

“唉,妈,你别以为我不想走。我有两个星期没吃到好东西了。我吃是吃饱了的,可是等于白吃,也没什么好处。”

妈把盘子投进水桶。“我们一早就动身。”她说。

爸把鼻子吸了两下。“年头好像是变了。”他讽刺地说,“从前是男人家拿主意,现在好像要女人家拿主意了。我看这样下去,非把棍子拿出来不行了。”

妈把湿淋淋的干净的铁盘子拿出来,放在一只木箱上。她一面做事,一面低头微笑着。“你去把棍子拿来,爸。”她说,“从前有东西吃,有房子住,你也许可以用你的棍子摆摆威风。可是你现在没有干活,想也不想,干也不干。要是你在干活,那你尽可以用你的棍子,把女人家收拾得服服帖帖,只敢哼哼鼻子,不敢说话。你现在拿根棍子来试试看,包管你不敢动手打女人,否则你就看我跟你对打,因为我也预备了一根棍子呢。”

爸怪难为情地苦笑了。“你说这种话,叫孩子们听见可不大好。”他说。

“你先让孩子们肚里有点儿腌肉,再来讲究别的吧,现在可管不着什么话该不该让他们听见。”妈说。

爸厌烦地站起身走开了,约翰伯伯跟着他。

妈一双手在水里忙着洗盘子,但是她却目送着他们,后来她对汤姆得意地说:“他现在好了,不那么泄气了。他多半是想揍我一顿。”

汤姆笑了。“你是故意惹他生气的吗?”

“对啦,”妈说,“一个人老是愁来愁去,不久就要愁坏心肝,躺倒下来死掉的。你要是招他生气,他反而就好了。爸他本来不说话,可是现在他可气坏了。现在他会对我发脾气的。他好了。”

奥尔站起身来。“我要顺着这条路走一趟。”他说。

“最好去看看卡车,把它弄好,准备明早动身。”汤姆提醒他说。

“已经弄好了。”

“要是还没弄好,我就叫妈来对付你。”

“弄好了。”奥尔顺着那一排帐篷大摇大摆地溜达过去。

汤姆叹了一口气。“我有些累了,妈。你也惹我生生气怎么样?”

“你是有脑筋的,汤姆。我用不着招你生气,我还得依靠你呢。除了你,那几个都不管事,像客人似的,你是不会泄气的,汤姆。”

责任落到了他身上。“我不爱管这些事,”他说,“我要像奥尔一样出去走走。我要像爸那样生生气,像约翰伯伯那样喝喝酒。”

妈摇摇头。“那可不行,汤姆。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我从你小时候就知道。那可不行。有些人只顾自己,别的全不管,比如奥尔—他就只知道追女孩子。你从来就不是那样,汤姆。”

“我一向是那样的,”汤姆说,“现在还是。”

“不,你不是那样。你做事不单管你自己。他们把你关进牢里去的时候,我就知道。大家都夸你呢。”

“嗐,妈—别谈这些了。这是靠不住的。这全是你脑子里的想法。”

她把刀叉放在那一摞盘子顶上。“也许是吧。也许是我自己的想法。罗莎夏,你把这些东西擦干了收起来。”

姑娘气喘吁吁地站起来,大肚子在前面鼓着。她懒洋洋地走到木箱跟前,拿起一个洗好的盘子。

汤姆说:“肚子绷得那么紧,把她的眼睛都绷大了。”

“你别开玩笑了。”妈说,“她倒是很听话。你去向人家告别吧,爱找谁就找谁,随你的便。”

“好吧,”他说,“我要问问那地方有多远。”

妈对女儿说:“他说那句话,并不是要叫你难过。露西和温菲尔德在哪儿?”

“他们跟着爸溜走了,我看见他们了。”

“,让他们去好了。”

罗莎夏来回走动着,懒洋洋地做着事。妈细心地把她打量了一番。“你觉得很好吧?你的脸蛋儿有点儿浮肿呢。”

“人家说我该喝点儿牛奶,可是我没牛奶喝。”

“我知道。我们根本就没牛奶喝。”

罗莎夏郁郁不乐地说:“康尼要是没有跑掉,那他用功学习想想办法,我们现在也可以有一所小房子了。我需要喝点儿牛奶,就可以喝到了。那我就会生出一个好娃娃来。现在这个娃娃生出来是不会好的。我该喝点儿牛奶呢。”她伸手到围裙口袋里,摸出一点儿东西放进嘴里。

妈说:“我看见你在咬什么东西。你吃的是什么?”

“没什么。”

“告诉我,你咬的是什么东西?”

“只不过是一块熟石灰。找到了一大块。”

“嗐,那等于吃脏土呀。”

“我好像很想吃这东西。”

妈沉默了。她把两膝摆开,绷紧了裙子。“我明白,”她终于说,“我从前怀孕的时候,吃过煤块。吃过一大块煤。奶奶说我不该吃。你别再说肚里的孩子了。你最好连想都别去想他。”

“没有丈夫!又没有牛奶!”

妈说:“你要是身体好,我就要揍你,狠狠地打你一个耳光。”她站起来走进帐篷。随后她又出来,站在罗莎夏面前,把她的手伸出来。“瞧!”她手里拿着一副小小的金耳环。“这是给你的。”

女儿的眼睛亮了一下,接着她又望着旁边。“我还没穿过耳朵呢。”

“,我来给你穿。”妈急忙奔回帐篷里。她带了一个纸盒子回来。她在一根针上匆匆地穿上线,把两股线并起来,接连打了几个结。她又在另一根针上穿了线,打了结。她还从那盒子里找出了一个软木塞。

“这会痛,这会痛呀!”

妈走到她身边,把软木塞按在耳垂后面,然后将针往耳朵上一戳,插进软木塞里。

女儿猛地动了一下。“痛呀!戳得痛呀。”

“只不过这一下。”

“真的痛呀。”

“好吧,不要紧。先看看那只耳朵再说吧。”她按上软木塞,又戳穿了另一只耳朵。

“会痛的。”

“嘘!”妈说,“全弄好了。”

罗莎夏惊讶地望着她。妈把针一抽,把两根线上的疙瘩都拉着从耳垂上穿过。

“好了,”她说,“我们每天拉一个结,过两个星期,眼子就长好了,你就可以戴耳环了。这个—现在是你的东西了。你可以收起来。”

罗莎夏轻轻地摸摸自己的耳朵,看看她手指上那些小小的血点子。“并不痛。只觉得扎了一下。”

“你早就该穿耳朵了。”妈说。她看了看女儿的脸,得意地微笑了一下。“现在你把那些盘子全都收拾好。你的娃娃会长得很好的。差点儿没给你穿耳朵,就叫你生孩子。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这里面有什么道理吗?”

“,当然有道理,”妈说,“当然有道理。”

奥尔沿着那条路向跳舞场的音乐台走去。他在一个整洁的小帐篷外面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又一路往前去。他走到空场地边上,便在草地上坐下来。

西边的浮云现在已经没有那红色的边缘了,中心部分是黑沉沉的。奥尔抓抓他的腿,望望傍晚的天空。

过了几分钟,一个金发姑娘走了过来,她长得很漂亮,面貌很伶俐。她在他身边的草地上坐下,没有讲话。奥尔伸手搂着她的腰,用手指在那里抚弄。

“别这样,”她说,“弄得我发痒。”

“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奥尔说。

她吃了一惊,定睛望着他。“明天?上哪儿去?”

“往北去。”他轻松地说。

“,我们不是快结婚了吗?”

“对啦,迟早的事。”

“你说很快就要结婚的!”她愤愤地嚷道。

“嗐,说快也得到快的时候呀。”

“你答应过了。”他的手指又往前抚弄过去。“你走开,”她嚷道,“你说过我们就要结婚的。”

“,我们当然快结婚了。”

“可是现在你却要走了。”

奥尔追问道:“你怎么啦?你怀孩子了吗?”

“不,没有。”

奥尔笑了。“那我算是白费功夫了,嗯?”

她把下巴往外翘了一下,猛一跳,站了起来。“你走开,奥尔·乔德。我再也不要见你了。”

“噢,别生气。怎么啦?”

“你只想—随便胡闹一下。”

“等一等。”

“你以为我非跟你一道走不可。哼,我偏不!我的机会多得很呢。”

“等一等。”

“不,先生—你走开。”

奥尔忽然把身子往前一冲,捉住她的脚脖子,把她绊倒在地上。当她倒下去的时候,他就抓住她,一手把她抱着,一手按住她那骂人的嘴。她想咬他的手掌,但是他却把手掌在她的嘴上捂着,同时用另一只胳膊把她按住。过了一会儿,她就乖乖地躺在那里,再过一会儿,他俩就在干草地上一同哧哧地笑起来了。

“,我们很快就会回来,”奥尔说,“到那时候,我就有满袋的钱。我们就可以到好莱坞去看看电影了。”

她仰卧着。奥尔俯在她的身上。他看见明亮的金星照在她的眼睛里,又看见黑云也照在她的眼睛里。“我们可以坐火车去。”他说。

“你看要多久才能去呢?”她问道。

“,也许一个月吧。”他说。

晚上的黑影笼罩下来,爸和约翰伯伯跟别家的家长们蹲在管理处外面。他们谈论着这个夜晚,谈论着将来。小个子主任穿着一身磨损了的干净白衣服,把两肘支在门廊的栏杆上。他拉长着脸,有点儿累了。

休斯顿仰起头来看看他。“你最好去睡一觉,先生。”

“我想我是该睡了。昨天夜里,三所里生了个孩子。我渐渐成了个内行的接生婆了。”

“谁都应该懂一点儿,”休斯顿说,“结了婚的人不能不懂。”

爸说:“我们明天早上就要走了。”

“真的吗?你们往哪边去?”

“打算到北边一点儿的地方去。想去赶上摘第一批棉花。我们在这儿没找到工作。我们没东西吃了。”

“知道那边有工作吗?”休斯顿问道。

“不知道,可是我们知道这儿确实是没工作了。”

“稍迟一点儿就会有的,”休斯顿说,“我们打算在这儿守着。”

“我们并不愿意走,”爸说,“这儿的人都挺好—还有抽水马桶这些东西。可是我们却不能不吃饭。我们还有一桶汽油,这够我们赶一段短短的路。我们在这儿天天洗澡。我一辈子从来没这样干净过。真奇怪—我通常每星期只洗一次澡,并不觉得身上臭。可是现在呢,我要是不每天洗个澡,身上就发臭。不知道是不是多洗了澡就弄得这样。”

“也许你从前闻不到自己身上的气味吧。”主任说。

“也难说。我巴不得我们能住下去。”

小个子主任用两只手掌按住他的太阳穴。“我想今天夜里又有一个孩子要生了。”他说。

“我们家里不久也要生孩子了,”爸说,“我巴不得我们那个孩子能够在这儿生。我当然希望能在这儿生喽。”

汤姆、威利和那个混血儿朱尔坐在舞场的边上,摆动着脚。

“我有一包‘达勒姆’,”朱尔说,“想抽烟吗?”

“当然想抽,”汤姆说,“好久没抽过烟了。”他把那支褐色的纸烟小心地卷了一卷,不让烟末子糟蹋掉。

“喂,老兄,眼看你们要走,我们真舍不得。”威利说,“你们都是好人呀。”

汤姆点着了纸烟。“这件事我想过很久了。天哪,我是巴不得能长住下来。”

朱尔把他的达勒姆牌香烟收回去。“这真是不大好。”他说,“我有个小女儿。原来我还以为到了这儿,她就可以上学。可是真糟糕,我们在一个地方老是待不了多久。老是东奔西跑,就只好拖延下来。”

“我希望我们别再住胡佛村了,”汤姆说,“那地方,我真是有些害怕。”

“警察把你们赶来赶去吗?”

“我怕的是我会杀人。”汤姆说,“我在那儿待了没多久,可是我老在冒火。警察来把我一个朋友抓了去,只是因为他说话不大合法。我简直一天到晚都在冒火。”

“你参加过罢工吗?”威利问道。

“没有。”

“嗐,我心里老在想,那些警察到处摆威风,为什么不到这儿来捣乱呢?你想是管理处那个小个子把他们挡住了吗?不是的,伙计。”

“,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尔问道。

“我告诉你吧。那是因为我们大家齐心合力。警察上这收容所来,就不能专找一个人的碴儿。他要找碴儿就得找全所的人的碴儿。那他又不敢。我们只要喊一声,就有两百个人出来。工会里一个做组织工作的人在路上讲过这个道理。他说我们到处都可以那么办。只要大家齐心。他们不会跟两百个人捣乱的。他们只能专找一个人的碴儿。”

“是呀。”朱尔说,“假如有了工会呢?那就得有领头的。他们只要把你们的头儿抓了去,那你们的工会还站得住吗?”

“,”威利说,“我们往后得把这个问题琢磨琢磨才行。我上这儿来已经一年了,工钱老是越来越低。现在谁也不能靠工作养活一家人,而且情况还在一直坏下去。老待着不动,饿着肚子,那可不行。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要是一个人有几匹马,马不干活,他就得喂它们,那时候他不会发脾气。可是一个人雇了一批人给他干活,他却不管他们的死活。马比人还值钱得多啊?这道理我实在不懂。”

“我也莫名其妙,简直连想都不愿意想它。”朱尔说,“可是我不想又不行。我有个小女儿。你知道她长得多漂亮。有一个星期,这收容所里的人给了她一个奖品,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唉,她往后怎么得了?她长得又高又瘦,越来越不行了。这实在叫我受不了。她多漂亮啊。我真想闯祸了。”

“怎么办?”威利问道,“你打算怎么办?—偷东西去坐牢呢,还是杀了人去受绞刑?”

“我不知道,”朱尔说,“想起来真伤脑筋。简直叫人发疯呀。”

“我往后想起这儿的舞会,多难受啊。”汤姆说,“这儿的舞会真是好极了,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我要睡觉去了。再见。往后我还可以在别处跟你们见面。”他跟他们握握手。

“一定可以。”朱尔说。

“好,再见吧。”汤姆走到黑暗中去了。

在乔德家帐篷的暗处,露西和温菲尔德躺在他们的床垫上,妈躺在他们旁边。露西低声说:“妈!”

“怎么!你还没睡着吗?”

“妈—我们去的地方,会有槌球吗?”

“不知道。睡觉吧。我们清早就要动身。”

“,我巴不得我们能留在这儿,我们在这儿总能打到槌球。”

“嘘!”妈说。

“妈,今晚上温菲尔德打了一个孩子。”

“他不该打人。”

“我知道。我对他说过,可是他还是打了,正打在那孩子的鼻梁上。我的天,流了好多血呀!”

