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肯斯坦 沃尔顿致萨维尔夫人的信(续)

玛格丽特,你已经读完了这个离奇而又恐怖的故事,我当初听到这个故事时,吓得魂不附体,现在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仿佛血液凝固了一般,你现在也一定与我有同感吧?有时,他被突如其来的痛苦所攥住,没法继续讲下去;而其他时候,他的嗓音低弱而尖利,艰难地倾吐着满含痛苦的言词。他那双明亮可爱的眼睛时而闪闪发亮,迸射出愤怒的光芒,时而黯然失色,流露出忧郁沮丧、无限悲哀的神情。他有时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和语调,沉着镇定地讲述那些最令人恐怖的事件,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儿激动的情绪;然而没过一会儿,仿佛是火山爆发一般,他突然心头火起,怒形于色,尖叫着诅咒那个迫害他的怪物。

他的故事丝丝入扣,讲得明明白白,似乎是在叙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真实情况。不过,我得对你说句心里话,我之所以相信他所讲的事情,倒并不仅仅因为他讲得非常认真诚恳、条理清晰,更重要的是他曾给我看过那几封费利克斯和萨菲的亲笔信,而且我们在船上也亲眼看到了那个幽灵般的怪物。这个怪物的确是存在的!对此我不能怀疑,但又深以为异,同时也赞叹不已。有时我竭力想从弗兰肯斯坦嘴里了解他制造那怪物的详细情况;可在这一点上他格外谨慎,不露一丝口风。

“你疯了,我的朋友?”他说道,“换句话说,你的好奇心毫无意义,它会导致什么结果?难道你也想为自己和这个世界制造一个凶残歹毒的敌人?冷静点,别那么冲动!记住我所遭受的种种苦难,不要再为自己增加痛苦。”

弗兰肯斯坦发现我把他讲的经历记了下来,便要我把记录给他看,并在许多地方作了修改和补充;但主要是修改了他与那怪物的对话,以便使这些对话显得真实、生动。“既然你已经把我的经历记录在案,”他说道,“我不愿意给后世留下一份支离破碎的记录。”

就这样,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听了这篇人们所能想象出来的最离奇不过的故事。这故事本身和弗兰肯斯坦超凡脱俗、温文尔雅的神态使我对这位来客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我的缕缕思绪,种种情感都被他深深地吸引住了。我真想劝慰他几句;可对一个遭受了无尽的苦难,心灰意冷,不希望得到任何慰藉的人来说,我又怎能劝说他活下去?噢,我爱莫能助!现在,他唯一能感受的快乐,便是让他安然归天,使他那颗破碎的心得以平静。但他还是能领受一种安慰的,这就是在孤独与谵妄状态下沉入梦境。他相信,在梦幻中,他可以和他的至爱亲朋交谈,并从这种情感的交流中获得慰藉,以消除他心头的痛苦;或者他可以受到某种激励,以驱使他去报仇雪恨。他相信这决不是他的幻觉,而是他的亲人和朋友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来看望他了。他的这一信念使他在神情恍惚时显出一种庄严的神色,因而在我眼里,他那些幻觉就像千真万确的事实,既令人敬畏,又富有情趣。

我和他的谈话并不总局限于他本人的经历和不幸的遭遇。对普通学科里的任何问题,他都给人以学识渊博、思维敏捷和见地精辟的印象。他很有口才,说话令人信服,很有感染力。当他叙述一件哀婉凄楚的事情,或想激起听者的同情与怜爱时,我总是禁不住潸然泪下。他现在身陷绝境,面临毁灭,尚能如此高洁,如此超凡入圣,而在他一帆风顺,事业兴旺之时,定是个光彩照人的魁奇之士。他似乎清楚自己的人生价值,因而意识到他的毁灭将给我们带来巨大的损失。

