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第二十四章

清晨明亮的阳光从头顶的树叶间照下来,照醒了斯佳丽。斯佳丽的睡姿别扭,浑身麻木,一时记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头顶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身下硬邦邦的马车厢抵着身体,腿还让沉甸甸的东西压着。她挣扎着坐起来,发现原来压在腿上的重量是枕着她膝盖沉睡的韦德。玫兰妮的光脚几乎挨着她的脸,普莉西蜷缩在马车的座位下,像只黑猫,把婴儿夹在她和韦德两人之间。

斯佳丽把一切都想起来了。她一下子坐起身,匆忙朝四周看。感谢上帝,没有北佬!她们的藏身之地晚上没被人发觉。现在她记起发生的一切了,瑞特的脚步声消失后,漫漫长夜中那段行程简直像噩梦,她们摸黑驾车驶过满是石砾的坑洼小道,马车不时陷进路两边的水沟,恐惧让她和普莉西产生疯狂的气力,竟然将轮子推出了水沟。她心惊胆战地想起,她一听到有士兵接近就把不情愿的马赶到田地或树林里,不知道这些人是敌是友,她还想起,当时要是有人咳嗽一声、打一个喷嚏,或是韦德打嗝都可能会把她们暴露给那些当兵的,为此她曾紧张不安。

哦,当时路上多黑啊,走动的人就像幽灵,谁都不说话,只有行军那种落在柔软土地上重重的脚步声,和马笼头咯哒咯哒的声音,以及皮带绷紧了的吱吱声!有一阵子,马儿不肯再走了,而黑暗中骑兵和拖着轻型大炮的车轰轰隆隆从她们坐的地方驶过,离她们那么近,近得她伸手就能摸得到他们,近得她都能闻到士兵身上发出的汗臭味,她们吓得大气不敢出,真是可怕的一刻啊!

最后她们接近了马虎村,有几处营火依然亮着,史蒂夫·李将军的断后部队正等着撤退的命令。斯佳丽驾车在田地里绕了约一英里,直到身后再也看不见营火。然后,她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她怎么也找不到自己曾经熟悉的小道,忍不住哭了起来。不过,最终还是找到了那条路,马陷进了坑里,怎么也不肯走了,斯佳丽和普莉西两人使劲拽笼头,它也不肯再站起来。

于是斯佳丽只好给马解开缰绳,自己累得浑身大汗,爬到马车后边,舒展开酸痛难忍的两腿。她模模糊糊记得,睡魔合上她的双眼前,玫兰妮虚弱的声音像是道歉又像是乞求,她说:“斯佳丽,能给我点儿水吗?”

她当时想回答:“没水。”话还没出口,人就已经睡着了。

现在天亮了,四周平静而肃穆,绿阴中点缀着金色的光斑。目之所及没有士兵的影子。斯佳丽又饿又渴,浑身酸痛,腿脚抽筋,她斯佳丽·奥哈拉只有睡在细亚麻床单和最柔软的羽绒床垫上才能休息好,怎么能像个庄稼汉似的睡在硬邦邦的木板上呢?

她在明亮的阳光下眨了阵眼,目光落在玫兰妮身上,一下子吓得喘不上气来。玫兰妮躺着一动不动,面色苍白,斯佳丽以为她一定已经没气了。玫兰妮看上去真像已经断了气,像个死去的老妇人,乱蓬蓬的黑发垂在备受蹂躏的脸庞上。不过她接着看出玫兰妮在微微呼吸,身体上下起伏,这才松了口气,知道玫兰妮挺过了昨天晚上。

斯佳丽用手挡住阳光,向四下里张望。她们显然是在某家人前院里的树下过的夜,因为她面前是一条沙石铺的车道,蜿蜒消失在松柏相夹的大道上。

“哦,这不是马洛里家嘛!”斯佳丽想到,一想到即将有朋友帮助,她的心不由乐得狂跳起来。

但是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在这个种植园。由于马蹄、车轮和人脚在上面来回反复践踏碾压,草坪上的土都被翻了出来,灌木丛和花草被糟蹋得支离破碎。斯佳丽向后面的房子望去,没看见曾经非常熟悉的白色墙板,只有一条长长的花岗岩矩形地基被熏成黑色,两支高高的烟囱让烟熏黑的砖块伸向烤焦的静止树叶中。

斯佳丽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塔拉会不会也跟这儿一样,被夷为平地,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呢?

