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第七卷 最后一口苦酒

一 七重天和天外天[161]

婚礼的次日很冷清,大家都尊重幸福之人的静思,因此都起来晚一点儿。来客贺喜的喧闹声要稍微靠后。二月十七日刚过中午,巴斯克腋下夹着抹布和鸡尾掸子,正忙着打扫“他的候客厅”,忽听有人轻轻敲门。来人没有拉门铃,在这种日子,这样做相当知趣。巴斯克打开门,见是割风先生,就把他引进客厅。客厅里一片狼藉,就像昨晚欢乐的战场。

“天哪,先生,”巴斯克赶紧说明,“我们起床晚了。”

“您的主人起床了吗?”冉阿让问道。

“先生的手怎么样?”巴斯克反问道。

“好多了。您的主人起床了吗?”

“哪一位?老的还是新的?”

“彭迈西先生。”

“男爵先生?”巴斯克挺直身子说道。

男爵头衔,对他的仆人尤为看重。有些东西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就拥有哲学家所说的头衔的余晖,为此得意洋洋。顺便说一句,马吕斯是共和斗士,并以行动证实这一点,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做起男爵来。在这一头衔上,家里也发生一场小小的革命,现在是吉诺曼先生坚持,马吕斯反倒不以为然了。不过,彭迈西上校既有遗言:“吾儿理应继承我的爵衔”,马吕斯也就听命了。再说,珂赛特开始转为少妇,也乐得当男爵夫人。

“男爵先生?”巴斯克重复道,“我看看去。我去告诉他,割风先生来了。”

“不,不要告诉他是我来了,只对他说,有人要单独同他谈谈,不必报姓名。”

“啊!”巴斯克诧异道。

“我要给他个出其不意。”

“啊!”巴斯克重复道,这第二个“啊”似乎是头一个的诠释。

于是他走出客厅。

冉阿让独自留下。

刚才说过,客厅里一片狼藉。如果侧耳细听,恍惚还能隐隐听见婚礼的喧闹声。地板上有各色花朵,是从花冠和头饰上掉下来的。燃尽的蜡烛,给水晶吊灯增添了蜡质的钟乳石。没有一把椅子摆在原来位置。几个角落里,都有三四把椅子构成一圈,仿佛有人还在继续聊天。整个场景是欢快的。逝去的节庆还留下几分美意。这是曾经尽情欢乐的场面。搬乱的坐椅、枯萎的花朵、熄灭的蜡烛,都令人想到欢乐。阳光接替大吊灯,欢快地进入客厅。

几分钟过去了,冉阿让没有动弹,仍在巴斯克离去时他所待的位置。他脸色惨白,双眼因一夜未眠而深陷,几乎埋藏起来了。他那黑礼服因穿着过夜而起了皱纹,臂肘呢子同床单摩擦沾了绒毛而发白了。冉阿让望着太阳在他脚下地板上画出来的窗框。

门口有响动,他抬头望去。

马吕斯走进来,他高昂着头,嘴角挂着微笑,满面春风,脸上焕发特殊的光彩,目光充满得意的神色。他也一样,通宵未眠。

“是您啊,父亲!”他见是冉阿让,便高声叫道,“巴斯克这个蠢货,还装出一副诡秘的样子!您来得太早了,才十二点半,珂赛特还睡着呢。”

马吕斯叫割风先生一声“父亲”,表明幸福到极点。要知道,他们之间一直隔绝,冷淡和拘谨,存在要打破或融化的坚冰。马吕斯陶醉在幸福中,致使隔绝消平,坚冰消融,他也像珂赛特那样,把割风先生视为父亲了。

他有满腹话要讲,这是圣洁的喜悦达到顶峰的特点,他继续说道:

“见到您真高兴!您哪儿知道,昨晚我们多渴望您在这儿啊!早安。父亲。您的手怎么样啦?好些了吧?”

他给自己的问话一个恰当的回答,颇为满意,又接着说道:

“我们两个净谈论您了。珂赛特多爱您啊!您不要忘记,这儿有您的卧室。用不着武人街了,根本用不着了。当初,你们怎么会搬到那样一条街去住呢?那条街病恹恹的,总发怨言,又丑陋不堪,一头还有铁栅栏堵死,那里又冷,简直没法儿进去。您住到这儿来吧,今天就搬来。否则,您怎么向珂赛特交代。我可事先告诉您,她要牵我们所有人的鼻子走。您见到您的卧室了,紧挨着我们的房间,窗户对着花园,门锁已经叫人修好了,床也铺好了,什么都齐备,只等您来住了。珂赛特还在您床前摆了一张老式安乐椅,是乌格勒支丝绒包面的,她对椅子说了一句:‘向他伸出双臂’!每年春天,您窗前的槐树丛中,总要飞来一只夜莺。过两个月就见到了。夜莺的巢在您的左边,而我们的小窝则在您右边。夜晚莺唱歌,白天珂赛特说话。您的卧室朝正南方向。珂赛特会把您的书摆进去,有您那部库克上尉旅行证,还有旺库维的游记,您的物品全放进去。我想,您还有一个特别珍视的小提箱,我也安排了一个好位置。您赢得了我外祖父的好感,很对他的脾气。我们一起生活吧。您打惠斯特牌吗?您若是会打,就更合外祖父的心意了。我去法院的日子,您就带珂赛特去散步,让她挽着您的胳臂,您知道,就像从前去卢森堡公园那样。我们可下定了决心,要生活得非常幸福。您要分享我们的幸福,听见了吗?父亲?哦,对了,今天,您同我们共进午餐吧?”

