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第九章

出了图森,我们看到阴暗的路上又有一个请求搭车的旅行者。那是来自加利福尼亚州贝克斯菲尔德的流动农业工人,他自己介绍情况说:“嘿,我搭旅行社的汽车离开了贝克斯菲尔德,把我的吉他放在另一辆车的后备箱里,那辆车始终没有露面——我的吉他和牛仔行头全在里面;要知道,我是乐师,我要去亚利桑那和约翰尼·麦考的山艾小子乐队一起演出。妈的,我现在困在亚利桑那,一个子儿都没有,我的吉他也丢了。你们把我带回贝克斯菲尔德,我可以向我的哥哥要钱。你们要收多少钱?”我们只要够付从贝克斯菲尔德到旧金山的汽油钱,大约三块钱。我们的车子现在坐了五个人。“晚上好,小姐,”他抬抬帽子,招呼玛丽卢说,我们便出发了。

半夜,我们从山路上俯视,棕榈泉的灯火竟然在我们底下。破晓时,我们通过积雪的山口,艰难地朝莫哈韦镇进发,那是去蒂哈查皮大关隘的必经之地。那个流动农业工人醒了,讲了许多有趣的事情;小阿尔弗雷德坐着,听得津津有味。农业工人说他认识一个人,被妻子开枪打了,他原谅了妻子,保释她出狱,结果又挨了妻子一枪。我们的车子经过女子监狱时,他想起这件事。我们看到蒂哈查皮关隘已在前方。迪安接手方向盘,把我们一直带到世界之顶。我们经过峡谷里一家大水泥厂,灰蒙蒙的像裹着尸布。接着我们下山。迪安关掉油门,踩下离合器,根本不用汽油,顺利地通过每一个U形急转弯,同迎面驶来的车辆交会,完成了驾驶教材上提到的每一个技术动作。我紧紧扶住座位。有时候,有一小段上坡路;他全凭汽车的惯性,无声无息地超过别的车辆。他了解一流超车技术的节奏和乐趣。遇到路边深渊上面的一堵矮石墙,需要向左急转弯时,他握住方向盘,伸直手臂,身体重心尽量向左移;当转弯处朝右,我们左边有一个悬崖时,他身体的重心尽量朝右移,要玛丽卢和我也照他的样子做。我们就这样漂浮颠簸,到了圣华金山谷。山谷在我们下面一英里处展现出来,简直就是加利福尼亚州的底层,郁郁葱葱,令人叹为观止。我们没有用一点汽油,居然走了三十英里路程。

我们大家突然都兴奋起来。到达城郊时,迪安想把他所了解的有关贝克斯菲尔德的情况都告诉我。他指点给我看他住过的寄宿舍、铁路旅馆、台球房、小餐馆、他从机车跳下来拣葡萄吃的铁路侧线、他去吃饭的中国餐馆、他同姑娘们见面的公园长椅,还有一些地方他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干坐着。迪安的加利福尼亚——狂野、劳累、重要,孤独、流浪、怪僻的情人们像飞鸟一样聚集的地方,每个人都有点像落魄、帅气、颓废的电影明星。“老兄,我在那家药房门前的椅子上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他什么都记得——每一场皮纳克尔牌局、每一个女人、每一个伤心的晚上。我们突然走过一九四七年十月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特雷和我坐在板条箱上喝酒的调车场的那个地点,我试图讲给他听。但是他太兴奋了。“这就是邓克尔和我企图搞定一个漂亮非凡的沃森维尔来的女侍者,喝了一个上午啤酒的地点——不,不是沃森维尔,是特雷西,对,特雷西——女侍者的名字叫埃斯梅拉达——哦,伙计,大概是那个名字。”玛丽卢在琢磨到了旧金山后干什么。阿尔弗雷德说他在图莱里的姑妈会给他很多钱。流动农业工人指点我们去城外的公寓房找他的哥哥。