“我现在可不能这么想。”她连忙对自己说。“我决不能这么想。要不然我又要害怕了。”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了,而且跳得怦怦直响,每跳一下都像打雷似的。“回家!快!回家!快!”

要回家必须动身赶路。但首先必须找点吃的和水,尤其是找水。她把普莉西推醒。普莉西朝四下里张望,两眼骨碌碌直转。

“上帝啊,斯佳丽小姐,我以为醒来的时候我们准会到天国呢。”

“你离那儿还远着呢。”斯佳丽说,抬手捋捋自己蓬乱的头发。她的脸上湿乎乎的,身上也汗湿了。她感到自己的模样又脏又乱,甚至有点臭烘烘的。因为穿着衣服睡觉,衣服被压得皱巴巴的,斯佳丽这辈子从未感到过像现在这么累,浑身从没有这么酸痛过。由于昨天晚上用力过度,身上的肌肉痛得厉害,她以前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肌肉,现在每动一下都疼得要命。

斯佳丽低头看了看玫兰妮,玫兰妮的黑眼睛睁开了。这双眼睛看上去病怏怏的,因为发着烧看上去亮晶晶的,深陷的眼眶下眼袋黑黑的。她张开干枯的双唇,低声请求道:“水。”

“快起来,普莉西。”斯佳丽命令道,“我们到井那儿去打点水。”

“可是,斯佳丽小姐,那儿会有鬼魂。说不定有什么人死在那儿呢。”

“如果你不从车上给我下来,我就把你变成个鬼。”斯佳丽威胁道,她可没心情跟她讲道理,自己也一瘸一拐下了车。

这时候她想起了那匹马。上帝啊!要是马在晚上已经死了可怎么办!昨晚上斯佳丽给它解缰绳的时候,它看上去已经不行了。她绕过车,看到马侧身躺着。要是马死了,斯佳丽可要诅咒上帝,然后自己也倒地而死。圣经里不是就有人这么做嘛,诅咒上帝,自己也倒地而死。她如今知道那人的感觉了。不过马还活着——重重地喘着气,眼睛半闭着,不过还活着。可能喂点水,对它也有帮助。

普莉西从车上爬下来,她老大的不情愿,嘟囔个没完,胆战心惊地跟在斯佳丽后面,走上那条林阴道。废墟背后,一排粉刷成白色的黑奴棚屋寂然无声,在层层树阴下十分寂寥。在黑奴棚屋和烧焦的房基之间她们找到口井,上面的遮棚还在,桶在井下老远挂着。斯佳丽和普莉西俩合力绞动绳索,当水桶装着清凉的井水从黑糊糊的井下吊上来时,斯佳丽把桶斜凑在嘴边,咕嘟咕嘟开怀痛饮,把全身都弄湿了。

斯佳丽就这么喝啊喝,直到普莉西壮起胆说:“哦,我也渴哩,斯佳丽小姐。”这才让她想起别人也需要水喝。

“解开绳子,把桶拎到马车那儿去,给他们也喝一点。然后把剩下的水喂了马。你是不是觉得玫兰妮小姐该喂孩子了?他一定饿了。”

“天啊,斯佳丽小姐,玫荔小姐没奶——她不会有奶喂孩子的。”

“你这么知道?”

“像她这样的我可见得多啦。”

“别跟我这儿装腔作势。昨天你还对婴儿一窍不通呢。现在,动作快点。我去找点吃的东西。”

斯佳丽找了半天毫无收获,最后在果园里找到几只苹果。在她以前有士兵已经来过,树上的果子已经给摘光了。她在地上发现几个,几乎都要烂了。她挑了几个最好的,用裙子兜着,穿过软土地往回走,不断有小石子往鞋里灌。昨天晚上干吗没想到换双结实的鞋子呢?怎么没记着带上她的太阳帽呢?为什么没带点吃的东西?她就像个傻瓜一样。但是,当然了,她当时以为瑞特会照顾她们呢。

瑞特!她呸地朝地上唾了一口,一想到这个名字就觉得不是滋味。她恨死他了!他真是太可耻了!而她竟然站在那里让他亲吻——而且还很喜欢。昨晚她一定是疯了。他真是太可恶了!