“先生,”冉阿让说道,“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从前我是苦役犯。”

尖厉的声音,对思想和耳朵一样,都可能超过限度。“从前我是苦役犯”这几个字,从割风先生口中讲出来,进入马吕斯的耳朵,却超过了可能听到的限度。马吕斯没听见。刚才好像对他说了什么话,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他一时目瞪口呆。

这时他才发现,同他说话的人神态可怕,他在幸福中心醉神迷,直到这时才注意对方脸色惨白得吓人。

冉阿让解下吊着右胳膊的黑领带,打开包扎手的布条,露出拇指给马吕斯看。

“我的手一点事儿也没有。”他说道。

马吕斯注视这根拇指。

“这手指根本就没有受伤。”冉阿让又说道。

手指上确实没有一点伤痕。

冉阿让继续说:

“我不宜参加你们的婚礼,因此尽量回避。我推说受伤,以免做假,以免往婚约里搀进无效的东西,以免签字。”

马吕斯结结巴巴地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我服过苦役。”冉阿让答道。

“您简直让我发疯!”马吕斯惊恐地嚷道。

“彭迈西先生,”冉阿让说道,“我在苦役场关了十九年。因为偷窃。后来,我被判无期徒刑。因为偷窃。因为累犯罪。现在,我是潜逃犯。”

在事实面前,马吕斯徒然逃避,无视真相,拒不承认明显的事情,最后还得投降。他开始明白了,而且明白过了头,碰到这种情况总有这样反应;他颤抖一下,内心掠过一道丑恶的闪电,一个令他颤抖的念头穿过他的思想。他隐约望见他的未来是一种畸形的命运。

“全说出来吧!全说出来吧!”他嚷道,“您是珂赛特的父亲!”

他向后退了两步,那动作表现出了无以名状的憎恶。

冉阿让又扬起头,神态无比庄严,形象仿佛一下子拔高到了天棚。

“先生,在这一点上,您必须相信我,尽管我们这种人的誓言,法律并不承认……”

说到这里,他沉吟一下,继而,他阴沉的,以至高无上的权威口吻,每字都加重语气,缓慢地补充道:

“……您会相信我的。我,珂赛特的父亲!在上帝面前起誓,不是。彭迈西先生,我是法夫罗勒那地方的农民,靠修剪树木为生。我不叫割风,而叫冉阿让。我同珂赛特毫无关系。您就放心吧。”

马吕斯讷讷问道:“谁能向我证明?……”

“我。既然我这样说了。”

马吕斯注视这个人,只见他那神情惨然而又沉静。如此平静,绝不可能说谎。冰冷的神态是真诚的。这坟墓般的冷峻,令人感到真实。

“我相信您。”马吕斯说道。

冉阿让点了点头,仿佛记下这一点,他继续说道:

“我是珂赛特什么人呢?一个过路人。十年前,我还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不错,我爱她。自己老了,看见一个小孩子,总是喜爱的,觉得是所有孩子的爷爷。这样看来,您尽可以推想,我还有类似一颗心的东西。她无父无母,她需要我。这就是为什么我喜爱上她了。孩子,那么弱小,随便什么人,甚至像我这样一个人,都可能成为他们的保护人。我对珂赛特尽了这种天职。我并不认为,这点小事真的能叫作善举;但如果是善举的话,那么就算我做出来了。请您记下这一减罪的情节。今天,珂赛特离开我生活,我们两条路分开了。从今往后,我同她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她成为彭迈西夫人。她的保护人换了。而她也从替换中获益。万事如意,至于那六十万法郎,您不提起,我却想在您的前头。那是寄放的一笔钱。寄放的钱如何到了我手里?这还有什么关系?我把钱交出来。别人就不该再要求我什么了。我交出这笔钱,并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道出姓名,这还是我个人的事,是我执意要您知道我是谁。”

说罢,冉阿让直视马吕斯。

此时,马吕斯只觉得心乱如麻,感慨万端。命运之风有时骤起,在我们的心中卷起这样的惊涛骇浪。

我们每人都经历过这种时刻:思绪纷乱,全都支离破碎,而我们说出最先想到的话,又不见得正是我们所要表达的意思。有些事情突然揭示出来,叫人难以承受,就像毒酒一样令人昏迷。他一时惊愕,不知如何对待这突如其来的新面局,因此说起话来,就好像要怪罪这个人供出真相。

“可是,您究竟为什么要全告诉我呢?”他高声问道,“有什么逼迫您这样做呢?您完全可以把这秘密埋藏在心里。您不是没人告发,没人跟踪,也没人追捕吗?您一定有什么原因这么做,从心里乐意披露出来。把话说完。还有别的缘故。您供认这件事是何用意?究竟出于什么动机?”

“出于什么动机?”冉阿让回答,不过,他的声音十分低沉,真像自言自语,而不是对马吕斯说话。“是啊,这个苦役犯要来说:我是个苦役犯,究竟出于什么动机呢?是啊,不错,动机太怪了。这是出于诚实。要知道,有一根线紧紧牵着我的心,该有多么痛苦。人尤其老了的时候,这些线特别牢固,周围的生活全垮了,这些线却扯不断。这条线,假如我早能扯去,拉断,解开疙瘩或者斩断,走得远远的,我就得救了;我一走,就一了百了,布洛瓦街有驿车。你们过幸福日子,我走开。这条线,我试图割断,我使劲拉,非常结实,怎么也拉不断,几乎把我的心拉出来。于是我想道:‘我只能留在这儿,到别处活不下去。我必须留下来。’不错,就是这样,您问得有理,我是个愚蠢的人,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留下来呢?您在这家里给我准备一间卧室,彭迈西夫人很爱我,她对这张安乐椅说:‘向他伸出双臂’,您那外祖父也巴不得有我陪伴,我合他的心意,我们住在一起,同桌吃饭,我让珂赛特……对不起,说顺嘴了,让彭迈西夫人挽上我的手臂……我们同住在一个房顶之下,同桌吃饭,同守一炉火,冬天围着同一个壁炉,夏天一同散步,这就是快乐,这就是幸福,这就是一切。我们像一家人那样生活。一家人!”

