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女人 第8节

六月十九日——我刚走到楼梯口,就从劳娜锁门的事情想到了自己也应采取的预防措施:锁上我的门,一离开屋子就把钥匙带在身边。我的日记和其他记录都已收在抽屉里,但我的文具却在外面。文具中有一枚图章,上面刻的是两只鸽子从同一只杯子里喝水的普通图案,此外还有几张吸墨纸,上面留下了昨晚写的最后几行日记的迹印。我现在会遇事猜疑,胡思乱想,认为连这样无足轻重的东西都需要看管好,否则会有危险——我不在的时候,甚至锁好的抽屉都好像不够安全,除非采取更稳妥的办法,不让别人走近那抽屉。

看来不像有人趁我和劳娜谈话的时候到屋子里来过。我曾经吩咐仆人不要整理我的文具,它们仍像往常那样乱糟糟地摊在桌上。在这方面,只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就是图章跟铅笔和火漆端端正正地放在盘子里。我散漫成性,一向不把它放在那里,而且不记得曾经把它放在那里。然而,由于我回忆不起原先是把它放在别的什么地方,猜想这一次我是否会无意中恰巧把它放在了适当的地方,再说这一天发生的事已经够我心烦的,所以我还是不必再为这样一件小事去伤脑筋吧。我锁上门,把钥匙放进口袋,就到楼下去了。

福斯科夫人独自在门厅里望着那晴雨表。

“雨没停,”她说,“恐怕还有得下哩。”她样子很沉静,又是那副习惯的表情和习惯的脸色。但是她指着晴雨表标度盘的那只手仍在哆嗦。她会不会已经告诉她丈夫,说偷听到劳娜在我面前骂他是“奸细”呢?

我非常疑心她已经告诉了他;我不禁为这件事可能导致的后果感到恐惧(尤其因为这种恐惧十分迷离恍惚,因而感到更加难受);妇女们通常都会彼此注意到种种足以说明真象的琐事,所以我也深信福斯科夫人虽然表面上装得彬彬有礼,但是在那一万镑遗产问题上仍然对这位代人受过的侄女耿耿于怀——这些想法一起涌上我的心头,促使我试图运用自己的影响与力量为劳娜说项,希望她所犯的错误能得到宽恕。

“是不是可以请您原谅,福斯科夫人,让我很冒昧地向您谈一件十分不愉快的事?”

她双手交叉在胸前,严肃地一鞠躬,但一句话不向我说,始终不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

“您费神给我送去那块手绢的时候,”我接着说,“我非常担心您无意中听到了劳娜说的一些话,那些话我不愿意向您重复,也不试图为它辩解。我只希望您并未重视这件事,没在伯爵面前提起它。”

“我根本不重视这件事,”福斯科夫人说,口气又尖锐又突兀,“但是,”她接下去说时已立刻恢复了冷峻的神气,“对我的丈夫,哪怕是极小的事我也不会瞒着他。他刚才注意到我不高兴,我只能告诉他那是为了什么,老实对您说,哈尔科姆小姐,我已经告诉他了。”

这样的回答我早已料到,然而,她一说出口,我浑身都冷了。

“让我恳切地请求您,福斯科夫人——让我恳切地请求伯爵——要考虑到我妹妹的恶劣处境。说那些话的时候,她因为受了丈夫的侮辱和不公平待遇而感到很痛苦,说那些冒失话的时候,她情绪很不正常。我是否可以希望你们二位宽宏大量,原谅了她?”

“当然可以,”只听见伯爵在我背后冷静地说。他手里拿着一本书,迈着悄没声儿的步子,偷偷地从书房里走近我们身旁。

“格莱德夫人说那些有欠考虑的话,”他接着说,“她冤枉了我,使我感到很难受,但是,这件事已经得到我的宽恕。咱们以后别再提它啦,哈尔科姆小姐;从现在起,让咱们都消除芥蒂,一起忘了这件事吧。”

“您非常宽大,”我说,“您给我的宽慰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我还要往下说,但是他一双眼睛盯着我,那掩藏着一切心事的奸笑死板地固定在他那宽阔、光滑的脸上。我不信任他神秘莫测的虚伪,我为自己不惜降低身份去讨好他和他妻子而感到羞愧,这使我心烦意乱,以致下面的话已到唇边却说不出口,我就那样默默地站在那儿。