“别这样说话。这么说话是不好的。”

温菲尔德翻了翻身。“那孩子说我们是俄克佬。”他用愤怒的口气说,“他说他不是俄克佬,因为他是从俄勒冈来的。说我们是可恶的俄克佬。我就揍了他一拳。”

“嘘!你不该打他。他骂你又不会伤害你。”

“!我可不肯让他骂。”温菲尔德凶狠地说。

“嘘!睡觉吧。”

露西说:“他的血直往下流—全身衣服上弄得一塌糊涂,可惜你没看见。”

妈从毯子底下伸出一只手来,用指头在露西脸上弹了一下。小姑娘愣了一会儿,随即就抽抽噎噎地小声哭起来了。

爸和约翰伯伯在清洁所里坐在紧靠着的两个马桶间里。“临走上这儿来坐一次也不错。”爸说,“这地方可真好。还记得孩子们第一次冲水的时候,吓成什么样吗?”

“我头一回也并不觉得很自在。”约翰伯伯说。他把工装裤端端正正地从膝部拉起来。“我心里发慌呢,”他说,“我觉得有罪。”

“你不可能犯什么罪呀,”爸说,“你又没有钱,老是规规矩矩地待着。你胡闹一回至少要花两块钱。我们的钱总共都不到两块了。”

“是呀!可是我心里想着胡闹呢。”

“那不要紧。你心里想着胡闹,那又不要花钱。”

“那也是一样,反正不好。”约翰伯伯说。

“那可是便宜得多了。”爸说。

“胡闹到底不好,你别老不在乎。”

“我并不是不在乎。你尽管往下说吧。你只要喝醉了,就转邪恶的念头。”

“这我也知道,”约翰伯伯说,“老是这样。我干过的坏事,连一半都没说出来。”

“,那你就自己放在心里吧。”

“这些讲究的抽水马桶就勾起了我的邪恶念头。”

“那你就上外面的树林子里去方便好了。快,把你的裤子拉起来,我们该去睡觉了。”爸把他的工装裤背带拉端正,扣好了纽扣。他放水冲了马桶,定睛望着马桶里的水旋转,兀自出神。

妈把一家人叫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清洁所开着的门里闪射出低微的灯光来。沿路的各个帐篷里传来一阵阵各种各样的鼾声。

妈说:“喂!起来。我们要动身了。天快亮了。”她拿起手提灯吱吱响的罩子,把灯芯点着:“喂!大家都起来。”

帐篷里躺着的人都慢慢地蠕动起来。毯子和被窝掀开了,一双双睡眼迷迷糊糊地望一望灯光。她把衣服罩在自己穿着睡觉的内衣上。“我们没有咖啡了。”她说,“我还有几个面包,我们可以在路上吃。现在快起来,我们要装卡车了。快点儿。别吵。别吵醒了邻近人家。”

过了几分钟,她才把他们全都叫醒了。“你们现在不许走开。”妈警告着孩子们。一家人穿好了衣服。男人们拆下了油布篷装好了卡车。“要装得好好的、平平的。”妈提醒他们说。他们把床垫铺在行李上,又把油布在撑竿上拴好了。

“好了,妈,”汤姆说,“卡车装好了。”

妈把一盘冷面包端在手里。“好吧。这些面包,每人拿一个,我们总共只有这些了。”

露西和温菲尔德各自拿了面包,爬上了行李。他们把毯子盖在身上,又睡起觉来,手里还拿着那又冷又硬的面包。汤姆坐到司机座位上,踩了踩起动机。机器噗噗地响了一阵,又停住了。

“你真该死,奥尔!”汤姆嚷道。“电瓶没电了。”

奥尔气冲冲地说:“他妈的,我没汽油,叫我怎么发动马达给它充电?”

汤姆忽然咯咯地笑。“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总是你的错。你得去摇一摇才行。”

“我告诉你,这不能怨我。”

汤姆下了车,从车座底下找出摇把来。“那就怨我吧。”他说。

“把摇把交给我,”奥尔抓住了那根摇把,“把电门关上,别让摇把打断我的胳膊。”

“好吧。你快摇。”

奥尔用力把摇把摇了几转。汤姆小心地开开电门,机器转动了,哗啦哗啦、轰隆轰隆地响。他踏在油门上的脚抬了起来,使响声小下来。

妈爬上车来坐在他旁边。“我们把收容所里的人全都闹醒了。”她说。

“他们还可以再睡。”

奥尔在另一边爬上了车子。“爸和约翰伯伯爬到行李上去了,”他说,“他们打算再睡一觉。”

汤姆把车子向大门口开去。看守人从管理处出来,拿手电筒在卡车上照了一照。“等一等。”

“什么事?”

“你们销了号吗?”

“当然。”

“那么,我就把你们划掉了。”

“好吧。”

“你们知道往哪边去吗?”

“,我们打算到北边去试试。”

“,祝你们走运。”看守人说。

“也祝你走运。再见。”

卡车慢慢地绕过了那个大土墩,便到大路上了。汤姆照他先前开过的原路开过去,经过青草镇,再往西到了九十九号公路,沿着那条铺好的公路往北走,向贝克斯菲尔德开去。他开到市镇郊外的时候,天色渐渐亮了。

汤姆说:“你到处都能看见一些馆子。那些地方都卖咖啡。瞧,那边有个通宵营业的馆子,管保他们预备了十加仑咖啡,全是热的!”

“唉,别说了。”奥尔说。

汤姆转过头去,咧着嘴对他笑了笑。“,我看你很快就勾搭上一个姑娘了。”

“那又怎么样?”

“他今早上不高兴呢,妈。他可不好惹。”

奥尔气恼地说:“我打算快点儿自找出路。一个人如果没有家累,要闯出一条路来就容易得多了。”

汤姆说:“再过九个月你自己就有家了,我看见你到处胡闹。”

“你疯了。”奥尔说,“我打算找个汽车行里的活计,那我就可以上馆子吃饭……”

“再过九个月,你就有老婆孩子了。”

“我告诉你,我不会有。”

汤姆说:“你真是个聪明的小伙子,奥尔。你头上反正得挨一顿揍。”

“谁会揍我?”

“要揍你的人随时都有。”汤姆说。

“你觉得就因为你……”

“你们别吵了。”妈插嘴道。

“是我跟他开玩笑,”汤姆说,“我故意惹他生气。可是我并没有坏心眼,奥尔。我原来还不知道你那么喜欢那个姑娘呢。”

“我对什么姑娘都不大喜欢。”

“那么,好吧,不喜欢就不喜欢。我不跟你争了。”

卡车开到市镇的边上了。“瞧那些卖热狗的摊子,有好几百个呢。”汤姆说。

妈说:“汤姆!我还留着一块钱。你馋着想喝咖啡,要不要把这块钱拿去花了?”

“不,妈!我只不过是说着玩儿罢了。”

“你要是嘴馋,很想喝,你尽可以拿去花了它。”

“我不要。”

奥尔说:“那么,就别再提咖啡了。”

汤姆沉默了好一会儿。“我好像老觉得是在走老路似的,”他说,“那天晚上我们就是顺着那条路过来的。”

“但愿我们一辈子也别再遇上那样的事了,”妈说,“那天晚上可真倒霉!”

“我也不愿意再碰到那种事情。”

太阳在他们右边升起来,卡车的阴影在他们旁边飞跑,掠过路边那些篱笆桩子。他们很快就开过了那个重建的胡佛村。

“瞧!”汤姆说,“那儿住上新来的一批人了。看上去好像还是那个老地方。”

奥尔慢慢地消除了他那股别扭劲儿。“有人告诉我,说他们那些人有的挨过一二十次火烧。他说他们干脆只到柳树林子里去躲一躲,等事情过了,又出来搭起草棚。简直像土拨鼠似的。那个人说,他们这样弄惯了,根本就不再生气了。他们只是把这种事当作刮风下雨一样。”

“那天晚上的事,依我看,也的确像是刮风下雨。”汤姆说。他们在那条宽阔的公路上一直向前行驶。太阳不够温暖,寒气使他们的身体微微发颤。“现在早上冷起来了,”汤姆说,“冬天快到了。我只希望不到冬天,我们就能挣到些钱。冬天住帐篷是不大舒服的。”

妈叹了口气,把头挺起来。“汤姆,”她说,“我们到冬天得有个房子住才行。说实话,我们非有房子不可。露西的身体还好,可是温菲尔德却不大结实。下雨的时候,我们总得有个房子才行。我听说这一带下起雨来就像瓢泼似的。”

“我们会弄到房子的,妈。你放心吧。你反正会有房子住就是了。”

“只要有屋顶有地板就行了。就是叫孩子们别睡在地上。”

“我们想办法吧,妈。”

“我可不要叫你现在就着急。”

“我们想想办法吧,妈。”

“我有时候也发慌,”她说,“我没有从前那股劲头了。”

“你没那股劲头了?我还一直没看出来呢。”

“有时候我在夜里自己觉得泄气了。”

卡车头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咝咝声。汤姆抓紧了方向盘,把刹车杆往下一扳。卡车砰的一声停住了。汤姆叹了一口气。“得了,这可怎么好!”他把身子往车座上一靠。奥尔跳下车去,跑到前面去看右边的车胎。

“好大的一颗钉子。”他喊道。

“我们还有补车胎的材料吗?”

“没有,”奥尔说,“全用光了。打补丁的橡皮还有一些,粘胶可一点儿也没有了。”

汤姆转过身去,晦气地向妈笑一笑。“你刚才不该提那一块钱,”他说,“我们可以想法子修补车胎。”他下了车,走到那只瘪了的车胎跟前。

奥尔指着瘪了的车胎上突出的一颗大钉子。“就在这儿!”

“哪怕全县只有一颗钉子,也正好让我们碰上了。”

“坏得厉害吗?”妈大声问道。

“不,不厉害,可是我们总得修一修。”

全家人接二连三地从卡车上爬下来。“戳穿了吗?”爸问道。随后他看见了那车胎,就不作声了。

汤姆把妈从车座上扶下来,从坐垫底下拿出那只装了补车胎材料的罐子。他摊开了一卷胶皮片,拿出胶浆管来,轻轻地挤一挤。“差不多干了,”他说,“也许还够用。好吧,奥尔,把后面两个车轮顶住,把车身撑起来。”

汤姆和奥尔一同认真地干开了。他们把石头顶在车轮后面,把起重架放在前轴底下,撬起车轮,使那破车胎不受车身的压力。他们把外胎取下来,找到了那个破洞,拿一块破布在汽油桶里蘸一蘸,把内胎上那个破洞周围擦干净。随后奥尔把内胎在膝头上绷紧,汤姆把胶浆管撕成两半,用他的小折刀把那一点点胶薄薄地敷在橡皮上。他细心地把胶浆刮匀。“现在让它干一干,我来割一块橡皮。”他把蓝色的补片割好,又把补片边上刮薄一点儿。奥尔把内胎绷紧,汤姆很细心地把补片贴了上去。“好了!现在把它拿到踏脚板上去,我拿锤子来敲一敲。”他小心地把那块补丁敲了一阵,又把内胎拉一拉,仔细看了看补片的边缘。“行了!粘得很牢呢。装上去,我们来打气吧,看来你那一块钱还保得住,妈。”

奥尔说:“我们要是有一个备用车胎就好了。汤姆,我们总得买一个备用车胎,装好轮圈,打足了气。那我们就可以在夜里换车轮了。”

“我们要是有钱买备用轮胎,那还不如买点儿咖啡和肋条肉吃吃呢。”汤姆说。

早晨汽车稀稀落落的,在公路上来来往往地开着,太阳光照得地面渐渐热起来,天色也越来越亮了。西南方吹来一阵阵的和风,发出叹息般的声音,大山谷两边的高山在烟雾中模糊隐约地耸立着。

汤姆正在给车胎打气的时候,从北面开来一辆小汽车,在公路的对面停住了。一个棕色面孔的人穿着一身淡灰色的便服,从车上下来,穿过公路往卡车这边走来了。他光着头,微微地笑着,牙齿让棕色的皮肤衬托得特别洁白。他在左手第三个手指上戴着一个很大的金质结婚戒指。他的胸前挂着一条细致的链子,那上面吊着一个金质小球。

“你好。”他愉快地说。

汤姆停住打气,抬起头来望了望。“你好。”

那个人用手指掠一掠他那又粗又短的灰白头发。“你们这些人要找工作吗?”

“当然要找,先生。哪个犄角儿都找遍了。”

“你们会摘桃子吗?”

“这种活我们还没干过。”爸说。

“我们什么活都能做,”汤姆连忙说,“不管有什么,我们都能摘。”

那个人抚弄着他那金质的小球。“喂,往北去四十英里光景,有很多活计,够你们干的。”

“我们很高兴去做,”汤姆说,“你告诉我们怎么走,我们快点儿赶去就是了。”

“好吧,你们往北走,先到皮克斯利,有三十五六英里的路程,到了那儿,就往东拐。再走六英里光景。随便找个人问问,胡珀农场在什么地方。你们到那边去找工作,多得很。”

“我们一定去。”

“你们知道另外还有人找工作吗?”