说到这几个字,冉阿让变得粗暴了,他叉起胳臂,凝视脚下的地板,仿佛要挖出一个深渊,他的声音也响亮起来:

“一家人!不对。我根本没有家。我也不是你们家的人。我不属于人类的家庭。在每家每户的住宅里,我是多余的。世上有多少家庭,但是没有我的。我是不幸的人,流离失所。当初,我有父亲,有母亲吗?我几乎有点怀疑。我把这孩子嫁出去的那天,这一切就结束了,我看见她幸福,看见她同心爱的男人在一起,这里还有一位慈祥的老人,一对天使共同生活,美满快乐,这样很好,于是我告诫自己:‘你呀,不要进去’。不错,我可以说谎,欺骗你们所有人,继续当割风先生。只要是为了她,我就能说谎,而现在是为我自己,这就不应该了。不错,只要我不讲,整个就还会照旧。您问我,是什么迫使我讲出来?说起来也怪,是我的良心。闭口不说,其实这很容易。一整夜我都力图说服我自己;您要我和盘托出,而我来对您讲的这些极不寻常,您确实有权了解;是的,我一整夜都在为自己找理由,甚至找出非常充足的理由,唔,我已经竭尽全力了。然而有两件事我办不到:即割不断拴住我的一条线,这条线把我拴在已经固定,拢岸并在这里得到确认的一颗心上,又封不住一个人的口,每当我独自一人时,那人就轻声对我说话。因此,今天我来向您承认一切。一切,或者近乎一切。还有的只牵涉我一个人,讲出来没什么意义,我就存在心里了。主要的,您了解了。就这样,我操起自己的秘密,给您送来了。我在您面前剖开我这隐私。不容易下这样的决心。我搏斗了一整夜。哦!您以为我没有想到,这根本不同于尚马秋案件,我隐姓埋名并不损害任何人,而割风这个姓名,也是割风本人为了报答我才给我的,我完全可以保留,我住在您提供给我的房间,会生活得很快活,我待在自己的小小角落里,什么也不妨碍,您拥有珂赛特,而我也总想着跟她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各得其所,享受相应的幸福。继续当我的割风先生,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是啊,只差我的灵魂。我的全身哪儿都快活,但灵魂深处仍然黑暗。这样快活还不够,必须心满意足才行。这样一来,我继续当我的割风先生,这样一来,我的真面目,我就得掩饰起来,这样一来,你们心花怒放的时候,我在面前却藏着一个谜,这样一来,在你们的正大光明之中,我还要保留着黑暗,这样一来,我也不警告一声,贸然将苦役监牢引入你们家中,而我和你们同桌用餐,心里却要嘀咕:你们一旦知道我是什么人,一定会把我赶走,我让仆人侍候我,他们一旦知道我是什么人,也准会说:太不像话啦!我的臂肘要碰着您,而您有权避免这种情况,我还可以骗取您的握手!可敬的白发和枯萎的白发,在这家中分享你们的敬重;在你们最亲热的时刻,人人都以为相互敞开了心扉,当我们四个人,您外公、你们二人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这中间就有一个陌生人!我要在你们身边生活,惟一的思虑,就是千万别掀开我那可怕的井盖。这样一来,我一个死人,却硬要挤进你们活人堆里。而你们的生活,我就把它终身判给我。您、珂赛特和我,我们三人就要同戴一顶绿色囚帽!难道您不发抖吗?我无非是压到最底层的人,因此,本来也可以成为最凶恶的人,这种罪行,我天天就要重犯!而这种谎言,我天天就要重复,还有这副黑夜面具,我天天就要戴上!总之,我的耻辱,我天天就要分给你们一部分!天天!给你们,我亲爱的人,给你们,我的孩子,给你们,我的纯洁的人!绝口不提不算什么?保持沉默很简单?不对,这并不简单。有一种缄默就是说谎。我的谎言、我的作弊行为、我的卑劣、我的懦弱、我的背叛、我的罪过,我就要一滴一滴喝下去,我还要吐出来,吐出来再吞下去,半夜吞完,中午再周而复始,我道早安就是说谎,我道晚安也是说谎,这就得睡在谎言上,将谎言和面包一起吃下去,我就要面对面看着珂赛特,用囚徒的微笑回答天使的微笑,那么,我就成为十恶不赦的大骗子!为什么这样做?为了幸福。为了我的幸福!难道我有权得到幸福吗?我被排除生活了,先生。”

冉阿让住口了,马吕斯一直听着。这样连续不断的思虑和忧惧,是不宜打断的。冉阿让又压低嗓门,但不再是低沉的声音,而是凄厉的声音。

“您问我为什么要说出来?您说,我没人告发,没人跟踪,也没人追捕。不对!我被告发啦!不对!我被跟踪!不对!我被追捕!被谁呢?被我自己。是我挡住自己的去路,我拖住自己,推着自己,抓住自己,处决自己,一个人若是自己抓住自己,那是绝对跑不掉的。”

说着,他抓住自己的衣服,朝马吕斯拉过去。

“瞧瞧这个拳头,”他继续说道,“您不觉得,它这样一揪住领子,就不会放开吗?没错儿!良心,也是一个拳头!先生,一个人若想幸福,就永远也不要领悟天职;因为一旦领悟了,天职就绝不容情。就好像因为您领悟而惩罚你;其实不然,它是酬劳你,把你打入地狱,让你感到上帝就在身边。人刚一尝到撕肝裂胆的痛苦,同自己也就相安无事了。”

接着,他又以惨痛的声调补充道:

“彭迈西先生,这不合常理,我是个诚实的人。我在您的眼前贬低自己,是要在我的眼中抬高自己。这情况我碰到过一次,但是没有这样痛苦,那还不算什么。对,一个诚实的人。假如因为我的过错,您还继续敬重我,那么我就不是个诚实的人了。现在,您鄙视我,我才是诚实的,这是命里注定,我只能骗取别人的尊重,而在我内心,这种尊重令我自卑,令我沮丧,因此,我要自尊,就得承受别人的蔑视,这样我才能重新挺立起来。我是个讲良心的苦役犯。我完全明白,这不大令人信服。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事情就是这样。我对自己许下诺言,就要履行诺言。有些机遇将我们拴住,但又有些偶然事件将我们拖到责任上。您看到了,彭迈西先生,我一生遭遇的事情可真多呀。”