“千万请您别往下说啦,哈尔科姆小姐——我真感到惊奇,您何必用这么多的话来解释它呢。”说完这些客套话,他拉住了我的手——咳,我多么鄙视自己啊!咳,即使想到我这样委屈求全是为了劳娜,我也不能因此获得丝毫的宽慰啊——他抓住我的手,凑近他那恶毒的唇边。以前我从来不曾体会到他是这样可怕。那种看来是无害的亲昵态度,使我的血都冷了,我仿佛受到一个男人给我的最令人难堪的侮辱。然而,我不让他看出我那厌恶心情——我勉强赔着笑——我一向极度鄙视别的妇女的欺诈行径,但这时却像她们当中最卑贱的一样虚伪,像这时正在吻我手的犹大【注】一样虚伪。

【注】犹大出卖耶稣时,先亲吻他,祭司长见此暗号,当即捉拿了耶稣。

如果他继续紧盯着我的脸,当时我就再也无法含羞忍辱地克制自己了(我无法克制自己,因为我毕竟是一个有自尊心的人)。就在他拉住我手的时候,他妻子的悍妒迫使他不得不把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开,从而解了我的围。她那冷峻的蓝眼睛闪出光芒,呆板苍白的面颊上泛出红晕,一刹那间她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

“伯爵!”她说,“英国妇女不会理解你这种外国式的礼貌。”

“请原谅,我的天使!可是这位世界上最尊贵可爱的英国妇女会理解的。”说完这话,他松开了我的手,转而轻轻地把他妻子的一只手举到唇边。

我跑上楼,躲进自己的房间。这时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如果有充裕的时间去思考,我一定会感到很痛苦。但是,我没时间去思考。幸亏这时只想到如何采取行动,所以我才能保持沉静和勇气。需要写信给律师和费尔利先生,于是我毫不犹豫,立即坐下来写信。

并没有多种办法会使我在选择时踌蹰不决——首先,除了我自己而外,实际上再没有其他可以依赖的人。附近既无珀西瓦尔爵士的友好,又无他的亲戚,可以让我去找他们出来主持公道。一些人家跟他关系十分冷淡,另一些住在附近、地位和他相等的人家又和他相处得极坏。我们两个妇女,既无父亲又无弟兄可以到这里来支持我们。现在更没有其他办法:要么就是写这两封毫无把握的信,要么就是偷逃出黑水园府邸,但这样一来劳娜和我就要承担责任,而且将来也无法再和解了。再说,如果采取后一个办法,我们就要立刻自己冒险。所以必须先试试写信的办法,于是,我写信了。我没向律师提到安妮·凯瑟里克的事,因为(这一点我已经向劳娜说过)那问题牵涉到一件我们至今仍无法解释的秘密,所以现在向律师去谈它也毫无用处。我还是让收信人把珀西瓦尔爵士可耻的行为解释为另一件银钱方面的纠纷;我只请教他,如果劳娜的丈夫禁止她暂时离开黑水园府邸,不许她和我一起去利默里奇庄园,为了保护劳娜,是不是可以向他提出控诉。有关后一种安排,我请律师去向费尔利先生了解一切详情,我向他保证,我写这信曾由劳娜授权,最后以她的名义请求律师尽一切力量尽快采取行动。

我下一步是写信给费尔利先生。我用曾经向劳娜说过的话打动他,因为那些话最有可能使他行动起来;我附了一份给律师的信,让他知道这件事的性质有多么严重;我说明:除非采取让我们回到利默里奇庄园去的这一折衷办法,否则劳娜目前遭受的危险和痛苦在不久的将来不但会影响她本人,肯定还会连累她叔父。

我写好了两封信,用火漆封好,写上姓名地址,然后把信带到劳娜房间里,让她知道信已写好。

“有人来打扰过你吗?”她一开门我就问她。

“没人来敲门,”她问说。“但是我听见有人走进外间屋子里。”

“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女人。我听见她衣服窸窸窣窣地响。”

“像绸衣服窸窸窣窣地响吗?”

“是的,像绸衣服。”那分明是福斯科夫人在外面监视。她一个人干的坏事并不可怕。但她作为丈夫的驯服工具,可能干的坏事却是十分可怕的,是不容忽视的。

“等你不再听到外间屋子里衣服窸窸窣窣响的时候,那声音是怎样消失的?”我追问,“你可曾听到它沿着你的墙外面,沿着走道一路响过去吗?”