“当然有,”汤姆说,“前面那个青草镇的收容所里就有一大批人在找工作。”

“我要上那边去跑一趟。我们还可以用不少人。记住,先到皮克斯利,再往东拐,一直朝东就到胡珀农场了。”

“知道了。”汤姆说,“谢谢你,先生。我们找工作找得很急呢。”

“好吧。你们赶紧去好了。”他回到公路对面,爬上那辆小敞篷车,便开着往南走了。

汤姆使尽全身的劲打着气。“每人打二十下吧,”他嚷道,“一—二—三—四—”打到二十下,奥尔就把打气筒接了过去,后来爸和约翰伯伯也接着打了。车胎渐渐鼓起来,胀得很大,也很平滑。大家用气筒轮流打了三次。“把它放下来,看看怎样。”汤姆说。

奥尔把起重架卸掉,把汽车放平。“气是打足了,”他说,“也许打得太多了一点儿。”

他们把工具抛进卡车。“大家上车,我们要走了,”汤姆喊道,“我们终于找到工作了。”

妈又坐在当中。这回归奥尔开车了。

“开慢点儿吧。别烧坏了机器,奥尔。”

他们一路开去,穿过晨光照耀着的田野。山头上的雾散开了,那些山头清清楚楚地呈现出来,棕黄色中有一些深紫色的凹痕。卡车经过的时候,野鸽子从篱笆上一阵阵飞起来。奥尔不知不觉地加快了

速度。

“开慢点儿,”汤姆提醒他道,“开得这么快,车胎怕要放炮。我们总得赶到那地方才行。也许今天就可以上工呢。”

妈兴奋地说:“有四个人干活,我也许马上就可以赊点儿账。我首先要买的是咖啡,因为你们很想喝,其次是面粉、发酵粉和肉。最好先别买肋条肉吧,留着往后再吃好了。也许到星期六吃倒不错。还得买肥皂,肥皂非买不可了。不知道我们要住在什么地方呢。”她连声唠叨下去。“还有牛奶,我得买点儿牛奶,因为罗莎夏该喝牛奶了。那位护士是这么说的。”

一条蛇一扭一扭地溜过了暖烘烘的公路,奥尔把车斜开过去,碾死了它,又回到原来的线路。

“是草蛇,”汤姆说,“你不该轧死它。”

“我恨它们,”奥尔笑嘻嘻地说,“各种蛇我都恨。一见到就恶心。”

上午在公路上行驶的来往车辆越来越多了。有的是店员们坐的雪亮的轿车,车门上漆着他们的公司牌号;有的是装汽油的红色和白色的卡车,后面拖着丁零丁零响的铁链;有的是从批发的百货商店派出来送货的方门的大运货车。沿途的乡野很富庶。有枝叶茂密的果园,还有许多葡萄园,畦间铺着满地绿油油的长藤。此外还有瓜田和麦田。一所所白房子耸立在绿树丛中,房子上面开着玫瑰花。太阳发出金黄色的光,照得暖洋洋的。

在卡车的前座上,妈、汤姆和奥尔都高兴极了。“我真是好久都没这么痛快了,”妈说,“我们要是摘桃子摘得多,那么我们总可以租一所房子住上两个月。我们非有一所房子住住不可了。”

奥尔说:“我打算积攒一点儿钱。先攒下钱,就可以到市镇上去,在汽车行里找个工作。住上一间屋子,在馆子里吃饭。每天晚上去看看电影。花钱不多。看那些西部牛仔片。”他两手抓紧了方向盘。

水箱噗噗地响着,咝咝地冒出蒸气。“你灌满了水吗?”汤姆问道。

“灌满了。风好像是从后面刮过来的。所以水箱就烧开了。”

“天气可真好。”汤姆说,“我在麦卡莱斯特做工的时候,常常想着自己要做的种种事情。我只想一直往地狱里去,决不在半路上停下来。这像是很早很早的事了。好像我坐牢是几年以前的事。那儿有个看守管得很严。我很想跟他干起来。我想我就是从那时候起,一看到警察就冒火的。仿佛每个警察的嘴脸都跟他一样。他时常涨红了脸,看上去好像一只猪。人家说,他有个兄弟在西部。他时常把具结假释的犯人弄到他兄弟那儿去,一到那儿,他们就只好给他白做工。要是他们不服气闹起来,就要把他们送回监狱去,说是破坏了假释的保证。那儿的人就是这么说的。”

“别想这些了吧。”妈向他央求道,“我打算存下许多吃的东西,存下许多面粉和猪油。”

“想想也好。”汤姆说,“老想摆脱,可是它偏要窜回我脑子里来。那儿有个怪人。我从来没对你们说过他。他那神气像个悠游自在的懒汉。那家伙心眼儿倒是不坏。老是打算逃跑。大家都叫他懒汉。”汤姆兀自笑起来。

“别想这些事了。”妈央求道。

“说下去吧,”奥尔说,“讲讲那家伙的事情。”

“讲讲不碍事,妈。”汤姆说,“那家伙老是打算逃跑。他每次想好了办法,却不能放在心里,不一会儿就让大家都知道了,连看守长也瞒不住。他每次逃出去,人家总是把他抓住带回来。唔,有一次他想了个办法,打算从什么地方爬出去。当然,他也把这个计划透了出去,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一声不响。这下他就藏起来,大家还是一声不响。他不知从哪儿找到了一根绳子,翻过墙头爬出去。墙外有六个看守,拿着一只大口袋等着,这个懒汉揪着绳子悄悄地溜下去,他们拉开那口袋等着,他就恰好落到袋子里了。他们扎住袋口,又把他带回牢里来。大家都笑得要死。可是这么一来,这个懒汉却泄了气。他只是愁眉苦脸,哭哭啼啼,疯疯癫癫地走来走去,最后病倒了。这回把他的面子伤透了。他拿别针戳破了自己的手腕,流血死了,因为他伤了面子。他可真是一点儿坏心眼儿也没有。监狱里各色各样的古怪人都有。”

“别谈这些了。”妈说,“我认识弗洛伊德那个漂亮小伙子的妈。他也不是个坏孩子,只是人家逼得他无路可走。”

太阳渐渐上升,快到中午了,卡车的阴影越缩越短,终于缩到车轮底下去了。

“从这条路过去一定就是皮克斯利,”奥尔说,“我刚才看见一块路牌。”他们驶进了那个小镇,便向东转弯,开到一条比较狭窄的路上。这条路两边都是果园,像一条过道一般。

“但愿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那个地方。”汤姆说。

妈说:“那家伙说是胡珀农场。他说谁都可以告诉我们。但愿附近有个铺子。有四个人干活,也许可以赊点儿账吧?只要他们肯让我赊点儿账,我们就可以美美地吃一顿晚饭了。也许可以做一大锅炖菜呢!”

“还有咖啡。”汤姆说,“说不定还可以给我买一包‘达勒姆’香烟。我好久没抽过自己的烟了。”

前面路上老远的地方,挤着许多汽车,还有一长排白色的摩托车停在路边。“准是有车子坏了。”汤姆说。

他们开近的时候,一个州警穿着皮靴,束着黄皮带,从最后那辆停着的汽车旁边绕过来。他一举手,奥尔便把车停住了。那警察亲切地斜靠在车边上。“你们上哪儿去?”

奥尔说:“有人说顺这条路过去,有个地方招摘桃子的工人。”

“你们要做工,是不是?”

“对啦。”汤姆说。

“好吧,在这儿等一会儿。”他走到路边,向前面招呼。“又来了一辆,现在有六辆汽车等着了。最好把这一批放过去。”

汤姆喊道:“喂!怎么回事?”

那个巡警懒洋洋地走回来:“前面有点儿小小的纠纷。你们别着急,你们可以过去。跟着走就是了。”

摩托车开动时隆隆的响声传了过来。一长列汽车向前移动着,乔德家的卡车就在最后跟着走。两辆摩托车领路,两辆在后边跟着。

汤姆不自在地说:“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路坏了。”奥尔估计道。

“用不着四个警察来给我们引路呀。我不喜欢这样。”

前头的摩托车开快了。一长列旧汽车也加快了速度。奥尔赶紧跟上最后那辆汽车。

“这一批都是我们自己一伙儿的人,全都是,”汤姆说,“我不喜欢这样。”

领头的两个警察忽然转了弯,离开那条路,进了一条铺着石子的宽阔的甬道。后面那些旧汽车都赶快跟上去。摩托车的发动机发出吼声。汤姆看见一排人站在路旁的干水沟里,看见他们张着嘴,仿佛是在喊叫,看见他们挥着拳头,脸上显出愤怒的神色。一个健壮的女人向那些汽车跑过来,可是有一辆轰隆轰隆的摩托车挡住了她的路。一道高高的铁丝大门敞开了。六辆旧汽车驶进门以后,那扇大门又关上了。那四辆摩托车掉转车头,又朝他们来的那个方向驶回去。摩托车走了之后,就可以听见那条干水沟里的人们的吼声了。有两个男人站在石子铺的甬道旁边。每人都带着一支滑膛枪。

有一个喊道:“往前去,往前去。他妈的,你们还等什么?”六辆汽车向前驶去,转了个弯,便忽然来到摘桃工人的停宿场了。

那里有许多小小的平顶方形棚屋,每个屋子都有一道门、一扇窗。这一簇棚屋就在一个方场上。场子边上有个蓄水槽,高高地耸立着。另一边有一家小杂货铺。每排方形棚屋的尽头都站着两个男人,带着滑膛枪做武器,衬衫上佩戴着银质的大星章。

六辆汽车停住了。两个管账的从一辆车走到另一辆车,逐一查问着。“要做工吗?”

汤姆回答道:“当然要做。可你这是干什么?”

“这不关你的事。要做工吗?”

“当然要做。”

“姓什么?”

“乔德。”

“几个男人?”

“四个。”

“女人呢?”

“两个。”

“孩子呢?”

“两个。”

“你们都能做工吗?”

“—我想都可以。”

“好了。找六十三号房子。工钱是五分一箱。不许有弄坏的果子。好吧,快去。马上开始干活。”

那些汽车向前开动了。每个红色的方形棚屋门上都漆上了门牌号数。“六十号,”汤姆说,“这是六十号。准是往这边去。对,六十一、六十二。就在这儿哪。”

奥尔把卡车靠近那小棚屋的门边停下了。一家人从卡车上下来,惊慌地往四下里张望着。两个警察走了过来。他们仔细地看看每个人的面孔。

“姓什么?”

“乔德。”汤姆不耐烦地说,“喂,这是什么地方?”

一个警察拿出一张很长的名单。“不在这上面。你见过这几个人吗?查查执照看。不,没执照。我想他们还合格。”

“喂,我告诉你们吧,我们并不会跟你们过不去。你们只要老老实实做工,少管闲事,那就行了。”这两个人突然转过身去走开了。他们走到那满地灰尘的小道尽头,在两只木箱上坐下,他们坐的位置正好能监视整条小道。

汤姆瞪眼望着他们的背影。“他们可真是有心叫我们在这儿过得自在呢。”

妈打开那所棚屋的门,一脚踏进去。地板上溅满了油脂。在一个小间里,摆着一个锈了的铁皮炉,此外就什么也没有了,这只铁皮炉架在四块砖上,锈了的烟筒耸出屋顶。屋子里充满了汗臭和油脂的气味。罗莎夏站在妈身边。“我们要住在这儿吗?”

妈沉默了一会儿。“,当然喽。”她终于说,“我们打扫干净以后,这地方并不算太坏。快擦擦地板吧。”

“我宁可住帐篷。”女儿说。

“这儿有地板,”妈提醒道,“下起雨来也不会漏。”她转向门口。“还是把行李卸下来吧。”她说。

男人们悄悄地卸下了卡车上的行李,一阵恐惧落到他们心上。那一大片棚屋沉寂无声。小道上走过一个女人,但是她却没有望他们一眼。她低着头,她那龌龊的柳条布衫下摆破得像一些小旗子似的。

露西和温菲尔德感到很扫兴。他们没有跑开去察看这个地方。他们紧靠着卡车站着,不离开家里的人。他们无精打采地向那条满地灰尘的小道两头望了望。温菲尔德找到了一截包扎用的铁丝,他来回地扭了几下,把它扭断了。他把最短的一截弯成了一个小摇柄,在手里转个不停。

汤姆和爸正在把床垫搬进棚屋去的时候,一个办事员来了。他穿着斜纹布裤、蓝衬衫,系着黑领带。他戴的是银框眼镜,从厚厚的镜片里看去,他的眼睛发红,没有精神,眼珠瞪得像小牛的眼睛一样。他向前探过身来,看看汤姆。

“我要把你们登记一下,”他说,“你们有多少人打算做工?”汤姆说:“四个男的。这儿的工作吃力吗?”

“摘桃子,”办事员说,“是计件工作。五分钱一箱。”

“总不会不让孩子们帮忙吧?”

“当然可以让他们干,只要他们当心。”

妈站在门口。“等我安排好了,我也可以出去帮忙。我们没东西吃了,先生。我们马上就可以领工钱吗?”

“,不行,不能马上领钱。可是你们可以拿工钱做抵,在那铺子里赊账。”

“好极了,快走快走,”汤姆说,“我只想今晚上吃点儿肉和面包。我们上哪儿去,先生?”

“我现在就到那边去,跟我来。”

汤姆、爸、奥尔和约翰伯伯跟着他顺着那条满地灰尘的小道走过去,进了果园,在桃树林中走着。窄条的叶子渐渐变成淡黄色了。枝条上的桃子一个个像金黄透红的小圆球。果树中间有一堆堆的空木箱。摘桃子的人急匆匆地走来走去,从枝上摘下桃子装到桶里,然后放进木箱,再把木箱搬到点验站,站上有一堆堆装满的木箱等着装上卡车,办事员们便在那里等着查对摘桃工人的名字。

“这儿又来了四个。”引路的人向一个办事员说。

“好的。从前摘过吗?”

“没摘过。”汤姆说。

“,那可得当心。不许有弄破的,风吹掉的桃子也不要。你们摘的果子如果有弄破的,我们就不肯验收。那边有几个桶。”

汤姆提起一个三加仑的桶来,看了一下。“桶底满是洞呀。”

“对啦!”那个近视眼的办事员说。“这是防人家偷的。好吧—到那一段去摘。上工吧。”

乔德家的四个人各自拿了桶走进果园。“他们可真是抓得紧。”汤姆说。

“我的天哪,”奥尔说,“我宁可在汽车行里做事。”

爸已经服服帖帖地跟到园地上了。他忽然向奥尔转过身去。“你少说废话。”他说,“你老爱乱想,光会叫苦、瞎扯。你得赶快干活。你还不过这么大,看我揍你不成!”

奥尔气得满脸通红,叽里咕噜地发起牢骚来。

汤姆走近他身边。“得了吧,奥尔,”他心平气和地说,“面包和肉,我们得想法子买来吃才行。”

他们伸手摘下了果子,丢在桶里。汤姆急急忙忙地干着。一桶满了,两桶又满了。他把那两桶桃子倒在木箱里。一连摘了三桶,木箱就盛满了。“我挣到五分钱了。”他大声说。他端起那只木箱,连忙送到站上去。“这是五分钱的活。”他向那个点验员说。

那人向木箱里看了看,翻了翻一两只桃子。“放到那边去。这是废品。”他说,“我对你说过别弄破了。你是从桶里倒出来的,是不是?嗐,每只桃子都碰伤了。这一箱不能验收。你得轻轻地放进去,否则你就白干了。”

“唉—真倒霉……”

“你得慢慢干才行。你们动手之前,我就警告过你们了。”

汤姆晦气地把眼皮耷拉下来。“知道了,”他说,“知道了。”他连忙回到其余那几个人跟前。“你们摘的恐怕也是往桶里倒的吧?”他说,“你们的跟我的一样。人家不肯点收。”

“哼,岂有此理!”奥尔开口道。

“得慢慢摘才行。不能往桶里丢,得轻轻地放在里面。”

他们重新开始了,这一次,他们把桃子轻轻放下。木桶满得比以前慢了。“我看我们可以想出个办法来,”汤姆说,“要是露西和温菲尔德,或是罗莎夏把桃子往木箱里放,我们就可以配合得好些。”他把刚装满的一箱搬到了站上。“这箱该值五分钱了吧?”

