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 第五卷 下坡路

一 黑玻璃制造业一大进步

蒙菲郿村里人都说,那位母亲已经抛弃了她的孩子,然而,她究竟怎么样啦?她在哪里,又在干什么呢?

她把小珂赛特交给德纳第夫妇之后,又继续赶路,到达海滨蒙特伊城。

大家记得,那是在一八一八年。

芳汀离开家乡已有十年。海滨蒙特伊城已经改变了面貌。这期间,芳汀一步步走下坡路,渐渐陷入穷困的境地,而她的家乡却繁荣起来。

大约两年来,这座城市工业有了一项成就,这在小地方就是重大事件。

这件事关系重大,我们认为有必要详细叙述,几乎可以说应当着重介绍一下。

记不清从什么时代起,海滨蒙特伊有了一种特殊的工业,就是仿造英国的墨玉和德国的黑玻璃。这项工业发展始终非常缓慢,因为原材料昂贵,从而影响工人的收入。芳汀回到海滨蒙特伊城的时候,“黑玻璃饰品”制造业正进行一项空前的改革。一八一五年底,一个陌生男子来到这里落脚,在生产中提出用漆胶代替树脂,尤其在制作手镯方面,提出用接头靠拢的活扣环代替焊死的方法。这一小小的改动却是一场大变革。

这一极小的改动,的确大幅度降低了原材料的成本,这样,首先可以提高工资,给地方带来实惠,其次可以改进制作工艺,有利于消费者,三可以降低售价,而利润又增加两倍,厂主也有利可图。

因此,一个主意产生三种效果。

不到三年工夫,这种方法的发明人就发财了,这是好事儿,他也使周围的人全富裕起来了,这就是大好事了。他不是本省人。他的籍贯无从知晓;他前一段经历也不甚了了。

据说,他初到本城时,所带的钱很少,顶多有几百法郎。

他就是用这微薄的资本来实施那种巧妙的主意,再加上管理有方,考虑周全,终于赚了大钱,也给当地带来收益。

他初到海滨蒙特伊城,衣着、举止和谈吐,还是个地地道道的工人。

情况似是这样:十二月份一天傍晚时分,他背着行囊,手里拿着荆棍,悄悄地走进海滨蒙特伊这座小城,碰巧市政厅失火,火势很猛;这个人不顾生命危险,跳进火中救出两个儿童,正巧又是警察队长的孩子,因此也就没有检查他的通行证。从那时起,大家知道他名叫马德兰老爹。

二 马德兰

此人五十岁上下,总是心事重重,但对人十分和善。城里人能讲的只有这一点。

幸亏这项工业经他出色的改造,发展迅速,海滨蒙特伊城才成为重要的贸易中心。西班牙是重要的墨玉消费国,每年都来大量订货。在这项生意上,海滨蒙特伊几乎能跟伦敦和柏林竞争。马德兰老爹获利极高,第二年就建了一个大厂,有男女两个车间。衣食无着的人都可以去报名,准有活儿干,有面包吃。马德兰老爹要求男人要善良,女人要正经,无论男女都要诚实。他把男工女工分在两个车间,就是要让少女和少妇能够安分。这一点他规定得很死。可以说,惟独这一点他毫不宽容。他这种严格规定还基于一种特殊的考虑:海滨蒙特伊城有驻军,女人堕落的机会多得很。再说,他来到这里是件好事,他留在这里更是一种天佑。他来之前,这地方一片死气沉沉;现在这里人人都安居乐业。好比强劲的血液循环,不但温暖全身,而且渗透肌体的各个部分。失业和穷困的现象不见了。多么不起眼的衣袋,也无不有一点钱;多么穷苦的人家,也无不有一点欢乐。

马德兰老爹雇用所有的人,他只要求一点:做诚实的男人!做诚实的姑娘!

马德兰老爹是这种经济活动的动力和中枢,前面说过,他发了财,然而颇为奇怪的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商人,他主要关注的似乎根本不是钱财。他好像多是考虑别人,很少想到自己。到一八二○年,他以个人名头,在拉斐特银行存了六十三万法郎;不过,他在为自己存下这六十三万法郎之前,已为这座城市和穷人用去了一百多万。

看到医院设备不足,他就给添了十个床位。海滨蒙特伊分上下两城,他居住的下城只有一所学校,校舍也是破烂不堪的危房;于是,他又另建了两所:一所男子学校,一所女子学校。他出钱给两名教员发津贴,数目是他们微薄薪金的两倍。有一天,他对一个感到奇怪的人说:“政府公务员首要的两种,就是乳母和小学教师。”他还出钱建了一个托儿所,当时这在法国还是新鲜事,另外还为老弱残废工人创办了救济基金。以他的工厂为中心,很快形成一个新的居民区,穷苦人家都纷纷搬来;他在这新区开设一个免费药房。

当初看到他创办工厂,好心肠的人就说:这家伙想发财。可是,看到他发财之前先让这个地区富起来,那些好心肠的人又说:他是个野心家。这种说法很有可能,因为这人信教,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参加宗教活动,这在当时是备受赞扬的行为。每逢礼拜天,他都按时去做小弥撒。当地那位议员到处嗅是否有人与他竞争,不久就担心起马德兰的信仰来。那议员在帝国时期当过立法院成员,他的宗教思想,和奥特朗特公爵,一位以富歇的名字著称的奥拉托利会神甫相同,他也是那神甫的弟子和朋友。关起门来,他时有微词讥笑上帝。然而,他看到富有的厂主马德兰去做七点钟的小弥撒,就认为那可能是争当议员的候选人,决心要超过对方,于是找一个耶稣会教士当他的忏悔师,还去做大弥撒和晚祷。野心在那时候,说穿了,就是以钟楼为目标的越野赛跑。穷人倒能得益,把这种野心的角逐视为仁慈的上帝,因为,可敬的议员也为医院设了两个床位,这样就增设了十二个床位了。

然而到了一八一九年,有一天早晨,城里忽然传说马德兰老爹由省督举荐,考虑到他对地方的贡献,不久要被国王任命为海滨蒙特伊的市长。那些断言这个外来者是个“野心家”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正中下怀,立刻抓住机会,激愤地叫嚷:“怎么样,让我们说中了吧?”这事在海滨蒙特伊闹得满城风雨,而传闻也是有根据的。几天过后,委任令果然在《公报》上刊登出来了。不料第二天,马德兰老爹却辞谢不受。

就在一八一九这一年,用马德兰发明的新方法制造的产品,在工业展览会上展出了。国王根据评委会的报告,将荣誉团勋章授予这位发明人。小城里又议论开了。哦!原来他是想要勋章!不料,马德兰老爹连勋章也拒不接受。

毫无疑问,这个人是个谜。那些好心肠的人只好用这话搪塞:不管怎么说,他是个冒险家。

他给这地方带来很多好处,给穷人带来一切,这是有目共睹的。这个人太有用了,到头来大家都不能不尊敬他;这个人也太和善了,到头来大家都不能不喜爱他;尤其他那些工人,对他更是敬佩得五体投地。然而,他接受这种敬佩时,却是一副忧郁而严肃的神情。一旦确认他是富翁,“上流社会人士”,见面就同他打招呼了,在城里大家称他马德兰先生;可是,他那些工人和一般儿童仍旧叫他马德兰老爹,这是最能令他解颐的事儿。他的地位越来越高,请柬也就像雪片儿一样飞来。“上流社会”需要他。海滨蒙待伊那些装腔作势的小客厅,当初对这名工匠自然闭门不纳,如今面对这位百万富翁却敞门欢迎了。他们一再殷勤邀请,而他都一一谢绝。

即便如此,还堵不住那些好心肠的人的嘴。“他是个愚昧无知、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到交际场上,他会不知所措。他识不识字还很难说呢。”

那些人啊,看到他赚钱,就说他是个商人;看到他往外撒钱,就说他是个野心家;看到他谢绝荣誉,就说他是个冒险家;看到他谢绝社交活动,又说他是个野蛮人。

到了一八二○年,是他来到海滨蒙特伊的第五个年头,由于他对当地的贡献太突出了,大家的愿望完全一致,国王再次任命他为市长,他又辞谢,但是这回,省督坚持成命,当地所有名流都来恳请,老百姓也聚集在街头请愿,敦请的场面十分热烈,最终他不得不接受了。有人注意到,促使他下此决定的,似乎主要是一个平民老太婆的话。那老妪站在家门口,几乎气冲冲地对他喊道:“一个好市长,是有用的。要干好事怎么能往后退呢?”