“是的。我屏息凝神留心地听,的确是那样。”

“是朝哪一面过去的?”

“朝你屋子那一面。”我又想了一下。我没听到那声音。但那时我正在聚精会神地写信;我写字一向下笔很重,鹅毛笔总是在纸上嚓嚓地响。更可能是福斯科夫人听见了我鹅毛笔的嚓嚓声,而不是我听见了她衣服的窸窣声。这又说明(如果我要找一个理由来说明),为什么我不敢把我写的信投在门厅中的邮袋里。

劳娜看见我在想心事。“真是困难重重!”她沮丧地说,“困难重重,而且险象环生!”

“不会有什么危险,”我回答,“也许有点儿困难。我正在考虑怎样用最安全的方法把两封信交到范妮手里。”

“那么,你真的把信都写好了吗?哦,玛丽安,可别冒险呀千万别冒险呀!”

“不,不——不用害怕。让我想一想——现在几点钟了?”那时刚五点三刻。我还来得及赶往村里的客栈,然后在晚饭前回来。如果等到晚上,那我就再没有机会安全地离开住宅了。

“让钥匙插在锁眼里,劳娜,”我说,“用不着为我担心。如果听见有谁问我,你就隔着门应他,说我出去散步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

“晚饭前一定回来,鼓起勇气来吧,亲爱的。明儿这时候你就有一个精明可靠的人来帮助你了。除了吉尔摩先生,他的合伙人算得上是咱们最忠实的朋友。”

我刚独自走开,稍微考虑了一下,就决定:在换上散步服装之前,必须首先去了解一下楼下的情况。我还不知道珀西瓦尔爵士是在家里还是已经出去了。

听见金丝雀在书房里唱歌,闻到烟味儿从没关上的门里飘出来,我立刻知道伯爵在什么地方。我走过门口时回头望了望,觉得很奇怪,看见他正十分殷勤地向女管家显示他的鸟儿有多么听指挥。肯定是他特意邀女管家去看那些鸟儿,因为她绝不会自己想到要去书房。此人的每一个细小动作实际上都有它的目的。他现在这样做的目的又何在呢?

这会儿已经不是探询他的动机的时候。我的下一步是去找福斯科夫人,我发现她又在做她喜爱的活动,围着那鱼池子绕圈儿。

她不久前曾经为了我大发醋劲,现在我有点儿拿不准她会怎样对待我。但是,她的丈夫已经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驯服了她;这会儿她又像往常那样很有礼貌地和我谈话。我之所以向她打招呼,只是要探听她是否知道珀西瓦尔爵士的动向。我试着间接地提到他;双方经过一番试探,她终于说出珀西瓦尔爵士已经出门。

“他骑的是哪一匹马?”我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马也没骑,”她回答,“是两小时前步行出去的。据我了解,他是要再去打听那个叫安妮·凯瑟里克的女人。他好像非常急于要知道她的下落。您知道她的疯病危险吗,哈尔科姆小姐?”

“我不知道,伯爵夫人。”

“您这会儿进屋子里去吗?”

“可不是,该进去了。大概就要换衣服吃晚饭了吧。”我们一起走进屋子。福斯科夫人安闲地踱进书房,然后关上了门。我立刻去取帽子和围巾。如果我要去客栈里看范妮,而且要赶在晚饭前回来,现在每一分钟都是宝贵的。我再穿过门厅,那里阒无一人,书房里的鸟鸣声也静息了。我不能再停下来打听。我只能安慰自己,相信一路上不会有什么障碍,然后把两封信藏好在口袋里,离开了府邸。

我已经想到,在去村里的路上可能遇到珀西瓦尔爵士。但如果对付的只是他一个人,我相信自己不致于惊慌失措。一个对自己的机智有把握的妇女,总能跟一个对自己的脾气没把握的男人打上一个平手。我并不像害怕伯爵那样害怕珀西瓦尔爵士。由于已经知道他这次为了什么事出去,我非但不慌张,反而更镇定了。他一心急于追踪安妮·凯瑟里克,这样劳娜和我就有希望暂时不致于受到他的迫害。现在,为了安妮的原故,同时也是为了我的原故,我热烈地希望和祈祷她免遭毒手。