冉阿让又停顿一下,用力咽了咽唾液,就好像这番话留下了苦味,他继续说道:

“一个人背负这样可怕的经历,就无权让别人在不知情时来分担,无权将自身的瘟疫传染给别人,也无权让别人在毫无觉察中从他的绝壁滑下去,无权把自己的红囚衣给别人穿上,也无权偷偷用自己的苦难去妨碍别人的幸福。自身带着无形的痈疽,暗中靠近并接触别人,这种行径多么丑恶啊。割风把姓名借给我也无济于事,我还是无权使用;他能给我,我却不能接过来。一个名字,就是本人。您瞧,先生,我尽管是农民,还是考虑点事儿,读过点书,明白点事理。您也看到了,我表达思想还算得当。我是自学的。是啊,骗取一个名字,放在自己头上,这就不诚实了。字母也像钱包或怀表那样可以窃取。签一个有血有肉的假名,当一把有生命的假钥匙,撬开门进入正派人家,再也不敢正视别人,只能侧目斜视,从内心感到自己可耻,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还不如受罪,流血,痛哭,用指甲抠破自己的皮肉,整夜惶恐不安,捶胸顿足,噬食自己的灵魂。这就是为什么,我来把这事全告诉您。正如您说的,从心里乐意。”

他呼吸困难,又抛出最后一句话:

“从前,为了生活,我偷了一块面包;今天,为了生活,我不愿意窃取一个名字。”

“为了生活!”马吕斯截口说道,“您生活不需要这个名字吧?”

“啊!我明白自己要说什么。”冉阿让回答,他缓慢地抬头又低下,反复数次。

一时冷场。二人都默然,每人都陷入沉思。马吕斯坐在桌子旁边,蜷曲一根指头顶着嘴角;冉阿让则来回踱步,最后停在一面镜子前,半晌未动,他视而不见自己在镜中的影子,仿佛在回答内心的推理,说道:

“然而现在,我如释重负!”

他又开始踱步,走到客厅的另一端,回头发现马吕斯在注视他走路,就用难以形容的声调对他说:

“我走路有点拖着腿,现在您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接着,他完全转向马吕斯:

“现在,先生,您可以想像一下:我什么也没有讲,还是割风先生,我搬到您家来住,成为你们家一员,睡在我的卧室,早晨,穿着拖鞋来用餐,晚上,我们三人一同去看戏,我陪彭迈西夫人到土伊勒里宫花园和王宫广场散步,我们在一起,您以为我和你们是同类人,可是有一天,我在这儿,你们也在这儿,我们谈笑风生,突然,你们听见一个人喊这个名字:冉阿让!接着,警察这只可怕的手从暗地里伸出来,一把摘下我的假面具!”

他又住口了。马吕斯颤抖着站起来。冉阿让又问了一句:

“您觉得如何?”

马吕斯默然不答。

冉阿让继续说道:

“您现在明白了,我没有保持沉默是有道理的。好吧,愿你们过幸福的日子,待在天堂里,当一个天使的天使,沐浴着灿烂的阳光,就此满足吧,不要管一个可怜的受苦人如何敞开胸怀,履行职责。在您面前的,先生,是一个悲惨的人。”

马吕斯缓慢地穿过客厅,走近冉阿让,并向他伸出手去。

冉阿让却不伸出,只是听任他握住自己的手;马吕斯觉得握住的是大理石雕像的手。

“我外祖父有些朋友,”马吕斯说道,“我争取赦免您。”

“没必要,”冉阿让答道,“别人以为我死了,这就足够了。死人就不受监视了,让人以为在慢慢地腐烂。死了,同赦免是一回事。”

他把手从马吕斯的手里抽回来,以凛然难犯的尊严补充一句:

“况且,尽天职,天职才是我应当求救的朋友。我只需要一种赦免,就是我的良心的赦免。”

这时,客厅另一端那扇门轻轻开了一条缝儿,探进来珂赛特的头。只能看得见她那张温柔的面孔,头发蓬松得美妙,眼皮还饱含着睡意。她做了个小鸟从巢里探头的姿势,先瞧瞧丈夫,再望望冉阿让,那粲然的微笑像从玫瑰花心飘逸出来的,她对他们高声说:

“打赌看看,你们准在谈论政治!太傻了;不和我待在一起!”

冉阿让打了个寒噤。

“珂赛特!……”马吕斯结结巴巴地说。他随即又住了口,他们真像两个罪犯。

珂赛特却喜气洋洋,继续轮番看他们二人,她眼里闪着天堂透出来的光芒。

“你们让我当场抓到了,”珂赛特说道,“刚才我从门外听见我父亲割风说:‘良心……’尽他的天职……这就是政治呀,我可不要听。总不能第二天就开始谈政治,这不公平。”

“你弄错了,珂赛特,”马吕斯说道,“我们在谈生意。我们在谈你那六十万法郎,如何投放最好……”

“不光是这个,”珂赛特截口说道,“我来了。要我在这儿吗?”

她说着,干脆进门到客厅里。她穿一件白色宽袖百褶便袍,从脖子一直垂到脚面。在哥特古老绘画的金光闪闪的天空,就有这种能装进天使的美丽宽袍。

她走到一面大镜子前,从头到脚打量自己,然后喜不自胜,突然高声说道:

“从前,有一位国王和一位王后。哈!我太高兴啦!”

