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叔叔的小屋 第三十四章 四分之一黑人血统的姑娘的故事

看哪,受欺压的流泪;欺压者有势力。因此我赞那已死的死人,胜过我赞那仍活着的活人。

《圣经·旧约·传道书》第四章第一节

夜已很深,汤姆伤口流着血、独自躺在轧棉机房一间废弃不用的破房间里呻吟着,周围都是破旧的机器零件,成堆的废棉花和其他逐渐积聚在那里的无用废物。

夜闷热潮湿,污浊的空气中充满了蚊子,更增加了汤姆伤口的疼痛,使他无法安宁;同时嗓子干得火烧火燎的(这是最大的煎熬),使他肉体上的痛苦达到了极点。

“啊,仁慈的天主!请你看看世间吧,请你助我得胜,助我战胜这一切!”可怜的汤姆在极度痛苦中祈祷着。

脚步声在他身后走进了房间,马灯的光晃在他眼睛上。

“谁在那儿?啊!看在慈悲的上帝的分上,请给我一点水喝吧!”

叫凯西的女人(来者正是她)放下了马灯,从一只瓶子里倒了点水,扶起汤姆的头让他喝水。汤姆迫不及待地喝了一杯又一杯。

“想喝多少就喝多少,”她说,“我知道这种感觉。这不是我第一次半夜起来给像你这样情况的人送水。”

“谢谢你,太太。”汤姆喝够了以后说道。

“别叫我太太!我和你一样是个可怜的奴隶,比你要下贱得多!”她悲痛地说,“可是,呶,”她走到门口把一块小草垫拖了进来,她还在上面铺好了用冷水浸湿过的亚麻布,“可怜的朋友,尽力滚到这上面来吧。”

汤姆遍体鳞伤,一动就痛,费了好大工夫才挪到了草垫上;但是一躺上去,伤口贴在凉凉的亚麻布上,他就觉得好多了。

长期护理被残酷打伤的人使凯西熟知许多治伤的法子,她用了不少法子处理汤姆的伤口,不久汤姆就觉得松快些了。

“好了,”女人把汤姆的头抬起来放在充作枕头的一卷废棉花上以后说道,“我只能帮你这么点忙了。”

汤姆谢了她;女人在地上坐下,缩起双腿,两臂抱着膝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面,脸上一副辛酸、痛苦的表情。她的帽子垂在了脑后,一头黑色的长发波浪般披散在她出奇的美丽和忧郁的脸旁。

“没有用,可怜的朋友!”她终于打破了沉默,“你这样做一点用处也没有。你很勇敢,你也是对的,但是你和他斗争是不可能的,是徒劳的。你现在是在魔鬼掌握之中,他是最恶的恶鬼,你只能屈服呀!”

屈服!人性的软弱和皮肉的痛苦不也曾经使他想到过这两个字吗?汤姆蓦地一惊。面前这个两眼狂热、声音忧郁的充满怨恨的女人,仿佛就是他一直与之搏斗的引诱力的化身。

“啊上帝!啊上帝!”他呻吟道,“我怎么能够屈服呢?”

“呼唤上帝也没有用,他从来不听,”女人坚定地说,“我相信根本就没有上帝;或者说,如果有上帝,他站在反对我们的一边。天上也罢、地上也罢,一切都和我们作对,把我们推进地狱。我们为什么不该下地狱呢?”

汤姆闭上了眼睛,那邪恶的、无视上帝的话使他不寒而栗。

“你要知道,”女人说,“对这地方你一无所知,我可清清楚楚。我在这里已经五年了,灵魂和肉体都在这个人的蹂躏之下;我恨他,就像恨魔鬼一样!现在我们在这个孤零零的种植园上,四面是沼泽,十英里之内没有任何别的种植园;要是你活活被火烧死,被开水烫死、剁成小肉块、放在那里被狗咬死、被吊起来打死,这里没有白人能出来作证。这里既无天理又无法律,不能对你或我们之中的任何人有任何帮助;而这个人!他是无恶不作!如果我把在这里耳闻目睹的一切讲出来,谁听了都会感到毛骨悚然。反抗是没有用的!难道我愿意和他一起生活吗?难道我不是一个娇生惯养长大的女人吗?而他,苍天在上,他过去是什么东西,现在又是什么东西呢?而我却和他一起过了五年了,五年中我日夜诅咒我生活中的每一刻!现在他弄了个新女人来,年纪很小,只有十五岁,她说她受到的是十分虔诚的教育,她那好心的太太教她读《圣经》,她把《圣经》也带来了。见她的鬼!”说罢女人疯狂而悲哀地大笑起来,那奇特怪诞的笑声在破屋子里回荡。

汤姆合起双手;周围一片黑暗与恐怖。

“啊,耶稣!主耶稣!你把我们这些苦命人忘了吗?”汤姆终于叫了出来,“拯救我吧,主啊,我要死了!”