我不顾炎热,快步前进,最后到达通往村子的那条横路;我不时回头望望,看看可有人尾随我。

一路上,除了背后一辆乡间运货的空马车,我没看见其他东西。隆隆的车轮声很震耳,我看到那车也是去村里的,就停下了,好让它在一边驶过,以免再听到那刺耳的车轮声。当我更加留心地注视马车时,车夫正在前面那匹马的旁边,我好像不时看见有一个人的脚紧跟在车后。我刚走过的那段路很窄,后面的马车蹭着两边的树枝,所以我只好等它驶过去,才能确定自己是否看真切了。显然,我是看错了,因为马车从旁边驶过,它后面的路上是空的。

我到了客栈,一路上没遇到珀西瓦尔爵士,也没有其他发现;我很高兴,因为看见老板娘对待范妮很周到。有一间小会客室可以让这女仆在里面坐,不致在酒吧间里受打扰,楼上还有一间干净卧室供她独自使用。她一看见我又哭起来;瞧这可怜的人儿,这也难怪她,她说一想到被撵出来就非常难过,好像她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似的,但实际上谁也没理由指责她——甚至赶走她的主人也没理由怪罪她。

“你要忍耐着点儿,范妮,”我说,“你太太和我永远信任你,我们决不会让你的名誉受到损害。现在,听我说。我自己没时间,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托你去办。我希望你保存好了这两封信。一封贴了邮票的,你明儿一到伦敦就把它投在邮筒里。另一封给费尔利先生的,你一回到家就亲自给送去。把两封信都带在身上,别让任何人拿去了。它们对你太太是关系非常重大的。”

范妮把两封信揣在怀里。“我会照着您的吩咐去做,小姐,”她说,“现在我把它们藏好在这儿。”

“你明儿早晨要准时赶到火车站,”我接着说,“见到了利默里奇庄园的女管家,代我向她问好,说我已经雇用了你,将来格莱德夫人会叫你回去的。咱们会比你想象的更早再见面。所以,鼓起兴致来,别误了七点钟的车。”

“谢谢您,小姐——多谢您照顾。又听到了您的声音,我的胆子也大了。请代我向太太回一声儿,就说我临走前已经把所有的东西安排妥当。哦,天哪!天哪!今儿晚饭前谁给她换装呀?一想到这,小姐,我真是连心都碎了。”

我回到家,还只剩下一刻钟时间,可以让我收拾好了去吃饭,并在下楼之前向劳娜说一两句话。

“信已经交给范妮,”我在门口悄悄地告诉她,“你准备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哦,不,不——我不去!”

“刚才有什么事情吗?有人打扰你了吗?”

“有的——就是刚才——珀西瓦尔爵士——”

“他进来过了吗?”

“没有,他在外面擂门,吓了我一跳。我问:‘是准?’‘你应当知道,’他回答。‘你能趁早回心转意,把那些话都向我交代清楚吗?你必须交代!我迟早要叫你招了出来。你知道安妮·凯瑟里克现在在哪里!’‘真的,真的,’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你知道!’他应声说。‘我要砸烂了你那倔强的脑袋——你可得当心点儿!——我能叫你招出来!’说完这些话他就走了——他走了还不到五分钟,玛丽安。”

他没找到安妮!今天这一夜我们可以太平无事——他还没找到她。

“你这会儿到楼下去吗,玛丽安?晚上你要再来呀。”

“好的,好的。万一我来得晚点儿,你不用着急——我必须当心,不要太早就离开了,惹得他们不高兴。”

晚饭铃响了,我赶快走了。珀西瓦尔爵士搀着福斯科夫人,伯爵搀着我,一起走进餐厅。伯爵热得面红耳赤,不像他习惯的那样打扮得一丝不苟、齐齐整整。他会不会是在晚饭前也出去过,很迟才赶回来的呢?或者,他只是比平时更加怕热呢?

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肯定是有一些烦恼或焦急的事在使他伤脑筋,即使是擅长弄虚作假,他也不能完全掩饰自己的情绪。整个晚饭时间,他几乎和珀西瓦尔爵士一样沉默寡言;他还不时地瞧他妻子,那鬼鬼祟祟、忐忑不安的神情我以前从来不曾在他脸上看到。只有一项社交上的礼数,他仿佛仍能沉住气,像往常那样很周到地遵循,那就是始终对我很殷勤客气。我还不能发现他究竟存有什么阴险恶毒的用心,但是,不管他在打什么坏主意,他总是彬彬有礼,总是对劳娜低声下气,总是(不惜任何代价)约束着珀西瓦尔爵士笨拙粗暴的行动:这一切是他自从到了府邸以来,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一向坚定不移地运用的手段。那一天在书房里拿出了那份契约,他第一次出面帮助我们时,我已开始怀疑,现在我更看透了这一点。