说罢,她就向马吕斯和冉阿让行个屈膝礼。

“好吧,”她说道,“我就挨着你们坐在长沙发上。再过半小时就吃饭了,你们想谈什么就谈什么,我就知道男人要谈事情,我会老老实实地待着。”

马吕斯拉住她的手臂,深情地对她说:“我们在谈生意。”

“对了,”珂赛特回答,“刚才我打开窗户,看见园子里飞来一大群麻雀。那些小丑不戴假面具。今天开始封斋,可是小鸟也不过封斋节呀。”

“跟你说了,我们谈生意,去吧,我的小珂赛特,给我们点儿时间。我们谈数字,你听了会厌烦的。”

“你今天打的领带真漂亮,马吕斯。您还挺爱打扮,大人。不对,我不会厌烦的。”

“我敢肯定,你会厌烦的。”

“不会的。这可是你们谈话。我听不懂也听着。听见自己所爱的人的声音就行了,没必要明白讲的是什么。待在一起,我就这点儿要求。哼!我留在你们身边。”

“你是我的心肝宝贝,珂赛特!不行。”

“不行!”

“对。”

“好吧,”珂赛特又说道,“本来,我要告诉您新闻。本来要告诉你们,我的外祖父还在睡觉,您的姨妈去做弥撒了,我父亲割风卧室的炉子冒烟了,是妮科莱特找来通烟囱工修好的,还有,都圣和妮科莱特已经开始争吵了,妮科莱特嘲笑都圣说话结巴。好吧,您什么也不会知道。噢!待在这儿不行?我也要说,您瞧着,先生,我也要说:这不行。瞧瞧哪一个会上当?求求你了,我的小马吕斯,让我同你们俩待在这儿吧。”

“我向你保证,我们必须单独谈话。”

“那么请问,我是外人吗?”

冉阿让一声不吭,珂赛特转向他:

“首先,父亲,我要求您过来吻我。您在这儿怎么一言不发,干吗不帮我说话?是谁给我这样一个父亲?您瞧见了,我在这家里很不幸。我丈夫打我。好了,马上过来吻我吧。”

冉阿让走近前。

珂赛特转向马吕斯。

“对您么,我给您个鬼脸。”

接着,她把额头伸给冉阿让。

冉阿让朝她走一步。

珂赛特却后退。

“父亲,您的脸色这么苍白,是您的手臂疼吗?”

“伤治好了。”冉珂让答道。

“您没有睡好觉?”

“不是。”

“那么您伤心啦?”

“不是。”

“吻我吧。如果您身体健康,如果您睡得好,如果您高兴,那么我就不责备您了。”

她再次把额头伸给他。

冉阿让在这映现上天光彩的额头吻了一下。

“您笑笑。”

冉阿让服从了,但这是一个幽灵的微笑。

“现在,帮助我对付我丈夫。”

“珂赛特……”马吕斯说。

“您对他发火吧,父亲。对他说我必须留下来。你们在我面前尽可以交谈。难道您觉得我就那么愚蠢吗?你们谈的事就那么惊人!生意,把钱存入银行,这可真是大事。男人动不动就鬼鬼祟祟的。我就要待在这儿。今天我非常美丽,瞧瞧我呀,马吕斯。”

她看着马吕斯,曼妙地耸了耸肩膀,那种赌气的神态妙不可言。二人之间好像有一道闪电。有人在旁边,但也顾不了这许多。

“我爱你!”马吕斯说。

“我更爱你!”珂赛特说。

于是,二人不由自主地抱在一起。

“现在,”珂赛特拉拉便袍的一道裙纹,得意地噘着小嘴说,“我就留下了。”

“这可不行,”马吕斯以恳求的口气回答,“有点事儿,我们必须谈完。”

“还不行呀?”

马吕斯声调严肃起来:“我向你保证,不行就是不行。”

“噢!您拿出男子汉的腔调来了,先生。好吧,人家走开。您呢,父亲,您也不帮我说说话。我的丈夫先生、我的爸爸先生,你们都是暴君。我去告诉外公。你们若是以为我还会回来跟你们说好话,那就完全错了。我可有自尊心。现在,我等着你们求我。你们很快就会发现,没有我在,你们要烦闷的。我走了。是你们自找的。”

她果然走了。

可是,过了两秒钟,门又打开了,她那鲜艳红润的面孔再次出现在两扇门之间,她冲他们嚷了一句:“我非常生气。”

门又关上了,客厅里重又一片黑暗。

好似一束迷途的阳光,无意之中,突然穿过黑夜。

马吕斯过去看了看,门确实关严了。

“可怜的珂赛特!”他喃喃说道,“她若是知道了……”

冉阿让听了这话,不禁浑身发抖,他那惊慌的眼神注视马吕斯。

“珂赛特!哦,对了,这件事,您当然要告诉珂赛特了。这是正常的。咦,我却没有想到这一点。人有勇气做一件事,却没有勇气做另一件事。先生,我请求您,我恳求您,先生,向我做出最神圣的许诺,不把这事告诉她。您知道了,难道还不够吗?没人强迫,我能主动说出来,告诉全世界,告诉所有人,我都觉得无所谓。然而她,她一点儿也不懂,一听这事儿会吓坏的。一个苦役犯,什么!还得向她解释,对她说:就是一个在苦役场服刑的人。有一天,她看见锁在长链子上的一伙囚犯经过。噢,上帝啊!”

他一下倒在圆椅上,双手捂住脸。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是看他双肩抽搐就知道他在哭泣。无声的泪,断肠的泪。

他哭得喘不上来气,一阵痉挛,仰身靠着椅背,好像要喘口气,胳膊垂下去。马吕斯看见他泪流满面,还听见他说:“噢!真不如死啦!”但是声音非常低沉,仿佛来自深渊。

“放心吧,”马吕斯说道,“我一定保守您这秘密。”

马吕斯动了心,也许还没有产生应有的怜悯,但是一小时以来,他不得不接受这个可怕的意外情况,看到一个苦役犯在他眼前,逐渐同割风先生重合,一点点被这悲惨的现实所打动,并且顺着形势的自然斜坡滑下去,确认他和这个人之间刚刚产生的距离,于是他补充道:

“关于那笔款子,您如此忠实地保管,又如此诚实地交出来,我不能不向您提一句,这的确是非常正直的行为,理应给您报偿。您自己说个数目,一定点给您,不要害怕把数定得很高。”

“谢谢您,先生。”冉阿让轻声答道。

他沉思片刻,机械地将食指尖放到拇指的指甲上,接着提高嗓门说:“事情差不多完了,我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

冉阿让似乎犹豫到极点,几乎无声无息地说道:“现在您既然知道了,您可以做主,先生,您认为我不该再来看望珂赛特了吗?”