女人严酷地继续说道:

“和你一起干活的那些卑鄙下贱的家伙是些什么东西,值得你去为他们受罪?他们每一个人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和你作对,他们彼此之间也都尽量下贱残酷地相待,你想自己受罪而不去伤害他们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可怜的家伙们!”汤姆说,“是什么使他们如此残酷?如果我屈服了,就会习惯这一切,逐渐变得和他们一样!不行,不行,太太!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妻子、儿女、家和宽厚的主人,他要是多活一个星期,就会给我自由的;我已经失去了人世间所有的一切,永远失去了;我现在再也不能失去天国了,不,再怎么说,我也不能变得邪恶呀!”

“可是上帝不可能把罪过记在我们账上的,”女人说,“我们是被迫而为,他不会记在我们账上;他会记在把我们逼成这样的人的账上的。”

“是的,”汤姆说,“但是那并不能阻止我们变得邪恶,如果我变成像那个山宝那样狠心,那样邪恶,对我来说怎么变坏的没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变坏本身,我怕的正是这个啊!”

女人用狂热而惊诧的眼光紧紧盯着汤姆,好像一个新的念头打动了她;接着她沉重地呻吟着说:

“啊,上帝怜悯!你说的是真话呀!啊——啊——啊!”她呻吟着倒在地上,仿佛被极大的心灵痛苦压倒而挣扎。

屋子里一片沉默,连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得见。过了片刻汤姆轻声说道:“啊,求求你,太太!”

女人突然站起身来,脸上恢复了平时那严厉而忧郁的神情。

“求求你,太太,我看见他们把我的上衣扔在那个角落里,在上衣口袋里有我的《圣经》,劳驾请太太给我拿来。”

凯西走过去把《圣经》拿了来,汤姆立刻把它翻开到划着粗线的一段,因为经常摸,这一页的纸已很旧了,这段经文写的是救世主临死前的情景,他受尽鞭笞拯救世人。

“劳驾太太给读一读这段吧,它比水还重要呢。”

凯西冷漠而高傲地拿过《圣经》,看了一遍经文,然后用柔和的声音、奇特而优美的语调朗读了这一痛苦和辉煌的事迹的动人记述。她念着念着常常声音颤抖,有时甚至念不下去,只好做出一副镇静的样子,等到完全控制住自己以后再往下念。当她念到“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1]这感人的词句时,她抛下《圣经》,把脸埋在浓密的头发里,全身剧烈地抽搐着大哭起来。

汤姆也哭了,不时还发出一声压抑着的呼叫。

“要是我们能做到这一点就好了!”汤姆说,“对他来说是这样自然的事,而我们却要经历一番斗争才做得到!啊,主啊,帮助我们吧!啊,神圣的主耶稣啊,请帮助我们吧!”

“太太,”过了一会儿汤姆说,“我看得出来你什么都比我强得多,但是有一桩事即使太太也可以从可怜的汤姆身上学一学。你说上帝站在反对我们的一边,因为他听任我们挨打受虐待;可是你看他的亲生儿子,光荣的圣主耶稣,他的遭遇又怎样呢?他难道不是一生贫苦吗?我们中有哪个人落到过和他一样卑贱的地位?主没有忘记我们,这一点我是十分肯定的。《圣经》上说,如果我们和他一起受苦,我们也必和他一同做王。但是如果我们不认他,他也必不认我们。救主和他的信徒们不是都受过苦难吗?《圣经》上告诉我们他们如何挨石头砸,被刨锯分身,披着绵羊和山羊皮到处流浪,穷困、受尽煎熬折磨。受苦受难不应成为我们认为上帝不站在我们一边的理由。实际与此恰恰相反,只要我们坚信上帝,不干罪孽勾当的话。”

“可是他为什么把我们置于不得不作孽的地方呢?”女人问。

“我认为我们是可以不作孽的。”汤姆说。

“你等着瞧吧,”凯西说,“你怎么办?明天他们又会来整你的。我知道他们,他们一切所作所为我都见过,想到他们会怎样对待你,我实在受不了;而且他们最后总会让你屈服的。”

“救主耶稣啊!”汤姆说道,“请保佑我的灵魂吧,啊,主啊,请保佑我吧,不要让我屈服啊!”