这是他升迁的第三阶段。马德兰老爹成为马德兰先生,马德兰先生又成为市长先生。

三 在拉斐特银行的存款

他身为市长,仍然那么朴实,一如初到的那天。他头发花白,眼神严肃,面孔还像工人那样呈褐色,若有所思的神态像个哲学家。他常戴一顶宽檐帽,穿一件粗呢长礼服,一直扣到领口。他履行市长的职责,下班之后便独来独往。他不大同人说话,总躲避寒暄虚礼,遇见人就侧身略一施礼就匆忙避开;他微笑是要避免交谈,他给钱是要避免微笑。妇女都说他:“多么善良的一只熊!”他的兴趣就是到田野里散步。

他总是独自用餐,眼前摊开一本书,边吃边看。他有一个做工精美的小书橱。他喜欢书:书籍是冷淡却又可靠的朋友。随着财富增加,空闲时间也多了,他似乎用来学习,提高智慧。别人注意到,他来到海滨蒙特伊之后,谈吐一年比一年更谦和,更文雅,更平易了。

他到田野散步时爱带一支枪,但是极少使用,偶尔开一枪,也是弹无虚发,令人惊叹。他从不杀死无害的野兽,也从不射一只小鸟。

他虽然不年轻了,但是据说力大无比,必要时往往能助人一臂之力,例如起一匹马,推动一只陷入泥坑的车轮,捉住两只角制服惊跑的公牛。他出门时,衣兜里总是装满了钱币,回来时就全空了。他从一个村庄走过,穿着破衣烂衫的一群孩子都兴高采烈,从后边追上来,像一群小飞虫似的围住他。

别人从中看出,他从前干过农活,因而有各种各样有效的窍门教给农民。他告诉他们,用普通盐水喷洒粮仓并冲洗地板缝,就能消灭麦衣蛾;要驱逐谷象虫,就在墙壁屋顶,在间壁墙和房子各处挂上开花的奥维奥草。他有不少“秘诀”,根除野鸠豆草、麦仙翁、野豌豆、山涧草、狐尾草等侵害小麦的各种寄生杂草。兔子窝里只要放一只北非种的猪,老鼠闻到猪臭味就不敢伤害兔子了。

有一天,他看见当地人正忙着拔除荨麻。他站住瞧着一大堆连根拔出而枯萎的荨麻,说道:“这下死了。若是懂得利用,这可是好东西。荨麻幼嫩的时候,叶子是很好吃的蔬菜。老荨麻有纤维,跟亚麻和苎麻一样。荨麻布能比得上亚麻布。荨麻剁一剁可以喂鸡鸭,搅碎了可以喂牛羊。荨麻籽搀在饲料里,能让牲口的皮毛光亮;荨麻根汁用盐调和,便成为一种非常好看的黄色颜料。此外,这也是极好的草料,每年能收割两茬。可是,荨麻生长需要什么呢?只要一点点土地,不用管理,也不用种植。只是它的籽边熟边落,不容易收获罢了。稍微花点力气,荨麻就成为有用的东西;根本不管,它就变成有害的东西,于是就铲除。多少人类似荨麻!”他沉吟一下,又补充说,“朋友们,记住这一点:世上既没有莠草,也没有坏人。只有糟糕的庄稼人。”

孩子们喜爱他,还因为他手很巧,能用麦秸和椰子壳做出各种好看的小玩意儿。

他一看见教堂的门挂了黑纱,就走进去吊唁,如同别人前来祝贺洗礼。他为人特别慈善,非常关心别人丧偶和不幸,加入丧礼的行列,陪同吊唁的朋友、服丧的家庭,以及围着灵柩叹息的神甫。他仿佛乐于用憧憬彼界的诔歌表达自己的思想。他仰视天空,聆听在死亡的幽冥深渊边上的悲歌,心中向往着那无极世界的各种神秘。

他暗暗地做了大量的善举,如同有人偷偷干坏事一样。夜晚,他溜进民宅,偷偷摸摸爬上楼梯。一个穷鬼回到他在顶楼的破屋,发现他不在时房门打开了,有时甚至是撬开的,他就连声嚷道:“有坏蛋来过啦!”不料,他进门看见的头一样东西,就是丢在家具上的一枚金币。来过的“坏蛋”,正是马德里老爹。

他善气迎人又神情忧郁。老百姓都说:“这个人富有,态度却不傲慢。这个人幸福,神情却不快活。”

也有人认为他是个神秘人物,断言从来没人进入他的房间,那是一间名副其实的隐修士密室,里面摆着几个带翅膀的沙时计,还装饰着交叉放的死人股骨和骷髅头。这话在海滨蒙特伊流传很广,结果有一天,几个好事的年轻漂亮女子闯到他那里,向他提出请求:“市长先生,带我们瞧瞧您的卧室吧,据说是个石洞。”他微微一笑,立刻领她们进入“石洞”。她们见了大失所望。房间里不过摆了几件桃花心木家具,同所有这类家具一样相当难看,墙上糊了廉价的壁纸。没收有什么值得她们一看的东西,只有壁炉上的两支旧烛台好像是银的,“因为上面打了验印”。这就是小地方人充满智慧的见识。

尽管如此,别人还照样说没人进入那间屋,那是隐修的石窟、梦游之地,那是个洞穴,是座坟墓。

有人还窃窃私议他有“巨款”,存在拉斐特银行,可以随时提取,甚至还补充说,没准哪天上午,马德兰先生跑到拉斐特银行,签一张收据,只用十分钟,就能提走他的两三百万法郎。而其实,那“两三百万”要大大压缩,我们说过,只有六十三四万。

四 马德兰先生服丧

一八二一年初,报纸刊登了一则讣告:迪涅主教米里哀先生,“别号卞福汝主教大人”入圣了,享年八十二岁。

我们在此补充报纸略去的一点:迪涅主教几年前就双目失明,有他胞妹守在身边,双目失明也乐得其所。

顺便讲一句,双目失明并有人爱,在这绝无圆满之事的人世间,的确算得上人生幸福的一种最奇妙的形式。自己身边总守着一个女人、一个姑娘、一个姊妹、一个可爱的人儿,她守在身边只因你需要她,而她也不能离开你,知道自己需要的人也离不开自己,能以她前来陪伴的频繁次数不断地衡量她的感情,并能对自己说:“她把全部时间都用在我身上,足见我拥有她整个一颗心。”看不见面孔,却能洞悉思想,在整个世界都遁隐中,确认一个人的忠诚,捕捉一件衣裙像鸟儿鼓翅一般的窸窣声,听见她走来走去,出出进进,说话唱歌,想到自己是这些脚步、这些话和这支歌的中心;时时刻刻表现自己的吸引力,感到自己越残废反而越强大;在黑暗中,而且正由于这种黑暗,自己成为这个天使围着运行的星球,世上很少幸福能比得上这种幸福。人生至福,就是确信有人爱你,有人为你的现状而爱你,说得更准确些,有人不问你如何就爱你;这种信念,这个盲人就有。身陷苦境,有人服侍,就是有人爱抚。他还缺少什么呢?什么也不缺了。拥有爱,就根本不算失明。而且是何等的爱啊!完全是由美德构成的爱。在确信无疑的地方,也就根本不存在失明了。灵魂摸索着寻找灵魂,而且找到了。找见并得到确证的这颗灵魂,还是一位妇人。一只手扶着你,那是她的手;嘴唇拂着你的额头,那是她的嘴唇;你听见紧挨着身边的呼吸,那就是她。得到她的一切,从她的崇拜、直到她的同情,而且从不离开,得到这种温柔纤弱力量的救助,依靠这根不折不弯的芦苇;双手能够触摸到天主,并且搂在怀里,身边有能摸得到的上帝,多么叫人欣喜啊!这颗心,这朵默默的仙花,神秘莫测地开放了。哪怕用全部光明来换取,你也不会舍弃这花影。天使灵魂就在身边,总守在身边;走开一下也要回来;像梦一般消失,又像实物一样重现。你感到一股温暖靠近,那就是她来了。周围洋溢着恬静、愉悦和陶醉;自身就是这黑夜中的光辉。还有千百种无微不至的关怀。细微琐事,在这空虚中却无比重大。女声的难以描摹的音调,能催你安睡,又能为你取代消失的宇宙。你受到的是灵魂的爱抚。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却感受到宠爱。这是黑暗中的天堂。

卞福汝主教就是从这个天堂渡到另一个天堂的。

海滨蒙特伊地方报纸转载了他去世的讣告。第二天,马德兰先生就全身换上黑服,帽子上也缠了黑纱。

城里人见他服装,便纷纷议论。这似乎多少显出一点马德兰先生的来历。有人从而断言,他跟那位德高望重的主教有亲缘关系。沙龙里的人说:“他为迪涅主教服丧。”这样一来,马德兰先生的身份就大大提高了,当即赢得海滨蒙特伊上流社会的几分敬重。鉴于马德兰先生可能是主教的亲戚,这地方微型圣日耳曼区想取消对他的歧视。马德兰先生也发现自己升格了,能得到老妇人的更大尊敬、年轻女子的更多微笑。一天晚上,这个小小的上流社会的一位夫人,自以为年序最长,资格最老,有权垂问,便贸然问他:

“市长先生一定是已故迪涅主教的表亲啦?”