“我想最好不要见了。”马吕斯冷淡地回答。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冉阿让咕哝一句。

他朝门口走去。

他的手放到球状门把手上,已经拧动,门开了一条缝儿,只够身子挤过去的,可是,冉阿让停住了,随即又把门关上,转身面对马吕斯。

他的脸色不是苍白,而是青灰了,眼中没了泪光,只有一种凄惨的火焰。他的声音又变得异常镇静。

“这样吧,先生,”他说道,“如果您同意,我就来看看她。老实说,我非常渴望见她。要不是坚持同珂赛特见面,我就一走了之,不会跑来向您承认这件事了;既然要留在珂赛特居住的地方,继续同她见面,我就不能不全部如实地告诉您。你能理解我的考虑,对吧?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您想啊,她在我身边生活了九年多。起初住在大马路旁的破房里,后来进了修女院,再往后搬到卢森堡公园附近。您就是在那儿头一次见到她的。您还记得她戴着蓝色长毛绒帽子。后来,我们又搬到残废军人院街区,那儿有一道铁栅栏,有座花园,就在普吕梅街。我住在小后院,从那儿听得见她弹钢琴。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们从不分离。这种日子持续了九年零几个月,我就跟她父亲一样,她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您能否理解我,彭迈西先生;不过,现在就离开,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同她说话,什么也没了,这就太难为人了。如果您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我就每隔些日子来看看珂赛特。我不会常来的,来了也不会待多久。您可以安排在楼下小屋接待我。就在一楼。我也可以从仆人走的后门进来,不过,这样也许会叫人奇怪。我想,最好还是从大家走的正门进来吧。真的,先生,我还是渴望能见见珂赛特。可以照您的意思,次数尽量少些。您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只有这么一点了。再说,也应当注意。如果从此我不再来了,会引起不良后果。别人会觉得奇怪。比方说,我能做到的,就是傍晚来,等天色要黑了。”

“您每天晚上来吧,”马吕斯说道,“珂赛特会等着您的。”

“您是好人,先生。”冉阿让说道。

马吕斯向冉阿让鞠躬送客,两个人分手,幸福将绝望送出门。

二 披露中的模糊处

马吕斯心乱如麻。

他看到是珂赛特身边的人,但总有一种疏远之感,从此得到解释。他接受本能的警告,觉得这人身上不知有什么谜。这个谜,就是最见不得人的耻辱:苦役。割风先生就是苦役犯冉阿让。

在自己的幸福猛然发现这样一个秘密,就好比在斑鸠窝里发现一只蝎子。

马吕斯和珂赛特的幸福,难道从此注定要伴随这个秘密?难道这是既成事实吗?接纳这个人,难道是缔结这桩婚姻的组成部分?是不是无可挽回啦?

难道马吕斯也同时娶了这名苦役犯?

头上戴着光明和欢乐的冠冕,尝到一生最得意的时刻——美满的爱情,也是徒然,碰到这种震撼,即使狂喜中的大天使,即使辉光中的神人,也都要不寒而栗。

凡是情况发生急剧变化,人总要反思,马吕斯也不免考虑是否应当自责?他是否缺乏预见性?是否有失谨慎?是否鲁莽行事还不自觉?也许有那么一点儿。他是否考虑不周,没有把方方面面的情况了解清楚,就坠入情网,终于同珂赛特结婚呢?他观察到,须知人正是通过一系列的自我观察,才逐渐在生活中矫正自己,他观察到他天性中梦想和虚幻的一面,而这种云山雾罩的状态,是许多人机体的内在特点,当恋情和痛苦达到极点时,这种云雾就弥漫,改变灵魂的温度,侵占全身,把人完全变成一种飘浮在云雾中的意识。我们不止一次指出马吕斯个性中的这一特质。他回想在普吕梅街那六七周,他沉醉在爱情中,简直神魂颠倒,竟然没有向珂赛特提起戈尔博破屋那件惨案,而那惨案是个谜,受害者行为十分古怪,在搏斗中一声不喊,后来还潜逃了。他是怎么回事,一个字也没有向珂赛特提起呢?而那凶案刚刚发生,又十分可怕!他是怎么回事,连德纳第的名字都没有向她提起,尤其是他遇见爱波妮那天?现在,他几乎无法解释他当时的缄默。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回想当初,他迷恋珂赛特,心醉神迷,什么都围着爱情转,彼此把对方劫持到理想境界中,心灵这种痴情的美妙状态,也许还掺杂一点不易觉察的理智成分,即一种隐隐约约暗中萌动的本能,想隐瞒并从记忆中消除这一可怕的遭遇,他害怕触及,只想逃避,不愿在这事件中担当任何角色,心知无论当叙述者还是证人,他都不可避免地成为控告者。况且,几周时间犹如闪电,一晃就过去了,他们一心相爱,无暇他顾。他全面衡量,反复检查思考之后,还是认为,即使他把戈尔博老屋的绑架案告诉珂赛特,对她讲出德纳第这姓名,又会有什么后果呢?即使他发现冉阿让是个苦役犯,这会改变他马吕斯吗?会改变珂赛特吗?他会退缩吗?就会不这么爱她吗?就可能不娶她吗?不会。所做的事情会有什么改变吗?不会。因此,无需后悔,也无需自责。一切都很正常。人称恋人的这些醉鬼有个保护神。马吕斯盲目走的路,也是他清醒时所要选择的路。爱情蒙住他的双眼,要把他引到哪里?引上天堂。