福斯科夫人和我起身离开座位,伯爵也站了起来,陪我们一起到休息室去。

“你为什么要走?”珀西瓦尔爵士问——“我说的是你,福斯科。”

“我要走,因为我已经吃饱喝足,”伯爵回答。“请原谅我外国人的习惯,珀西瓦尔,不但进来的时候要陪着女士们,出去的时候也要陪着她们。”

“别胡说啦!再来杯红葡萄酒,总不会醉死了你。学英国人的样再坐下来。我要喝着酒和你安静地谈上半个钟点。”

“我非常乐意和你安静地谈一谈,珀西瓦尔,但不是现在谈,不是喝着酒谈。等到再晚一些的时候吧,对不起——等到再晚一些的时候吧。”

“瞧你多么有礼貌!”珀西瓦尔爵士说时又露出那股蛮横劲儿。“天哪,这样对待主人,瞧你多么有礼貌!”

晚饭时,我几次看见他心神不定地瞟伯爵,还注意到伯爵故意留心着不去看他。看到这种情景,再看到主人急于喝着酒安静地谈一会儿话,而客人却怎么也不肯再坐下,我就回想起,那天早些时候珀西瓦尔爵士曾经要他的朋友离开书房去和他谈话,但没获得对方同意。第一次是下午要私下里谈一次话,伯爵给推托开了,第二次是在晚饭桌上提出要求,伯爵又给推托开了。

不管他们是要谈一些什么,分明珀西瓦尔爵士认为那是个严重的问题,而且(单从伯爵显然不愿轻易去谈这一点看来),可能伯爵认为那是一个危险的问题。

我心里这样思忖,一面跟大家从餐厅走向休息室。虽然珀西瓦尔爵士忿忿地责怪他朋友不该丢下了他,但这并未产生丝毫影响。伯爵倔强地陪着我们去喝茶——在屋子里待了一两分钟——又去到外面门厅里——拿着邮袋走回来。那时候正八点,黑水园府邸里总是这时候送走信件。

“您有信寄出去吗,哈尔科姆小姐?”他拿着邮袋走近我跟前问。我看见这时正在给茶加糖的福斯科夫人停下了,她手里拿着糖钳子,留神听我回答。

“没有信,伯爵,谢谢您。今天没信。”他把邮袋递给了当时正在屋子里的仆人,然后在钢琴跟前坐下,弹那首轻松活泼的那不勒斯街头歌曲《我的卡罗琳娜》,一连弹了两遍。他的妻子,平时举动最是不慌不忙的,这会儿拌和起糖来却和我一样地快,两分钟内就喝完了一杯茶,然后赶快悄悄地走出了屋子。

我站起身,准备跟出去——一来因为我疑心她会上楼去干对不起劳娜的事;二来因为我决意不单独和她丈夫待在一间屋子里。

我还没走到门口,伯爵就唤住了我,请我给他一杯茶。我把茶递给了他,又企图走出去。他又唤住了我——这一次是请我到钢琴跟前去,接着就突然向我提出了一个音乐方面的问题,还说这问题和他祖国的荣誉有关。

我再三声明自己对音乐一窍不通,缺乏欣赏音乐的能力,但他不听我解释,反而更加热情激动地央求我,使我没法再拒绝他。“英国人和德国人(他气忿忿地说)老是骂意大利人不能创作更高贵的乐曲。我们老是谈我们的圣乐【注】,他们老是谈他们的交响乐。难道我们忘了,难道他们也忘了我们那位不朽的朋友和同胞,那位罗西尼【注】吗?《摩西在埃及》不就是一首庄严的圣乐吗?它并不是在音乐室内冷冷清清地歌唱的,而是在舞台上演出的。《威廉·退尔》的前奏曲不就是以另一名称出现的交响乐吗?我可曾听过《摩西在埃及》吗?如果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听了这首歌曲,我能说人间有比这更庄严神圣,比这更堂皇伟大的吗?”——也不等我插一句嘴,表示同意或者反对,他就这样扯下去,一直紧盯着我的脸,一面开始雷鸣般弹奏钢琴,嗓音洪亮、热情激昂地合着琴声歌唱,只是偶尔停下来,粗声恶气地向我报道一些乐曲的名称:“《埃及人在黑暗瘟疫中的合唱曲》,哈尔科姆小姐!——《摩西拿着法版唱的吟诵调》——《以色列人渡红海祷词》。嗳呀呀!嗳呀呀!这有多么神圣呀?这有多么庄严呀?”钢琴在他强有力的手底下颤抖;茶杯在桌上震响,他那洪亮宽阔的嗓子高唱出不同的音调,一只沉重的脚在地上打着拍子。

