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人 第6节

第二天早晨我起身以后,打开了百叶窗,大海在八月里的灿烂阳光下喜洋洋地展开在我前面,远处苏格兰的海岸在地平线上镶了几道淡淡的蓝边。

由于看厌了伦敦那些砖头灰泥建筑,这会儿呈现在眼前的景色立刻使我感到十分惊奇与新鲜,我觉得自己突然进入了一种新的生活,接触到一系列新的想法。我忽然对过去感到陌生,但一时又没对现在与将来形成一个清晰的概念,于是我的心里就充满了一种迷惘之感。几天前的事就好像是许多月以前发生的,已经在我的记忆中淡薄了。帕斯卡怎样意想不到地宣布他为我找到了现在的工作;我告别时怎样和母亲、妹妹一起度过那个晚上;甚至还有我从汉普斯特德回去时怎样在路上遇到了那件神秘的怪事:这一切都好像是我一生中早期发生的事了。虽然那白衣女人仍旧留在我的脑海中,但她的形象仿佛已经变得黯淡模糊了。将近九点,我走到住宅的底层。前一天晚上迎接我的那个态度严肃的男仆正在过道中徘徊,这时很殷勤地把我领进早餐室。仆人推开门,我四面一看,只见长长的房间当中有一张上面摆得很整齐的早餐桌,屋子里有许多窗户。我从桌子跟前向房间顶里边那扇窗子望过去,看见一位小姐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口。我的眼光刚接触到她,就被她那优美罕见的身段和落落大方的态度吸引住了。她身材颀长,但并不太高;丰腴秀丽,但并不肥胖;她的头在肩上显得那么安详、灵活而又端正;她的腰部在男人们眼中是最完美的,因为部位匀称,丰满适度,并不因为穿了紧身褡而有损它的美。她没听见我走进屋子,我就趁机恣意欣赏了她一会儿,然后移动了一下身旁的椅子,因为这样可以一点儿也不令人发窘地引起她的注意。她立刻向我转过了身。她刚开始从屋子那一头朝我这面走过来,身体和四肢的动作就显得那样轻盈优美,使我心旌摇曳,急于看清楚她的脸。她离开了窗子——我对自己说,这位小姐长得很黑。她向前走了几步——我对自己说,这位小姐很年轻。她走到更近的地方——我对自己说(那样惊讶感觉是我无法用言语表达的),这位小姐长得真丑呀!

“天公不铸错”这句陈旧的格言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显得经不起一驳;而一个可爱的身材,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由于上面有了那一张脸而使人对它所抱的美好期望在惊讶中落空。这位小姐的肤色几乎是黧黑的,她唇上边的柔毛简直像是一撮胡子。她有着男性那种显得刚强的大嘴和下巴颌,目光犀利、表情坚定的棕色暴眼睛,前额上是长得特别低、黑得像煤一般的浓发。不开口的时候,她那副表情——爽朗,坦率,机敏——没有一点儿女性那种吸引人的文静与柔顺,而一旦缺少了这些特点,即便是最漂亮的妇女也不能称之为完美的了。你看到了一位雕塑家渴望将其当作模特儿的肩胛,然而它上面却有着这样的一张脸。最初,匀称的四肢在端庄文雅的动作中表现的美使你陶醉,然后,那完美的身材表现的男性的姿态与神情又几乎使你厌恶。这种感觉很奇特,它好像我们一般人常常在睡梦中不由自主地感到不快,但又并不因为已认识到那是梦中的怪诞与矛盾而不加介意。

“哈特赖特先生?”小姐用探询的口气说,而这话一出口就立刻显得温柔娇好,那张黑糁糁的脸上映出了微笑,“昨儿晚上我们不指望您会来了,所以都像平时一样去睡了。请原谅我们的怠慢,并请允许我介绍自己:我是您的一个学生。让我们握手好吗?我想,既然我们迟早要来这一套,那么,为什么不早一点儿应个景呢?”

这几句很奇特的欢迎词,她说得清脆、响亮、悦耳。她像极有教养的妇女那样从容自然、沉着稳重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相当大,但很美。