然而,这个天堂又连着地狱,从此有了累赘。

对这个由割风变为冉阿让的人,马吕斯从前只是疏远,现在又增加了厌恶情绪。

不过也应当指出,这种厌恶中有怜悯的成分,甚至包含某种惊奇。

这个窃贼,这个惯犯,交出一笔托管的款项。多大的款项啊?六十万法郎。他是惟一知道这笔秘密款项的人。他本可以据为己有,但是他全部交出来了。

此外,他还主动披露了自己的身份。根本没有迫于什么压力。如果有人知道他是谁,那也是他本人透露的。这样透底,不仅要承受耻辱,还要冒巨大危险。对一个判了刑的人来说,一副假面具就不只是假面具,还是一个避难所。一个假姓名就意味安全。然而,他抛掉了这个假姓名。他这个苦役犯,本可以在这清白人家永远藏身,他却抵制住了这种诱惑。出于什么动机呢?顾忌良心。他本人解释了这一点,那真情实语的声调是不容置疑的。总而言之,不管冉阿让是什么人,但毫无疑问,他有一颗觉醒的良心。那里似乎开始一种恢复名誉的神秘行动;而且,种种迹象表明,这种顾忌早已主宰了这个人。如此向善并崇尚正义,绝非普通人所能为。良心的觉醒,便是灵魂的伟大。

冉阿让是坦诚的。这种坦诚看得见,摸得到,也无可怀疑,它给他造成的痛苦就是明证,无需调查,可以完全相信这个人所说的每句话。说来也怪,在马吕斯看来,这时位置颠倒过来了。割风先生给人什么印象?怀疑。从冉阿让身上又得出什么结论?信任。

马吕斯冥思苦索,给这神秘的冉阿让作个总结,看到他的正面和负面,力图达到一种平衡。然而,这一切又似乎席卷在一场风暴里。对这个人,马吕斯极力要形成一个明确看法,可以说一直追踪到冉阿让的思想深处,在命定的迷雾中,那踪影又失而复得。

托管的钱如数交出,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的身世。这是好的一面,是乌云中露出的晴空,继而乌云又弥合而一片漆黑了。

马吕斯的记忆虽然十分混乱,但还是能浮现一些影像。

容德雷特破屋的那场险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警察一到,这个人非但不控告,反而潜逃了呢?现在,马吕斯找到了答案:原来此人是在逃的累犯。

另一个问题:这个人为什么来到街垒?要知道,马吕斯现在又清清楚楚看见当时的场景,这种记忆在人激动时,就像隐形墨迹靠近火那样,重又显现出来。这人来到街垒,却没有参加战斗。他干什么来了呢?面对这个问题,一个幽魂站起来,给予回答。沙威。冉阿让将捆着的沙威拖出街垒的惨景,现在他还记得一清二楚,他又听到蒙德图尔小街拐角那边可怕的手枪声。这密探和这苦役犯之间大概有仇。一个妨碍了另一个。冉阿让来到街垒是为了复仇。他来得晚,可能是得知了沙威已经被囚在这里。科西嘉式的复仇在社会底层深入人心,成为他们行为的准绳。这种复仇极为自然,就连那些五分向善的人也不会引以为奇;这类人的心天生如此,虽然走上悔罪之路,对于盗窃可能有所顾忌。但是要报仇就会放开手脚。冉阿让打死了沙威。至少,这是显而易见的。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但这次没有答案,马吕斯感到这个问题像把钳子。冉阿让怎么会同珂赛特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让这个孩子同这个人接触,这是上天开的一场什么可悲的玩笑?难道上界也铸造了双人链,上帝就高兴将天使和下地狱的人锁在一起?一种罪恶和一种纯洁无瑕,难道就可以同室为友,在苦难的神秘牢狱中相伴?在所谓人类命运的刑徒长列中,一个天真的人和一个可怕的人,一个披着曙色的神圣白光,另一个则被永恒的闪电照成青灰白,难道这样两个额头可以挨得如此近?谁能决定这样莫名其妙的搭配?这个圣洁的女孩和这个老罪犯,二人的共同生活是以什么方式确定的?又是什么奇迹所引起的后果?谁把羔羊拴在狼身上?更加令人不解的,又是谁把狼拴在羔羊身上?须知狼爱这羔羊,须知这野蛮人宠爱这弱小生灵,须知九年间,这天使的生活依靠的是这魔鬼。珂赛特的童年和青少年,她无论出世,还是向着生活和光明发育成清纯少女,都依赖这畸形人的忠忱护佑。想到这里,问题可以一层一层剥开,化作无数的谜,深渊敞开,底下又出现深渊,而马吕斯俯视冉阿让,不能不产生眩晕。这个一生呈现为悬崖峭壁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创世记》中的古老象征是永恒的;在现存的人类社会中,总有两个人,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向善的亚伯,一个是从恶的该隐,这情况要持续到巨大的光明改变人类社会的那一天。然而,怎么会有这样温情的该隐呢?怎么会有这样虔诚地宠爱一个贞女的强盗呢?这个强盗不但看护她,扶养她,守卫她,赋予她尊严,而且他这本身不洁的人,却用纯洁将她包裹起来。怎么会有这样满身污秽的人,尊重这洁白无瑕的人,没有给她留下一个污点呢?怎么会由冉阿让教育珂赛特呢?怎么会由这个黑暗的形象一心排除乌云和阴影,保证一颗星辰的升起呢?

这就是冉阿让的秘密;这也是上帝的秘密。

面对这双重秘密,马吕斯退却了。可以说,一个秘密使他对另一个秘密放了心。在这场奇遇中,上帝和冉阿让一样显而易见。上帝有自己的工具,可以随意使用哪件器物,无需对人负什么责任。我们能了解上帝的做法吗?冉阿让在珂赛特身上尽了心,也多少塑造了她的灵魂。这是不容置疑的。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工匠狰狞可怕,但作品却巧夺天工。上帝创造奇迹也是随心所欲。他创造出这个可爱的珂赛特,为此使用了冉阿让。他高兴挑选这个奇特的合作者。我们有什么可责问他的呢?粪肥帮助春天催放玫瑰花,难道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吗?