回到马车跟前,她给大家分了苹果,把剩下的几个扔到车厢后面。现在马站起来了,可是水似乎没让它恢复多少体力。它在白天看起来比昨晚更惨。它的屁股像只老牛似的朝后撅,肋骨像搓板,背上满是伤痕。给它套上缰绳的时候,斯佳丽都不敢碰着它。往它嘴里塞马嚼子的时候,她发现它一颗牙都没有了。真是老掉牙啦。瑞特偷马的时候,怎么不偷匹好点的?

斯佳丽爬上驾车座,用根胡桃树枝抽打马背。马艰难地喘息着开始朝前走,斯佳丽把它赶上了路,它走得实在太慢了,斯佳丽觉得自己步行也能不费吹灰之力超过它。哎,要是没有玫兰妮、韦德、那个婴儿和普莉西拖后腿就好了。她自己走着回家该有多快啊!哦,她干吗不跑着回家,跑着一步步离塔拉和妈妈更近。

她们离家不到十五英里了,但是照这匹老马的速度还得走一天才成,因为她得让它不时歇一歇。一整天!她低头看着耀眼的红土路,路上满是炮车和急救车轧出的坑坑洼洼。也就是说要知道塔拉是否还完好、妈妈是不是还在家,必须再等好几个小时。她还得在九月酷热的太阳下再走好几个小时。

她朝后看了看玫兰妮,玫兰妮躺在那里病怏怏的双眼紧闭,避免晒着,斯佳丽扯开帽带,把帽子扔给普莉西。

“罩着她的脸。这样太阳就不会照着她的眼睛了。”这样,斯佳丽毫无遮拦的头就暴露在炎炎的烈日下,她不禁想:“这么一天下来,我准会晒得像颗珍珠鸡蛋一样,长出满脸的雀斑。”

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不戴帽子或面纱在阳光下待过,也从来没有不戴手套握过缰绳,她那双尽是小圆窝窝的双手和雪白的皮肤从来都受到仔细的保护。而此时此地,她却赶着一匹老马,拉的车破得要散架,暴露在太阳之下,浑身肮脏、满身汗臭、饥饿难当,除了像只蜗牛一样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慢慢爬行以外,没别的办法可想。不过短短几个星期前,她还过着那么安全稳定的生活!不久之前,她和其他所有人还都以为亚特兰大永远都不会失陷,佐治亚州永远都不会被占领。但是四个月前出现的一朵小小的云彩酝酿成了一场猛烈的风暴,继而酿成一个狂呼怒吼的龙卷风,将她的世界横扫而去,她自己也被抛出安乐窝,扔在这片漫无人烟、鬼怪出没的荒凉之地。

塔拉是否依然是故园?还是被这场横扫佐治亚的风暴席卷而去了?

她用鞭子抽着马背,催它朝前快走,来回摇摆的车轮却让她们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朝前驶去。

空气中充满了死的气息。在傍晚的阳光下,斯佳丽熟悉的田野和树林绿油油、静悄悄的,这种非尘世的寂静让斯佳丽心中感到阵阵恐惧。她们那天经过每一所墙壁斑驳的空荡荡屋子,看到每片熏黑的废墟上竖立着孤零零像站岗一样的烟囱,都增加了斯佳丽心中的恐惧。自从前一天晚上起,她们没有看到一个活人和牲畜。见到的都是死人、死马、死骡子,倒在地上,腐烂浮肿,爬满了苍蝇,就是没有活人,也没有活动物。没有远处的牛吟,鸟叫,甚至没有微风吹动树枝。只有啪嗒啪嗒疲惫的马蹄声和玫兰妮的婴儿轻声啼哭打破这片寂静。

乡村景象仿佛中了可怕的魔法。或者比这还糟,它就像一位母亲熟悉可亲的脸,经历过临终前的痛苦后,最终恢复了平静和美丽,斯佳丽想到这儿,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她觉得曾经熟悉的树林里到处游荡着鬼魂。成千上万的人在琼斯博罗附近的战斗中死去。他们的鬼魂就在这片树林里游荡,西斜的阳光怪异地穿过一动不动的树叶,仿佛鬼魂不论敌友,都在朝马车里窥视,朝她窥视,他们的眼睛都蒙着一层鲜血和红土,目光呆滞,令人恐惧。