“年轻时,”他说道,“我相信自己注定会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我感情深沉,判断问题沉着冷静,这种判断力为我在事业上创造出辉煌的成就提供了必要条件。我意识到自身性格的价值,并从中获得信心和勇气,而其他人却可能因此受到压抑。我认为,空自悲伤而不去好好利用自己的才华,这无异于犯罪,因为我的才华也许会对人类有益。当我想到自己完成的那件作品——我的成就在于创造了一个有感情、有理性的生物——我就认为自己绝非普通工匠之辈。这种想法在我事业开始时曾给我以信心和力量,然而现在却只能使我沉沦、毁灭。我的全部事业和希望都是毫无价值的;如同那个渴求无上权威的大天使一般,我也被永久禁锢在了地狱之中。我的想象力非常丰富,而且具有很强的分析能力和实际运用能力。正因为我集多种才华于一身,我才构想出这个计划,并成功地创造了一个人。即便现在,每当我回忆起当时制作过程中那一次次冥思苦想,我都会激动不已。我那时想入非非,狂妄自大,时而为自己的精明强干沾沾自喜,时而又心焦如焚,渴望获得成功。自打儿时起,我就有远大的志向,决心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可我现在一落千丈,摔得好惨!唉!我的朋友,如果你以前认识我,现在见到我这副一蹶不振的潦倒相,你哪里还会认出我呢?我以前很少有悲观失望的时候,命运带着我扶摇直上,结果重重地摔了下来,再也爬不起来了。”

难道我真要失去这样一位俊才雅士吗?我渴望获得知心朋友,一直在寻觅一位能同情我,热爱我的知音。瞧,在这荒漠般的茫茫大海上,我终于找到了他。然而我心中惴惴不安,虽然我得到了他,可我只是刚刚了解了他的价值,就很快又要失去他。我劝他不要轻生,好好活下去,可他十分反感。

“谢谢你,沃尔顿,”他说道,“感谢你如此关心我这样一个不幸的人;可是,当你提到新的纽带、新的情感时,你有没有想过,有谁能替代那些已溘然长逝的人呢?在我心目中,有哪个男人能与克莱瓦尔相比,又有哪个女人能像伊丽莎白那样?即便当初高尚的操守和美德没有激起强烈的爱情,儿时的伴侣也永远会对我们的心灵产生某种影响,这是日后的朋友几乎无法替代的。这些孩提时代的伴侣了解我们儿时的脾性,长大后我们无论怎样改变,儿时的脾性都不会完全消失;因此,他们能够更加准确地判别我们的行为是否出于公正的动机。兄妹之间决不会怀疑对方欺骗自己,或在搞什么不正当的勾当,除非这种迹象早就暴露出来;然而一个其他的朋友,无论你对他感情有多深,你都会不由自主地怀疑他。不过我还是喜欢朋友;友谊的珍贵不仅仅是由于互相的习惯和交往,而且更在于各自的美德。无论我在哪里,伊丽莎白那令人宽慰的声音和克莱瓦尔的话语总是在我耳畔萦绕。尽管他们都已离开了人世,留下我形单影只,但在这样一种孤独的境遇中,仍有一种信念能说服我继续活下去。如果我投身于一项对人类大有裨益的崇高事业,或致力于一个造福人类的伟大目标,我就有可能活下去,为完成它们而奋斗。然而我的命运却并非如此;我必须去追赶那个我赋予了生命的怪物,将他干掉。此举完成之后,我的命数也就完结,我也可以安息了。”

17××年8月26日

我亲爱的姐姐:

我提笔给你写信时正处于极其危险的境地,不知我是否还能见到亲爱的英格兰,见到那里更令我爱恋的亲朋好友。我已陷入重重冰山的包围之中,毫无生还的机会,我的船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被巨大的冰凌所毁。当初被我劝说来一同出海的硬汉子,现在都求助于我,眼巴巴地看着我,可我也束手无策。我们的处境十分险恶,令人忧心忡忡;但我仍然无所畏惧,心中充满了希望。尽管如此,想到这么多人的性命都是因为我而危在旦夕,我就禁不住害怕起来。如果我们葬身海底,那都是我的疯狂计划造成的。

玛格丽特,你到那时的心情将会如何?你无法得到我身遭不测的噩耗,仍然望眼欲穿,盼着我的归来,物换星移,年复一年,你怅然若失,心绪黯然,却还要遭受希望的揉搓。唉!我亲爱的姐姐,你心头那强烈的企盼之情将令人痛心地渐渐逝去。这种情景比我自己殒命还要可怕。当然,你有丈夫,有活泼可爱的孩子;你会幸福的,愿上苍保佑你,赐给你幸福!