“不是,夫人。”马德兰先生回答。

“那您为什么给他服丧呢?”老妇人又问道。

“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在他家里当过仆人。”他又答道。

大家还注意到一个情况:给人通烟筒游串四乡的萨瓦少年只要经过本城,市长先生就要派人叫来,问清姓名,给些钱打发走。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许多萨瓦少年都要经过这地方。

五 天边隐约的闪电

各种各样的敌意,随着时间都逐渐化解了。马德兰先生首先碰到的是险恶用心和造谣中伤:这也是一种规律,凡是在向上升的人都有这种遭遇;接着只碰到缺德恶意,再过后就只有调侃戏弄,然后这一切统统烟消云散,化为完全的、一致而由衷的尊敬了;而且有一阵子,即一八二一年前后,海滨蒙特伊人叫“市长先生”,跟迪涅人一八一五年称“主教大人”几乎是同样声调。方圆十法里的人,都来向马德兰先生求教。他排解纠纷,劝阻打官司,说服敌对双方和解。人人都把他视为拥有正当权利的仲裁。他的灵魂仿佛装了一部自然法典。崇敬似乎也有感染性,在六七年中,逐渐曼延而遍及整个地区了。

全城和全地区,只有一个人绝对不受这种感染,不管马德兰老爹如何行善,他总是拒不就范,仿佛有一种不可腐蚀又不可动摇的本能,时刻令他警醒,令他惕厉不安。的确,有些人身上就好像存在真正的兽性本能,同任何本能一样既纯洁又正直;这种本能会产生恶感和好感,而且不可避免地区分一种本性和另一种本性;这种本能既不犹豫又不慌乱,既不缄默又不反悔,处于幽暗却能明察,既准确又果断,以抵制智慧的各种劝告和理解的各种化解;无论命运如何安排,这种本能总是悄悄地警告,警告狗一样的人有猫一样的人出现,警告狐狸一样的人有狮子一样的人出现。

马德兰先生走在街上,神态平静而亲热,被众人感恩的话所包围,时常遇见一个高个子的人:那人穿一身铁灰色礼服,拿一根粗手杖,头戴一顶垂边帽,同马德兰先生交叉而过,又猛地转过身,目送他直到望不见为止。那人叉着双臂站在那里,缓缓地摇着头,上下嘴唇噘到鼻子下,那副怪相分明是说:“这个人究竟是干什么的呢?……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不管怎样,我是不会让他骗过去的。”

他神态严肃,带几分威严,属于哪怕匆匆一见也令人不安的那种人物。

他叫沙威,在警察局干事。

他在海滨蒙特伊任探长,履行困难而有用的职责。沙威没有见到马德兰起步的阶段。他多亏夏布叶先生的推荐才得到这个职位。夏布叶先生是当时巴黎警察署长,后来升任内阁大臣的昂格莱斯伯爵的秘书。沙威到海滨蒙特伊上任时,这位大厂主已经发迹了,马德兰老爹已经变成马德兰先生。

有些警官相貌就特殊,由卑鄙和威严两种神态构成。沙威有这种相貌,却没有卑鄙的神态。

我们深信,假若灵魂能用肉眼看得见,我们就能清晰地看到这样怪事:每个人都对应一种动物。我们还不难认识这种连思想家也不甚明了的真理:从牡蛎到鹰隼,从猪到老虎,一切禽兽之性,在人身上无不具备,每种动物对应一个人。有时甚至好几种动物同时对应一个人。

禽兽不过是我们的美德和邪恶的形象化,在我们眼前游荡,犹如我们灵魂的显形。上帝让我们看见禽兽,就是要启发我们思考。不过,既然禽兽只是虚影,从严格意义上讲,上帝造出禽兽就是不可教育的,何必教育禽兽呢?反之,灵魂既是实存,既有特定的目的,上帝就赋予智慧,也就是说赋予可教育性。有良好的社会教育,任何类型的灵魂都能发挥蕴涵的作用。

当然,这是仅就狭义的表象的尘世而言的,并不判断非人的生灵前世后世的深奥问题。有形的我绝不允许思想家否认无形的我。这一点保留了,我们再继续往下谈。

现在,假如大家都像我们这样,暂时承认每人身上都有一种兽性,我们就容易说明治安警官沙威的情况。

阿斯图里亚斯那地方的农民都确信,在一窝狼崽子里,必有一只属狗性,要被母狼咬死,否则它长大会吃掉其他小狼。

这条狼生的狗崽子,加上一副人的面孔,就是沙威了。

沙威生在监狱,母亲是用纸牌算命的人,父亲是个苦役犯。他长大之后,就想到自己处于社会之外,无望回到社会中了。他注意到社会注定要把两类人排斥在外:攻击社会的人和保卫社会的人;他只能在这两类人之间做出选择,同时却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刻板、规矩而廉正的特质,而对于他出身的游民阶层,却怀着一种难以言传的仇恨。于是,他当了警察。

他干得出色,四十岁上升为探长。

他年轻时,在南方的监狱里任过职。

往下深谈之前,我们先来弄清刚才加给沙威“人面”的说法。

沙威的人面上长着一个塌鼻子,鼻孔很深,鼻孔边往外延伸两大片络腮胡子,初看像两片森林和两个石窟,让人感到不自在。沙威难得一笑,但是笑起来样子狰狞可怕:两片薄嘴唇张开,不但露出牙齿,还露出牙床,鼻子四周像猛兽的嘴那样,也会起扁圆野性的皱纹。沙威表情严肃时是猎犬,笑起来时是只猛虎。此外,他的腭骨宽阔,头盖骨扁平,头发遮住前额,垂至眉睫,双眼之间常皱起一个疙瘩,犹如一颗怒星,目光阴沉,嘴唇闭得紧紧的,令人生畏,总而言之,是一副恶面凶相。

这个人由两种情感构成:尊敬官府,仇视反叛。这两种情感本来很朴实,也相当好,然而他做得过分,就几乎变坏了。在他眼中,偷盗,杀人害命等,所有犯罪都是反叛的形式。凡是在官府任职的人,上自内阁大臣,下至乡村巡警,他都盲目地深深地信赖。而曾一度犯过法的人,他一概予以鄙视、憎恨和厌恶。他事事走极端,不承认例外。一方面他说:“官吏不可能失误,司法官永远不会出错。”另一方面他又说:“这些罪犯不可救药,绝干不出什么好事来。”他完全同意思想极端的人的见解,要赋予人类法律一种什么权力,能指定,也可以说能确认该下地狱的人;而且,他们将一个斯提克斯[197]安放在社会底层。沙威清心寡欲,认真严厉,有一副若有所思的忧伤神态,像狂热信徒那样又恭顺又倨傲。他的目光就是一根钢钻,闪着寒光,透人心脾。他一生只包含在两个词中:警戒和监视。他将笔直的线引入极为曲折的人世间;他清醒地认识自己的作用,虔诚地热爱自己的职务,当暗探就像别人当神甫一样。谁落到他手里谁倒霉!他父亲越狱,他也照样给抓回来;母亲违反放逐法令,他也照样告发。他干得出来,还会因大义灭亲而自鸣得意。不过,他一生也十分清苦,孤单一人,无私无欲,从来没有消遣娱乐过。他体现了铁面无私的职责、体现了像斯巴达人理解斯巴达那样所理解的警察,体现了毫不留情的监视、一丝不苟的诚实,他是个大理石般的密探,布鲁图斯[198]转世的维道克[199]。

沙威全身无处不表明,他是躲在暗处窥探的人。以约瑟夫·德·梅斯特[200]为代表的神秘学派,一定会说沙威是一种象征;要知道,当时那个学派用高深的天体演化论点缀所谓的极端报纸。别人看不见他遮在帽子下面的额头,看不见他埋在眉毛下面的眼睛,看不见缩入领巾里面的下巴,也看不见他插进长礼服里面的手杖。然而时机一到,他那瘦削的扁额头、阴森森的目光、咄咄逼人的下巴、粗大的双手和巨型的手杖,就像伏兵一样,都突然从这暗处冲出来。

他厌恶书籍,但是偶然得闲也翻一翻,因而他不完全是个文盲;从他说话爱咬文嚼字上就能看出这一点。

前面说过,他没有一点恶习。他对自己满意的时候,就闻一闻鼻烟。这是他还通点人性的地方。

因此不难理解,司法部统计年表上标明的“无业游民”,无不惧怕沙威;他们一听到沙威的名字,就望风而逃;他们一看见沙威的面孔,就吓掉了魂儿。

这个可怕的人就是这副形象。

沙威好似始终盯着马德兰先生的一只眼睛。一只充满怀疑和猜测的眼睛。后来,马德兰先生也发觉了,但是他毫不在意,甚至没有问一问沙威,既不接近也不躲避他,承受这种令人发窘而几乎无法忍受的目光,又显得并没有注意。他对待沙威,像对所有人那样又自然又和善。

从沙威流露出来的口风里,可以猜出他带着他那种人所特有的好奇心,半由于本能半出于有意,暗中调查过马德兰老爹从前在别处可能留下的痕迹。他似乎查出了底细,有时还用隐晦的话,说是某人去某个地方,了解某个消失的家庭的某些情况。有一回,他还自言自语地说:“我相信抓住他啦!”继而,一连想了三天,没讲一句话,仿佛他以为掌握的线索中断了。

此外,在此有必要纠正一些词语可能表现出的绝对意义。一个人不可能真正做到万无一失,而本能的特点,恰恰容易受干扰,容易迷失方向并误入歧途。否则的话,本能就高于智慧,禽兽就比人聪明了。

显而易见,沙威看到马德兰先生衣着那么自然,神态那么安详,不免有些困惑不解。

然而有一天,他那怪异的行为,似乎震动了马德兰先生。当时的情况是这样。

六 割风老爹

一天早晨,马德兰先生经过海滨蒙特伊城一条未铺石的小街,听见呼噪声,望见远处有一堆人。他赶过去,只见马倒车翻;一个叫割风老爹的老头儿压在车底下了。

割风这个人,是当时少数几个还同马德兰先生作对的一个冤家。他是农民出身,粗通文墨,当过乡间小吏,在马德兰初到这地方的时候,他的生意正在走下坡路。割风眼睁睁看着这个普通工人富起来,而自己这个老板却濒临破产了。因此,他嫉妒得要命,一有机会,就竭力毁损马德兰。后来他破产了,又上了年纪,只剩下一辆马车和一匹马,没有家室也没有儿女,为了生计只好赶大车。

那匹马两条后腿骨折了,爬不起来;而老头儿正卡在两个轮子中间,他一跤跌倒车下,不巧让整个一辆车压住胸膛。割风老爹喘不上气,连声惨叫。有人试着要把他拉出来,但是徒劳;用力不得当,救助不得法,车子一倾斜,就可能结果他的性命。只能从下面把车顶起来,否则救不了他。沙威在出车祸时,也突然赶来,他叫人去找一个千斤顶。

马德兰先生来到。围观的人都恭敬地让开一条路。

“救命啊!”割风老头儿呼叫,“哪个孩子心好,救救老头儿?”