“妈妈!妈妈!”她低声喊道。但愿她能回到埃伦身边!但愿能够出现奇迹,让塔拉安然无恙,她可以赶着车驶过林阴车道,走进屋子,看到母亲那张和蔼温柔的脸,再次让妈妈那双能赶走恐惧的手抚摸自己,而她就抓着埃伦的裙子,把头埋进裙子里。妈妈知道该怎么做。她不会让玫兰妮和婴儿死的。她会“嘘,嘘”地赶走一切鬼魂和恐惧。但是妈妈生病了,可能已经奄奄一息了。

斯佳丽朝有气无力的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她们得赶快走!她们已经在这条没有尽头的路上爬行了整整一天,这是漫长而炎热的一天。夜晚即将降临,她们又将孤零零留在荒野上,那将意味着死亡。斯佳丽的双手已经满是水泡,她把缰绳握得更紧些,使劲抽打马背,这么一动,她本来已经酸痛的胳膊疼得像火烧一样。

但愿她能投入塔拉和埃伦的怀抱,卸下这些远非她年轻的肩膀所能承担的包袱——生命垂危的产妇、奄奄一息的婴儿、她自己饥饿的小孩和惊慌失措的黑奴,她们都指望从她这里寻求力量,寻求指引,她们都在她挺直的身躯中获得勇气和力量,而实际上她自己并不具备这种勇气,她的力量也早已消耗殆尽了。

筋疲力尽的马对鞭子和缰绳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仍然摇摇晃晃地蹒跚而行,不时地被小石子磕绊一下,踉踉跄跄仿佛马上就要摔倒。不过,当黄昏降临时她们漫长的行程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她们的马车在小路上拐过一个弯,拐上了主路。到塔拉只剩下一英里的路了!

前面隐约可见的黑黢黢桑橙树篱是麦金托什家地界的边缘。又往前走了一会儿,斯佳丽在一条两边是橡树的大道前拉住了缰绳,这条路通向老安古斯·麦金托什家的房子。她透过越来越重的暮色从两排古树间望去。到处一片黑暗。房子里和棚子里一丝光亮都没有。黑暗中,斯佳丽使劲睁大眼睛搜索,经过这么可怕的一天后,她似乎隐约辨认出熟悉的景象——两只高高的烟囱像墓碑一样矗立在已是废墟的二层楼上,破碎的窗子在墙上留下一个个黑窟窿,像盲人呆滞的眼睛。

“喂!”斯佳丽使出全身气力喊道,“喂!”

普莉西慌得伸手抓住斯佳丽,斯佳丽转过身,见普莉西的眼睛骨碌碌直转。

“别‘喂’了,斯佳丽小姐!求求你,别喊‘喂’了!”她低声颤抖地说,“还不知道回答我们的会是什么呢!”

“哦,上帝啊!”斯佳丽这么一思量,身上一阵战栗。“我的上帝啊!普莉西是对的。从这里什么东西都可能跑出来!”

她抖动缰绳,催马前行。麦金托什家的景象使她剩下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房子和她这一天早些时候路过的庄园一样,被烧成一片废墟,已经人去楼空了。塔拉只有半英里路之遥,而且也在这条路上,在军队的必经之路上。塔拉也被夷为平地了!她只会看到熏黑的砖块,还有星光照在没有屋顶的墙壁上,埃伦和杰拉尔德已经走了,妹妹们走了,黑妈妈走了,所有的黑人都走了。而且天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到处都只有这死一般的寂静。

她为什么非要不按常理,拖着玫兰妮和婴儿逃难呢?与其在烈日的酷晒下和颠簸的马车里折磨这么一天,最后死在荒无人烟的塔拉的废墟上,还不如留在亚特兰大城里等死呢。

但是阿希礼把玫兰妮托付给她照料。“照顾好她。”那美丽而令人心碎的一天,他亲吻她跟她道别,随后便一去无音讯!“你好好照顾她,好吗?答应我!”她答应了。如今阿希礼已经不在了,她为什么要让这个承诺加倍束缚自己呢?即使是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她还是痛恨玫兰妮,痛恨婴儿那打破寂静越来越微弱的哭泣声。但是她许下了诺言,现在他们都要由她管,就像韦德和普莉西归她管一样,只要她还有力气,还有一口气,就要为他们拼命斗争。她本可以把他们留在亚特兰大,把玫兰妮扔在医院不管,但是她要是这么做了,无论是在这个世界还是在阴间,她永远都无法面对阿希礼,她没法告诉阿希礼她把他的妻子和孩子扔下不管,听任他们死在陌生人中间。

哦,阿希礼!当她和他的妻儿在这条鬼影憧憧的路上艰难前行时,他在什么地方?他还活着吗?他躺在罗克艾兰监狱里是否还在思念着她斯佳丽?或者他已经在数月前死于天花,如今正和成千上百名邦联士兵一起在沟壑里腐烂?