【注】以《圣经》故事为主题的清唱剧,亦称神剧。

【注】罗西尼(1792—1868),意大利作曲家,写有圣乐《摩西在埃及》、歌剧《威廉·退尔》等。

在他边唱边弹琴时流露出的狂喜中,在他注意音乐给我的影响时表现出的得意神情中,都有着那么一种可怕的成分,一种激烈凶狠的成分,我听着听着就逐渐退缩到了门口。最后,不是靠自己的推脱,而是亏了珀西瓦尔爵士的打岔,我才能离开了那儿。珀西瓦尔爵士打开餐厅门,气呼呼地大喊,问“这样该死地吵闹”是怎么一回事。伯爵立刻从琴跟前站起。“嗳呀!珀西瓦尔这一来呀,”他说,“一切优美悦耳的音乐都完蛋了。哈尔科姆小姐,音乐女神灰溜溜地离开咱们了;我这个胖子老行吟诗人只好到外面空地上去发泄我的热情了!”他大摇大摆走上阳台,双手往口袋里一插,又在花园里低声唱起《摩西的吟诵调》来。

我听见珀西瓦尔爵士从餐厅的窗口唤他,但是他并不理会:他好像拿定了主意不去听他的。他们的“安静的谈话”已经一再推延,现在看来还要延迟,一直要等到伯爵完全乐意和高兴的时候。

伯爵等他妻子走后,在休息室里差不多把我耽搁了半个小时。他妻子上哪儿去了呢?她在这段时间里做了一些什么呢?

我上楼去打听,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我去问劳娜,她说什么都没听到。刚才没人去打扰她:不论是前室里,或者是过道里都没再听到丝绸衣服轻微的窸窣声。

那时是八点四十分。我先去自己房间里取了日记簿,再回来陪着劳娜,我一会儿写几行日记,一会儿停下来和她谈上几句。没有人走近我们那儿,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在一块儿一直待到十点钟。这时我站起身,最后说了几句安慰她的话,向她道了晚安。我们约好明天一早我就来看她,然后她锁上了门。

临睡前我再要补写上几行日记,于是,离开了劳娜,我在这恼人的一天里最后一次去楼下休息室,我的目的只是为了要到那儿去露一露面,找一个借口,说我要比平时早一个钟点睡觉。

珀西瓦尔爵士、伯爵和伯爵夫人都坐在那里。珀西瓦尔爵士在一张安乐椅上打哈欠;伯爵在看书;福斯科夫人摇着扇子。说也奇怪,这会儿她的一张脸却热得通红。平时她是从来不怕热的,今天晚上她肯定是很怕热。

“您往常不像这样嘛,伯爵夫人,恐怕您是不大舒服吧?”我说。

“我正要问您这句话,”她回答,“看上去您的面色很苍白,亲爱的。”亲爱的!她是第一次这样亲热地称呼我呀!说这话时她脸上还闪出了傲慢的笑容。

“我是老毛病,又头痛得厉害,”我冷冷地回答。

“啊,原来是这样呀!大概,是缺少运动吧?您就是需要在晚饭前散步。”她讲到“散步”时,奇怪地加重了语气。难道我出去时被她看见了不成?不去管她是否看见。好在那两封信已经很稳妥地交到范妮手里了。

“来抽一会儿烟吧,福斯科,”珀西瓦尔爵士说时站起身,又心神不定地瞟了他朋友一眼。

“好的,珀西瓦尔,等到女士们都安歇了以后,”伯爵回答。

“对不起,伯爵夫人,我可要向您告退了,”我说,“像我这样的头痛,只有睡觉可以恢复。”

我离开了大伙。我和那女人握手时,她又露出那种傲慢的笑容。珀西瓦尔爵士并没注意到我。他正在不耐烦地瞪着福斯科夫人,但她丝毫不像有和我一起走的意思。伯爵看着书,自己在发笑。他和珀西瓦尔爵士的安静的谈话又被推迟了,这一次是受到伯爵夫人的阻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