点验员把桃子查看了一番,又往下面几层检查了一下。“这次好些了。”他说。他把那一箱收下。“别太急。”

汤姆赶快跑回去。“我挣到五分钱了,”他嚷道,“我挣到五分钱了。只要搞这么二十次,就挣到一块钱了。”

他们一直不停地干了整个下午。不久,露西和温菲尔德就找到了他们。“你们也得来干活,”爸对他们说,“你们把桃子小心地放进木箱。瞧,这样做,一个个地放进去。”

两个孩子蹲下身子,从身边那个桶里把桃子拣出来,另外还摆着一排桶,等着他们装进木箱。汤姆把那些盛满了的木箱搬到站上去。“七箱了,”他说,“八箱了。我们挣到四毛钱了。四毛钱可以买到挺好的一块肉吃。”

下午过去了。露西只想走开。“我累了,”她唉声叹气地说,“我该休息了。”

“你还得在这儿待着,干你的活。”爸说。

约翰伯伯摘得慢,他摘满一桶的时间,够汤姆摘两桶的。他的速度始终没有变。

后半下午,妈慢腾腾地出来了。“我早就想来,可是罗莎夏晕倒了,”她说,“她一下子就晕倒了。”

“你们吃了桃子吧?”妈对两个孩子说,“糟糕,会胀肚子的。”妈的矮胖身子急速地移动着。她不久就放下了桶,把桃子摘到她的围裙里兜着。太阳下山的时候,他们摘好了二十箱。

汤姆把那第二十箱在点验处放下。“一块钱了,”他说,“我们干到什么时候呢?”

“干到天黑,到看不见的时候为止。”

“好吧,现在我们可以赊账了吗?妈该去买点儿吃的东西了。”

“可以。现在我给你一张赊一块钱账的条子。”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字,交给了汤姆。

汤姆把条子交给了妈。“办好了。你可以上那个铺子里去赊一块钱的东西。”

妈放下桶,把肩膀挺一挺。“头一次干这活儿,累坏了吧?”

“当然。我们马上就做惯了。快去买些吃的东西吧。”

妈说:“你喜欢吃什么?”

“肉,”汤姆说,“肉和面包,还要一大罐咖啡,还要糖。要老大的一块肉。”

露西哭着说:“妈,我们累了。”

“那么,跟我一块儿回去吧。”

“他们刚一开头,就嚷累,”爸说,“他们简直野得像兔子一样。要是不管得严一点儿,他们会一点儿出息也没有。”

“等我们住定了,他们就可以上学。”妈说。她慢腾腾地走开,露西和温菲尔德怯生生地跟着她。

“我们天天都得干活吗?”温菲尔德问道。

妈停步等了一下。她牵着他的手一路走去。“这种活不吃力,”她说,“这对你有好处。你可以帮帮我们的忙。只要我们大家都干活,我们很快就可以住上好屋子了。我们大家都应当帮着干。”

“可是我实在太累了呀!”

“我知道。我也觉着累呢。人人都累坏了。还得想想别的事情。想想你们上学的问题。”

“我可不要上学。露西也不干。他们那些上学的孩子,我们看见过,妈!都是些坏蛋!管我们叫俄克佬。我们见过他们。我可不上学。”

妈怜悯地低下头看看他那乱蓬蓬的头发。“现在先别给我们找麻烦吧,”她央求道,“等我们站住了脚跟,你尽管顽皮好了。现在可不行。我们现在太伤脑筋了。”

“我吃了六只桃子。”露西说。

“,那你就要拉肚子了。我们住的地方附近又没厕所。”

公司开的铺子是波状铁皮盖的一个大棚子。没有摆货样的橱窗。妈推开铁纱门,走了进去。一个矮小得可怜的人站在柜台后面。他的头完全秃了,头皮是青白色的。焦黄粗大的眉毛像一座高高的拱门似的,长在他的眼睛上边,使他的脸显出受惊和慌张的样子。他的鼻子又长又细,弯得像鸟嘴一般,鼻孔里充塞着焦黄的细毛。他那蓝衬衫的袖子上套着黑色的布袖套。妈进门的时候,他正支着两肘靠在柜台上。

“你好。”她说。

他很感兴趣地把她打量了一番。他那双眼睛上的拱门变得更高了。“你好。”

“我有一张赊一块钱账的条子。”

“你可以赊一块钱的账,”他说着,便尖声哧哧地笑了,“是呀,您哪。赊一块钱的账—一块钱的账。”他把手向货架上一挥。“随你买什么。”他小心地把袖套往上拉了一拉。

“我打算买一块肉。”

“各种肉都有,”他说,“碎牛肉,你喜欢买点儿碎牛肉吗?两毛钱一磅,碎牛肉。”

“那不是太贵了吗?上次我买的时候,记得碎牛肉只要一毛五。”

“,”他哧哧地低声笑一笑,“是呀,这倒是贵一点儿,同时也可以说不贵。你到镇上去一趟,买两磅碎牛肉,差不多就得费掉你一加仑汽油。所以你要知道,在这儿买东西,并不算真贵,因为你省掉了一加仑汽油。”

妈厉声说:“你把这些东西贩到这儿来,用不了一加仑汽油呀。”

他开心地笑了。“你把事情看颠倒了。”他说,“我们并不是买东西,我们是卖东西。要是我们买东西,那就不同了。”

妈把两个指头放到嘴边,皱着眉头想起心思来了。“看样子好像全是肥肉和软骨呢。”

“我不担保它烧得烂,”那个店员说,“我也不担保我自己来吃,有许多事都是我包不了的。”

妈抬起头,狠狠地望了他一会儿。她抑制住自己的火气。“你这儿便宜点儿的肉有没有?”

“熬汤的骨头,”他说,“一毛钱一磅。”

“那可是光骨头呀。”

“就是光骨头,”他说,“熬汤倒是挺好吃。光骨头。”

“有炖来吃的牛肉吗?”

“,有!当然有。两毛五一磅。”

“也许我买不成肉了,”妈说,“可是他们却要吃肉。他们说要吃肉。”

“谁都要吃肉的—都得吃肉。这种碎牛肉是挺好的东西。里面熬出来的油就用来做卤汁也好得很,一点儿不糟蹋,骨头也不用扔掉。”

“肋条肉要多少钱?”

“,你说到特别讲究的东西上来了。圣诞节吃的东西,感恩节吃的东西。三毛五一磅。我要是有火鸡,那还可以卖得便宜一些呢。”

妈叹了一口气。“给我两磅碎牛肉吧。”

“好吧,太太。”他把那浅色的肉舀出来,放在一张蜡纸上。“另外还要什么?”

“,要点儿面包。”

“就在这儿。挺好的大面包,一毛五。”

“那是一毛二的面包呀。”

“对啦,是的。你到镇上去买,就是一毛二。得用一加仑汽油。另外还要什么?土豆吗?”

“对,要土豆。”

“两毛半买五磅。”

妈气冲冲地向他走过去。“你的话我听够了。我知道镇上的价钱。”

那个矮子把嘴紧闭了一下。“那你就到镇上去买吧。”

妈看看自己手上的指节。“这是怎么回事?”她温和地问道,“这铺子是你开的吗?”

“不。我不过是在这儿做事。”

“你干吗要跟人家开玩笑?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她仔细看看她那双发亮的打皱的手。那个小矮子不作声了。“这铺子是谁开的?”

“胡珀农牧有限公司,太太。”

“货价是他们定的吗?”

“是的,太太。”

她抬起头来,微笑了一下。“上这儿来买东西的人,个个都像我这么说话,都很生气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是的,太太。”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跟人家开玩笑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干这种下流的事情,自己也觉得丢脸,对吗?只好奚落人,对不对?”她的声音是温和的。那个店员出神地看着她。他没有回答。“就是这么回事,”妈终于说,“四毛钱的肉,一毛半的面包,两毛半的土豆。一共是八毛。咖啡什么价钱?”

“最便宜的要两毛,太太。”

“那就是一块了。我们七个人干活,挣了这一顿晚饭。”她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包起来吧。”她说得很快。

“好吧,太太,”他说,“谢谢你。”他把土豆装在一个纸袋里,细心地将袋口折了一折。他把眼睛向妈身上一溜,又收回去望着自己的工作。她定睛望着他,微笑了一下。

“你怎么干上了这么个差事?”她问道。

“一个人总得吃饭呀。”他开口说。然后又用带敌意的口吻说道:“一个人总有吃饭的权利嘛。”

“什么样的人呢?”妈问道。

他把四个纸包放在柜台上。“肉,”他说,“土豆,面包,咖啡。正好一块钱。”她把那张条子交给他,看着他把姓名和数量登了账。“好了,”他说,“我们互不欠账。”

妈拿起那些纸包。“喂,”她说,“我们喝咖啡还没有糖。我儿子汤姆想吃糖。瞧!”她说,“他们在那边做工。你赊点儿糖给我,往后我再把条子送来。”

那个小矮子把视线移开—尽量使他那双眼睛离妈远一些。“这我可办不到,”他低声说,“这是规矩。我不能那么办,我会惹祸的,我的饭碗会保不住。”

“可是他们现在还在那园子里做工呀。他们还可以挣点儿钱,总不止一毛。给我一毛钱的糖吧。汤姆喝咖啡要放糖。他对我说过。”

“这我办不到,太太。这是规矩。没有条子不赊货。经理他老是这么说。不行,这我办不到。不,我办不到。他们会抓住我。他们常常抓住人呢。我办不到。”

“为了一毛钱吗?”

“不管什么事,太太。”他求饶似的望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脸上那副恐惧的神情消失了。他从自己的衣袋里拿出一毛钱来,丢在现金出纳机里。“好了。”他宽慰地说。他从柜台底下抽出一个小纸袋,把它吹开,舀了些糖装进去,称一称分量,再加了一些糖。“就这么办,”他说,“总算把问题解决了。你下回把条子拿来,我就可以收回这一毛钱。”

妈把他打量了一番。她盲目地伸出手去,把那一小袋糖放在她抱在怀里的那一堆东西上面。“谢谢你。”她轻轻地说。她迈步向门口走去,等她到了门口,她又转回身来。“我懂得了一个很好的道理,”她说,“天天都在体会这个道理,时时刻刻都在体会。你要是遭到了困难,或是受了委屈,有了急需—那就去找穷人帮忙吧,只有他们才肯帮忙—只有他们。”铁纱门在她背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那个小矮子把两肘靠在柜台上,用他那双吃惊的眼睛望着她的背影。一只胖胖的灰猫跳上了柜台,懒洋洋地走到他身边。它侧着身子在他的胳膊上蹭着,然后他伸出手去,把它拉过来靠着他的脸庞。那只猫响亮地呼噜了一阵,把尾巴尖端来回地摆动着。

暮色深沉的时候,汤姆、奥尔、爸和约翰伯伯才走出果园,回到屋里来。他们的脚踏在路上,有些沉重的感觉。

“真想不到伸手摘摘果子也会累得腰酸背疼。”爸说。

“摘上两天就惯了。”汤姆说,“喂,爸,我们吃了饭,我打算出去看看大门外面那么吵吵闹闹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心里老想着这个。你去不去?”

“不,”爸说,“我想清静一下,光干活,什么也不想。他妈的,我老在转念头,简直把脑子都想烂了。我不去,我打算坐一会儿,就去睡觉。”

“你呢,奥尔?”

奥尔望着一边。“我打算先在这里面到处看看。”他说。

“,我知道约翰伯伯是不肯去的。我只好一个人去了。这事情真把我弄得莫名其妙。”

爸说:“外面有许多警察—我要是管这些闲事,恐怕会弄得更莫名其妙的。”

“也许晚上不会有警察吧。”汤姆估计着说。

“,我可不管它有没有。你最好别告诉妈你打算上哪儿去,妈会提心吊胆,急得要命的。”

汤姆向奥尔转过脸去。“你不想去看看热闹吗?”

“我只想在这场子里到处去看看。”奥尔说。

“找姑娘,呃?”

“我只管自己的事。”奥尔刻薄地说。

“我还是打算去。”汤姆说。

他们从果园里走上红色棚舍之间的那条满地灰尘的小道。有些门口透出了微弱的黄色煤油灯光,门里半明半暗中有些人影在移动。一个看守仍旧坐在小道的尽头,把滑膛枪靠在膝上。

汤姆走过看守跟前的时候,停住了脚步。“有地方可以洗洗澡吗,先生?”

那个看守在朦胧的光线中把他打量了一下。他终于说:“看见那个蓄水槽了吗?”

“看见了。”

“那儿有个橡皮管龙头。”

“有热水吗?”

“嘿,他妈的,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难道你是摩根(J.P.摩根(1837—1913),美国金融家、铁路巨头。)吗?”

“不,”汤姆说,“不,我当然不会那么想。再见,先生。”

那看守轻蔑地嘟囔着。“要热水,好家伙!往后就会要澡盆了。”他含怒地瞪眼望着乔德家四个人的背影。

另一个看守从尽头的棚屋那边绕过来。“什么事,麦克?”

“,又是那些讨厌的俄克佬。‘有热水吗?’他说。”

第二个看守把枪托放在地下。“只怪那些官办的收容所,”他说,“我想那家伙准是在官办的收容所里住过。我们不把那些收容所毁掉,就不会有太平日子好过。我准知道,他们还会要干净的被褥呢。”

麦克问道:“大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听到什么消息了吗?”

“,他们在外面整天乱嚷乱叫。州里的警察来管这件事了。他们把那些闹事的家伙收拾得够呛。我听说有个瘦长的坏蛋煽动大家捣乱。据说今晚上他们就要把他抓起来,抓走他以后,这场风潮就完蛋了。”

“要是解决得这么容易,我们就没事可干了。”麦克说。

“我们反正还是有事可干的。这些讨厌的俄克佬!你得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才行。这儿的情况倒像是风平浪静,可是我们随时都可以引起一点儿纠纷。”

“我看他们再削减工钱的时候,就会出乱子。”

“那当然喽。嗐,你别着急,别担心没事儿干—现在胡珀在这儿盯得很紧,你更用不着担心。”

乔德一家住的屋子里,柴火毕剥地响着。碎牛肉馅的面饼在油里煎得咝咝地响,溅出油来,土豆也煮开了,噗噗地响。满屋是烟,黄色的手提灯光在墙上投射了一片片黑沉沉的影子。妈在火边快速地做菜,罗莎夏在木箱上坐着,把大肚子靠在膝上。

“现在觉得好些吗?”妈问道。

“闻到了做菜的气味,我就恶心。可是我又饿了。”

“到门口去坐着吧。”妈说,“我没办法,只好把这只木箱劈开来烧了。”

四个男人一个跟着一个进来了。“吃肉呀,好家伙!”汤姆说,“还有咖啡。我闻出来了。天哪,我真饿了!我吃了许多桃子,可是那不管事。我们上哪儿洗脸呢,妈?”

“到蓄水槽那儿去吧。就在那底下洗洗。我刚才打发露西和温菲尔德去洗了。”于是四个男人又出去了。

“快走开,罗莎夏,”妈吩咐道,“你要么就坐在门口,要么就坐在床上。我得把这只木箱劈掉了。”

女儿用两手支撑着站起来。她向一条床垫笨重地走过去,在那上面坐下。露西和温菲尔德悄悄地进来,默默地躲在墙边,想避开大家的注意。

妈向他们那边望过去。“我看你们这两个小东西总算走运,幸亏这儿不亮。”她说,突然快步走到温菲尔德身边,摸摸他的头发。“,你们好歹总算是弄湿了一下,可是我敢说你们没洗干净。”

“没肥皂呀。”温菲尔德诉苦道。

“没肥皂,这倒是实话。我买不起肥皂。今天没钱买。明天我们也许可以买吧。”她回到炉子旁边,摆好盘子,开始开晚饭,每人有两个面饼和一个大土豆,她又在每个盘子里放三片面包。平底锅里的肉全都盛出来了以后,她便把锅里的油在每个盘子里倒上一点儿。四个男人又进来了,他们脸上滴着水,头发湿得发亮。

“我要吃了。”汤姆喊道。

他们各自端起盘子,不声不响、狼吞虎咽地吃着,用面包抹净盘子里的油脂。两个孩子退到屋角去,把盘子放在地板上,随后便跪在食物面前吃,就像小动物一样。

汤姆咽下了他那最后一口面包。“还有没有,妈?”