突然,附近草丛中有个响声,几乎把斯佳丽绷紧的神经吓断。普莉西放声尖叫,吓得爬在马车上,把婴儿压在身下。玫兰妮虚弱地动了动身子,伸手想找孩子,韦德捂住眼睛,缩成一团,吓得连喊都不敢喊。然后,附近的草在笨重的蹄子下分向两边,一声低沉的吼叫灌进他们耳朵里。

“不过是条母牛而已,”斯佳丽说道,她的声音也由于惊慌变得沙哑了。“别犯傻了,普莉西。你都把孩子压坏了,还把玫荔小姐和韦德吓得够呛。”

“那是鬼。”普莉西抽搭地说,仍然把脸埋在马车里。

斯佳丽慢慢转过身,举起一直当做马鞭使的树枝抽在普莉西身上。她自己实在太疲惫,而且恐惧让她变得虚弱,再也忍受不了别人的脆弱。

“坐起来,你这个傻瓜,”她说,“免得我把鞭子在你身上打断。”

普莉西哭喊着抬起头,偷偷地朝马车边看,发现果然是头红白相间的母牛,站在那里睁着一双受惊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们。母牛又张开嘴,像是喊疼似的又叫了一声。

“它是不是哪儿在疼?这声音不像普通的牛叫。”

“我听着好像是它的奶胀哩,它需要有人给挤奶哩。”普莉西多少恢复了一点意识。“这大概是麦金托什家的牛吧,他一定是让黑人把牛赶到树林里,所以没有给北佬抓去。”

“那我们带它走。”斯佳丽立刻做出决定。“然后我们就有奶给婴儿吃了。”

“我们可怎么带牛呀,斯佳丽小姐?我们带不走牛的。而且好长时间没有给挤奶的牛也没有什么用。它的奶子都快给胀破了。所以它才叫个不停。”

“既然你这么在行,那你就脱掉衬裙,撕成条系起来,把它拴在车后。”

“斯佳丽小姐,你知道我已经一个月没穿过衬裙了,就算有也不会白白给牛用。我从来没跟牛打过交道,我怕牛怕得要死哩。”

斯佳丽放下缰绳,撩起裙子。镶着花边的衬裙是她剩下惟一还算漂亮也是惟一完好的衣裳了。她解开背心的带子,褪到脚上,用手压平柔软的亚麻褶边。这是瑞特偷越封锁线的最后一船货带回来的,是瑞特专门从拿骚给她买的亚麻衣料和花边,她缝了一个星期才做好这件衣服。可她坚决抓住裙边使劲拽,还放进嘴里用牙咬,直到衣料哗地被撕开个口子,撕成长长的一条。她狠命地咬,用两只手一起撕扯,衬裙在她手中变成一段一段布条。她的手指都磨出血了,而且还累得发抖,但她还是用手把这些布条接起来。

“把这个套在牛角上。”她吩咐道。但是普莉西畏缩不前。

“我对牛怕得要死哩,斯佳丽小姐。我从来也没跟牛打过交道。我不是种地的黑鬼,我是屋子里的使唤丫头。”

“你是个傻得要命的黑鬼。爸爸干的最糟糕的一件事就是买了你,”斯佳丽慢条斯理地说,她已经累得生不起气来了。“我要是能抬起胳膊,一定狠狠抽你一顿。”