“天哪,”凯西说,“我早就听到过这种呼喊和祈祷;但是他们都被制服了,顺从了。埃默林还在坚持着,还有你,但是有什么用呢?你必须屈服,要不然会一点一点被整死。”

“那么我宁愿去死!”汤姆说,“他们能拖多久就拖多久好了,他们总挡不住我早晚一死!我死了以后他们也就没有办法了。我现在头脑清楚,主意已定!我坚信上帝会帮助我,帮我渡过难关的。”

女人没有做声,她坐在那里,乌黑的眼睛死死盯在地上。

“也许应该是这样,”她自言自语道,“但是那些已经屈服了的人是没有希望的了!没有了!我们生活在污秽之中,变得令人可厌,最后我们自己也厌恶自己了!我们盼望死去,却又没有勇气自杀!没有希望了!没有希望了!没有希望了!现在这个姑娘,和我当年一样年纪!”

“现在你看到我,”她十分急促地对汤姆说,“看我这副样子!可是我是在非常舒适的环境里长大的;我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小的时候在富丽堂皇的大客厅里玩耍;他们把我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客人们总是夸赞我。大客厅的窗外是一个花园,我常在花园里的橘子树下和兄弟姐妹们玩捉迷藏。我后来进了修道院去学音乐、法语和刺绣等等,十四岁的时候我从修道院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他死得非常突然,到清点遗产的时候,他们发现连还债的钱都不够。债主编制财产目录时,把我也放了进去。我的母亲是个女奴,父亲一直打算给我自由,可是他还没有去办,所以我就上了财产目录单。我从来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从来没有去多想过;谁也没有想到一个结实、健康的人会很快死去。在死前四个小时我父亲还是好好的,他是新奥尔良第一个霍乱病人之一。葬礼后第二天,父亲的妻子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娘家的种植园去了。我觉得他们对我有点怪,但并不知道实情。他们把料理财产的事委托给了一个年轻律师,他天天来,总在家待着,对我说话非常有礼貌。有一天他带来了一个年轻人,我觉得他简直是我见过的男人里最漂亮的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晚上。我和他一起在花园里散步,我当时觉得很寂寞,很悲伤,他对我是那样温柔和蔼。他对我说我去修道院读书前他就见过我,对我爱慕已久,他说他会成为我的朋友和保护人。总而言之,虽然他并没有对我说,却已经花了两千元买下了我,我是他的财产了。我心甘情愿地成了他的人,因为我爱他,爱他!”女人说着停顿了一下。“啊,我是多么爱这个人啊!我现在还是多么爱他啊!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会永远爱他!他是那样英俊,那样神气,那样高尚!他把我安置在一所漂亮的房子里,仆人、马匹、马车、家具、衣服,只要钱能买得来的东西他都给了我。但是我并不看重这些,我只爱他这个人,我爱他胜于爱上帝和自己的灵魂,我对他是百依百顺,想不听他的话都办不到。

“我只想要一样东西:我想要他和我结婚。我想,假如他真像他所说的那么爱我,假如我真像他心目中想的那样,他就会愿意和我结婚,给我自由。可是他说服了我,说要结婚是不可能的;他告诉我只要我们忠实于对方,在上帝眼里这就是婚姻了。如果真是这样,难道我不是他的妻子吗?难道我没有忠实于他吗?整整七年,难道我没有注意他的每一个眼色每一个举动,只是为了他能快乐才活着?他得了黄热病,整整二十个日夜我独自守着他,给他吃药,侍候他的一切;后来他把我叫做他的守护神,说是我救了他的命。我们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老大是个男孩,我们也给他取名叫亨利,他活脱脱和他爸爸一个模样,他的眼睛是这样漂亮,还有那前额!头发卷曲着垂在四周。他的气派和天资也和父亲一样。他说小艾丽丝像我。他那时时常对我说我是路易斯安那州最漂亮的女人,他为我和孩子们感到骄傲。他老要我把他们打扮起来,然后带着我和孩子乘敞篷马车兜风,听别人对我们的评论。他还老爱不断往我耳朵里灌别人称赞孩子和我的好听的话。啊!那真是幸福的日子啊!我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了!但是这时倒霉的日子来临了。他请了一个堂兄到新奥尔良来玩,这是他的好朋友,他非常看重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我第一次见到他起就怕他;因为我觉得他肯定会给我们带来不幸。他引着亨利和他一起出去,常常半夜两三点钟才回家;我一个字也不敢说,因为亨利很容易发火,我害怕吱声。他的堂兄带他去赌场,他是那么一种人,一旦赌开了就控制不住。后来堂兄又给他介绍了一位女士,很快我就看出来他的心已经不在我身上了。他从来没有对我这样讲过,但是我看出了这一点,渐渐我心里就明白了。我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时,那个坏蛋提出向亨利买下我和孩子们,好让亨利还清他的赌债,否则他没法和想娶的女人结婚。亨利果真把我们卖了。有一天他对我说他在乡下有事要办,要离开家两三个星期。他说话比平时更亲切,说他会回来的,但是这并没有骗过我,我知道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像个石头人那样,既说不出话来,也没有流眼泪。他吻了我和孩子们许多次,然后就走了。我看着他上了马,一直看到看不见他为止。后来我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这时他来了,那万恶的坏蛋!他来接收财产来了。他对我说他已经买下了我和孩子们,把卖身契拿给我看。我在上帝面前诅咒了他,告诉他我宁可死也不会和他在一起生活。