“没有了,”妈说,“全在这儿了。你们挣了一块钱,这就是一块钱的东西。”

“就这么一点儿?”

“他们这儿的物价涨了。要是有办法,就得到镇上去买。”

“我没吃饱。”汤姆说。

“,明天你们干一整天活。明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吃饱了。”

奥尔用袖子擦擦嘴。“我想到各处去看看。”他说。

“等一会儿,我跟你一道去。”汤姆跟着他出去了。在黑暗中,汤姆走到他弟弟身边。“你一定不肯跟我去吗?”

“不,我说过嘛,要到处去看看。”

“也好。”汤姆说。他转身顺着小道慢慢地往前走。那些棚屋里冒出来的烟低低地笼罩着地面,屋里的提灯把门窗的图影投射在小道上。人们坐在门口,向黑暗中望着。汤姆看见他们的头在转动,眼光跟着他顺着小道往前移。到了小道尽头,那条黄土路继续向前伸展,穿过那收割了庄稼的田野,星光下可以看出一簇簇黑沉沉的干草堆。淡淡的一弯蛾眉月低垂在西面的天空,长长的银河明朗地悬在头上。汤姆的脚步在遍地灰尘的路上轻轻地响着,这条路在那些黄色的庄稼残梗衬托之下,好像一条黑补丁一般。他把两手插在衣袋里,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大门一路走去。紧靠路边出现了一道堤堰。汤姆听得见灌溉渠里潺潺的流水冲刷着岸边杂草的轻微响声。他爬上堤堰,向下面暗沉沉的流水望去,看见拉长了的繁星的倒影。州公路就在前面。飞驰而过的许多汽车灯光照亮了那条公路。汤姆又向那边走过去。他在星光下看得见那座高高的铁丝网大门。

一个人影在路旁动了一下。有个声音问道:“喂—那是谁?”

汤姆停住脚步,站着不动。“你是谁?”

一个人站起身走过来。汤姆看得见他手里的枪。随即就有一支手电筒照到他脸上来了。“你打算上哪儿去?”

“,我想散散步。有法律禁止吗?”

“你还是改个方向走吧。”

汤姆问道:“我连这道门也不能出去吗?”

“今晚上不许出去。你得往回走,要不我就吹警笛,叫人来把你抓起来。”

“见鬼。”汤姆说,“我出不出去倒没关系。如果会引起纠纷,我不出去倒是不在乎。好吧,我往回走就是了。”

那个黑黑的人影缓和下来。手电筒也熄了。“要知道,这是对你自己有好处。你要是过去,那些疯狂的纠察队也许要抓住你。”

“什么纠察队?”

“那些可恶的赤党。”

“啊,”汤姆说,“我不知道他们的事。”

“你来的时候看见过他们,是不是?”

“,我看见了一大批人,可是那时候有许多警察在场,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是出了事故呢。”

“,你最好是往回走。”

“我走开就是了,先生。”他把身子一转,便开始往回走。他顺着那条路静悄悄地走了一百码,随后就停下来听一听。灌溉渠附近有一只浣熊发出吱吱的叫声,很远的地方还有一只拴住的狗的怒嚎声。汤姆坐在路边静听着。他听见一只鹰发出响亮而柔和的叫声,还听见一只爬行动物在残梗中间偷偷窜动的声响。他向两边的地平线察看了一下,两边都有一些暗沉沉的影子,后面没有什么东西衬托着。接着他便站起来,慢慢从右边走出那条路,走到遍地残梗的田里,他把身子弯得差不多跟干草堆一样低后走了过去。他慢慢地走动着,随时停下来听听。后来他终于到了一道绷着五条带刺铁丝的篱笆跟前。他在那篱笆旁边仰卧下来,把头钻到最低的一条铁丝底下,双手托住那根带刺铁丝,两脚在地下使劲,把身子从底下溜了过去。

他正想站起来的时候,一群人从公路边上走了过去。汤姆等他们走到老远的地方,才起来跟着他们走。他在路旁留心寻找帐篷。几辆汽车开过去了。一条小溪从田野中流过,公路连着一座混凝土的小桥跨过小溪。汤姆向桥的一边望了望,他看见深谷底下有个帐篷,里面点着一盏提灯。他望了一会儿,看见帆布篷上有一些人影。汤姆爬过一道篱笆,从灌木林和矮小的柳树中间慢慢地往下走,走到那个深谷,在那底下,他看见一条小溪旁边有一条小路。一个男人坐在帐篷前面的一只木箱上。

“你好。”汤姆说。

“你是谁?”

“—我想,—我是路过这儿。”

“这儿有你的熟人吗?”

“没有。我告诉你,我是过路的。”

帐篷里探出一个脑袋来。一个声音说道:“什么事?”

“凯西?”汤姆喊道,“凯西!哎哟!你在这儿干什么?”

“怎么,我的天哪,原来是汤姆·乔德呀!进来,汤姆。进来。”

“你认识他吗?”前面那个人问道。

“认识他?哎呀,怎么不认识!认识多年了。我是跟他到西部来的。进来吧,汤姆。”他抓住了汤姆的胳膊肘,把他拉进了帐篷。

另外还有三个男人坐在地上,帐篷当中点着一盏提灯。那几个男人怀疑地抬起头来看着。一个满面愁容的、黑脸蛋的人伸出手来。“见到你真高兴。”他说,“我听见凯西说过。这就是你说的那位朋友吗?”

“是的!就是他。嗐,我的天哪!你家里人在什么地方?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汤姆说,“我们听说这边有工作,我们就来了。有一批州警察把我们赶进了这里的农场,我们摘了一整个下午的桃子。先前我看见有一批人在这儿大嚷大叫,他们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所以我就出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你究竟是怎么上这儿来的,凯西?”

牧师向前探过身来,黄色的灯光落到他那高高的苍白的额头上。“监狱真是个有趣的地方。”他说,“我这个人本来是像耶稣一样,到荒野去寻求真理的。有时我倒是差不多体会了一些道理。可是我进了监狱,才真正懂得了真理。”他那双眼睛又锐利、又快活。“古老的大牢房里,经常都住满了犯人。新犯人进来,老犯人出去。我当然跟他们每个人都谈过话。”

“你当然要跟人家谈话喽,”汤姆说,“你老爱谈话。哪怕你上了断头台,你也会跟刽子手谈天的。像你这样多话的人,我可真是一辈子也没见过。”

帐篷里那些人都咯咯地笑了。一个满脸皱纹、神情憔悴的小个子拍了拍他的膝盖。“谈起来就没个完。”他说,“可是大家都喜欢听他神聊。”

“他从前是当牧师的。”汤姆说,“他说过吗?”

“当然说过。”

凯西咧着嘴笑了笑。“喂,诸位,”他继续说下去,“我开始明白了一些道理。牢里那些人有的是酒鬼,可是大多数却是为了偷东西关进去的,而且所偷的多半是他们急需的东西,他们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你明白吗?”他问道。

“不明白。”汤姆说。

“,你要知道,他们都是些好人。他们变成坏人,无非是因为他们太穷,需要东西。我渐渐就明白了,一切乱子都是穷惹出来的。我现在还没把这个道理分析清楚。嗐,有一天,他们拿些酸豆子给我们吃。有个家伙吵起来,可是没人理会。他拼命地嚷。管理员走过来,往里面看了看,又走开了。接着又有一个家伙嚷起来。,你瞧,我们大家都嚷起来了。我们大家的喊声连成了一片,我告诉你吧,喊得就像牢房都要炸了似的。哎呀!这么一来,倒有了结果!他们跑过来,另外拿了一些东西给我们吃—给我们吃。你明白吗?”

“还是不明白。”汤姆说。

凯西用双手捧着下巴。“也许我对你说不清楚,”他说,“也许你得自己去体会才行。你的帽子呢?”

“我出来没戴。”

“你妹妹好吗?”

“嗐,她的肚子大得像牛一样。我想她准是怀了双胞胎。她的肚子底下简直得装上车轮才行。现在她老是用双手捧着。你还没告诉我这儿出了什么事呢。”

那个面容憔悴的人说:“我们罢工了。这儿罢了工。”

“嗐,五分钱一箱倒是不多,可是总还可以吃饭呢。”

“五分?”那个面容憔悴的人说道,“五分!他们给你们五分吗?”

“是呀。我们挣到了一块半。”

帐篷里突然鸦雀无声了。凯西向帐篷外面的一片茫茫夜色呆呆地望着。“你听我说,汤姆,”他终于说,“我们也是上这儿来干活的。他们说要给五分。我们来的人多得要命。我们到了那儿,他们却说只给两分半了。这点儿钱连吃饭也吃不成,要是有孩子,那就—所以我们就说不干。他们就把我们赶走了。所有的警察都过来对付我们。现在他们又给你们五分了。等他们破坏了这场罢工之后—你想他们还肯给五分吗?”

“我不知道,”汤姆说,“现在是给五分。”

“你可得注意,”凯西说,“我们老是想法住在一起,他们却把我们像猪一样赶开。把我们拆散,把大家打得落花流水。把我们像猪一样赶开。他们把你们也是当猪一样赶进去的。我们再也支持不久了。有些人两天没吃东西了。你今天晚上打算回去吗?”

“要回去。”汤姆说。

“好吧—你把这边的情形告诉里面的人。你说他们在叫我们挨饿,同时也在给他们自己背上戳一刀。因为只等人家把我们收拾完了,工钱马上就会跌到两分半。”

“我要告诉他们。”汤姆说,“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从来没见过那么多扛枪的人。说不定他们连说话都要禁止的。而且那里面干活的人一点儿闲空都没有,大家老是低着头,见了人连招呼也不打。”

“想法告诉他们吧,汤姆。只等我们被赶走,他们马上就只能挣两分半了。你知道两分半是怎么回事吗—要把一吨桃子摘好、搬好,才能挣到一块钱。”他把头低下去。“不行—这你可干不了。你挣到这点儿钱还不够买吃的东西。那简直吃不饱。”

“我一定想法告诉那些人。”

“你妈好吗?”

“很好。她喜欢那个官办的收容所,有洗澡间和热水。”

“是呀—我听说过。”

“那边倒是好得很,可是找不到工作,只好离开。”

“我也想到那种收容所去,”凯西说,“想去看看。听说那儿没警察。”

“大伙儿当自己的警察。”

凯西兴奋地抬起头来望着。“那儿也出过什么乱子吗?有没有打架、盗窃、喝酒这些事情?”

“没有。”汤姆说。

“,要是有人干了坏事—那怎么办?”

“把他从收容所赶出去。”

“这种人不多吧?”

“不多。”汤姆说,“我们在那儿住了一个月,只有一个坏蛋。”

凯西兴奋得两眼发亮。他向其他的人转过脸去。“你们明白了吗?”他大声说,“我早就告诉你们了。警察惹起的乱子多,平息的纠纷少。你听我说,汤姆,你想法叫里面的人出来。他们只要出来两天就行了。现在桃子都熟了。告诉他们吧。”

“他们不会出来的。”汤姆说,“他们能挣五分钱,别的事他们一概都不管。”

“可是一旦他们对罢工起不了破坏作用的时候,他们就挣不到五分了。”

“我想他们不会明白这个道理。反正他们现在挣的是五分,他们也就只认这个。”

“,不管怎样,你对他们说说吧。”

“爸就不会干,”汤姆说,“我知道他这个人。他会说这不关他的事。”

“是的,”凯西心神不安地说,“我想这是实话。总得自己挨一顿打,他才会明白。”

“我们没有东西吃了,”汤姆说,“今天晚上我们可吃了肉。多倒是不多,可是我们总算吃到了。你想爸肯为了别人,自己不吃肉吗?而且罗莎夏也该喝点儿牛奶了。你想只为了大门外面有一批人在叫嚷,妈就肯叫那个娃娃饿死吗?”

凯西感伤地说:“我希望他们明白这个道理。我希望他们明白,只有这么一种办法,他们吃肉才有把握—唉,他妈的!有时候不免寒心。简直寒心透了。从前我认识一个人,我坐牢的时候,他被抓进来了。他要组织一个工会。工会已经成立起来,后来治安维持会把它破坏了。你猜怎么样?就是他原来出力帮助的那些人把他抛弃了。大伙儿都不理他,都害怕人家看见自己跟他在一起。他们说:‘你走吧。你在这儿对我们有危险。’唉,老弟,这可真是使他伤心呢。可是他却说:‘只要你懂得这个道理,也就不会难过了。’他说:‘比如法国革命吧—凡是那些想出革命主意的人都被人砍掉了脑袋。事情总是这样的。’他说,‘那是理所当然,毫不稀奇。你干这种事情,又不是为了开心。你是为了不得不干才干的。因为这是你的本分。你看看华盛顿吧,’他说,‘把革命搞好了,后来那些王八蛋却跟他作对。林肯也是一样。也是那班人嚷着要杀他。理所当然,毫不稀奇。’”

“这倒不像开玩笑的话。”汤姆说。

“不,当然不是。这个坐牢的家伙,他说:‘总之,你尽你的力量干就是了。而且,’他说,‘你只要注意这么一点就行了:每次前进了一步,也许会倒退一点儿,可是绝不会完全退回原处。这是可以拿事实证明的。’他说,‘这么一想,干这种事就很有道理了。这就是说,表面上看来好像是白费力气,其实是不会的。’”

“这是空谈。”汤姆说,“老是这一套空谈。就拿我弟弟奥尔来说吧,他老在外面找姑娘,此外不管什么事他都不关心。过两天,他就会勾搭上一个姑娘。白天老想着这件事情,一到晚上就去干。什么前进、倒退,或是往旁边走,他都一概不管。”

“当然,”凯西说,“当然。他只是在干他不得不干的事。我们大家都是这样。”

坐在外面的那个人拉开了帐篷的门帷。“他妈的,我受不了啦。”他说。

凯西朝外望着他。“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我浑身发痒。像猫儿似的着急。”

“,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仔细一听,又什么也听不到了。”

“你只不过是心神不定。”那个憔悴的人说。他站起来,走到外面。过了一会儿,他又向帐篷里看看。“天上有一大块乌云飘过。我看准会打雷。他身上发痒就是因为这个—有电。”他又把头转到外面去了。另外那两个人都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外面。

凯西轻声说:“他们都发痒。那些警察老在说,他们要来把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把我们赶出这个县。他们以为我是个头儿,因为我说话说得特别多。”

那张憔悴的脸又向里面看了看。“凯西,把提灯拧熄,快出来吧。出事了。”

凯西把灯头往下拧。火焰低下去,跳了几下,就熄灭了。凯西摸索着走出去,汤姆在后面跟着。“怎么回事?”凯西低声问道。

“我不知道。你听!”