这位不幸的来客向我投来无比同情的目光,竭力鼓励我,把希望注入我的心田。从他的谈话来看,他似乎把生命看成是一件他所珍惜的财产。他对我说,试图在这一海域行船的其他航海家们,也常会遇到同样的意外事件。他向我谈了许多好兆头,使我在不知不觉中振奋了精神。就连水手们也被他富有说服力的谈话感染了——他说话时,水手们原先悲观失望的情绪涣然冰释;他鼓起了他们的干劲,听了他的一番话,他们相信这些巨大的冰山只是些鼹鼠丘,在人的意志面前全会冰消瓦解。然而,这些感觉只是一时的;他们日日盼望着,可他们的处境却迟迟不见好转,人人心中充满了恐惧,我几乎担心这种绝望的情绪会引起一场哗变。

9月2日

刚刚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尽管这些信件很有可能到不了你手中,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将这件事记录下来。

我们仍然处于冰山的重重包围之中,由于冰山间的互相碰撞,我们仍然有随时被它们碾碎的危险。寒气格外逼人;我的同伴中很多人都已死在了这凄怆肃杀的大海之上。弗兰肯斯坦的身体日渐衰弱;虽然他的双眸炯炯发光,充满了激情,可他已精力不济,疲困不堪,只要他偶尔用点力气,他便很快陷入毫无生气的委顿状态之中。

我曾在前一封信中提到担心哗变一事。今天上午,我坐在这位朋友的身边,端详着他那苍白的面容——他微微睁着眼睛,手臂无力地垂在一旁——正在这时,只见五六个水手吵着要进船舱。他们进来之后,那个领头的对我说,他和同来的人是经其他水手推举出来的代表,要向我提出一项要求——我是不能拒绝他们的,否则就有失公允了。我们被禁锢在这冰原之中,恐怕很难死里逃生;然而令他们担心的是,万一到时冰层消融,船道畅通无阻——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而我仍然不顾后果,继续贸然向北航行,那么,他们可能刚刚庆幸自己脱离险境,却又要立即被带入新的危险之中。因此,他们定要我庄严保证,如果航船脱离险境,我必须立即向南航行。

他们的要求使我左右为难。我还没有绝望,还不想在脱离危险后立即返航。然而说句公道话,我根本不能拒绝他们的要求。我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回答。弗兰肯斯坦起初一言不发,他也确实没有力气参与这场谈话,可正当我犹豫之际,他打起精神,双眸炯炯发光,两颊因一时激动而泛起红晕。他转过脸对那些人说道: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你们要叫船长干什么?你们就这么轻易半途而废,放弃自己的既定目标?你们不是把这次航行称为光荣的远征吗?为什么称之为光荣呢?决不是因为在这儿行船会像在南方的大海上行船那样一帆风顺,海面波澜不惊,而是因为此行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是因为无论出现什么意外的情况,你们都坚韧不拔,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还因为你们时时处于危险和死亡的包围之中,要求你们拿出勇气,攻而克之。正因为如此,它才光荣,才称得上是一次令人肃然起敬的壮举。你们从此会受到人们的欢呼致意,被誉为人类的造福者,你们的名字也将受到人们的崇敬,因为你们已跻身于为了荣誉,为了人类的利益而视死如归的英雄们的行列。可你们看看,现在你们刚想到有危险,或者说——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你们的勇气才第一次受到严峻的考验,经受强有力的挑战,你们就畏缩不前,心甘情愿地被人认为是一群无法忍受严寒,惧怕艰难险阻的懦夫。你们这些可怜的人,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全都缩到暖和的炉子边烤火去了。嗨,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当初根本无需作什么准备,也不必跑这么远,把你们的船长拖来蒙受失败的耻辱,而你们自己呢,到头来也只是被证明是群胆小鬼而已。噢!做个男子汉,而且做个勇敢的男子汉吧。你们应该矢志不渝,坚如磐石。冰之坚硬岂能同你们心灵的坚强同日而语?坚冰不是不可能战胜的,只要你们敢于藐视它,它就会在你们面前低头让路。别让你们的脸上带着耻辱的烙印返回家园,要作为经过战斗洗礼的英雄——从未在敌人面前临阵脱逃的英雄凯旋而归。”

他说这番话时,语调随着所要表达的各种情感,时而委婉动听,时而铿锵有力;他的目光中饱含着崇高的信念和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水手们听了他的话深受感动,我想你是不会奇怪的。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最后我发话了。我让他们回去休息,好好想一想他刚才说的这些话,如果他们执意返航,我也不会带他们继续北上,但是,我希望他们经过认真考虑之后,能再次变得勇敢起来。