马吕斯自问自答,并且自认为答得好。在我们所指出的每一点上,他都不敢过分深究冉阿让,但是内心又不敢承认。他迷恋珂赛特,拥有珂赛特,而珂赛特的纯洁又那么超群绝伦。他应当心满意足,还需要弄清什么呢?珂赛特就是一种光辉,难道光辉还需要照清楚吗?他什么都有了,还能渴望什么呢?应有尽有了,难道还不够吗?冉阿让个人的事与他无关。他要俯瞰这个人的不幸阴影,就可以紧紧抓住这个不幸者的庄严声明:“我同珂赛特毫无关系,十年前,我还不知道有她这个人。”

冉阿让是个过路者。这是冉阿让亲口对他讲的。好哇,他走过去了。不管他是什么人,反正他的角色演完了。从今往后,该由马吕斯在珂赛特身边起保护作用了。珂赛特来到天空,找见她的同类,她的情人,她的丈夫,她在天上的男性。珂赛特长出翅膀蜕变了:飞上天空,地面上丢下冉阿让,她那丑恶的空壳儿。

马吕斯无论在什么思想里转圈子,总要回到对冉阿让一定程度的厌恶上。也许是掺杂着神圣色彩的厌恶,因为他在此人身上感到“某种神圣”[162]。然而,他无论怎样考虑,无论找出什么减罪的情节,最后还要落到这一点:这是个苦役犯,即处于最后一级之下,在社会等级中连个位置都没有的人。末等人之后,才轮到苦役犯。可以说,苦役犯不是世人的同类了。在苦役犯身上,法律已将人格剥夺殆尽。马吕斯虽是共和派,但在刑罚问题上,他还维护严酷的制度,头脑里还装满法律的全部思想,并以此对待法律所打击的人。说到底,他还没有走完进步的全过程。他还不能区分人的决定和上帝的决定,法律和人权。他根本没有审视和掂量一下,人处理不能挽回和不能补赎之事的权利。他也没有起而反对“制裁”一词。他认为违反成文法的某种行为,自然要受到终生的惩罚,因此,他把社会将人打入地狱视为文明的手段。他还停留在这一步,不过以后必然还要前进,因为,他天性善良,内心孕育着进步。

一进入这个思想范畴,他就觉得冉阿让变态而讨厌了。这是排除社会之外的人,是苦役犯。他一听到这个词,就像听见末世大审判的号角;他长时间审查了冉阿让,最后的动作是扭过头去:“撒旦,离开我的身”[163]。

应当承认,甚至应当着重指出,就在冉阿让对他说“您在让我招认”的时刻,马吕斯虽在盘问他,但并未提出那两三个关键问题。这些问题,并不是没有过他脑子,而是他害怕提出来。容德雷特破屋?街垒?沙威?谁知道事情会透露到什么地步?冉阿让不像个好退缩的人,谁知道马吕斯追问之后,是不是又希望煞住冉阿让的话头呢?在一些性命攸关的场合,提出一个问题,又捂住耳朵不想听到回答,我们每人不是全碰到过这种情况吗?这种懦弱行为,在恋爱期间尤为常见。过分追究不祥的境况是不明智的,尤其牵连到我们自己生活中万难割舍的一面。冉阿让在痛苦绝望时所作的解释,很可能露出点可怕的亮光,谁知道这丑恶的光会不会反射到珂赛特身上呢?谁知道在这天使的额头上,会不会留下这种地狱之光呢?一道闪电溅出的火星,还是霹雳。这种关联乃是天数,由于染色反光律的副作用,清白本身会染上罪恶的色彩,最纯洁的面孔也可能永远留有近恶人的映象。不管对错,当初马吕斯确实害怕了。他已经知道得太多,现在只想睁只眼闭只眼,不想弄清楚了。他在神魂颠倒时抱走珂赛特,闭眼不看冉阿让。

这个人属于黑夜,属于活生生可怖的黑夜。怎么敢追究他的底细呢?盘问黑影是一种恐怖的事。谁知道黑影要回答些什么?曙光可能永远被它玷污。

马吕斯处于这种思想状态,一想到这人今后还要同珂赛特接触,就不免惊慌失措,忧心惨切。这些可怕的问题,很可能毫不容情地导致一个彻底的决定,但是他退却了,现在几乎责备自己没有提出来。他觉得自己心肠太善,也太软,说穿了,就是太软弱。正是这种软弱的性情拖着他贸然让步。他听人一讲心就软了,实在冒傻气,本应当机立断,抛掉冉阿让。这个家必须摆脱这个人,就好像在火灾中,为了保全周围,冉阿让是应当舍弃的部分。他怪罪自己,也怨感情冲动的这场旋风来得太突然,他被卷进去,脑袋发昏,眼睛完全蒙蔽了。他很不满意自己。

现在怎么办呢?冉阿让前来看望,引起他内心深处的反感。这个人何必到他家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他昏头涨脑,不愿深挖,不愿深究,不愿探测自己的内心。他已经许诺,他不由自主地答应了;冉阿让得到他的许诺;即使对一名苦役犯也不能食言,尤其对这名苦役犯更不能食言。然而,他的首要责任还是珂赛特。总而言之,他的厌恶情绪在支配一切。

思绪纷乱,在他头脑里翻腾流转,搅得他意乱心烦。由此产生内心的烦恼,在珂赛特面前不容易掩饰,不过,爱情富有才华,马吕斯终于做到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装作无心,向珂赛特提了几个问题;珂赛特天真无邪,像白鸽一样纯洁,始终毫无察觉。他问起她的童年和青少年,越听越深信,一个人所能具有的善良、慈爱和可亲可敬,这名苦役犯都倾注到珂赛特身上了。马吕斯隐约看出和推测的全是真实的。这棵凶险的荨麻疼爱并保护了这朵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