“哦,我也说‘黑鬼’了,要是让妈妈听了一定会不高兴的。”斯佳丽不禁想到。

普莉西拼命转动眼珠子,先是偷瞧一眼女主人拉下的脸,然后又看看哀号的母牛。这两者相比之下,还是斯佳丽看起来安全些,所以普莉西抓着车帮,一动不动。

斯佳丽僵硬地从马车座位上爬下来,每动一下,肌肉都会被牵得生疼。并不是普莉西一个人对牛“怕得要死”。斯佳丽从来就怕牛,即使是最温顺的母牛在她看来也像是凶神恶煞,但是如今种种巨大的恐惧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她头顶的时候,没时间屈服于这种芝麻大的小恐惧。幸亏这头牛脾气温和。它身上疼痛正向人类寻求陪伴和帮助,斯佳丽拿着衬裙做的绳索向它的角套去,它没有任何威胁动作。斯佳丽用已不听使唤的指头尽可能牢固地把绳子的另一端系到马车后。然后她自己转身准备走回车座,这时一阵巨大的疲惫向她袭来,她身子左右摇摆,她赶快抓住车帮,以免摔倒。

玫兰妮睁开眼,看到斯佳丽站在她身边,便低声问:“亲爱的,我们到家了吗?”

家!听到这个字,两行热泪涌上斯佳丽的眼睛。家。玫兰妮还不知道家没有了,她们孤零零留在一个狂乱的世界里,举目无亲。

“不,还没到呢,”斯佳丽的嗓子哽咽了,她尽量温柔地说,“不过我们很快就到了。我刚刚找到头母牛,你和孩子很快就有奶喝了。”

“我可怜的孩子。”玫兰妮低声说,她伸出一只虚弱的手慢慢伸过去想摸孩子,可是没够着。

斯佳丽使出浑身力气才爬上马车,一坐回去,就立刻抓起缰绳和马鞭。马儿低着头,没精打采地站在那里,不想举步。斯佳丽狠心挥动鞭子。她希望上帝能原谅她这样伤害一匹疲倦不堪的生灵。即使上帝不原谅她,她也不会感到抱歉。毕竟,塔拉就在前面,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就到了,马要是在车辕里倒下,就让它倒下吧。

马终于缓慢地迈开步子,马车吱扭吱扭作响,那头母牛每走一步就哞哞叫一声。牲畜痛苦的叫声折磨着斯佳丽的神经,直到她都想要停下车去解开它的绳子。如果塔拉空无一人,这头母牛对她们有什么用呢?她自己不会挤牛奶,而且即使她会,那牛十有八九也会朝碰它酸胀乳房的人撂一蹄子。但是她既然已经有了这条牛,那她最好还是留着它。如今她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是一无所有了。

当她们最终到达一个小斜坡的底下时,斯佳丽的眼睛变得模糊了,过了这道坡就是塔拉了!紧接着,斯佳丽的心不由下沉。这匹衰弱的老马是无论如何也爬不上这个坡的。在以前,斯佳丽骑着她那匹快腿小母马疾驰而上的时候,这个坡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那么徐缓。她简直不能相信从上次见它以来,这个坡会变得这么陡峭。老马拉着那么重的车,绝不可能爬上去。

斯佳丽拖着疲惫的身子下了车,伸手拉住马笼头。

“下来,普莉西,”她命令道,“让韦德也下来。要么抱着他,要么让他自己走。把婴儿放在玫兰妮小姐身边。”韦德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斯佳丽从他的啜泣中听得出他在说:“黑……黑……韦德害怕!”

“斯佳丽小姐,我走不动。我的脚给磨出了泡,鞋也磨坏了,而且我跟韦德也没多重,要不……”

“下来!要不我就把你拖下来!到那时候我可要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个黑黢黢的地方。快下车,快!”

普莉西呜咽起来,偷眼瞧瞧路两边黑黢黢的树木,如果她下了马车,这些树仿佛会伸出手来抓走她。但是她还是把婴儿放在玫兰妮身边,爬下了马车,然后又伸手把韦德抱了出来。韦德缩在他的小保姆身边,仍旧不停地抽噎。

“让他别哭了。我真受不了。”斯佳丽一边说,一边拉着笼头,让马勉强起步。“韦德,做个男子汉,别哭了,要不我这就过去扇你个嘴巴。”

斯佳丽的脚脖子在黑黢黢的路上扭得生疼,于是她恶狠狠地想,上帝干吗要创造出小孩来呢——又帮不上人的忙,总哭哭啼啼惹人讨厌,而且还总是要人照顾、碍手碍脚。当她筋疲力尽的时候,根本顾不上同情吓坏了的小孩,韦德被普莉西拽在身边,一边小跑,一边抽鼻子,斯佳丽觉得生下他只是徒增烦恼,而且她生出了一种困惑——自己怎么会嫁给查尔斯·汉密尔顿?