他们走了之后,我回到我朋友的身边,然而他却因精疲力竭而颓然倒下,已是奄奄一息了。

我们最后的结局将如何,我无法预料,但我宁可死去也不愿半途而废,带着耻辱回去,但我的命运恐怕只能如此了。那些水手并无自豪感或荣誉心可言,没有这种精神支柱,他们是绝不会继续忍受目前这种艰难困苦的。

9月5日

事情已成定局:我已经同意,如果我们得以死里逃生,就南下返航。我满心的希望就这样被怯懦和犹豫不决给毁了。我终将一无所获,败兴而归。受到这种不公正的待遇,我可没有那么好的涵养保持冷静。

9月7日

事情都过去了,我已在返回英格兰的途中。我已失去了对荣誉的希望,再不想造福于人类;我也失去了我那位朋友。可是,亲爱的姐姐,我还是要把这段令人辛酸的经历详详细细地讲给你听。我既已飘向英格兰,飘向你的身边,我是不会愁眉锁眼,垂头丧气的。

九月九日这一天,冰层开始松动,随着一座座冰岛从四下里断裂开来,大老远就能听到雷鸣般的轰然巨响。我们当时的情势极其险恶,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然而我们又无可奈何,只好听天由命。因此,我的注意力大都集中到了我那位不幸的朋友身上。他的病情明显恶化,已完全卧床不起了。冰层在我们身后断裂之后,又被强大的冲力推向北方。这时,西边突然吹来阵阵轻风,到十一日,往南的航道已豁然开通了。水手们见此情景,确信自己返回祖国已无任何问题,一个个欣喜若狂,亮起嗓子大喊大叫;他们的欢呼声震天动地,经久不息。昏睡中的弗兰肯斯坦被惊醒了,问我外面吵吵闹闹的是何原因。“水手们在大叫大嚷,”我说道,“因为他们很快就能回英格兰了。”

“这么说,你真的要回去了?”

“唉,是的,我没法拒绝他们的要求。他们不愿意,我也不能硬带他们去冒险,我必须回去。”

“如果你主意已定,那就回去吧,可我不回去。你可以放弃自己的目标,可我身负天命,不敢违抗。虽然我身体很弱,可那些帮助我报仇雪恨的神灵们一定会赋予我足够的力量。”说完,他使劲从床上一跃而起,可他不堪如此用力,又猝然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苏醒过来,我还一直以为他就这么走了呢。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可呼吸仍很困难,无法开口说话。医生给他服了些镇静剂,叫我们不要打扰他。之后,医生对我说,我这位朋友活不了几个小时了。

既然医生已作出判决,我也鞭长莫及,唯有暗自悲伤,耐心等待。我坐在他的病榻旁,端详着他。只见他双目紧闭,我还以为他睡着了,可没过一会儿,他用虚弱的嗓音叫了我一声,招呼我挨近一些。只听他说道:“唉,我赖以生存的力量已经耗尽了,我觉得自己时间不多了,然而他,我那仇家,那迫害我的恶棍,可能仍然在世上逍遥。沃尔顿,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不要以为我还是仇恨满怀,渴望报仇雪恨——我过去是这么说来着;不过,我要那冤家对头的性命,我觉得自己这样做完全是正当的。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天里,我一直在反省我的过去,我认为,我的所作所为是无可指责的。出于一时的狂热,我制造了一个有理性的生物,我有责任尽自己的最大力量确保他幸福快乐,安然无恙。这当然是我应尽的义务,可我还有一项更为重要的义务,即对我同胞的义务,需要我给予更多的关注,因为这涉及更多人的幸福或疾苦。基于这样的考虑,我拒绝为我制造的第一个生物再造一个同伴,我这样做是完全正确的。他于是制造祸端,其用心之险恶,秉性之自私,可谓登峰造极。他杀害了我的至爱亲朋,还不遗余力地试图毁掉那些情感细腻、聪慧而快乐的生灵。他报复心切,何时洗手不干,我无从得知。这家伙卑陋无耻,不能再让他加害别人,应该把他除掉。我承担了消灭他的任务,可我没有完成。我以前出于自私和其他一些邪恶的动机,曾要求你完成我这件未尽之事;现在我再次请求你,可这次我是出于理智,出于一片赤诚之心。