沉寂中只听见一片蛙声,还有尖厉的蟋蟀叫声。但是在这些叫声中,也传来了一些别的声音—路上低微的脚步声,堤岸上泥土碎裂的响声,小溪旁边的灌木沙沙的响声。

“说不清究竟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声音。把人都弄糊涂了。真叫人不放心。”凯西安慰他们,“我们都有些紧张。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听见了吗,汤姆?”

“我听见了,”汤姆说,“真的,我听见了。我想是有些家伙从各方面上这儿来了。我们最好离开这儿。”

那个面容憔悴的人低声说:“从那桥洞里钻出去—那倒是一条出路。我真不愿意离开我的帐篷。”

“走吧。”凯西说。

他们沿着小溪边悄悄地走过去,黑沉沉的桥洞就在他们前面。凯西弯身钻了进去。汤姆在后面跟着。他们的脚滑到水里去了。他们走了三十英尺远,弧形的桥洞使他们的呼吸发出了回声。后来他们到了桥的另一边,便直起了身子。

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喊:“他们在那儿呢!”两支手电筒的光照到他们这几个人身上,光束罩住了他们,刺得他们的眼睛都睁不开。“你们站着不许动。”这是黑暗中传来的声音。“就是他!脸上发亮的那个王八蛋。就是他!”

凯西盲目地望着手电的光发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听我说,”他说道,“你们这些人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你们是在当帮凶,叫人家的孩子饿死。”

“住嘴,你这赤党王八蛋。”

一个矮胖的人走到亮光里来了。他拿着一根白色的新铁锹把。

凯西继续说:“你们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

那个矮胖子抡起铁锹把打过来。凯西闪避了一下,那粗大的木棒打中了他的额头,只听骨头咔嗒响了一声,凯西便往旁边一歪,倒出亮光外面去了。

“哎呀,乔治。我看你把他打死了。”

“拿电筒照照他,”乔治说,“这王八蛋真活该。”手电筒的光往下照,搜寻了一会儿,便找到了凯西那打破了的头。

汤姆低下头去看了看牧师。手电筒的光掠过那个矮胖子的两条腿和他那根白色的新铁锹把。汤姆悄悄地跳过去,他一把夺到了那根木棒,头一次,他知道没有打中,只打着了一边肩膀;但是第二次,他那狠狠的一击打中了那家伙的脑袋。等到矮胖子跌倒了,他又在他头上揍了三下。手电筒的光乱晃起来。他听到了一阵阵的叫喊声,还有矮树林里嚓嚓的跑步声。汤姆站在那儿,俯视着倒在地上的人。随后一根木棒打中了他的头,这一棒是斜着打过来的。他觉得挨了这一棒,就像触了电似的。接着他就低下身子沿着小溪跑去。他听见后面啪啦啪啦的脚步声。他忽然转了个向,钻进矮树林,在野葛丛里藏了起来。他悄悄地躺在那里。脚步声走近了,手电筒的光顺着小溪的底下照射着。汤姆从野葛丛里爬上了坡顶。他钻进了果园。他仍然听得见叫嚷的声音和小溪下面追赶的脚步声。他弯下身子,从那锄过的地里跑过去,脚下的土块直打滚。在他前方,他看见那些长在灌溉渠边上围绕着农场的矮树林。他钻进篱笆,从葡萄藤和黑莓丛中侧着身子走过去。接着他又悄悄地躺下,大声地喘着气。他摸一摸麻木的脸和鼻子。鼻子打破了,血顺着下巴往下直淌。他肚子着地,悄悄地趴了很久,才定下心来。接着他又慢慢地爬过水渠边上。他用冷水洗了洗脸,把蓝衬衫背后的下摆扯下一块,蘸了点儿水,按在他那被打破了的脸和鼻子上。水渗进肉里,有些刺痛和发烧的感觉。

乌云飘过了天空,一片黑暗衬托着天上的繁星。黑夜又沉寂下来了。

汤姆走到水里去,觉得脚够不着底。他划了两下,游过水渠,吃力地爬上了对岸。他的衣服在身上贴住了。他一动就发出滴水的声音,他的鞋也叽咕叽咕地直叫。于是他坐下来,脱了鞋,倒出泥浆。他把裤脚管拧干,又脱下上装,也拧干了水。

汤姆看见那些手电筒的光还在公路上一晃一晃地搜索水沟。他穿上鞋,小心地穿过只剩一片残梗的田野。他的鞋再也没有那叽咕叽咕的叫声了。他本能地向满地残梗的田野那一头走去,终于到了那条小道上。他很小心地走近那些棚舍所在的场地。

一个看守觉得听见了什么响声,便大声喊道:“那是谁?”

汤姆马上倒下去,仆在地下,一声不响,手电筒的光在他上面掠了过去。他悄悄地爬到了乔德家的门口。门上的铰链吱嘎响了一声。妈发出了镇定、沉着而又警觉的声音:

“什么在响呀?”

“是我。汤姆。”

“,你快点儿睡觉吧。奥尔还没回来。”

“他准是找到一个姑娘了。”

“快睡觉吧。”她轻声说,“在那边窗户底下。”

他找到了睡觉的地方,把衣服脱光。他哆嗦地盖上毯子躺下,他那打破了的脸从麻木中苏醒过来,整个的头痛得直跳。

又过了一个钟头,奥尔才回来。他小心地走近汤姆,踩着了汤姆的湿衣服。

“嘘!”汤姆说。

奥尔低声说:“你还没睡着吗?你怎么弄湿了?”

“嘘!”汤姆说,“明早上告诉你。”

爸翻过身来仰卧着,他的鼾声夹杂着喘息,响遍了全屋。

“你身上冷吧?”奥尔说。

“嘘!快睡觉。”方形的小窗户在整个屋子的黑暗中显出了一块灰色。

汤姆没有睡觉。他那受伤的脸上神经又恢复了感觉,跳动起来,他的颧骨也痛起来了,他那打破了的鼻子又肿又痛,肿胀的地方一跳一跳的,好像把他整个人往上一抛一抛似的。他定睛望着那方形小窗户,看见星星从窗户上方溜下来,慢慢就不见了。每隔一定的时候,他总听见守夜人的脚步声。

后来远处的雄鸡终于叫起来,窗户也渐渐发亮了。汤姆用指尖摸摸他那张肿了的脸,他一动,奥尔便在睡梦中发出呻吟,说起梦话来。

黎明终于来临了。在那些紧靠在一起的棚屋里,有了活动的声音,是折断柴枝的响声和锅子碰响的声音。妈在灰沉沉的光线中忽然坐起来。汤姆看得见她那睡肿了的脸。她向窗户望了好一会儿,随后她掀开毯子,找到了衣服。她依然坐着,只把衣服套在头上,举起双臂,让衣服套到腰上。她站起来,把衣服往下拉,盖住了脚脖子。接着,她小心地打着赤脚,踱到窗口,向外望了望。她一面瞪着眼看那渐渐亮起来的天光,一面用灵活的指头把头发拆散,一股股理齐,再梳成髻子。随后她在胸前交叉着双手,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窗户的光线很分明地照亮了她的脸。她转身从那些床垫当中小心地走过去,找到了提灯。她揭开罩子,把灯芯点着了。

爸翻过身来,对她眨眨眼睛。她说:“爸,你还有钱吗?”

“嗯?有。有一张六毛钱的条子。”

“,快起来,去买点儿面粉和猪油,快点儿。”

爸打了个哈欠。“也许铺子还没开呢。”

“叫他们开好了。总得让你们吃点儿东西才行。你们还得出去做工呢。”

爸勉强套上了工装裤,穿上了那件破上装。他懒洋洋地走出门,一面打着呵欠、伸着懒腰。

两个孩子也醒来了,他们从毯子底下像耗子似的张望着。暗淡的光线照遍了全屋,但是太阳还没有出来,这种光线是灰白的。妈向那些床垫瞟了一眼。约翰伯伯醒了,奥尔还睡得很酣。她那双眼睛向汤姆转过去。她向他窥探了一会儿,随后就连忙走到他身边去。他的脸又肿又青,嘴唇和下巴上瘀结着黑血,打肿了的脸的皮肤绷得紧紧的。

“汤姆,”她低声说,“这是怎么回事?”

“嘘!”他说,“别大声说。我跟人家打了一架。”

“汤姆!”

“我实在忍不住,妈。”

她在他身边跪下。“你又闯祸了吗?”

他过了很久才回答。“是的,”他说,“闯了祸。我不能出去做工了。我得藏起来。”

孩子们用两手和两膝爬拢来,瞪着眼睛关切地望着。“他怎么啦,妈?”

“住嘴!”妈说,“去洗脸。”

“我们没肥皂了。”

“,用水洗洗好了。”

“汤姆怎么啦?”

“快住嘴。千万别告诉别人。”

他们退着走开,靠着老远的那一面墙蹲下来,知道自己不会再引起注意了。

妈问道:“厉害吗?”

“鼻子破了。”

“我是问这场祸事怎么样?”

“嗐,这场祸可闯得不小!”

奥尔睁开眼睛,望着汤姆。“哎呀,怎么!你闯了什么祸?”

“怎么啦?”约翰伯伯问道。

爸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进来了。“铺子正好开了。”他把一小袋面粉和一小包猪油放在炉子旁边的地板上。“什么事?”他问道。

汤姆用一只胳膊肘撑着身子待了一会儿,然后又向后躺倒了。“哎呀,我浑身没劲。我马上就告诉你们,让你们大家都知道。孩子们怎么样?”

妈对蜷缩在墙边的两个孩子看了一眼。“你们去洗洗脸吧。”

“不,”汤姆说,“得让他们听听。他们应该知道。要是他们不知道,反而会乱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爸急切地问道。

“我就告诉你们。昨天晚上,我出去看看外边究竟为什么那么乱嚷,没想到碰见了凯西。”

“牧师吗?”

“是的,爸,牧师。可是他在领导着人家罢工。他们来抓他。”

爸追问道:“谁来抓他?”

“我不知道。就是那天晚上把我们赶到路上的那种家伙。带着铁锹把儿。”他停了一下,“他们把他打死了,打破了他的脑袋。我正在那儿站着。我气极了。夺过那根铁锹把儿来。”他一面说,一面回想起那个夜晚,那一片漆黑,那些手电的光。“我—我用棍子打倒了一个家伙。”

妈在喉咙里憋住了气。爸发呆了。“打死他了吗?”他小声问。

“我—不知道。我气极了。想把他打死。”

妈问道:“你让人家看见了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想是看见了的。他们把手电照到我们身上了。”

妈注视着他的眼睛呆看了一会儿。“爸,”她说,“劈开几只木箱吧。我们该做早饭了。你们得去做工。露西、温菲尔德,要是有人问你们—就说汤姆病了—听见了吗?你们要是说出去—他就会—让人抓去坐牢。听见了吗?”

“听见了,妈。”

“你当心管着他们点儿,约翰。别让他们对人家乱说。”爸把原来盛东西的那些木箱劈开,妈就生起火来。她和着面,把一壶咖啡放在火上煮。木片烧着了,火焰在烟囱里呼呼地响起来。

爸把木箱劈完了。他走到汤姆身边。“凯西—他是个好人。他为什么要管那些闲事呢?”

汤姆闷声闷气地说:“他们是来做工的,原来说是五分钱一箱。”

“我们就是挣这么多钱呀。”

“是的。我们干的事原来是破坏了罢工。他们只给那些人两分半。”

“那连饭也吃不上呀。”

“我知道,”汤姆有气无力地说,“他们就是因为这个才罢工的。嗐,我看昨天晚上那些人已经把罢工破坏了。我们今天也许就只能挣两分半呢。”

“嗐,这些王八蛋……”

“是呀!爸。你明白吗?凯西终归还是个—好人。他妈的,我脑子里那个印象老去不掉。他躺在那儿—脑袋被打扁了,直往外流血。天哪!”他用手蒙住了眼睛。

“,我们怎么办?”约翰伯伯问道。

这时候奥尔已经站起来了。“哼,他妈的我知道该怎么办。我打算离开这儿。”

“不,那可不行,奥尔,”汤姆说,“我们现在少了你可不行。我就需要你帮忙。现在我有了危险。只等我能站起来,我就得走。”

妈在炉子跟前做饭,她歪过头来听着,一边把油放在锅里,等油烧得咝咝响的时候,便把面浆舀进去。

汤姆继续说:“你得留下来才行,奥尔。你得照顾卡车。”

“,我不喜欢干这个。”

“没法呀,奥尔,这是你的亲人。你能帮助他们,我是要连累他们的。”

奥尔愤愤地咕噜着。“不知道为什么不让我到汽车行去找个工作。”

“往后再说吧,也许可以。”汤姆的眼光从他身上望过去,看见罗莎夏躺在床垫上。她的眼睛很大—睁得圆圆的。“别着急,”他向她喊道,“你别着急。今天想办法给你弄点儿牛奶来。”她慢慢地眨眨眼,没有回答他。

爸说:“我们得知道实情才行,汤姆。你究竟打死了那个家伙没有?”

“我不知道。那时候天很黑,又有人打了我一棍。我不知道。我希望是打死了。但愿我打死了那个王八蛋。”

“汤姆!”妈嚷道,“别这么说。”

小道上传来了许多汽车慢慢开动的响声。爸走到窗口前,朝外面望了一下。“有一大批新工人来了。”他说。

“我想他们准是把罢工破坏了,”汤姆说,“我想你们就要开始挣两分半了。”

“可是你尽管拼命干,也吃不上饭呀。”

“我知道。”汤姆说,“吃风刮掉的桃子吧。这也可以塞饱肚子。”

妈翻一翻生面团,把咖啡搅动了一下。“听我说,”她说道,“今天我买些玉米面,我们吃玉米粥。只等攒下了买汽油的钱,我们就搬走。这可不是个好地方。我也不愿意汤姆一个人流落在外面。那可不行。”

“这么办不行,妈。我告诉你,我只能使你们受连累。”

她的下巴绷得很紧。“我们就得这么办。喂,快来吃,吃完好去干活。我洗洗脸马上就来。我们得挣点儿钱才行。”

他们吃的煎面团太烫了,烫得放进嘴里还在咝咝地响。咖啡被端了下来,倒在各人的杯子里,大家又喝了一些。

约翰伯伯对着他的盘子摇摇头。“看样子我们离不开这个地方。我想这准是我的罪过。”

“嗐,别说了!”爸说,“我们可没工夫谈你的罪过。快走,我们快去干活吧。孩子们,你们也来帮忙。妈说得对,我们得离开这儿才行。”

他们走了以后,妈拿着一只盘子和一只杯子走到汤姆身边。“你还是吃点儿才好。”

“我不能吃,妈。我痛得要命,不能嚼。”

“试试看吧。”

“不行,我不能吃,妈。”

妈在他的床垫边上坐下来。“你得告诉我,”妈说,“我得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我得弄明白才行。凯西干什么来着?他们为什么要打死他?”

