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人 第5节

六月十七日——晚餐时我们又聚在一起,福斯科伯爵又像平时那样显得兴致勃勃。他竭力逗我们乐,仿佛一心要我们忘掉那天午后书房里发生的事。

他很生动地描绘他历次旅行中惊险的经历,以及在海外遇到的那些要人的趣事,他从欧洲各地的一些男女当中举例说明各国社会风俗习惯奇怪的差异,可笑地叙述他年轻时一些天真和愚笨的事,说他如何影响了一个二等意大利城镇里的时装,如何模仿法国小说为意大利的一份二流报纸写一些低劣的爱情故事:他一串串的话说得娓娓动听,很能直接和巧妙地迎合我们的兴趣与好奇心,劳娜和我听得出了神,而且,说来似乎很矛盾,我们也开始像福斯科夫人那样十分钦佩他。女人能抗拒男人的爱情,男人的声望,男人的仪表,男人的金钱,然而她们没法抗拒男人的一张嘴,只要那男人懂得怎样和她们谈话。

晚饭后,伯爵给我们留下的良好印象仍很鲜明,但这时他却悄悄地退到书房里看书去了。

劳娜要到外面去散一会儿步,欣赏漫长的黄昏垂尽时的景色。为了顾到一般礼貌,我们当然邀福斯科夫人同去,但这一次她显然已经被吩咐过,所以婉言谢绝了我们。“伯爵也许还需要更多烟卷儿,”她用道歉的口气说,“除了我,谁也不能做得让他满意。”她说这话时,冷峻的蓝眼睛里几乎透出温暖——能令她的主人在吸烟中得到安慰,看来她对这份差事真感到骄傲啊!单是我和劳娜两人走出去。那是一个浓雾满天、空气闷热的黄昏。四周给人一种零落衰败之感,园子里的花朵已经萎谢,地上焦干,没有露水。我们从静静的树梢上望过去,西面天空呈现出一片苍白和淡黄,太阳在迷雾中朦胧下沉。看来要有一场雨——随着黑夜的来临,雨就要降落了。

“咱们向哪一面去呢?”我问道。

“向湖那一面去吧,玛丽安,如果你高兴的话。”她回答。

“你好像非常喜欢那片凄凉的湖水,劳娜。”

“不,不是喜欢那片湖水,是喜欢它附近的景色。在这么一大片地方,只有那些沙地、石南、枞树会使我想起利默里奇村。但是,如果你高兴的话,咱们随便朝另一面去也可以。”

“在黑水园,我没有一处爱去的地方,亲爱的。我觉得哪儿都是一样。就让咱们往湖那面走吧——到了空阔的地方,咱们可以觉得比这儿凉快一些。”

我们静悄悄地穿过树荫密布的种植场。黄昏时空气闷塞得令人难受,所以一走到船库,我们都急于到里面去坐下休息一会儿。

白茫茫的雾低悬在湖水上空。对岸是一带浓密的褐色树木,排列在浓雾之上,好像一片低矮的丛树飘浮在半空中。沙地从我们的坐处层层下降,神秘地消失在浓雾的深处。四周寂静得可怕,听不到树叶的簌簌声,听不到林中的鸟啼声,也听不到隐秘的湖水浅处水禽的聒噪声。今天晚上,连青蛙的咯咯声都静息了。

“这儿十分荒凉阴森,”劳娜说。“但是在这儿咱们可以比在别的地方更安静。”

她沉静地说,一面心事重重地用凝滞的眼光瞅着浓雾中沙地以外的荒凉远景。我看出,她只顾想心事,并未觉察出这时已深深刻在我脑海中的寂寥的印象。

“我曾经答应告诉你我婚后生活的真实情况,玛丽安,免得你再猜测,”她开始说,“这是我第一次瞒着你,亲爱的,现在我决定不再瞒你了。我以前之所以不说出来,你总知道,那是为了你,部分也是为了我自己。一个女人把自己整个一生都赠给了他,而他恰巧就是所有人当中最不重视这一赠品的人,而现在你要这女人坦白地说出这一切,这对她是很难堪的。无论你待我多么好,对我多么忠实,但是,除非你也结了婚,玛丽安,更重要的是,除非你婚后过得幸福,否则你是不能深切地理解我的。”