“然而,我不能要求你抛弃祖国和朋友去完成这件事。既然你很快就要回英国去,你也不会再有什么机会碰到那家伙。不过,我还是想让你考虑一下我刚才所讲的那几点,考虑一下你应如何看待自己的职责。我已气息奄奄,命在旦夕,我的想法和判断已不准确,即便我认为正确的事,我也不敢要求你去做,因为我还是有可能被激情引入歧途的。

“他竟然仍活在世上胡作非为,我心中很是不安,不过除此以外,在这段时间里,我时刻都在等待自己得到解脱,因而是我多年来最幸福的时刻。我那些逝去的亲人们的身影在我眼前飞来飞去,我得赶紧投入他们的怀抱。永别了,沃尔顿!你要保持平和的心境,知足常乐,千万别雄心勃勃,即便是那种试图在科学发明中出人头地的毫无害处的念头也要不得。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自己就是被这些希望给毁了,而另一个人可能会步我的后尘。”

他说着说着,话音逐渐低落下去;最后,他终因心力衰竭而沉默不语了。约摸过了半个时辰,他再次想张嘴说话,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无力地按着我的手,嘴角上的笑意逐渐消失,永远闭上了眼睛。

玛格丽特,这样一位魁奇之士英年早逝,叫我作何评说呢?我究竟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你明白我心头深深的悲哀呢?无论我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都不足以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我潸然泪下,失望的阴影笼罩着我整个心田。好在我已启程回英国,我会在那儿寻得安慰的。

写到这里,我突然被什么声音打断了。这声音会不会是什么凶兆?正值午夜时分,轻风习习,在甲板上值班的海员并未被惊动。又传来一阵声音,像是人发出的声音,但要嘶哑些;这声音是从停放弗兰肯斯坦尸体的船舱里发出的。我必须站起来,出去查看一下。晚安,姐姐。

天哪!当时发生的那一幕太可怕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还头晕目眩。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将这一幕详详细细地描述出来;可如果我不把这令人惊叹的结局记录下来,我这个故事就不完整了。

我走进那个船舱,我这位命途多舛、却令人钦慕的朋友的遗体就停放在那里。只见遗体旁站有一人,他身躯异常高大,各部分不成比例,呈畸形状态,很是粗俗、笨拙;他这副模样非我所能描述。他俯着身子立在灵柩旁,脸被乱蓬蓬的长发遮住,一只宽大的手掌平伸开来,手上的肤色和表皮组织与木乃伊差不多。他听到我走近的声音,戛然收住令人恐惧的悲号,纵身向窗口跳去。我从未看过如此可怕的一张脸,不但令人厌恶,而且奇丑无比。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认真考虑我对这个坏家伙应履行什么责任。我喝令他站住。

他收住脚步,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遂又转过脸注视着他那造物主毫无生息的躯体,像是忘记了我的存在。他面部的每一个表情,身体的每一个举动,似乎都是由一种无法控制的、极为狂乱的冲动所引发的。

“这也是我的刀下之鬼!”他大声嚷道,“杀了他,我犯下了一系列罪行也算是完满无缺、大功告成了,而我这作恶多端的一生也该结束了。噢,弗兰肯斯坦!你是一个多么豁达大度,多么富有牺牲精神的生灵!现在请求你宽恕又有何用?我把你深爱的人一个个杀死,因而无可挽回地毁了你。唉!他尸骨已寒,无法回答我了。”

他喉头哽咽,似乎在饮泣吞声。先前涌上我心头的第一个冲动——履行我朋友的义务,顺应他临终前的请求,铲除他这冤家对头——此刻却被好奇心和恻隐之心抑制住了。我向这个庞然大物走过去,可我还是不敢抬起头正眼看他。他这副丑相非尘世所有,因而格外令人毛骨悚然。我欲张口说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怪物不停地指责自己,情绪激烈,语无伦次。我终于下定决心,趁他疯狂的情绪稍稍安定下来之际,对他说道:“你现在自怨自艾已是多余的。如果你当初肯倾听自己良心的呼声,念及悔恨给你带来的锥心的痛苦,而不是把自己疯狂的报复心推到现在这种无以复加的地步,弗兰肯斯坦就不会离开人世。”