我们一起在早餐桌旁边坐下,彼此显得那么熟悉亲切,就好像已相识多年,现在是约好了在利默里奇庄园会见,闲谈着一些往事似的。

“我希望,您来舍下不会嫌简慢,能从您的教课中获得最大的愉快,”小姐接着说。“今儿早晨一开始就要请您原谅,因为只有我陪您早餐。我妹妹在她屋子里调治基本上是妇女害的那种病:有点儿头痛;她的老保姆魏茜太太当心调护她,给她吃一些汤药。我叔父费尔利先生每顿饭都不和我们一起吃;因为身体不好,他总是在自己屋子里过着单身汉的生活。现在这儿只有我一个人。前些日子倒来过两位小姐,可是她们昨儿都很失望地走了,这也难怪。她们来的那几天里,因为费尔利先生一直身体欠佳,在我们家里竟然找不出一位会逗趣、能跳舞、擅长谈话的男人,结果呢,我们几个人老是拌嘴,尤其是在吃饭的时候。每天单是四个女人在一起吃饭,你怎么能指望她们不拌嘴呢?我们都很愚笨,我们不会在饭桌上款待别人。您瞧,我就是瞧不大起我们女人,哈特赖特先生——您喜欢喝点儿什么,茶,还是咖啡?——没一个女人会看重女人,只不过她们很少会像我这样直言不讳罢了。我的天呀,您好像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嘛。是什么问题?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早餐该吃些什么?还是奇怪我谈话这样随便?如果是第一个问题,那么,作为一个朋友,我劝您别去碰您手臂旁边那盆冷火腿,还是等着就要上来的煎蛋卷。如果是第二个问题,那么,我要请您喝点儿茶,让自己安定下来,然后,尽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哦,对啦,这可是妇女最难做到的),我不再开口了。”

她把我那杯茶递给我,一面高兴地笑着。她娓娓动听地谈着话,对一个素昧生平的人显得那么愉快、亲切,那么天真自然,毫不做作,仿佛生来相信自己的能力与身份,而这就使哪怕是最卤莽冒失的人也会对她肃然起敬。和她在一起时,你不可能需要客套,感到拘束,更不可能哪怕是在思想上对她稍许放肆一点儿。即使在受到她那开朗愉快的性情的感染的当儿,即使在我竭力用她那种坦率和轻松的口吻回答她的时候,我依然本能地觉察到了这一点。

“是了,是了,”她说这话,因为听到我作出唯一可能的解释,说明我为什么露出迟疑的神情,“我明白了。您来到这里,完全是一个陌生人,所以,听我这样随便地提到舍下的一些人,就没法理解了。这是很自然的,我早就应当想到这一点了。好在我这会儿补救还来得及。这么着,就让我先从自己谈起,尽快把有关这方面的事交代明白吧。我叫玛丽安·哈尔科姆;我管费尔利先生叫叔父,管费尔利小姐叫妹妹,这样称呼并不正确,好在妇女们用字往往是不正确的。我母亲两次结婚:第一次嫁哈尔科姆先生,他是我的父亲;第二次嫁费尔利先生,他是我妹妹(我同母异父妹妹)的父亲。我们两人除了现在都成了孤儿这一点以外,在其他方面都是完全不相同的。我的父亲是一个穷人,费尔利小姐的父亲是一个有钱人。我什么家当都没有,她可是有一大笔财产。我长得又黑又丑,她长得又白又美。人人都说我又暴躁又古怪(这话一点儿也不错),人人都说她又柔顺又可爱(这话更是一点儿也不错)。总之,她是一位天使,我是一个——您尝点儿那果酱吧,哈特赖特先生,这话妇女说下去碍口,还是请您把它说完了吧。有关费尔利先生的事,这叫我怎样对您说呢?老实讲,我简直不知道怎样说才好。早餐后他肯定要请您去,那时候您就可以亲自观察他了。这会儿我可以让您知道的是:

第一,他是已故费尔利先生的兄弟;第二,他没结过婚;第三,他是费尔利小姐的监护人。我离开了费尔利小姐就没法生活,她离开了我也没法生活;所以我才会住到利默里奇庄园来。我和我妹妹最友爱,您也许会说这是无法理解的吧,我完全同意您的想法,然而,实际情况就是这样。您必须让我们俩都满意,哈特赖特先生,否则就会使我们俩都不满意:再有一件更伤脑筋的事,那就是以后您只好完全由我们两人奉陪。魏茜太太是一位大好人,她具有全部美德,但毫无动人之处;费尔利先生身体太差,他什么人都不招待。我不知道他有什么病,医生不知道他有什么病,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什么病。我们都说,‘那病出在神经上,’但是谁也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不过,您今儿见到他的时候,我劝您最好能容忍他那些小小的怪癖。只要您称赞他搜集的那些钱币、版画和水彩画,您就能叫他高兴。说真的,如果您能对宁静的乡村生活感到满足,我看不出您为什么不能在这儿生活得很好。早餐后到午饭时候,您要整理费尔利先生的图画。午饭后,我和费尔利小姐带着我们的写生簿,在您的指导下到野外去写生。绘画是她喜爱的玩意儿,不是我喜爱的玩意儿。女人是不会画画儿的,因为她们的心思太浮躁,她们的注意力太不集中。可是,没关系嘛,既然我妹妹喜欢画画儿,那么,为了她的原故,就让我像所有的英国妇女一样心安理得地浪费一些颜料,糟蹋一些纸张吧。至于晚上的时间,我相信我们有办法让您消磨。费尔利小姐弹得一手好钢琴。我呢,说来也可怜,连两个音符都分辨不清,但是我可以陪您下棋,打双陆,玩纸牌,甚至打弹子(不过,女人在这方面总要差点劲儿)。您觉得这样安排好吗?您能适应我们这种安静和刻板的生活吗?也许,在利默里奇庄园这种沉闷的气氛中,您不能安下心来,很想找一些变化,经历一些惊险的事吧?”