马德兰先生转身,问围观的人:“有千斤顶吗?”

“有人去拿啦。”一个农民答道。

“要多长时间才能拿来?”

“去最近的地方,到弗拉绍那里,那儿有个铁匠;不管怎样,也得足足等上一刻钟。”

“一刻钟!”马德兰高声说。

头一天下过雨,地湿透了,车子不断往下沉,越来越压迫老车夫的胸膛。显而易见,过不了五分钟,他的肋骨就会给压断。

“等一刻钟可不行。”马德兰对瞪眼看着的农民说。

“就得等着。”

“那就来不及啦!你们没有瞧见车子往下陷吗?”

“当然看见啦!”

“大家听着,”马德兰又说道,“车下面有空地儿,能容一个人爬进去,用背把车顶起来。只用半分钟,就能把这个可怜的人救出来。这里哪个有劲儿又有胆量?能得到五个金路易!”

人堆里谁也没有动弹。

“十个路易。”马德兰又说。

在场的人纷纷垂下目光,其中一个咕哝道:

“那得大力士来才行。再说,弄不好自己也给压死!”

“来吧!”马德兰又说道,“二十路易!”

还是没人应声。

“不是大家不肯帮忙。”一个声音说。

马德兰转身一看,原来是沙威,他刚到时没有看见。

沙威接着说道:“只是没有那么大力气。用背把大车拱起来,要力大无比的人才做得到。”

说罢,他凝视马德兰先生,又一字字加重语气说道:“马德兰先生,我只认识一个人,能按照您的要求做。”

马德兰不禁一抖。

沙威眼睛始终盯着马德兰,又若不经意地加了一句:

“他从前是苦役犯。”

“唔!”马德兰应了一声。

“在土伦的苦役犯监狱里。”

马德兰的脸色刷地白了。

这工夫,大车还慢慢地往下陷。割风老爹倒着气嚎叫:

“我要憋死啦!肋骨要压断啦!千金顶!找点什么东西来!噢!”

马德兰扫视一周:“没人肯赚这二十路易,救这个可怜的老人吗?”

在场的没人动弹。沙威又说道:

“我只认识一个人能代替千斤顶,就是那个苦役犯。”

“噢!我就要被压死啦!”老人叫喊。

马德兰抬起头,又遇见沙威死盯住他的那对鹰眼,瞧了瞧伫立不动的农民,苦笑了一下,然后,他一言未发,双膝跪下,未待围观的人惊叫,就钻进车下。

这一刻等待惊心动魄,大家都敛声屏息。

只见马德兰几乎趴在这骇人的重载下面,收拢双肘和双膝,两次往上用力都徒然。有人冲他喊:“马德兰老爹!快从下面出来吧!”割风老头儿也对他说:“马德兰先生!出去吧!喏,命里该着我死啦!丢下我吧!您别跟着压死在下面!”马德兰不应声。

围观的人都屏住呼吸。车轮还继续往下陷,马德兰再想从车下爬出来已经不可能了。

突然,大家看见那庞然大物摇动了,货车慢慢升起来,车轮也从辙沟里出来半截了,只听一个窒息的声音喊道:“快,快!帮把手!”那正是马德兰,他使出了最后一点力气。

大家一拥而上。一个人奋不顾身,激发所有人的力量和勇气。大车被众多的手臂抬起来。割风老头儿得救了。

马德兰也站起来,他大汗淋漓,却脸色铁青,衣服撕破了,沾满了泥水。众人都流下眼泪。老人吻着他的双膝,称呼他是仁慈的上帝。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难以描摹,那是一种透出快慰的极痛深悲;他的眼神平静,注视着一直死盯着他的沙威。

七 割风在巴黎当园丁

割风从车上摔下去,膝骨脱臼了。马德兰老爹派人把他送进医疗室。那医疗室是为本厂工人设置的,就在工厂大楼里,由两名修女照看。次日早晨,割风老头儿发现床头柜上有一张一千法郎的支票,附了马德兰老爹亲笔写的一句话:“我买下您的车和马。”其实,车已经散了架,马也死了。割风医好了伤,膝盖却僵直了。马德兰先生通过两位修女和本堂神甫的介绍,将老头儿安置到巴黎圣安托万区女修道院当园丁。

不久,马德兰先生被任命为市长,披挂上掌管全城大权的绶带。沙威第一次看见他披挂绶带,不禁胆战心惊,如同狗隔着主人的衣服嗅出狼的气息。从那以后,他尽量躲避,如因公务万不得已去见市长,就恭恭敬敬地讲话。

马德兰老爹给海滨蒙特伊创造了繁荣,除了我们指出的明显的事实,还有一种看不见的,但是同样重要的征象。这一点绝对错不了。就业困难,生意凋敝,而民不聊生的时候纳税人就因拮据而拖欠税款,过期不交,政府催缴税款要耗费巨大的开支。反之,如果就业充分,地方富裕,百姓安居乐业,税款就容易收上来,政府也节省费用。可以说,收税费用大小,是民众贫富的准确无误的气温表。七年当中,海滨蒙特伊地区的收税费用缩减了四分之三,当时的财政大臣德·维莱勒先生,就经常表彰这个地区。

芳汀回乡时,地方就是这种情景。没人记得她了,幸好马德兰先生工厂的大门好似友人的面孔,她去报名做工,被收录到妇女车间。芳汀完全外行,干活不可能熟练,一天干下来工钱有限,但也过得去,衣食总算有了着落,问题解决了。

八 维克图尼安太太为道德花了三十五法郎

芳汀看到自己能谋生了,一时很高兴。正正经经地自食其力,这是上天赐予的多大的恩惠啊!她真的恢复了劳动的乐趣。她买了一面镜子,欣赏自己的青春,欣赏美丽的头发和美丽的牙齿,从而忘却许多事,只想珂赛特和可能的未来,还真感到几分幸福。她租了一间小屋,又以将来的工资为担保,赊账买了些家具:这是她浮浪习惯的残余。

她不能讲自己结了婚,就绝口不提自己的小女儿,这一点在前面已经透露过了。

我们也已看到,起初阶段,她总能按时向德纳第家付款。她只会签名,就不得不让摆摊的先生代写书信。

她时常寄信,就引起注意。妇女车间里,有人开始悄悄议论,说芳汀“常写信”,“行为有点怪”。

窥视别人的行为,最起劲的莫过于同事情毫无关系的人。“为什么那位先生总到黄昏时分才来?”“为什么每逢星期四,他总是不把钥匙挂在钉子上呢?为什么他总走小街巷呢?为什么那位太太总在到家之前下公共马车呢?她的信笺匣里满是信笺,为什么还派人去买一本呢?……”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有些人与这些事毫不相干,却总想了解谜底,不惜花费做十件善事也用不了的金钱、时间和精力,而且不取报酬,只图一时开心,完全是为了好奇而好奇。他们可以从早到晚,一连几天跟踪这个男人或那个女人,在街头巷尾,在林阴路两侧住宅的门洞里,冒雨在寒冷的夜里监视几个钟头,贿赂办事的人,灌醉车夫和仆役,买通女仆,争取看门人。为了什么呢?毫无目的。只是一味渴望窥探,了解并洞悉别人的隐私。只是一味想卖弄。一旦隐私暴露出来,秘密公之于众,谜团完全揭开,接踵而来就是灾祸、决斗,弄得两败俱伤,家破人亡,而发现那一切的人却拍手称快,其实他们这么干并不图利,纯粹出于本能。这情况多么可悲。

有些人很坏,仅仅坏在要说三道四。他们的谈话,在沙龙里谈心,在门厅里闲聊,就像壁炉一样,很快烧掉木柴;他们需要大量燃料,而燃料就是周围的人。

因此,有人注意观察芳汀。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女人嫉妒她那金黄色的头发、雪白的牙齿。

有人发现,她同大家一起在车间的时候,时常转过身去擦一擦眼泪。那正是她想念孩子了,也许还想念她爱过的那个男人。

割断宿怨旧恨,的确是个痛苦的过程。

有人观察到,每月她至少写两封信,总是同一个地址,而且亲自贴邮票寄走。有人终于搞到了地址:“蒙菲郿客栈主德纳第先生收”。

代写书信的老先生,是个肚子里不灌满红酒,就不会把秘密倒出来的老东西,把他请到酒馆里一灌,他就全说出来了。总之,他们了解到芳汀有一个孩子。“大概是个丫头。”有一个好事的老婆子,还真往蒙菲郿走了一趟,跟德纳第夫妇谈了话,回来就说:“我花了三十五法郎买了个明白。我见到那孩子啦!”