我能回答她什么呢?我只好拉住她的手,眼睛含着无限深情紧瞅着她。

“以前,”她接下去说,“我常常听到你取笑自己的所谓‘穷’!你常常闹着玩儿,祝贺我阔绰!哦,玛丽安,别再取笑我啦。为了你的穷感谢上帝吧——穷让你做了自己的主人,使你不致于像我这样命苦。”

听听一个年轻的妻子说出了这样悲哀的话!悲哀的是她冷静而坦率地说出了真实的话。单是我们一起在黑水园府邸度过的短短几天,已经足以向我说明,向任何人说明,她丈夫娶她为的是什么。

“听到我怎样很快就开始失望、感到痛苦,或者,甚至知道了更详细的情形,”她说,“你也不必为此难过。单让我自己记得这些事也就够了。只要告诉你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怎样向他表白心情,再用不着向你详细说明一切,你也可以知道他一向是怎样对待我的了。那一天,在罗马,我们一起骑马出去,参观了塞茜莉亚·梅特娜的坟。天气爽朗可爱,庄严的古迹看上去很美,我想到古代有一个丈夫由于爱而兴建了这样一座坟纪念他的妻子,一时我对我的丈夫也更充满了柔情。‘你也会为我盖这样一座坟吗,珀西瓦尔?’我问他。‘咱们结婚前,你说十分爱我,可是,打那时候起——’我再也说不下去了。玛丽安!他连看都不朝我看一眼哪!我拉下了面纱,心想,还是别让他看见了我含着一包眼泪。我还以为他没注意到,可是,他注意到了。他说:‘走吧。’接着,一面扶我上马一面自个儿笑着。他上了马,我们一起离开了,他又大笑起来。‘如果我给你盖一座坟,’他说,‘那可得花你自己的钱呀。我不知道,塞茜莉亚·梅特娜是不是有一大笔财产,花的是不是她自己的钱。’我没回答——我正在面纱里哭,怎么能回答他呢?‘咳,你们这些脸色苍白的女人都是多愁善感的,’他说。‘你需要什么呀?需要听几句奉承和好听的话吗?还好,我今天早晨兴致还不错。我认为奉承和好听的话都已经说了。’男人根本不知道,他们对我们说的那些冷酷的话多么深刻地印在我们记忆里,多么沉痛地伤害了我们的心灵啊。我真想哭上一场,但是他那轻蔑的态度使我收干了眼泪,横下了一条心。打那时候起,玛丽安,我再也不禁止自己去想念沃尔特·哈特赖特了。我回忆我们俩私下恋爱的那些幸福的日子,从中给自己找一些安慰。除了这样,我还能找什么安慰呢?如果当时咱们在一起,你会在一旁指导我的。我知道那样是错误的,亲爱的,但是,告诉我,难道我那样犯错误就没有可以原谅我的理由了吗?”我不得不把脸避开了她。“你别问我!”我说,“你受的这种苦我受过吗?我有什么资格来作出判断呢?”

“我总是想念他,”她继续说,放低了声音,跟我更挨近点儿,“珀西瓦尔晚上自己和朋友去看歌剧,丢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想念他。我总是想象:如果上帝肯赐给我贫穷,如果我做了他的妻子,那我又是怎样一副情景。我总是想象,他出外挣钱养家,我穿着整洁的廉价衣服在家里等他,——我在家里为他做家务,而因为必须为他做家务,就更加爱他——我看见他很疲劳地回到家里,就帮他摘下帽子脱了大衣,玛丽安,晚饭时我就用我为他学着烧的小菜儿款待他。哦!我希望他永远不会感到孤单忧郁,不会也像我想念他梦见他那样想念我梦见我!”

她说到这些伤感的话,声音里又透出那已经消失的柔情,脸上又映现出已经消失的美丽。她的眼光又那样带着爱怜注视着我们前面那片衰败、凄凉、不祥的景象,仿佛在朦胧阴沉的天空中看到了坎伯兰那些令人感到亲切的小丘。

“别再去谈沃尔特啦,”我说,这时我总算勉强克制住自己,“哦,劳娜,现在就别去谈他,别惹得咱们这样痛苦啦!”