“‘随你的便,’他说,‘不过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你的两个孩子卖到你再也见不着他们的地方去。’他对我说他从第一次看见我时起就打定主意要占有我,说他是存心引诱亨利,让他欠了债,就是为了让他愿意卖掉我;说他使亨利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而且告诉我他费了这么大力气把我搞到手之后是不会因为我摆点架子流几滴眼泪等等就罢休的。

“我屈服了,因为我不能采取任何行动。我的孩子在他手里,只要我稍一反抗他的意志他就说要卖掉他们,把我随心所欲地治得服服帖帖的。啊!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啊!每天心碎地过着日子,明明只有痛苦却还不断地、不断地去爱;而且连灵魂带肉体都被所恨的人束缚着。从前我喜欢给亨利念书,给他弹琴,和他一起跳华尔兹舞,唱歌给他听;但是为这个人不论做什么事都是个负担,可我不敢拒绝他。他非常专横,对孩子很粗暴。艾丽丝是个胆小的小东西,但亨利却和他父亲一样容易发火,从来还没有谁能制服过他。那人总是找亨利的岔子,和他吵架;我天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尽力让孩子对他尊敬些,我尽力不让他们接触;我要拼命保住孩子呀!可是没有用处,他把两个孩子都卖了。有一天他带我坐马车兜风,等我回到家,哪儿都找不到孩子们!他告诉我他已经把他们卖了,还把卖来的钱拿给我看,这是他们的血肉钱。这时我似乎觉得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离我而去了,我大喊大叫,怨天尤人,有一段时间我想他真有点怕我了,但是他并没有就这样罢休,他对我说,孩子们是卖了,但是我今后还能不能见到他们却取决于他;说我要是再闹,孩子们就要倒霉。唉,只要你把一个女人的孩子弄到手,就可以任意摆布她了。他使我屈服了,他使我不闹了;他甜言蜜语地哄我说也许他会把他们再买回来。就这样过了一两个星期。有一天我在外面散步,经过了一个鞭笞机构。我看见大门口围着一群人,听见了一个孩子的叫声,突然我的亨利挣脱了两三个抓着他的人,哭叫着跑过来抓住了我的衣服。他们追了上来,恶狠狠地骂着,其中一个人(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那面孔)对亨利说他逃不掉,他得跟他们到那鞭笞房去,他们要好好教训教训他,让他一辈子忘不了。我拼命向他们哀求,可他们只是大笑。可怜的孩子看着我的脸,尖叫着使劲抓住我不放,最后被他们拽走了,连我的裙子都撕破了一大块。他们把他拖进去时他还在大声呼喊着‘妈妈!妈妈!妈妈!’旁边站着的人里头有一个男人好像很同情我,我对他说我愿把身上的钱全都给他,只要他肯去干预一下。他摇摇头,说那孩子自从买来的那天起就不听话,太放肆,他打算一劳永逸地把他制服了。我回转身子就跑,觉得每跑一步都能听见孩子的尖叫声。我跑进家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客厅,找到了巴特勒。我把事情告诉了他,求他去管一管;可他只是笑了起来,说那孩子是活该,早晚他得给制服了,越早越好;他问我‘这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吗?’

“这时我的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折断了。我只觉得头晕眼花,怒火中烧。我记得看见桌子上有一把锋利的大猎刀,记得好像抓着刀向他扑过去;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一连许多天不省人事。

“等我苏醒过来以后,发现自己在一间漂亮的房间里,但这不是我自己的房间。一个黑人老太婆照料着我,还有医生来看我,对我照顾得十分周到。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那地方,把我搁在这所房子里准备卖掉,所以他们才这样小心照顾我。