“他只是站在那儿,有几支手电筒照在他身上。”

“他说了什么话?你还记得他怎么说的吗?”

汤姆说:“记得。凯西说:‘你们没有权利叫人饿死。’那个矮胖子就骂他是赤党王八蛋。凯西说:‘你们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那家伙就狠狠地打了他。”

妈低头望着地上。她把两只手扭在一起。“他就是这么说的吗—‘你们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事’?”

“是的!”

妈说:“可惜奶奶听不到这句话了。”

“妈—我当时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知不觉就干了,连想都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干。”

“你做得对。我巴不得你没有这么干,我巴不得你不在场。可是你干的事是应该的。我找不出你的错来。”她走到炉子跟前,把一块布蘸在洗盘子的热水里。“喂,”她说,“把它敷在脸上吧。”

他把那块热腾腾的布敷在鼻子和脸庞上,觉得太烫,畏缩了一下。“妈,今晚上我打算逃跑。我不能使这件事连累一家人。”

妈气冲冲地说:“汤姆!有许多事我都不懂。但是你走掉了是不会使我们安心的,那只能弄得我们更伤心。”随后她又接着说下去:“从前我们自己有块地。那时候我们家是有个范围的。老的去世,小的又生出来,我们始终是一体—我们始终是一家—完整的、自由自在的一家。现在我们再也不那么自由自在了。我简直想不通。我们没法子自由自在了。奥尔—他老胡思乱想,一心要独自去找出路。约翰伯伯一直是勉强撑着。爸失去了他的地位,再也不算是一家之主了。我们这一家散了,汤姆,现在已经不像一个家了。还有罗莎夏—”她回过头去望了一眼,看见女儿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她快生孩子了,也没个家。我不知怎么办。我一直在尽力把这个家撑持下来。温菲尔德—老像这样下去,他会变成什么样子?越来越野了。露西也是一样—简直像野兽一样。什么依靠都没有了。别走吧,汤姆,留在家里帮帮忙吧。”

“好吧,”他疲倦地说,“好吧。其实我是不应当留下的,我知道。”

妈走到洗碗的盆子跟前,把那些铁盘洗净擦干。“你还没睡觉吧?”

“没睡过。”

“,那你快睡吧。我看见你的衣服湿了。我来把它晾在炉子旁边烤干。”她把事情做完了。“我现在出去了,我也去摘桃子。罗莎夏,要是有谁来,就说汤姆病了,听见了吗?别让谁进来,听见了吗?”罗莎夏点点头。“我们中午就回来。睡一觉吧,汤姆。也许我们今天晚上就可以离开这儿。”她急忙走到他跟前。“汤姆,你不会溜出去吧?”

“不会,妈。”

“靠得住吗?你一定不会走掉吗?”

“不会的,妈。我留在这儿就是了。”

“好。记住,罗莎夏。”她走出去,随手把门关得紧紧的。

汤姆一动不动地躺着—随后一阵昏睡的浪潮把他掀到了昏迷状态的边缘,然后又慢慢地把他带回原处,再把他掀起来。

“喂—汤姆。”

“嗯?什么事!”他惊醒了。他望着对面的罗莎夏。她那双眼睛里闪出憎恨的光来。“什么事?”

“你杀人了吧!”

“是的。别这么大声嚷,你要叫人家听见吗?”

“我怕什么?”她嚷道,“那位太太告诉过我,她说犯了罪要有报应。她告诉过我。我想生个好孩子,还有什么希望?康尼走了,我又吃不到好东西,牛奶也喝不成。”她歇斯底里地提高了嗓门。“现在你又杀了人。这么一来,我生出来的孩子还会好得了吗?我知道—会成个怪胎—怪胎!我从来没跳过舞。”

汤姆爬了起来。“嘘!”他说,“你这么嚷,人家会进来呀。”

“我不管。我会生个怪胎!我可没跳过什么搂抱舞。”

他走近她身边。“别嚷。”

“你走开。你这已经不是头一次杀人了。”她歇斯底里大发作,脸上涨得通红。她的话含含糊糊。“我看都不要看你。”她用毯子盖住了头。

汤姆听到了一阵哽住喉咙的、闷住的哭声。他咬住下唇,定睛望着地板。然后他走到爸的床边。床垫边上,有一支又长又重的来复枪放在底下,那是一支扣扳机的0.38英寸口径温彻斯特枪。汤姆拿起枪来,退开枪膛,看见里面装着子弹,他又试了试枪机。然后他才回到自己的床垫上。他把枪放在身边的地板上,枪托朝上,枪筒朝下。罗莎夏的声音低下来,成了微弱的呜咽。汤姆又躺下来,把身子盖好,他用毯子遮住他那张肿脸,留了一个小小的透气的孔道。他叹着气说:“天哪,唉,天哪!”

外面有一队汽车开过,还有些说话的声音。

“多少人?”

“只有我们—三个。给多少工钱?”

“你到二十五号房子去。号数就在门上。”

“知道了,先生。给多少工钱?”

“两分半。”

“唉,真糟糕,那连饭也吃不成呀。”

“我们就出这个价钱。有两百人从南边来了,都愿意挣这个工钱。”

“可是,天哪,先生!”

“走吧。干就干,不干就滚蛋,我没工夫跟你废话。”

“可是—”

“听见了吗?工钱又不是我定的。我不过是查点查点人数,放你们进来。你愿意干就干,不干就回去。”

“二十五号吗,你说?”

“是的,二十五号。”

汤姆在他的床垫上朦胧地睡着了。屋子里有一点儿悄悄的响声惊醒了他。他伸手摸到那支枪,紧紧地握住了枪柄。他把脸上盖的东西掀开。罗莎夏站在他的床垫旁边。

“你要干吗?”汤姆问道。

“你睡吧,”她说,“你只管安心睡好了。我来守门。谁也不许进来。”

他打量一下她的脸色。“好吧。”他说,于是他又用毯子把脸盖住了。

天色开始黑下来的时候,妈回到了棚屋。她在门口停了一下,先敲敲门,才说:“是我。”为的是不叫汤姆着慌。她推开门,带着一袋东西进来。汤姆醒了,在床垫上坐起来。他的伤口已经干了,绷得很紧,因此没有破的皮肤显得亮晃晃的。他的左眼几乎像闭着的一样。“我们出去以后,有人来过吗?”妈问道。

“没有,”他说,“没有谁来。我听见他们又把工价减低了。”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有些人在外面谈。”

罗莎夏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来望着妈。

汤姆用大拇指指着她。“她刚才乱嚷起来,妈。她觉得一切的祸都是对她的报复。我既然惹得她这么烦躁,那我还是走了才好。”

妈向罗莎夏转过脸去。“你在干什么?”

女儿怨恨地说:“尽碰着这种倒霉事,我怎么会生得出一个好娃娃呢?”

妈说:“小声点儿!你先住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知道这也难怪你,可是你得闭住嘴才行。”

她又转回头来,对汤姆说:“别管她,汤姆。怀了孩子实在难受得要命,我还记得那是个什么滋味。快生孩子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好像箭似的射到你心上来,别人说的话好像句句都是侮辱你,什么都好像在跟你作对。你别放在心上。这不能怪她,她的心情就是这样。”

“我并不愿意叫她伤心。”

“小声点儿!不许再说了。”她把她的口袋放在冰冷的炉子上。“简直没挣到什么钱。”她说,“我跟你说过,我们要离开这儿。汤姆,你想法弄点儿柴火来。不行—你不能动。现在我们只剩下这一只木箱了。把它砸开吧。我叫他们那些人回来的时候在路上拾点儿柴火。我们要吃玉米粥,还要放点儿糖。”

汤姆站起来,把那最后一只木箱踩碎了。妈在炉子的一头小心地生起火来,只让火焰通过一个炉孔。她盛满了一壶水,放在火上。水壶让火焰直接烧着,便咕咚咕咚地响起来,还咝咝地冒气。

“今天摘了多少?”汤姆问道。

妈把一只杯子伸进她那盛玉米面的袋子。“我不愿意谈这个。今天我想起他们从前多么爱说笑话。现在这样我可不喜欢,汤姆。我们再也不说笑话了。现在说起笑话来,也总是些无聊的、哭笑不得的笑话,一点儿也没趣味。今天有人说:‘经济萧条已经过去了。我看见一只长耳兔,没人追它。’另外有个人说:‘并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大家没工夫打长耳兔了。你得把它捉来,挤了奶,就把它放掉。你看见的那只大概就是挤干了奶的。’我就是这个意思。这种笑话并不怎么有趣,还不如从前约翰伯伯开的那个玩笑好。他叫一个印第安人信了教,把他带到家里来,那个印第安人把口袋里的豆子吃得精光,还把约翰伯伯的威士忌酒偷走了。汤姆,你拿一块布蘸点儿凉水,敷在脸上吧。”

天色更加暗了。妈把提灯点亮,挂在一颗钉子上。她添旺了火,把玉米面慢慢地倒在热水里。“罗莎夏,”她说,“你能把这玉米粥搅一搅吗?”

外面有一阵啪嗒啪嗒的跑步声。门被冲开了,砰的一声碰在墙上。露西跑了进来。“妈!”她喊道,“妈!温菲尔德晕倒了!”

“在哪儿?告诉我!”

露西喘着气说:“脸色发白,晕倒了。吃的桃子太多,泻了一整天。刚才晕倒的。脸色发白!”

“你带我去!”妈吩咐道,“罗莎夏,你看好玉米粥。”

她跟露西出去了。她跟着小女儿,吃力地顺着小道跑。在黄昏中,三个男人向她走过来,当中的那个抱着温菲尔德。妈跑到他们跟前。“是我的孩子,”她喊道,“交给我吧。”

“我替你抱着吧,大嫂。”

“不,还是交给我吧。”她抱起那孩子往回走,随即她又清醒过来。“谢谢你们。”她对那三个人说。

“别客气,大嫂。这孩子身体弱得很,看样子好像是肚里有虫。”

妈急步跑回来,温菲尔德一身发软,在她怀里耷拉着脑袋。妈把他抱到屋里,跪下来,把他放在一条床垫上。“告诉我,你怎么啦?”她问道。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摇一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露西说:“我告诉你了,妈。他泻了一整天。一会儿泻一回。桃子吃得太多了。”

妈摸摸他的头。“没有烧。可是他脸色发白,困极了。”

汤姆走过来,取下提灯。“我知道,”他说,“他饿坏了。没力气。买一听牛奶,给他喝喝吧。把牛奶掺在玉米粥里给他喝。”

“温菲尔德,”妈说,“你觉得怎样?告诉我吧。”

“头晕,”温菲尔德说,“简直晕得团团转。”

“没见过泻得这么厉害的。”露西神气十足地说。

爸、约翰伯伯和奥尔走进屋来。他们都捧着许多柴枝。他们把手里捧着的东西放在炉子旁边。“什么事?”爸问道。

“温菲尔德病了。他得喝点儿牛奶。”

“我的天哪!我们大家都得吃东西呀!”

妈说:“今天我们挣到多少?”

“一块四毛二。”

“,你快去买一听牛奶来给温菲尔德喝。”

“他怎么会病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是病了。快去!”爸咕噜着走出门去。“你在搅玉米粥吗?”

“是的。”罗莎夏为了要证明她在干,就搅得更快了。

奥尔抱怨道:“我的天,妈!我们一天干到黑,难道就光吃点儿玉米粥吗?”

“奥尔,你知道我们打算离开这儿。我们挣来的钱都得留着买汽油。你知道吧?”

“可是,哎呀,妈!要干活,就得吃肉呀。”

“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她说,“我们有件顶要紧的事情,得先把它对付了才行。你知道那是什么事吧?”

汤姆问道:“是不是为了我?”

“我们吃完了再谈吧。”妈说,“奥尔,我们剩下的汽油还够开一段路,是不是?”

“油箱里还有四分之一。”奥尔说。

“我希望你快告诉我。”汤姆说。

“等一等,往后再谈。”

“喂,玉米粥老得搅动,不能停手。我来煮点儿咖啡吧。你们可以搁点儿糖在粥里或是咖啡里。两样都搁糖,那可不够。”

爸拿着一听细高罐头装的牛奶回来。“一毛一。”他恨恨地说。

“好了!”妈接过那听牛奶,把它戳开了。她让那很浓的奶汁流到一只杯子里,递给汤姆。“拿给温菲尔德。”

汤姆跪在床垫旁边。“来,你喝点儿这个。”

“我不能喝。我喝了全会吐掉。别管我吧。”

汤姆站起来。“他现在喝不下,妈,等一会儿吧。”

妈把那只杯子拿去放在窗台上。“你们谁都别动它,”她警告道,“这是给温菲尔德喝的。”

“我没喝过牛奶,”罗莎夏沉着脸说,“我该喝一点儿。”

“我知道。可是你还能站得稳,这小东西却躺下了。玉米粥很稠吧?”

“是的。快要搅不动了。”

“好了,我们吃吧。糖在这儿,每个人大约有一调羹。放在粥里或是咖啡里都行。”

汤姆说:“我倒喜欢在粥里放点儿盐和胡椒。”

“搁盐倒随你的便,”妈说,“胡椒可用完了。”

木箱全都烧掉了。一家人都坐在床垫上吃玉米粥。他们盛了又盛,后来差不多把锅子舀光了。“留点儿给温菲尔德吧。”妈说。

温菲尔德坐起来喝了牛奶,马上就嘴馋起来了。他把那只熬玉米粥的锅子夹在两腿之间,吃完了剩下的粥,又把锅边上结的粥皮也刮下来。妈把牛奶罐头里剩下的奶倒在一只杯子里,悄悄地递给罗莎夏,叫她在角落里偷偷地喝。她把热腾腾的黑咖啡倒在几只杯子里,递给大家。

“现在你说说打算怎么办吧?”汤姆问道,“让我听听。”

爸不安地说:“我看别让露西和温菲尔德听见才好。叫他们出去好不好?”