干这件事的老婆子是个母夜叉,叫做维克图尼安太太,自诩为所有人节操的守护者和卫士。维克图尼安太太有五十六岁,丑陋的面孔变本加厉,又罩上老朽的面孔;说话声音颤颤巍巍,思想乖戾。若说这老婆子还有过青春,那真是咄咄怪事。她年轻时正赶上一七九三年,便嫁给一个从隐修院逃出来的修士。那是圣贝尔纳教派修士,戴上红帽子,摇身一变而为雅各宾党人,治得她服服帖帖。她守寡之后,一方面思念亡人,另一方面变得冷酷无情、尖酸刻薄,脾气暴躁,几乎变成狠毒的人。可见,她是一棵被修士服拂过的荨麻。波旁王朝复辟之后,她成为虔婆,而且特别热诚,神甫也就宽恕了她同修士的那段姻缘。她有一小笔财产,大肆宣扬捐赠给了一个宗教团体,因而她在阿拉斯的主教区相当受人尊敬。就是这个维克图尼安太太往蒙菲郿跑了一趟,回来说:“我见到那孩子了。”

发生这些事情,也就过去了一段时间。芳汀到工厂干活有一年多了,一天早晨,车间女管理员按市长先生的吩咐,交给她五十法郎,说她不算工厂的人了,而且市长先生要求她离开本地。

恰巧在这个月,德纳第夫妇要价从六法郎涨到十二法郎之后,进而又要求付十五法郎。

芳汀惊呆了。她不能离开这地方,还欠房租和买家具的钱,五十法郎不够清债的。她结结巴巴哀求了几句。那管理员却叫她立刻从车间出去。芳汀毕竟只是个极普通的工人。她非常痛苦,更受不了这种侮辱,便离开车间,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的过失,现在已经尽人皆知啦!

她觉得没有勇气再说什么了。有人劝她去见见市长,她不敢前往。市长先生给她五十法郎是因为心地善良,赶她离开是因为办事公正。这样一项决定她只好屈从。

九 维克图尼安太太得逞了

那名修士的孀妇,还真起了点作用。

不过,马德兰先生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人生就是充满了这类阴差阳错的事件。马德兰先生已养成习惯,几乎从来不进入妇女车间。他把车间委托给本堂神甫介绍来的一个老姑娘,完全信赖那个管理员。那个老姑娘也确实可敬,做事果断,公正廉洁,有一副慈悲心肠;不过,她的慈悲仅限于施舍,并没有达到理解并宽恕别人的境界。马德兰先生把一切事务都交给她了。世上最善良的人,也往往不得不委派别人行使权力。那个管理员即能全权处理事务,又确信自己做得对,她调查了这个案子,做出判决,定了芳汀的罪,并立即执行。

至于那五十法郎,是她从女工救济款中拨出来的;马德兰先生将那笔款交给她支配,无需报账。

芳汀在当地挨门挨户自荐当佣人,但是没人雇用。她又不能离开这座城市。卖给她家具(什么家具啊)的那个旧货商对她说:“您若是走了,我就叫人把您当贼抓起来。”讨房租的房东对她说:“您又年轻又漂亮,能有办法付钱的。”芳汀把五十法郎分给房东和旧货商,又把四分之三的家具退还了,只留下必不可少的。从此她没有工作,又无依无靠,家徒四壁,仅有一张床铺,还欠着约一百法郎的债务。

她开始为卫戍部队士兵做粗布衬衫,每天可以赚十二苏。女儿要用去十苏。正是这时候,她不能按时寄钱给德纳第夫妇了。

在这期间,平时芳汀晚上回家,一个为她点亮蜡烛的老太婆,教给她过苦日子的艺术。在贫苦生活的后面,还是一无所有的生活。那就像两间屋子:第一间昏暗,第二间则漆黑一片。

芳汀学会了如何在严冬不生火,如何舍弃一只每两天才吃一文钱栗子的小鸟,如何把裙子改做被子,再把被子改成裙子,如何借对面窗户的亮光吃饭而省蜡烛,一些弱者到了老境一贫如洗,又安分守己,善于用一文钱办多少事,我们不可能全部了解。久而久之,这便成为一种才能。芳汀就掌握了这种高妙的才能,也就恢复了一点勇气。

这个时期,她常对一个邻妇说:“哼,怕什么!我心想:每天只睡五个钟头,其余时间全用来做衣服,我总可以挣口面包吃,凑合活着。再说了,人伤心的时候,饭量也减少。喏!受苦,担心,一方面有点面包,另一方面有些忧愁,加起来就能填饱我的肚子了。”

在这种苦境中,有小女儿在身边,自然是莫大的幸福。她真想把女儿接来。可是接来干什么?跟她一起受苦吗?再说,她还欠德纳第家的钱!如何还清呢?还有旅费!怎么付呢?

教她所谓安贫法的那个老太婆,是一位圣女,名叫玛格丽特,她虔诚信奉,一心向善,贫穷而乐施,不仅帮穷人,甚至帮富人,虽不会写字,只能签个“玛格丽特”,但信仰上帝也是学问。

世间有许多这种德行的人,有朝一日他们会到天上。这种生活拥有未来。

开始一个阶段,芳汀深感羞愧,不敢出门。

她走在街上,也能猜出身后准有人回过头来用手指她;大家都瞧她,却没人同她打招呼;行人那种冷酷的轻蔑态度,如寒风刺入她的骨肉和灵魂。

一个不幸的女人在小城市里,就像赤身裸体暴露在众人的嘲笑和好奇的目光之下。在巴黎,至少谁也不认识,这种素昧平生也是一件遮体的衣裳。唉!她多么希望去巴黎啊!然而不可能。

如同过惯了清贫生活一样,她也必须习惯别人的蔑视。两三个月之后,她就克服了耻辱心,若无其事地出门上街了。

“这对我无所谓。”她说道。

她在街上往来,头高高扬起,脸上带着一丝苦笑,感到自己成为不知羞耻的人了。

维克图尼安太太有时看见她从窗下经过,注意到“这个坏女人”遭难了,不禁自鸣得意,心想多亏了她,这女人才“回到原来的地位上”。恶人自有邪恶的乐趣。

芳汀干活过度劳累,干咳越来越厉害了。有几回,她对邻居玛格丽特说:“摸摸我的手,有多烫啊!”

然而,每天早晨,她用半截旧梳子,梳理她那滑溜如丝的厚厚的美发,还产生一阵爱美的快感。

十 得逞的后果

芳汀是在冬末时节被辞退的,夏季过去,冬季又来了。白天短,出的活儿也少了。冬天,没有温暖,没有阳光,也没有中午,早晨连着晚上,终日昏黑,烟雾弥漫,窗外灰蒙蒙的;看不清楚。天空成了一个气窗。整个白昼成了地窖。太阳是一副穷人的模样。多么恶劣的季节!冬季将天上的水和人心化为石头。债主向她逼债。

芳汀挣得太少,入不敷出,债越背越重。德纳第夫妇未能按时足数收到钱,就总写信来;信中内容令她伤心,信中的要求会让她破产。有一天,他们写信来,说她的小珂赛特在冷天一件衣裳也没有,孩子需要一条羊毛裙,母亲至少得寄十法郎才能买一条。芳汀收到信,拿在手中揉搓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她走进街角的一个理发馆,取下梳子,一头令人赞叹的金发一直垂到腰上。

“这头发真美!”理发匠高声赞道。

“您肯出多少钱?”芳汀问。

“十法郎?”

“剪吧。”

德纳第收到裙子,立刻火冒三丈。他们要的是钱,于是把裙子给爱波妮穿了。可怜的云雀继续冻得发抖。

芳汀心想:“我的孩子不再冷了。我给她穿上我的头发了。”她自己则戴上小圆帽,盖住光头,这样看上去还是很美。

芳汀心中越来越黯淡了,她看到自己不能再梳头发,就开始怨恨周围的一切。在很长一段时间,她跟所有的人一样敬重马德兰老爹;然而,她心里一个劲儿地重复,是他把她赶走的,是他造成她的不幸,重复到后来也恨起他了,还尤其恨他。她在工人聚在工厂门口的时刻经过那里,故意又笑又唱。

有一次一个年老的女工瞧见她又唱又笑的样子,就说道:“这姑娘将来一定会很惨的。”

她找了一个汉子,是随便碰到的一个人,她并不爱,只想胡来,发发心中的愤懑。那是个穷鬼,靠拉点曲子乞讨,好吃懒做,还动手打她,然后分开了:相遇又分手,无不是厌恶的情绪引起的。

她只爱自己的孩子。

她越往下滑,周围的一切就越黑暗,那温柔的小天使在她心底就越有光彩。她常说:“等我发了财,我的珂赛特就会到我身边。”说着又大笑起来。她始终咳嗽,后背还出虚汗。

有一天,她收到德纳第夫妇一封信,信中这样写道:

“珂赛特病了,患了一种地方病,叫粟粒热。必须吃贵药,这下子把我们家给毁了,我们付不起药费。一周之内您不寄来四十法郎,小姑娘就死定了。”

看完信,芳汀哈哈大笑,对邻居老太婆说:

“哈!他们心肠真好!四十法郎!只要这么点儿!就是两个金路易!我到哪儿去拿呢?这些乡巴佬,都没长脑子!”

然而,她走到楼梯,还凑近天窗又看一遍。

接着,她冲下楼梯,跑出去,边跑边跳,还笑个不停。

有个人碰见她,问道:“您有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她答道:“两个乡巴佬刚给我写来一封信,说了天大的蠢话。他们向我要四十法郎!乡巴佬,算了吧!”

她经过广场时,看见许多人围着一辆造型很怪的马车。一个穿红衣服的男子站在车顶上,正在摇唇鼓舌。那是个走江湖的牙医,正兜售整套假牙、牙膏、牙粉和药酒。

芳汀挤进人群,边听边跟大家一起大笑。那拔牙的郎中胡吹胡侃,既讲下层人熟悉的江湖话,又讲体面人能懂的俗语,他看见这个咧嘴大笑的漂亮姑娘,就突然高声说:“站在那边笑的姑娘,您的牙齿真漂亮。您若是肯卖您那两个门牌,每个我出一个金路易。”

“我的门牌,是指什么呀?”芳汀问道。

“门牌嘛,”牙科医生回答,“就是上排前头的两颗门牙。”

“真残忍!”芳汀高声说。

“两枚拿破仑金币啊!”在场的一个没牙的老太婆咕哝道,“这个女人真有福气!”