“你是说梦话吧?”那恶魔说道,“你以为我当时对痛苦麻木不仁,毫无悔恨之心?他,”恶魔指着尸体继续说道,“他在仙逝之时并未受罪;唉!比起我在实施这一报复行动的漫长过程中所经受的痛苦,尚不及万分之一。一种可怕的自私心理驱使着我干下去,而我的心灵却同时遭受悔恨的折磨。你真的以为我听克莱瓦尔呻吟声会像听音乐那样美妙吗?我这颗心生来便渴望爱,渴望同情;然而,苦难揉搓着我的心,使它变得毒如蛇蝎,充满了仇恨,可它却无法忍受这种剧变的折磨——这种折磨之深你是无法想象的。

“杀死了克莱瓦尔之后,我回到了瑞士,肠断魂销,悲伤不已。我可怜弗兰肯斯坦,并由怜悯转而憎恶:我憎恶自己。然而,我发现弗兰肯斯坦——他既赋予了我生命,同时又给我带来了难言的痛苦——竟敢奢望获得幸福,他使我承受着愈发深重的苦难和绝望,而他自己却在我永远无法享受的情义和爱恋中寻求乐趣。他的所作所为使我妒忌,使我切齿痛恨,然而妒忌又有何用?我心中不由涌起强烈的、永无满足之日的报复欲望。我想起了自己曾发出的威胁,决心将它付诸实施。我心里清楚,我这么做是在为自己准备一场致命的折磨。我痛恨自己一时的冲动,可我无奈,只好任其摆布——我无法控制这种冲动,只能做它的奴隶。就在她死去的时候!不,那时我并不感到痛苦。我抛弃了所有的情感,强压下一切痛苦,在极度的绝望中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自那时起,邪念代替了我的善心。我陷得如此之深,已无任何选择,只有使自己的本性适应自己心甘情愿选定的处境。实现罪恶的目标成了我贪婪的欲望。现在,一切都结束了;那儿是我最后一个刀下之鬼!”

起初,我被他娓娓道来的不幸遭遇所打动,可我转念一想,弗兰肯斯坦曾说他能言善辩,很有说服力,再看看我朋友那毫无气息的躯体,我心中的怒火重新燃烧起来。“你这无耻之徒!”我说道,“你倒不错,自己一手造成了这幅凄惨的景象,却跑到这儿来哭诉;你将一把火扔到一群楼房中,等房子烧光了,自己却坐在废墟上哀叹房屋的倒塌。虚伪的恶魔!如果你哀悼的这个人还活着,他仍然会成为你那可诅咒的报复的对象,成为你的受害者。你之所以在此悲叹,并非动了恻隐之心,而是因为你永远不能在你恶意杀害的人头上作威作福了。”

“噢,不是这样——情况决不是这样的,”他打断了我的话,“一定是我采取这些行动的险恶用心给你留下了这些印象,但是,我宁可忍受痛苦,也决不去寻求同情——我也不可能获得别人的同情。当初,我内心充满了幸福和柔情,因而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我所寻求的正是对美德的热爱。然而现在,美德在我眼里已成了幻影,幸福和柔情已化为令人心酸而厌恶的绝望。既然如此,我又能从哪里寻得同情呢?如果我内心的痛苦迁延不去,我会心甘情愿独自一人领受这份痛苦。待我归天之时,我将心满意足,因为我的记忆将充满憎恶和轻蔑。对美德、名誉和享乐的向往曾抚慰过我的心灵,我也曾希望与人类结识,希望他们能原谅我的外表,并因我能展示自己的优良品质而爱我;但我的希望却只是幻想而已。我曾受过荣誉感和献身精神等崇高思想的教育,可如今,我为非作歹,已堕落到连最卑贱的畜生都不如的地步。我犯的罪,我造的孽,我这颗狠毒的心,还有我遭受的不幸,可谓空前绝后,无人能比。当我回顾那一系列令人震惊的罪行,我简直无法相信,以前的我竟也有过超凡脱俗的美好境界,也曾渴望过卓尔不群的高尚情操。即便如此,堕落的天使还是成了邪恶的魔鬼。上帝和人类的敌人纵使处境凄惨,也还是有朋友和伙伴,而我却形单影只,孤苦伶仃。