她站起身,亲切地看了看我。

“我宁愿永远别再提到他,”她回答,“也不愿让你有片刻感到难过。”

“这是为了你好呀,”我辩解,“我这样说,是为你着想呀。如果你丈夫听见你这样说——”

“如果他真听见我这样说,他也不会感到意外。”她这样奇怪地回答时,在沉着与冷漠中显得无所谓。她那种异样的态度,几乎和回答的话同样使我感到惊奇。

“他不会感到意外!”我重复她的话,“劳娜!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可把我吓坏了!”

“这是实话,”她说,“这就是我今天要趁咱们在你房间里谈心的时候说给你听的。我在利默里奇已经向他坦白了一切,只隐瞒了一件事,玛丽安,你说那是可以隐瞒的。我就是没把那姓名告诉他,可是,他发现了。”

我听着她说这些话,自己一句也答不上来了。她最后的话毁灭了我仅存的一线希望。

“事情发生在罗马,”她接下去说,仍旧那样在沉着与冷漠中显得无所谓,“我们参加了一个招待英国客人的小型宴会,主人是珀西瓦尔爵士的朋友,玛克兰先生和夫人。玛克兰夫人以擅长绘画闻名,她推却不过几个客人的请求,最后拿出了她的画给我们看。我们都夸奖那些画,我不知道说了几句什么,引起了她对我的特别注意。‘您肯定也画画儿吧?’她问。‘我以前画过一个时期,’我回答,‘可是后来放弃了。’‘如果您以前画过,’她说,‘将来也许还会画的,如果您高兴再画的话,我想给您推荐一位教师。’我没答话,你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原故,玛丽安,我试图把话题岔开。可是玛克兰夫人仍要往下谈。‘我请过各式各样的教师,’她接着说,‘但是,其中最好的、最聪明细心的是一位哈特赖特先生。如果有一天再画画,您不妨请这位教师试一试。他是一个年轻人——为人谦虚,正派——我相信您会喜欢他的。’你想象一下:她当着许多陌生客人,那些请来会见新夫妇的陌生客人,在大庭广众中对我说这些话!我竭力克制着自己,一句话不说,只低着头凑近那些画看。后来,大着胆再抬起头来,我遇到了我丈夫的眼光,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我的表情已经泄露了自己的秘密。‘等我们回到英国,’他说时眼睛一直紧盯着我,‘我们会去打听哈特赖特先生的。我也是这样想,玛克兰夫人,我相信格莱德夫人一定会喜欢他的。’他特别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我听了脸涨得通红,一颗心急跳得好像要使我闭住了气。话谈到这儿为止。我们散得很早。他在乘车回旅馆途中一句话不说。他扶我下了车,仍像往常一样和我上了楼。但是,我们刚走进会客室,他就锁上了门,把我推到一张椅子里坐下,在我跟前一站,双手搭在我肩上。‘自从你那天早晨在利默里奇庄园向我大胆吐露了那些话,’他说,‘我就要找出那个家伙,今天晚上我在你脸上发现了他。那家伙就是你的图画教师,他叫哈特赖特。你要为这件事悔恨,他也要为这件事悔恨,你们要悔恨一辈子。现在,去睡吧,尽管在梦里去会见他,看我的马鞭在他肩上留下的痕迹吧。’现在,他向我发脾气,就含着讥笑,或者带着威胁,提到我当着你向他承认的那些话。

“我没法禁止他恶意歪曲我向他说的真心话。我没法使他相信我,没法使他不提起这件事。今天他说我是‘豁出了一切嫁给他的’,你听了就露出惊奇的神情。但是,如果下次他发脾气,再提到这样的话,你就不会感到惊奇了——哦,玛丽安!别这样!别这样!你这样叫我心里难受呀!”