“我不想好起来,希望自己永远好不了。但是事情由不得我,高烧退了,我慢慢恢复了健康,最后离开了病床。于是他们让我打扮起来,天天如此;男人们进来站在那儿抽着雪茄,打量我,问长问短,讨价还价。我总是愁容满面一声不吭,所以谁也不想买我。他们威胁说我要是不高兴着点,努力让自己讨人喜欢一点,他们就要拿鞭子抽我。终于有一天来了一位叫斯图尔特的先生,他似乎很同情我,他看出我一定压着什么可怕的心事。他许多次都是一个人来见我,最后终于使我说出了一切。他买下了我,并且答应尽一切力量找到我的孩子,把他们买回来。他找到了亨利待过的那家旅馆,他们告诉他亨利已经被卖给了珍珠河上游的一个种植园主;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亨利的消息。后来他又找到了我女儿,在一个老太太家里。他愿意出一大笔钱买她,但是他们不肯卖;巴特勒知道了斯图尔特是为了我才要买这孩子,便派人给我带口信说我永远也不会得到她。斯图尔特船长对我非常好,他拥有一座漂亮的种植园,带着我到那里住下。一年后我生下了个儿子。啊,那个孩子!我是多么爱他啊!小东西多像我那苦命的亨利啊!可是我决心已下,是的,下了决心。我再也不会让一个孩子活着长大了!他两星期大的时候我把小家伙抱在怀里,一面亲他一面哭,然后给他吃了鸦片酊,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他就这样睡着死去了。我哭得多么伤心啊!谁会想到我不是弄错了才给他吃的鸦片酊呢?这是我至今仍感到高兴的几件事情之一,到现在我也不后悔。至少他已经脱离了苦海。苦命的孩子,除了死,我还能给他什么更好的东西呢?过了一段时间,霍乱流行,斯图尔特船长死去;想活的人全死了,而我呢,我,尽管到了死亡的门口,却活了下来!后来我又被卖了,多次转手,直到容颜衰老、皱纹爬上了额头,又得了一场热病;后来这个坏蛋买下了我,把我带到了这里。我就是这样来到此地的!”

女人停了下来。她在讲述自己的经历时说得很快,语调急切、动情。她有时似乎是在对汤姆讲,有时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她的话有一种强烈的、不可抗拒的力量,使汤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自己的伤痛。他用一只胳膊支起了身子,看着她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长长的黑头发随着身子的走动甩动着。

“你对我说,”停了片刻之后她又说,“上帝是存在的,一个俯看人世明察秋毫的上帝。也许是这样。修道院的修女们曾告诉过我有一个最后审判日,那时一切都会昭然若揭,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时候可就恶有恶报了!

“他们认为我们受的罪不算什么,我们的孩子受的罪不算什么!统统是小事一桩;可是有时候我在街上走,会觉得好像我一个人心里的痛苦就沉得足以使城市陷入地下。我曾经希望过房子在我头上塌下,或者脚下的石头沉陷入地。是的,在最后审判日我将站立在上帝面前作证,指控那些从肉体到灵魂把我和我的孩子们毁掉的人!

“我小的时候认为自己是信教的,我那时爱上帝,爱做祈祷。现在我是一个被罚入地狱的人,被日夜折磨我的魔鬼追赶着,他们不断逼我、逼我,总有一天我会下手的!”她说着捏紧了拳头,乌黑的眼珠中闪出一道狂乱的光,“我要把他送到他该去的地方,他离那儿也不远了,即使他们活活把我烧死,我也总有一晚会这么干的!”一阵狂野的长长的笑声响彻这间荒废的小房间,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抽泣。她扑在地上,哭泣着,挣扎着,全身抽搐不止。

过了片刻,疯狂的发作似乎平息了下去;她慢慢站起身来,像是在使自己平静下来。

“还有什么事要我帮你吗,可怜的朋友?”她向汤姆躺着的地方走过去,说道,“要不要再给你点水喝?”

她说这话时,声音和态度优雅、亲切,充满了同情,和先前的狂野劲儿形成了奇怪的对比。

汤姆把水喝了,恳切而怜悯地看着她的脸。

“啊,太太,我真希望你能去到他那里,他能给你以生命之水!”

“去到他那里!他在哪儿?他是谁?”凯西问道。

“他,就是你给我念到的上帝啊!”

“我小时候看见过圣坛上他的像,”凯西说,黑黑的双眼里一副悲哀的沉思的神情,“但是他不在我们这里!这里除了罪孽就是永无止境的绝望,别的什么也没有!啊!”她一只手放在胸口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要除去心上的重负。

汤姆好像要说什么,但她用果断的手势制止了他。

“别说话了,我可怜的朋友,尽量想法睡一会儿吧。”凯西把水放在汤姆手边,尽量把他安排得舒服一点,然后就离开了那间破屋子。

* * *

[1] 见《新约·路加福音》第23章第34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