妈说:“不。他们虽然还不是大人,可得叫他们说话做事像大人一样。这是没有办法的。露西—你和温菲尔德可不许把你们听到的话说出去,要不就把我们全毁了。”

“我们不会说的,”露西说,“我们是大人了。”

“,那就不作声好了。”一杯杯的咖啡放在地板上。提灯里那一道又短又粗的火焰,像一只粗短的蝴蝶的翅膀似的,在墙壁上投射了一片暗淡的黄色。

“现在你说吧。”汤姆说。

妈说道:“爸,你说吧。”

约翰伯伯出声地啜着他的咖啡。爸说:“,你说得不错,他们果然把工钱减低了。有一大批新来的摘桃子的工人,他们饿得要命,只要有面包吃,就肯摘。你找到一棵桃树,别人却抢了先。所有的果子马上就会摘光。只好另外找一棵树。我看见有人吵架—一个人说那是他的树,另一个人也要在那棵树上摘。这批人是从埃尔森特罗那么老远招来的,都饿得要命。为了一块面包,一天干到黑。我对那个点验员说:‘两毛半一箱,我们干不了。’他就说:‘那么,就请便吧,你们尽管走。这些人可以干。’我说:‘他们吃饱了,也就不肯干了。’他就说:‘见鬼,还不等到他们吃饱,我们这些桃子早就通通摘完了。’”爸住了口。

“真邪气,”约翰伯伯说,“据说今天晚上还有两百多人要来。”

汤姆说:“真的吗?可是还有一件事怎么了?”

爸沉默了一会儿。“汤姆,”他说,“看来好像是你干的。”

“我想大概是。还没弄清楚。不过我觉得是这样。”

“大家似乎不大爱谈别的事。”约翰伯伯说,“他们派出了一队队的警察,还有人说要用私刑处死那个凶手—当然是说等他们把那家伙捉到的时候。”

汤姆瞟过眼去看看那两个瞪着大眼睛的孩子。他们难得眨一眨眼睛。他们仿佛唯恐一眨眼睛,就会漏听掉什么事情似的。汤姆说:“—干这件事情的人,他是在人家打死了凯西之后才干的。”

爸插嘴道:“他们的说法却不是这样。他们说是他先动手的。”

汤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

“他们放出话来,鼓动大家反对我们这些人。这是我听见人家说的。那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他们说要捉拿那个人。”

“他们知道他像什么样儿吗?”汤姆问道。

“—不大清楚—可是我听说,他们觉得他是受了伤的。他们认为—他会……”

汤姆慢慢地举起手来,摸摸他那破了的脸庞。

妈嚷道:“他们说得不对!”

“你放心,妈,”汤姆说,“他们瞎猜一气。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存心跟我们作对,反正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妈从昏暗的灯光里窥探汤姆的脸,特别注意看他的嘴唇。“你答应过了。”她说。

“妈,我—这个人也许应该走开。要是—这个人干错了一件事,他心里也许会想:‘好吧,那我就自作自受吧。我做错了事,就得自己担当。’可是这个人并没把事情做错。他好比弄死了一只黄鼠狼,并不会觉得那是什么过错。”

露西插嘴道:“妈,我和温菲尔德都知道了。他不必老给我们说什么这个人那个人。”

汤姆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个人并不打算让人绞死,因为他往后还要再干这种事呢。可是他也不肯让自己家里人受连累。妈—我非走不可。”

妈用手指捂住嘴,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你不能走,”她说,“到别处去是藏不住的。谁也信不过。可是家里的人是靠得住的。我们可以把你藏起来,我们可以照顾你的饮食,让你的脸慢慢好起来。”

“可是,妈……”

她站了起来。“你别走。我们带你走好了。奥尔,你把卡车倒开到门口来。我已经想好了办法。我们放一个床垫在底下,汤姆赶快爬上去,我们再拿一个床垫叠起来,做成一个洞,他就可以躲在那个洞里,然后我们再在四面堆起东西来,把那个洞挡住。他可以从一头透气。别争了。我们就这么办吧。”

爸抱怨道:“男人家好像再也没有说话的资格了,她真是个泼辣货。往后我们住定了,我要揍她一顿才行。”

“到那时候再说吧。”妈说,“打起精神来,奥尔,天色够黑的了。”

奥尔走出去,到了卡车跟前。他把这个东西打量了一下,随即倒开着退到台阶前面。

妈说:“赶快!把床垫放好!”

爸和约翰伯伯把一个床垫从卡车的后门搬上车去。“再把那个搬上去吧。”他们又把另一个床垫甩上去。“好了—汤姆,你跳上去,钻在底下。赶快。”

汤姆连忙爬到车上,再躺下来。他把一个床垫铺平了,再把另一个拉到自己身上。爸把上面那个床垫两边朝下弯起来,使它成为拱门状,盖住了汤姆。他可以从卡车的边架看见外面。爸、奥尔和约翰伯伯迅速地把行李装上卡车,把一些毯子堆在汤姆的洞穴上面,两边摆上一些水桶,又把最后一张床垫放在后面。深锅、浅锅和换洗衣服都乱七八糟地放在车上,因为盛这些东西的木箱已经烧掉了。他们快把行李装齐的时候,一个看守背着滑膛枪走近前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他问道。

“我们打算上别处去。”爸说。

“为什么?”

“—人家给我们找到了工作—挺好的工作。”

“真的吗?在什么地方?”

“—在青草镇那边。”

“让我来检查检查吧。”他把手电筒照到爸的脸上,又照了照约翰伯伯和奥尔的脸。“你们不是还有一个人在一起吗?”

奥尔说:“你是说那个搭揩油车的家伙吗?那个脸色发白的矮小个子吗?”

“是呀。我想他是那个样子。”

“我们是来的时候在路上让他搭车的。今早上减了工钱的时候,他就走掉了。”

“再说说,他是什么模样?”

“矮个子。脸色发白。”

“今早上他脸上有伤痕吗?”

“我一点儿也没看见。”奥尔说,“汽油泵现在卖油吗?”

“卖,一直到八点。”

“上车吧,”奥尔喊道,“我们要想在天亮以前赶到青草镇,那就得赶快。坐在前面吧,妈?”

“不,我要坐在后面。”她说,“爸,你也坐在后面吧。让罗莎夏跟奥尔和约翰伯伯坐在前面好了。”

“把那张工钱条子给我,爸,”奥尔说,“我要想法买点儿汽油,找点儿零钱。”

看守望着他们顺着小道开过去,向左转弯,开到了汽油泵旁边。

“添两加仑。”奥尔说。

“你们去的地方不远吧?”

“不远。我把这张工钱条子给你,可以找点儿零钱吧?”

“—那恐怕不行。”

“你瞧,先生,”奥尔说,“我们要是今晚上能赶到,就可以得到一个很好的工作;要是赶不到,那就要错过机会了。请你做做好事吧。”

“好吧。你在条子上签个字,算给我吧。”

奥尔下了车,从那辆哈得逊卡车的车头绕过来。“我当然要签字。”他说。他旋开了水箱盖子,灌满了水。

“你说要两加仑,是不是?”

“对,两加仑。”

“你们往哪边去?”

“往南去。我们找到工作了。”

“真的吗?工作可是难得呀—固定的工作。”

“我们有个朋友,”奥尔说,“给我们找好了工作,只等着我们去。好吧,再见。”卡车掉转头,颠簸着开过那条土路,开到大路上了。微弱的车灯一路晃动着,右边的车灯因为线路接触不好,老是忽明忽灭。每逢车身跳一下,车底散置着的锅子和盘子就乒乒乓乓地响起来。

罗莎夏低声地呻吟着。

“不舒服吗?”约翰伯伯问道。

“是的!老是不舒服。巴不得在一个清静地方好好坐一坐。我真后悔离开家乡,到这地方来。我们要是在老家,康尼就不会走掉。他会学好一种本事,找到一个职业。”奥尔和约翰伯伯都没有搭理她。他们一听她说到康尼,就觉得很难受。

在农场的白漆大门口,有个看守走到卡车旁边。“你们走了就不回来了吗?”

“是的,”奥尔说,“往北去。找到工作了。”

看守把手电筒照到卡车上,又往车篷里照了一下。妈和爸呆呆地望着那道亮光。“好吧。”看守把大门推开了。卡车向左转了弯,一直向一〇一号那条南北大公路开去。

“我们上什么地方去,你有主意吗?”约翰伯伯问道。

“没有,”奥尔说,“只不过是瞎跑。他妈的,真叫人跑腻了。”

“我快生了,”罗莎夏带着要挟的口气说,“最好能找个好地方给我住下。”

初降的霜冻使夜里的空气有些寒冷了。路边果树上的叶子已经开始飘落。妈在车上的行李上坐着,背靠着边栏,爸坐在妈的对面。

妈喊道:“你好吧,汤姆?”

后面传来了他那闷沉沉的声音。“这里闷得很。我们完全开出农场的地界了吗?”

“你当心点儿,”妈说,“也许还会有人叫我们停车。”

汤姆把他那个洞掀开了一边。在卡车上的朦胧暗影中,那些锅子乒乒乓乓地响着。“我随时可以把它拉下来,”他说,“我不愿意老在这底下藏着。”他用胳膊肘支着身子歇一歇。“哎呀!天冷起来了,是不是?”

“有黑云了。”爸说,“有人说冬天要到得早呢。”

“是从松鼠在树上做的窠来看呢,还是从草籽来看?”汤姆问道,“真是,从什么都能看出天气的变化。我想一定有人能从一条旧裤子推测天气呢。”

“我不知道,”爸说,“反正我觉得冬天快到了。要知道这儿的天气变化,非在这儿住长了不可。”

“我们往哪边走?”汤姆问道。

“我不知道。奥尔是往左边拐的弯。他好像是往我们来的那条路上开回去。”

汤姆说:“究竟走哪条路好,我也不敢说。只觉得我们要是走公路干线,就容易碰到警察。他们一看我这副脸,马上就会把我抓去。也许我们应该走小路才好。”

妈说:“在后面敲一敲。叫奥尔停车吧。”

汤姆用拳头敲敲前面的挡板,卡车便在路边停住了。奥尔下了车,走到后面来。露西和温菲尔德从毯子底下向外偷看着。

“什么事?”奥尔问道。

妈说:“我们得商量商量该怎么办。也许我们应该顺小路走才好。汤姆这么说。”

“这是为了我这张脸,”汤姆解释道,“谁都看得出,随便哪个警察都会把我认出来。”

“,你要往哪边去呢?我想往北去。我们原来在南边。”

“对,”汤姆说,“你只要在小路上开就行了。”

奥尔问道:“停下车来睡一觉,明天再走好吗?”

妈连忙说:“别忙,再开远一点儿吧。”

“好吧。”奥尔回到他的座位,继续向前开去。

露西和温菲尔德又把头蒙起来。妈喊道:“温菲尔德好了吗?”

“他全好了,”露西说,“他睡过一觉呢。”

妈靠在卡车的边栏上。“好像做贼似的,老让人家在后面追,真不是个滋味。我心里真有点儿难受。”

“谁都难受,”爸说,“不管是谁。今天人家打架,你看见了吧?人到这儿就变了。从前在那官办的收容所里,我们并不难受呀。”

奥尔向右转,开到了一条石子路上,黄色的车灯在路面上颤动着。现在已经看不见果树了,遍地都是棉花。他们在棉花地里往前行驶了二十英里,沿着乡间的小路东拐西拐,那条路跟一条有矮树林的河并行,后来从一座混凝土的桥上转过去,又沿着那条小河的对岸前进。走了一阵之后,车灯在河边照出了一排红色大货车,都是卸了轮子的,路边有一块大木牌上写着“招雇摘棉工人”。奥尔把车子开慢了一些。汤姆从卡车的边栏往外窥探。走过了那些大货车约有四分之一英里之后,汤姆又在车上敲一敲。奥尔在路旁停下来,下了车。

“这回又是什么事?”

“把发动机关了,爬到这上面来吧。”汤姆说。

奥尔回到驾驶座上,把车子开到干水沟里,把车灯和发动机一齐关上。接着走出驾驶室,从车后的挡板上爬上去。“好了。”他说。

汤姆从那些锅子上面爬过去,跪在妈面前。“瞧,”他说,“木牌上说他们要招摘棉花的工人。我看见那块木牌了。我一直都在考虑,怎样才能跟你们在一起,又不给你们惹祸。等我的脸好了,那也许就不要紧,现在可不行。你们看见后面那些卡车了吧?摘棉花的工人就住在那里面。也许那儿有工作。你们就到那儿去干活,住在一辆汽车里,好不好?”

“你怎么办呢?”妈问道。

“,你看见那条满是矮树的小溪了吧?我可以藏在那些矮树里,不给人家看见。到了晚上,你们可以送点儿东西来给我吃。后面不远的地方,有一条干沟。我也许可以在那儿睡觉。”

爸说:“唉,我真想摘摘棉花!那边有工作,我知道。”

“住在那些汽车里也许挺不错吧,”妈说,“又清爽,又干燥。你想那边的矮树够你藏身的吗,汤姆?”

“当然够。我留心看过。我可以收拾一个小地方,藏起来。等我脸上一好,我就出来了。”

“你会长个很大的疤。”妈说。

“怕什么!谁都有疤呀。”

“从前我一天摘过四百磅。”爸说,“不消说,那是赶上收成好。要是我们大家来摘,总可以挣点儿钱吧?”

“还可以买点儿肉吃吃。”奥尔说,“现在我们怎么办?”

“开回那儿去,在卡车上睡到天亮,”爸说,“早上就可以找到工作了。我在黑地里也看得见那些棉桃呢。”

“汤姆怎么办?”妈问道。

“你们且不要顾我,妈。我带上一条毯子就行了。开回去的时候,你们注意看看。有一条挺干净的干沟。你们给我送点儿面包、土豆或是玉米粥,就放在那儿好了。我自己会来拿。”

“好!”

“我看这个主意倒不错。”爸说。

“的确是个好主意。”汤姆也坚持着说,“等我的脸好一点儿,我也出来摘棉花。”

“,好吧。”妈表示同意,“不过你可别冒失,暂时千万别让人家看见。”

汤姆爬到卡车背后。“我只带这条毯子去就行了。往回开的时候,你注意那条干沟吧,妈。”

“当心,”她央求道,“你要当心呀。”

“你放心吧,”汤姆说,“我一定当心。”他翻过车后面的挡板,下了车,往那干沟下面走。“再见。”他说。

妈眼看着他的身影在夜色里模糊下去,终于在小溪的矮树林中消失了。“天哪,但愿平安无事。”她说。

奥尔问道:“你要我现在就把车子开回去吗?”

“是呀。”爸说。

“开慢点儿,”妈说,“我要看清楚他说的那条干沟在哪儿。我得看清楚才行。”

奥尔在那条狭窄的路上倒来倒去,才把卡车掉过头来。他慢慢地开回那排大货车旁边。卡车的车灯照亮了那些搭到宽阔的车门上的踏板。车门都是黑沉沉的。夜里没有人走动。奥尔把车灯关上了。

“你跟约翰伯伯从后面爬上去,”他对罗莎夏说,“我就在车座上睡吧。”

约翰伯伯扶着那大肚子的姑娘从车尾的挡板爬上去。妈把那些锅子堆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一家人就在卡车后面紧紧地挤在一起躺着。

一辆大货车里有个娃娃哭了,哭声又长又尖。一只狗喷着鼻子,嗅东嗅西地跑出来,绕着乔德家的卡车慢慢地打转。河底下传来了淙淙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