她一直这样很有风趣地谈下去,我始终不去打岔儿,只偶尔为了礼貌关系随便回答几句。但是,她在最后一个问题上提到了那个词儿,也就是偶然说出了“惊险的事”那几个字,这就使我想起了怎样遇到那个白衣女人,而且,因为那个怪人曾经提到费尔利太太,所以这会儿我就想要查明那个逃出了疯人院的不知名姓的人,想要知道她一度与从前利默里奇庄园女主人之间肯定有过的关系。

“即使我是最好动的人,”我说,“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也不会急于要找惊险的事。就在我来到府上的前一天夜里,我遇到了一件惊险的事,说真的,哈尔科姆小姐,这件事给我带来的惊奇和刺激,是我在坎伯兰的这段时期里,也许甚至在更长的时期里不会忘记的。”

“有这样的事,哈特赖特先生!您可以说给我听吗?”

“您是有权利要求听的。这桩惊险事件中的主要人物我完全不认识,也许您也完全不认识;但是,她确实用最真诚的感激和尊敬的口吻提到了已故的费尔利太太。”

“提到了我母亲!您的话使我太感兴趣了。请谈下去吧。”我立即叙述我遇见白衣女人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谈了当时的情景,一字不漏地重述了她讲到有关费尔利太太和利默里奇庄园的那些话。哈尔科姆小姐从头听到尾,那神情坚定、炯炯闪亮的眼睛一直紧瞅着我。

她脸上除了极度的好奇与惊讶之外再无其他表情。对于这件神秘的事,她分明和我一样没有掌握任何可供追查的线索。

“您肯定她谈的是我母亲吗?”她问。

“非常肯定,”我回答。“不管那个女人是谁,反正她在利默里奇村里读过书,受到费尔利太太特殊的钟爱,至今还记得并感激她的情分,因此对她现在一家人仍旧表示亲切关怀。她知道费尔利太太夫妇都已去世,她谈到费尔利小姐,就好像她们俩在童年时代是熟悉的。”

“好像您提到:她说自己不是本地人?”

“可不是,她说她是汉普郡人。”

“您完全没想到要打听她的姓名?”

“完全没有。”

“多么奇怪啊。您决心让这个可怜的人获得自由,哈特赖特先生,我认为这件事做得很对,因为您看到她并不像是一个不适于享受自由的人。但是,如果当时您在另一方面也抱有决心,要打听出她的姓名,那就好了。咱们一定要想个办法,查明这件神秘的事。暂时您最好别去向费尔利先生和我妹妹提起,我相信他们和我一样不知道这女人是谁,不知道她过去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他们虽然脾气完全不同,但是两人都很敏感和神经质;如果告诉了他们,那只会白白地使一个烦恼,使另一个受惊。至于我本人,我非常想要知道这件事,决心从现在起就尽一切力量去查明它。我母亲第二次结婚后来到这儿,确实是创办了如今仍旧开着的那所村校。但是以前的那些老师,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已经到别的地方去了;从他们那里是打听不出什么消息来的。除此以外,我只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

她刚说到这儿,我们的谈话被走进来的仆人打断,仆人来传达费尔利先生的话,说请我用完早餐就立即去见他。

“你到厅里去等着,”哈尔科姆小姐仍是那样很敏捷地代我答复了仆人。

“哈特赖特先生这就来。我要说的是,”这时她又接下去对我说,“我妹妹收藏有许多母亲的信,其中有写给我父亲的,也有写给她父亲的。既然一时没有其他办法找线索,那我今天早晨就去看一看我母亲写给费尔利先生的信。费尔利先生喜欢伦敦,经常要离开他乡下的住宅;每逢这种时候,我母亲总是给他写信,向他报告利默里奇村里发生的事情。她在许多信里都提到自己最感兴趣的那所学校;我相信,等咱们再见面的时候,很可能我已经发现一些线索了。午饭时间是两点,哈特赖特先生。那时候我可以把我妹妹介绍给您,午后我们就驾车到附近地方去,让您看看我们喜爱的风景。那么,两点钟再见。”

她向我点了点头,姿态活泼优美,在娴雅中显得那么亲切,这是她一切言谈举止中的特色,接着她就从屋子尽头的一扇门里消失了。她刚离开,我就转身向厅里走去,仆人跟在后面,首次去会见费尔利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