这时我已将她搂在怀里,悔恨的剧痛使我双臂像钳子似的把她夹得更紧了。可不是!我悔恨。我在利默里奇庄园凉亭里说的那些无情的话伤了沃尔特的心,当时在他绝望中变得苍白的那张脸,这会儿又呈现在我眼前,向我无言地提出我难以忍受的谴责。是我亲自指出了那条路,让我妹妹所爱的人沿着它一步步远离开他的祖国和朋友。我挡在两个彼此相爱的青年人中间,把他们永远分隔开了,让他和她的一生都毁灭在我面前,从而给我所做的事留下了一个罪证。这件事是我做的,而我之所以这样做,却是为了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

为了珀西瓦尔·格莱德爵士。

我听见她在说什么,从她说话的声调中我知道那是在安慰我——安慰我这个实际上只配受到她无言的谴责的人!至于又经过了多久,方才克服了自己思想上揪心的痛苦,我就不知道了。我先是觉得她在吻我,然后,我的眼睛突然觉察到外界的现象,我知道自己正在茫然直瞅着前面湖水的远景。

“时候不早了,”我听见她悄声说,“走到种植场,天要黑了。”她摇摇我的手臂,重复了一句:“玛丽安!走到种植场上,天要黑了。”

“让我再稍许等一会儿,”我说,“稍许等一会儿,让我安静一下。”我仍旧不敢朝她看;我继续凝视着远方。

时间确是晚了。半空中那一带浓密的褐色树林已经在暮色四合中逐渐模糊,隐隐约约像是长长的一缕轻烟。下边,湖水上空的雾已悄悄地扩展,向我们这面弥漫过来。空中仍像刚才那样静寂得没一丝声息,但它那恐怖的气氛已经消失,留下的只是宁静中庄严的神秘。

“咱们离住宅很远,”她悄声说。“还是回去吧。”突然她沉默了,脸从我这面转向船库门口。

“玛丽安!”她说时抖得很厉害,“你没看见什么吗?瞧!”

“哪儿?”

“那底下,咱们下边。”她用手一指。我顺着她的手望去,也看见了。一个人影正在远处长有石南的荒地里移动。它穿过我们从船库里望出去的一带地方,沿着浓雾以外的外缘黑魆魆地溜过去。接着,它远远地在我们面前停下了——等了等——又向前溜;移动得很慢,后边和上空是白茫茫的雾——慢慢地,慢慢地,最后朝船库的一边闪了过去,我们再也看不见了。今天傍晚的经历使我们感到很紧张。又过了几分钟,劳娜才想到要走种植场那条路,我决定陪她回去。

“那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我们最后走到黑暗潮湿的空地里,她压低了声音问。

“我看不清。”

“你猜那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

“好像是个女人。”

“恐怕那是个男人,披了件长斗篷。”

“可能是个男人。在这样昏暗的光线里没法看清楚。”

“等一等,玛丽安!我害怕——我看不出路来了。要是那个人跟踪咱们呢?”

“根本不可能,劳娜。其实用不着惊慌。湖岸边离村子不远,那儿白天黑夜都有人走过。奇怪的是,咱们早些时候没看到那儿有人。”

这时我们已走进种植场。四下里十分黑暗——黑暗得我们不大容易看清道路。我搀着劳娜,我们尽快地往家里赶。

我们还没走到一半路,她停下了,定要我跟着她一起停下。她在听什么。

“嘘,”她悄声说,“我听见后面有什么声响。”

“是枯树叶,”我安慰她,“或者,是根树枝从上面吹落下来。”

“现在是夏天,玛丽安,又没一丝风。听呀!”我也听见了那声音——那像是轻微的脚步声,跟在我们后面。

“不管那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我说,“咱们还是继续前进吧。再过一会儿,即使遇到什么紧急的事,反正已经离开住宅很近,人家可以听见咱们的声音了。”我们飞快地向前赶——走得那样快,后来,当我们差不多走完了种植场,可以看见映出灯光的窗子时,劳娜连气都喘不过来了。我等了一会儿,让她缓了口气。我们刚要继续前进,她又拉住我,向我做手势,叫我再听。我们都清楚地听见后面树林里漆黑深处有人沉重地长叹了一声。

“谁在那儿?”我喊了起来。没人答应。

“谁在那儿?”我又问了一句。一阵沉寂,紧接着我们又听见那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轻,渐渐在黑暗中低沉下去,低沉下去,——最后完全消失在一片寂静中。我们急匆匆地从林中走向外面空阔的草地,然后迅速穿过草地,两人不再交换一句话,赶到了屋子里。在门厅的灯光下,劳娜朝我望了望,她面色苍白,眼中露出恐怖。

“我差点儿吓死了,”她说,“那会是什么人呢?”