芳汀逃开,捂住耳朵不听,可是,那人沙哑的声音却冲她喊:“想想吧,美人!两枚拿破仑金币,能办不少事儿。您若是同意,今晚儿就到‘银甲板’客栈,在那儿能找见我。”

芳汀回到住所,还火冒三丈,也把事情讲给好心肠的邻居玛格丽特听:“这种事您能理解吗?那个人不是无耻透顶吗?怎么能让那种人到处乱窜呢?把我前面的两颗牙拔掉!那我不难看死了吗?头发还能长出来,可是牙齿拔掉不是完啦!哼!那人真是魔鬼!我宁愿头冲下从六层楼上跳下去!他对我说,今晚儿他住在银甲板客栈。”

“他出多少钱?”玛格丽特问道。

“两枚拿破仑金币。”

“这就是四十法郎。”

“是啊,”芳汀说,“合四十法郎。”

她愣了一会儿,就开始做活儿。过了一刻钟,她撂下活计,又跑到楼道去看德纳第夫妇的那封信。

她回到屋里,又向在她身边做活儿的玛格丽特说:

“粟粒热是怎么回事儿?您知道吗?”

“知道,是一种病。”那老姑娘回答。

“那种病要吃很多药吗?”

“嗯!要吃猛药。”

“那种病是怎么得的?”

“不知怎么就得上了。”

“孩子也得那种病吗?”

“孩子最容易得。”

“能死吗?”

“很容易死。”玛格丽特答道。

芳汀走出屋,再次到楼梯上看信。

到了晚上,她下了楼,只见她朝客栈集中的巴黎街走去。

次日清晨,天没亮玛格丽特就来了,平时她俩总在一起做活儿,只点一枝蜡烛就够了,老太婆这次走到芳汀的房间,看见她坐在床上,脸色惨白,浑身冻僵了。她没有睡觉,布帽落在双膝上。蜡烛点了个通宵,差不多烧完了。

玛格丽特走到门口,就被这异常混乱的景象惊呆了,高声说道:“天主啊!蜡烛全烧完啦!出什么事儿啦!”

然后,她打量芳汀,而芳汀也把没了头发的脑袋转过来。

一夜工夫,芳汀老了十岁。

“耶稣啊!”玛格丽特问道,“您怎么啦,芳汀?”

“我没什么,”芳汀回答,“倒是我的孩子有救了:那种病真可怕,不治就没命了。现在我放心了。”

她说着,就指给老姑娘看在桌子上闪闪发亮的两枚金币。

“啊,耶稣上帝呀!”

玛格丽特叹道:“这不是发财啦!这些金币您是从哪儿弄来的?”

“反正我弄到手了。”芳汀答道。

她边说边微笑。烛光照亮她的脸。这是流血的微笑,淡红的涎水弄脏嘴角,口中有个黑洞。

两颗门牙拔掉了。

四十法郎她寄往蒙菲郿。

那不过是德纳第夫妇骗钱的一个计谋,其实珂赛特并没有害病。

芳汀把镜子从窗户扔出去了。她早已从三楼的单间搬上只有木门闩的阁楼:这类阁楼屋顶和地板构成斜角,稍一走动就碰脑袋。穷苦人要逐渐弯腰,才能走到屋子的尽头,如同走到命运的尽头。床铺没了,只留下她叫做被子的一大块破布、一张铺在地下的睡垫以及一把坐垫露麦秸的破椅子。一盆枯萎的小玫瑰,遗忘在角落里。另一角落有一个奶油盆,现在用来盛水,冬天结了冰,一圈圈高低不等的冰碴儿长时间标示水面的高低。她早已丢掉廉耻,现在又丢掉修饰。这是最后的标志。戴着脏帽子就出门。不知是没时间,还是满不在乎,衣裙破了她不再缝补了。袜跟磨破,就往鞋里褪一截,这从袜子的几条竖纹上就能看出来。她那件胸衣又旧又破,用零碎布头补了又补,稍一动弹就会撕开。债主们总跟她吵闹,不让她消停片刻。她在街上常碰见他们,在楼梯上也常碰见他们。她往往整夜啜泣,整夜冥思苦想。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左肋靠上一点疼痛不止,咳嗽也很厉害。她恨透了马德兰老爹,但是不发怨言。她做衣裳每天干十七个钟头;但是一个监狱包工用女囚犯干活压低了工钱,自由女工每天就只能挣九苏了。一天干十七个钟头,只挣九苏!逼债的人越发冷酷无情。那个旧货商几乎把她的全部家具搬走了,见面还不断对她说:“你什么时候付我钱,臭娘们儿。”仁慈的上帝啊,别人还要把她逼到什么份儿上?她感到自己被人追捕,产生了困兽的心理。就在这种时候,德纳第又写信来,说他仁至义尽,等待一百法郎欠款,必须马上付清,否则就把小珂赛特赶出门,不管她病刚好,在大冷天里往哪儿走,冻死饿死随她便。“一百法郎!”芳汀心想,“可是,到哪儿去找工作,一天能挣五法郎呢?”

“豁出去啦!全卖了吧!”她说道。

这个苦命人做了公娼。

十一 基督解救我们

芳汀的身世表明什么呢?表明社会收买一个女奴。

向谁买的?向贫困买的。

向饥饿、寒冷、孤独、遗弃、贫苦买的。痛苦的交易。一颗灵魂换一块面包。贫困卖出,社会买进。

耶稣—基督的神圣法规统治我们的文明,但是并没有渗透到我们的文明里。大家说奴隶制度从欧洲文明中消失了。这种说法不对。奴隶制始终存在,但只是压在妇女头上了,称为卖娼。

这种制度压迫妇女,也就是压迫优雅、纤弱、美貌和母性。对男人来说,这也绝非微不足道的耻辱。

惨剧发展到这一地步,芳汀已不复存在,根本不是从前那个人了。她变成污泥的同时,也化为石头了。触摸她的人感到寒气逼人。她经过一下,以身相事,却不问你是什么人;她完全是一尊受屈辱而又冷峻的肖像。生活和社会秩序已经给她下了最后的判语。该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她什么都感受了,什么都忍受了,什么都经受了,什么苦都吃过了,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哭过了。她逆来顺受,而这种逆来顺受类似无动于衷,正如死亡类似睡眠。她再也不躲避什么了,再也不怕什么了。满天大雨都浇在头上,全部海洋都倾泻在身上,又有什么关系!她是一块浸饱水的海绵。

至少她是这么想的,不过,想像自己穷尽了命运,接触到了什么东西的底端,那就大错特错了。

唉!这种种命运,乱纷纷受到驱使,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要走向何处呢?为什么会这样呢?

了解这些情况的,就是洞悉全部黑暗者。

他是独一无二的。他叫上帝。

十二 巴马塔林先生的无聊

一般小城市,尤其海滨蒙特伊,总有一帮青年,他们在外省蚕食一千五百法郎年金,如同其他青年在巴黎每年吞掉二十万法郎一样。他们是那个中性大族类的成员,是去了势的、寄生的、一无所长的人;他们有一点田产,有一点愚蠢,又有一点小聪明,在沙龙里显得土里土气,在茶楼酒肆又以绅士自居。他们嘴边常挂的话是:我的牧场,我的树林,我的庄户;他们在剧院里给女演员喝倒彩,以便表明他们有欣赏眼光;他们向卫戍部队军官寻衅吵架,以便表明他们也是军人;他们打猎,抽烟,打呵欠,酗酒,嗅鼻烟,打台球,看旅客下驿车,泡咖啡馆,到乡村饭馆吃饭,养一条狗好在桌下啃骨头,有个情妇好往桌上端菜,而且一毛不拔,过分追求时髦的装束,喜欢幸灾乐祸,蔑视妇女,旧皮鞋不穿破了不扔掉,通过巴黎模仿伦敦的时尚,又通过木松桥模仿巴黎的时尚,终生不工作,冥顽到老,一无用处,但也无碍大局。

菲利克斯·托洛米埃先生若是待在外省,从未见识过巴黎,就会是这样一个人。

他们再富有一些,别人就会说:这些公子哥儿;他们再穷一点,别人就会说:这些二流子。他们无非是些游手好闲的人。在这些游手好闲的人当中,有讨人嫌者,有了无生趣者,有胡思乱想者,还有一些怪里怪气的人。

那个时期,所谓公子哥儿的打扮,就是大高领、一条大领带、一只链子带饰物的怀表、三件颜色不同的套背心,蓝色和红色的穿在里面,外面穿一件橄榄色的短燕尾服,燕尾服上两排紧紧相连的银纽扣,一直排列到肩头;下身穿一条浅橄榄色裤子,两侧裤线缀饰有数量不等的条带,但总是奇数,从一条到十一条,从不超过十一的限度。除此之外,还要穿一双后跟钉了铁掌的短筒皮靴,戴一顶高筒窄沿帽,头发要蓬松下来;要拿一根粗手杖,谈话中常用杂耍演员波蒂埃式的文字游戏。最突出的,还是鞋跟上的马刺,嘴唇上的髭须。那个时期,髭须代表有产阶级,马刺代表有闲阶层。

外省的公子哥儿的马刺更长些,髭须也更粗犷些。

那个时期,正是南美洲一些共和国展开反对西班牙国王的斗争,玻利瓦尔[201]同莫里洛[202]较量。保王党人戴窄沿帽,叫做莫里洛帽;自由党人戴大檐帽,称做玻利瓦尔帽。