“你把弗兰肯斯坦称之为朋友,看来你了解我犯下的罪行和他所遭受的苦难。不过,他在对你说起这些详细情况时,不可能概括我如何在凄惨的境遇中苦熬岁月,如何遭受无以慰藉的欲望的折磨。虽然我毁掉了他的希望,可我并未因此而满足了自己的欲念。我的欲念始终是那样炽热,那样强烈。我仍然渴望获得爱和友情,可我总是被人类唾弃。这里到底有没有不公平的地方?整个人类都对我犯了罪,却唯独把我看成是罪犯。费利克斯对他的朋友破口大骂,把他赶出门外,你们为什么不恨他?那个乡巴佬竟要加害于他儿子的救命恩人,你们又为什么不诅咒他?那可不行,这些人都是十全十美的大好人!只有我这个被遗弃了的畸形怪胎可怜虫,才应该受人睥睨,任人驱赶,遭人践踏。即使现在,只要我一想起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我浑身的热血就在沸腾。

“当然,我是个恶棍,这一点不假。我杀害了那些活泼可爱,孤弱无助的人,我趁无辜者熟睡之机,卡住他们的脖子,将他们活活掐死,而他们从未伤害过我,也未伤害过任何其他生命。在所有值得钦慕和爱戴的人们中,我的缔造者堪称典范,可我却给他带来了痛苦和不幸,甚至穷追不舍,最后无可挽回地将他逼进了毁灭的深渊。他此刻躺在那里,面色苍白,尸骨已寒。你恨我,可你对我的痛恨还不及我对自己的痛恨之深。我注视着自己这双作恶多端的手,思量着我这颗设计出种种罪恶的心,盼望着有朝一日,我再也看不到这双手,那痴狂的幻想再也不要萦绕在我的心田。

“你不用担心,我以后不会再胡作非为了。我的事差不多也干完了。了却此生,已无需再将你或任何他人杀死,我必须干的已全部干完,只需取我自己的性命便可收尾了。不要以为我会贪生怕死,迟迟不敢作此牺牲。我将离开你的船,乘坐载我来此的那块冰筏前往北极。我将为自己堆起火葬柴堆,将这可鄙的躯体烧成灰烬,这样,我的尸体就不会给任何好奇、亵渎神灵的坏家伙提供制造我这类活物的线索。我将离开人世,再也不会感受到此刻正折磨着我的种种痛苦,再也不会遭受那些无法满足,却又在心中涌动的情感的揉搓。那个给了我生命的人已经与世长辞,而当我不复存在之时,人们很快便会将我俩抛于脑后。我不会再看到日月星辰,也不会再感到风儿拂弄我的双颊。光明、情感和知觉将消失殆尽,而我只有在那幽冥世界才能寻得幸福。几年前我第一次看到人间的各种景物,感到夏日那令人欢跃的温暖,听到树叶沙沙的响声和鸟儿啾啾的啭鸣——这一切就是展现在我面前的整个世界。如果要我那时死去,我会伤心流泪;而现在,死已成了我唯一的慰藉。累累的罪恶玷污了我,极度的悔恨折磨着我,除了一死,我还能在哪里找到安宁?

“永别了!我将离开你,你是我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永别了,弗兰肯斯坦,如果你还活着,仍对我怀有报复之心,那么,与其把我毁掉,还不如让我活着更能满足你的报复欲望。可那时你不愿这样做,你一定要毁掉我,以免我变本加厉,干出更坏的勾当来。然而,如果你在天有灵,知我五内俱焚,创巨痛深,那么,你所愿已足,一定不会再想取我性命了。虽然你已惨死九泉,然而相比之下,我的痛苦更甚于你——悔恨无时无刻不在刺痛着我心灵的创伤,唯有一死才能永远弥合我的伤口。

“我很快就要离开人世了,”他大声说道,那激动的神情显得悲怆而庄重。“我此刻的一切感受将化为乌有,锥心的痛苦将一去不返,我将以豪迈的气概登上那火葬柴堆,在熊熊烈焰的烧痛中以苦为乐,心欢情悦。灼灼的火光将渐渐熄灭,我的灰烬将随风飘入大海;我的灵魂将得以安宁,即便它仍能思考,它也决不会再像这样思考。永别了。”

说完,他纵身跃出舷窗,跳到紧靠船边的冰筏上。转眼工夫,他便被海浪卷走,消失在远方茫茫的黑夜中。

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