“咱们明儿再去猜吧,”我回答,“暂时不要对任何人说咱们听见和看到的。”

“为什么不要说?”

“因为沉默是安全的,咱们在这儿需要安全。”我赶紧送劳娜上楼,在楼上等了一会儿,摘下我的帽子,抿平了头发,然后,假装找一本书,立刻先到书房里去打听。伯爵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吸着烟看书,他的身体占满了全家最大的那张安乐椅,脚搁在一只小凳子上,衬衫领子敞开着,膝上横放着他的领带。福斯科夫人像个安静的孩子坐在他身旁一只凳子上,正在那里卷烟卷儿。夫妻俩都不可能在那天傍晚很迟的时候出去了,这会儿刚赶回来。我一看到他们那副情景,就觉得已经达到了自己来书房的目的。

我一走进屋子,福斯科伯爵为了礼貌慌忙站起,系好了领带。

“您别费事,”我说,“我只是来拿一本书。”

“像我这样的倒霉胖子,都是怕热的,”伯爵正一本正经地摇着一把大绿扇子取凉。“我要是能和我的好太太对调一下就好了。这会儿她凉爽得像外面池子里的鱼。”

伯爵夫人听了丈夫的新奇比喻,气色变得更加温和了。“我是从来不嫌热的,哈尔科姆小姐,”她说这话时,那副谦虚的神情倒像一个妇女在承认自己具有某种优点。

“今天黄昏时候,您和格莱德夫人出去了吗?”伯爵问,这时我正装模作样地从架上取下一本书。

“是的,我们出去透透空气。”

“请问朝哪面去的呀?”

“到湖那面——一直走到那个船库。”

“啊?一直走到那个船库?”平时他如果这样追根究底,那会使我感到气忿。但是今天晚上我反而高兴,因为这又证明他和他妻子都跟湖上那个神秘人影无关。

“大概,今天黄昏没再遇到什么意外的事吧?”他接下去问。“没什么新的发现,像您上次发现受了伤的狗吧?”

他一双神秘莫测的灰色眼睛紧盯着我,那种冷峻、雪亮、令人无法抗拒的光芒总是迫使着我朝他看,但是看了又感到不安。每逢这种时刻,我就怀疑他是在窥探我的心事,说不出地觉得受到了一种压力,平时如此,现在当然也是这样。

“没遇到,”我简短地说,“没遇到什么意外的事,没什么新发现。”我试图把眼光从他身上移开,然后走出屋子。说也奇怪,这时多亏福斯科夫人帮助,使他挪动了身体,首先转移了视线,否则我也许还不容易脱身哩。

“伯爵,您让哈尔科姆小姐一直站着哩,”她说。我趁他转身给我端椅子的时候向他道了谢,找了个借口就溜走了。

一小时后,凑巧劳娜的女仆到她女主人的屋子里来,我就趁机提到晚上闷热,打算进一步探听那些仆人刚才在干什么。

“你们在楼下挺热吧?”我问。

“不,小姐,”女仆说,“我们一点儿也不热。”

“那么,你们大概是到树林里去的罗?”

“有人要去那儿,小姐。可是厨娘说还是端张椅子到厨房门外阴凉的天井里去坐的好,我们大家想了想,也都把椅子搬到那儿去了。”

现在只需查明女管家了。

“迈克尔森太太已经睡了吗?”我问。

“她大概还没去睡吧,小姐,”女仆笑着说,“应当说,迈克尔森太太这会儿不是将要去睡,是正在起身。”

“为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迈克尔森太太白天里在睡觉不成?”

“不是的,小姐,不完全是这样,不过,也差不多是这样。整个黄昏她一直在自己屋里的沙发上睡大觉。”

把我亲眼在书房里看到的和刚从劳娜女仆口中听到的搁在一起,看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我们在湖边看到的那个人影不是福斯科夫人,也不是任何仆人。我们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不是这府邸里任何人的脚步声。

那又会是什么人呢?看来这是无法打听出来的。我甚至不能确定那是男人还是女人的影子。

我只能说,猜想起来那是个女人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