上面叙述的事情发生之后八个月或十个月,约莫一八二三年一月的上旬,雪后的一天晚上,一个那种公子哥儿,一个那种无所事事的人,一个戴着莫里洛帽,因而“思想正统的人”,身上暖暖地穿着一件冷天用来补充时装的大衣,他正在调戏一个女人,那女人穿着舞裙,上身开领很低,头上插着花,在坐满军官的咖啡馆玻璃窗前走来走去。那公子哥儿吸着烟,不用说那很时髦。

那女人每次从他面前经过,他就喷她一口烟,同时甩一句自以为诙谐有趣的风凉话,诸如:“你可真丑啊!”“你还不快躲起来!”“你没牙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那个先生叫巴马塔林。那个愁眉苦脸、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人,在雪地上走来走去,并不搭理他,连瞧都不瞧一眼,照样默默地徜徉;她的脚步均匀而沉郁,每隔五分钟就受一次嘲弄,如同受罚的士兵按时来受鞭笞一样。那个闲得无聊的人见他的嘲笑没什么效果,不免恼火,就趁她转过身去的工夫,憋住笑,蹑手蹑脚地跟上去,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猛地从她赤裸的肩膀中间塞进后背里。那妓女吼叫一声,转过身来,像豹子似的一蹿,扑到那男人身上,用指甲抓破他的脸,同时臭骂他,骂的话十分下流,不堪入耳,从她口里倾泻出来,嗓音因酒精中毒而嘶哑,而口里又缺两颗门牙,的确非常丑恶。她便是芳汀。

那些军官听见打斗的喧闹声,都蜂拥着从咖啡馆里出来,行人也聚拢来,他们围了一大圈儿,又笑又叫,还为之鼓掌;而圈里那两个人扭作一团,很难分清是男女相斗;那男人只有招架之功,帽子掉在地上;那女的拳打脚踢,帽子也丢了,只见她豁牙露齿,又没有头发,脸色气得发青,扯着嗓子喊叫,真是可怕极了。

突然,一条大汉从人群里冲进去,一把揪住那女人沾满泥水的缎衫,对她说了一声:“跟我走!”

那女人抬头一看,她那咆哮声戛然止息,眼睛也没神了,脸色由铁青转为死灰,而且吓得魂不附体。她认出是沙威。

那个公子哥儿乘机溜掉了。

十三 警察局处理问题

沙威分开围观的人,拖着那个不幸的女人,大步走向广场另一边的警察局。那女人机械地迈动脚步,任他给拉走。他们二人谁也没有讲一句话。一大群观众欣喜若狂,闹哄哄地跟在后面。极端不幸的事件,却是大讲猥亵的话的机会。

警察局办公室是楼下一间大厅,生有炉火,临街安了铁条的玻璃门口有警卫站岗。沙威带芳汀来到,推门进去,随手把门关上;那些好奇的人大失所望,但仍旧簇拥在门口,踮起脚伸长脖子张望,想透过发污的门玻璃看个究竟。好奇就是贪吃,观看就是吞食。

芳汀一进来,便走到角落里,颓然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如同一条害怕的狗。

一名士官拿来一支点燃的蜡烛,放到办公桌上,沙威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公文纸,开始写起来。

这类女人由法律完全交给警察处置了。警察可以为所欲为,任意惩罚她们,剥夺她们所谓的职业和自由这两样可悲的东西。沙威神态冷漠,严肃的面孔毫不动容。然而,他在殚精竭虑,此刻他要自由地运用生杀予夺的可怕权力,态度十分认真而缜密,他感到警察的板凳就是公堂。他审判。他审判,并且判罪。他围绕着自己所办的大事,尽量调动起他的神思,他越审查这个妓女的所为,就越感到气愤。他刚才目睹的情景,显然是犯罪。刚才在大街上,他看到一个有产者选民所代表的社会,受到一个最下贱的人的侮辱和攻击。一名娼妓居然冒犯一位资产者。他,沙威,亲眼目睹这件事。他一声不响,只管笔录。

他写完了签上名,将纸折起来,交给值勤的士官,对他说道:“带三个人,将这个婊子押进牢里。”他转身又对芳汀说:“你要关上六个月。”

那不幸的女人浑身战栗,号叫起来:

“六个月!六个月关在牢里!六个月,每天只能挣七苏!我的珂赛特可怎么办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还欠德纳第家一百多法郎,探长先生,这情况您知道吗?”

她合拢双手,跪在所有男人的泥靴踏湿了的石板上,用双膝大步往前爬行。

“沙威先生,”她说道,“求您开开恩吧。我敢保证我没有过错。您若是看到开头的情况,就会明白啦!我向仁慈的上帝发誓,我没有过错。那位有钱的先生我不认识,是他往我后背塞雪团。我们那样老老实实地走路,没有招惹任何人,难道谁就有权往我们后背塞雪团吗?突然搞了我这么一下。您瞧见了,本来我就有点病!再说,他挖苦我已经有一阵工夫了。你真丑!你没有牙!我完全明白我没有门牙了。可是,我什么也没干呀!我心里说:这位先生在寻开心。我在他面前规规矩矩,没有跟他说话。正是在这种时候,他把雪团塞进我后背。沙威先生,善良的探长先生!难道这里没有人当场看见,能对您说这是千真万确的吗?也许我不该发火。您也知道,人碰到事情,开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发起火来。何况,乘人不注意的时候,把那么凉的东西塞进后背!我不该把那位先生的帽子弄得不成样子。他为什么走了呢?我可以请求他原谅。噢!天主啊,我不在乎,可以请求他原谅。今天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沙威先生。喏,您不了解这种情况,坐牢每天只能挣七苏,这不能怪政府;但是请您想一想吧,我必须付一百法郎,否则,人家就把我孩子打发回来。上帝啊,我不能让孩子跟我在一起。我干的事太可耻啦!我的珂赛特呀,我的慈悲圣母的小天使,可怜的小宝宝,她怎么办呢?告诉您说吧,德纳第那家人,是开客店的,是乡下人,不讲什么道理不道理,他们只要钱。不要把我投入监狱!请想一想,一个小女孩,让人丢在大路上,又是天寒地冻,到处流浪,善良的沙威先生,这种情况怎不让人可怜!她人大一点儿,还可以自己养活自己,可是,她那小小年龄不可能。其实,我并不是坏女人。我落到这一步,并不是因为好吃懒做。我喝酒不假,那是穷困潦倒的缘故。我不喜欢酒,但是酒能醉人。从前我比较快活的时候,别人只要看看我的衣柜就会明白,我不是那种淫荡的妖艳女人。那时候我有衣裙,有很多衣裙。沙威先生,可怜可怜我吧!”

她身子弯成两折,不住地抽动,泪水模糊了眼睛,胸口裸露,双手绞来绞去,就这样哭诉,结结巴巴,低声下气,还不断地干咳,就像要咽气一样。极痛深悲是一道神威之光,能改变悲惨之人的形象。在这一时刻,芳汀重又变美了。她时而住声,深情地吻这名警探的下摆。她能打动一颗花岗岩的心,然而一颗木头的心是不会软的。

“好啦!”沙威说道,“我听你陈述了,全讲完了吧?现在走吧!你得关上六个月。永恒的天父亲自来这儿,也无能为力了。”

“永恒的天父也无能为力了”,她听见这句庄严的话,就明白判决宣布了,于是瘫在地上,有气无力地说:“饶了我吧!”

沙威转过身去。

几名警察扭住芳汀的胳膊。

几分钟之前进来一个人,谁也没有注意。他关上门,靠在上面,听见了芳汀苦苦的哀告。

警察上前扭住这个不肯起来的不幸女人,这时,他跨了一步,从暗地走出来,说了一声:“请等一下!”

沙威抬头一看,认出是马德兰先生,他脱下帽子,不自然而又有点恼怒地向他敬礼:“对不起,市长先生……”

这一声“市长先生”,在芳汀身上产生奇异的效果。她就像从地下钻出的僵尸,忽地站起来,两臂推开警察,未待他们阻拦,就径直走向马德兰先生,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他,喊道:

“哼!市长先生,原来就是你呀!”