中午,我们的汽车在一个屋前房后种有许多玫瑰的小棚屋停下,流动农业工人进屋同几个妇女说话。我们等了十五分钟。“我开始觉得这家伙有的钱不会比我多,”迪安说。“我们又碰到麻烦了!那傻瓜离了家,谁都不会给他一分钱。”流动农业工人局促不安地出来,指点我们去镇上。

“嘿,妈的,我希望能找到我哥哥。”他向一些人打听。他也许有成了我们的俘虏的感觉。我们最后去一家大面包厂,他找到了他的哥哥,两人一起出来。他哥哥穿着工装裤,显然是厂里的机修工。弟兄俩谈了几分钟。我们等在汽车里。那个流动农业工人把他的遭遇,尤其是他丢了吉他的事情,告诉了他所有的亲友。不过他拿到了钱,交给我们,我们去旧金山的准备工作全部就绪。我们向他道了谢,上车出发。

下一站是图莱里。我们的汽车轰响着驶进山谷。我躺在后座,筋疲力尽,完全放弃了希望,下午,我昏昏沉沉睡去时,我们那辆溅满泥浆的哈得孙飞快地驶过萨比纳尔郊外的帐篷,我朦胧记得我曾在那里生活、恋爱、工作。迪安僵直地俯在方向盘上,使劲敲打操纵杆。我们终于到达图莱里时,我睡熟了;却被急促的说话声吵醒。“萨尔,醒醒!阿尔弗雷德找到她姑妈的食品杂货店了;可是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他的姑妈开枪打了她的丈夫,进了监狱。食品店关了门。我们一分钱也没有弄到。想想看!居然有这种事情;同那个流动农业工人讲给我们听的事情一模一样,我们到处碰壁,麻烦不断——哟,真他妈的倒霉!”阿尔弗雷德在啃指甲。我们在马德拉拐弯,离开了通向俄勒冈的公路,在那里同小阿尔弗雷德告了别。我们祝他好运,平安到达俄勒冈。他说这次是他最愉快的搭车旅行。

不出几分钟,我们开始在奥克兰前的丘陵地带行驶,突然到了一片高地,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那神话般的、坐落在十一座小山上的、白色的城市旧金山,背景是蓝色的太平洋和它逐渐逼近的雾障,以及薄暮时分的烟和金黄色氛围。“发动机喘了!”迪安嚷道。“哇!成功了!汽油刚够!我要水!再不要陆地了!我们不能再往前了,因为前面再也没有陆地了!玛丽卢,亲爱的,你同萨尔马上去一家旅馆,我和卡米尔有了具体安排,同法国人谈了我到铁路上去做值夜人的工作以后,立刻去找你,你和萨尔进城后,先买一份报纸,看看招聘广告。”他把车子开上奥克兰湾桥,我们进了城。商业区的写字楼陆续亮起了灯;使人不由得想起了山姆·斯佩德。我们在奥法雷尔街四肢僵直地下了车,吸了几口气,舒展一下手脚,感觉好像是经过长期航行后登上陆地似的;湿漉漉的街道在我们脚下打滑;旧金山唐人街的空气中飘来不知那家饭馆煮杂碎的气味。我们把我们的物件从汽车里搬出来,堆在人行道上。

转眼间,迪安开始告别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卡米尔,了解她的情况。玛丽卢和我哑口无言地站在街上,看他驾车离去。“你现在知道他有多么混了吧?”玛丽卢说。“只要对他有利,迪安随时都会把你扔掉。”

“我知道,”我回头朝东面望望,叹气说。我们没有钱。迪安根本没有提钱的事。“我们在哪里落脚呢?”我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衣物在富于浪漫气息的狭窄街道上转悠。街上的人都像是不得意的临时电影演员,过气的明星;不走红的特技演员,小型赛车车手,辛酸潦倒的加利福尼亚人物,英俊、颓废的卡萨诺瓦式的男人,眼皮浮肿的汽车旅馆里的金发女郎,皮条客,男妓,婊子,男按摩师,侍者——一批不上档次的货色,同那种人一起,日子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