接着,她放声大笑,朝他脸啐了一口。

马德兰先生揩了揩脸,又说道:“沙威探长,把这女人放了。”

这时候,沙威感到自己要发疯了。此刻,他接连感受到有生以来最强烈的,几乎同时混杂而来的震撼。目击一个公娼啐一位市长的脸,这件事简直荒谬到了极点,无论怎样大胆设想,哪怕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他也认为是一种亵渎。另一方面,他在思想深处却隐约而丑恶地拉近这两者,拉近这个女人的状况和这位市长可能的身份,于是他在这种大不韪的冒犯中,恐惧地看出一点极为简单的什么情由。等到这位市长,这位行政官平静地擦脸,并且说“把这女人放了”,沙威见了不禁愕然,仿佛一时目眩,不能思考也说不出话来:这种惊愕超出了他可能承受的限度。他呆若木鸡。

这句话给芳汀的震动也同样怪异。她抬起赤裸的胳臂,抓住炉门的扳手,好像站立不稳似的。同时,她四面张望,又仿佛自言自语,低声说道:

“放啦!放我走!我不去坐六个月牢啦!这话是谁讲的?谁也不可能这么说。我听错了。这个魔鬼市长不可能讲这话。是您吧,善良的沙威先生,是您说的放了我吧?唔!瞧着吧!我对您说了,您就放我走。这个魔鬼市长,这老混蛋市长,他是整个事情的祸根。您想想看,沙威先生,是他把我从工厂里赶出来!就因为他听信了工厂里那些臭女人胡说八道。一个可怜的女人,老老实实地干活,却被开除啦!这不是非常残忍吗?这样,我挣的钱就不够用了,厄运也就来了。首先,警察局这些先生应当改善一点,就是禁止监狱那些包工来坑害穷人。喏,这事我一说您就明白。您做衣服每天挣十二苏,可是一下子减到九苏,就没法儿活了。这样,要活下去什么都得干。我呢,我还有个孩子珂赛特,被逼无奈,我才成为坏女人。现在您明白了,我的不幸,完全是这个混蛋市长造成的。还有这次,我在军官咖啡馆门前,用脚踏坏了那位市民先生的帽子。可是他,也用雪把我的衣裙给毁了。我们这种人,只有一件绸子衣裙,晚上穿出来。您明白,我从来没有故意损害过人。真的,沙威先生,我看见到处都有比我坏得多的女人,而生活快活得多。沙威先生啊,把我放出去,这话是您说的吧?您去打听打听,去问问我的房东,现在我按期付房租了,别人会告诉您我是个老实人。啊!上帝,请您原谅,我没注意碰了炉门扳手,弄得冒出烟来了。”

马德兰先生聚精会神听她讲,边听边搜自己的西服背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钱包,打开一看是空的,又放回兜时,他对芳汀说道:“您刚才说欠人家多少钱?”

芳汀眼里只有沙威,这时转身对着他:“我跟你有什么话可说!”

接着,她对警察说:“诸位,说说看,我怎么啐他的脸,你们都看见了吧?哼!市长老魔头,你来这里是要吓唬我,可是我不怕你。我害怕沙威先生。我害怕我这善良的沙威先生!”

她这样说着,又转向探长:

“喏,您明白,探长先生,这情况讲了,就应当公正些。我知道您是公正的,探长先生。老实说,事情非常简单,一个男人寻开心,往一个女人后背里塞点雪,好逗那些军官发笑。人嘛,总得寻点儿乐子,我们这些女人,本来就是给人取乐的,有什么奇怪!接着,您来了,您不得不维持秩序,带走有过错的女人,可是您心肠好,经过考虑,您就说放了我,是为了孩子,因为我坐六个月的牢,就没法儿抚养孩子。只不过,贱女人,不许再闹事啦!哦!沙威先生,我绝不再闹事啦。现在,随便怎么戏弄我,我都会一动不动。只是今天,您明白,弄得我太难受,我叫喊起来,根本没料到那位先生往我衣裳里塞雪,而且,我跟您说过,我身体不太好,总咳嗽,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滚烫滚烫的,大夫吩咐过:好好保养。来,您摸摸,把手给我。不要怕,就在这儿。”

她不哭了,声音悦耳动听,她把沙威粗大的手按在她那白嫩的胸口上,笑嘻嘻看着他。

突然,她急忙整理弄乱了的衣衫,往膝下拉拉裙子,拉平她刚才匍匐时弄出的皱褶,然后朝门口走去,友好地冲警察点点头,轻声说道:“孩子们,探长先生说放了我,我走了。”

她伸手拉门闩,再走一步就到街上了。

沙威一直伫立不动,目光垂视地面,仿佛一尊雕像放在这个场合,极不适当,等待搬到别处去。

拉门闩的声响把他惊醒,他抬起头,神态极其威严;职权越低,这种神态越凶,表现在猛兽面上是凶猛,表现在小人脸上是凶残。

“警士!”他喊道,“您没看见那坏女人要走吗!谁跟您说放她走的?”

“我。”马德兰说道。

芳汀听见沙威的声音,浑身不禁颤抖,放下门闩,就像被捉住的小偷丢下偷窃的物品。听见马德兰的声音,她又转过身来,从这时候起,她不吭一声,甚至不敢出大气儿,目光来回转移,从马德兰到沙威,又从沙威到马德兰,随着哪位说话而定。

显而易见,沙威到了常言说的“怒不可遏”的程度,才敢在市长要求释放芳汀之后,还颐指气使地申斥警士。居然到了无视市长在场的程度吗?难道他最终确认一位“行政官”不可能发出这种命令,市长先生肯定无意中说走嘴了吗?抑或这两个小时,他目睹了骇人听闻的事情,心想必须采取决断,要小人物充当大人物,警探扮演行政官,警察变成法官吗?而且在这种紧急关头,秩序、法律、道德、政府、整个社会,要在他沙威身上体现出来吗?

不管怎么说,马德兰先生讲的“我”字一出口,沙威探长便转向市长,只见他脸色苍白,表情冷峻,嘴唇发青,目光凶顽,浑身不易觉察地微微颤抖,而且见所未见的是,他说话眼睛垂视,但是口气坚决:“市长先生,这样处理不行。”

“什么?”马德兰先生问道。

“这个疯女人侮辱了一位绅士。”

“沙威探长,”马德兰先生声调委婉平和,又说道,“听我说。您是个正直的人,不难向您解释。事实是这样,您带走这个女人的时候,我刚巧经过广场,围观的人还没有全散,经过调查,我全了解了,是怪那位绅士,好警察应当逮捕他。”

沙威又说道:“这个贱货又侮辱了市长先生。”

“这是我的事儿,”马德兰先生答道,“对我的侮辱也许属于我的。我愿意怎么处理都行。”

“我请市长先生原谅。对市长的侮辱不属于市长,而属于法律。”

“沙威探长,”马德兰先生反驳,“首要的司法,是良心。我听了这个女人的陈述,我明白我所做的事。”

“可是我,市长先生。我不明白我看到的事。”

“那么,您只管服从就是了。”

“我服从自己的职责。我的职责就是要把这个女人关押六个月。”

马德兰先生和颜悦色地回答:“听清楚一点:她一天也不能关押。”

沙威听了这句坚决的话,还敢注视市长并申辩,但是声调始终恭恭敬敬:

“我抵制市长先生,感到十分遗憾,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不过,请市长先生允许我指出,我这是在职权范围之内行事。既然市长先生要这样,我就再来谈谈那位绅士的事实。当时我在场。是这个婊子扑到巴马塔林先生的身上。那位先生是选民,在公园旁边拥有漂亮的公馆,是一座石砌带阳台的四层楼房。在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毕竟不能无视。不管怎么说,市长先生,这件事发生在街上,关系到我,是警察的职责,因此,我要收押芳汀这个女人。”

这时,马德兰先生叉起胳臂,拿出全城还没人听到的严厉声调说道:“您讲的这种犯罪行为由市政警察处理。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九、第十一、第十五和第六十六条,我是审判官,我命令释放这个女人。”

沙威还要最后争一下:“可是,市长先生……”

“我提醒您注意一七九九年十二月十三日颁布的法律,关于擅自拘捕问题的第八十一条。”

“市长先生,请允许……”

“不要讲了。”

“然而……”

“出去!”马德兰先生说道。

沙威像个俄国士兵,站立着迎面挺胸接受这一打击。他向市长先生一躬到地,便往外走。

芳汀闪开门口,惊愕地看着他从面前走过。

这工夫,她也受到震撼,感到难以名状的惶恐。她看见在某种程度上,自己成为两种相反力量的争夺对象。两个人在她眼前搏斗,他们掌握着她的自由、生命、灵魂和她的孩子,一个人要把她拖向黑暗,一个人要把她拉向光明。这场搏斗通过她恐怖的视觉扩大了,这二人好似两个巨人,一个讲话的口气像是她的恶魔,另一个讲话的口气就像她的守护天使。天使战胜了恶魔。然而,一个情况令她从头到脚战栗:这个天使,这个救星,恰恰是她深恶痛绝的人,恰恰是这位市长——她长期认做造成她全部苦难的罪魁祸首,恰恰是这个马德兰!就在她无耻地辱骂了他之后,他却救了她!难道她弄错了吗?难道她应该改变整个灵魂吗?……她弄不清楚,只是浑身颤抖。她越听越不知所措,越看越心惊胆战;马德兰先生每讲一句话,芳汀都感到仇恨的可怕黑影在她身上融化并消散,同时内心不知萌生什么感觉,既温暖又不可言喻,似欣喜,似信心,又似爱。

等沙威一出去,马德兰先生就转向她,声音缓慢地,就像不易动感情的男人忍住眼泪那样吃力地说:

“我听到了您的叙述。您讲的情况我一无所知。我相信这是真的,我也觉出这是真的。我甚至不知道您离开了工厂。当初为什么您不找我呢?这样吧:我替您还债,再派人把您的孩子接来,或者您自己去找她。今后,您要在这里,到巴黎或别的地方,由您自己决定。您和孩子的生活费用由我负担。您要是愿意,就不必干活了,需要多少钱我都给您。您重获幸福生活,也就重做正派人了。甚而,请听清楚,如果您的话句句属实,当然我并不怀疑这一点,那么现在我就明确告诉您,在上帝面前,您始终是个圣洁的女人。噢!可怜的女人!”

可怜的芳汀再也忍不住了。接回珂赛特!脱离这种可耻下贱的生活!同珂赛特一起过上自由的、富裕的、快活而又体面的日子!在悲惨的绝境,眼前忽然展现所有这些天堂般的现实美景!她仿佛痴呆了,看着对她讲话的这个男人,只能“噢!噢!噢!”发出三两声抽泣。她双膝弯下来,跪到马德兰先生的面前,未待他制止,就拉起他的手,嘴唇贴在上面。

她随即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