“斯佳丽小姐,”普莉西一面低声说,一面抓住了女主人的胳膊,“我们还是别去塔拉了吧。他们都不在那儿了。他们都走了。说不定他们都死了——妈妈和所有的人都死了。”

听普莉西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斯佳丽勃然大怒,她甩开普莉西的手。

“那让我拉着韦德。你就坐在这里一直待着吧。”

“不,小姐!不,小姐!”

“那就闭嘴!”

马走得多慢啊!从它嘴里流出的口水滴在斯佳丽的手上。她的脑海中响起了以前曾经和瑞特一起唱过的一首歌,她只记得一句词,其余的都想不起来了:

累人的重担,还得再熬几天……

“还得再熬几步,”斯佳丽在心里一遍遍地唱,“累人的重担,还得再熬几步。”

她们终于登上了坡顶,前面就是塔拉庄园的橡树林,黑压压的一片耸立在越来越黑的天空下。斯佳丽慌忙远眺,看有没有灯光。但是一点光都没有。

“他们走了!”她心里暗说,胸中像是压了一块冷冰冰的铅。“走了!”

她将马头转向通往房子的车道,头顶上方树冠相连的衫树将她们笼罩在午夜一般的黑暗中。斯佳丽使劲从这条黑暗的隧道中看去,她看到前面——她真的看到了吗?是不是她疲劳的双眼看走眼了?朦胧中她看到塔拉庄园白色的砖墙。家!家!亲爱的白色砖墙,飘动的窗帘,宽阔的门廊——难道这一切都在前面的幽暗中?还是怜悯的夜色隐藏起与麦金托什家一样骇人的景象?

通往家的车道仿佛有数英里之遥,尽管斯佳丽使劲用手牵着马朝前走,但是马的步伐还是越来越慢了。斯佳丽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搜索。房子的屋顶似乎还是完整的。是真的呢,还是……不,这不可能。战争不会放过任何东西,即使能够屹立五百年的塔拉也不会例外。战争不可能放过塔拉的。

慢慢的,朦朦胧胧的轮廓开始化作具体的形状。斯佳丽牵着马加快了脚步。透过黑暗,白色的砖墙确实在那里,而且并没有被烟熏黑。塔拉庄园逃过劫难了!家啊!斯佳丽扔下马笼头,跑完最后几步,朝前扑过去,迫不及待地要把墙拥抱在怀里。此刻,她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漆黑的门廊,站在台阶上。塔拉并非一座空宅。家里有人!

从她喉咙里涌上一声欢呼,但是却没有发出声来。屋子里太黑太安静了,那个影子既没动也没喊她的名字。什么地方出岔子了?什么地方出岔子了?塔拉虽然安然无恙地矗立在那里,但是却笼罩着和遭了难的整个乡间同样的怪异的寂静。接着那个影子动了。它僵硬而缓慢地走下了台阶。

“爸?”斯佳丽沙哑地轻轻叫了一声,她几乎不相信真是他。“是我,凯蒂·斯佳丽。我回家来了。”

杰拉尔德朝斯佳丽走了过来,安静得像个梦游者,拖着一条僵硬的腿。他走到斯佳丽面前,眼神迷离恍惚,仿佛觉得斯佳丽是梦中景象的一部分。他伸出一只手放在斯佳丽肩上。斯佳丽感到这只手在颤抖,颤抖得仿佛他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女儿,”他费力地说,“女儿。”

说完,他便不作声了。

“怎么……他怎么老成这样了!”斯佳丽想到。

杰拉尔德的肩膀佝偻了。斯佳丽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杰拉尔德以前那种意气风发、精力充沛的劲儿已经荡然无存,那双盯着斯佳丽的眼睛几乎和小韦德一样充满了恐惧。如今他已经成了个小老头,彻底垮了。

一下子,对许多事情一无所知的恐惧从黑暗中“呼”地跳了出来,摄住了斯佳丽,她只能站在那里,看着杰拉尔德,一连串的问题涌上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从马车上又传来微弱的啼哭声,杰拉尔德似乎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那是玫兰妮和她的孩子,”斯佳丽轻轻地很快说道,“她病得很厉害——我就把她带回家来了。”

杰拉尔德把手从斯佳丽肩膀上拿下来,挺直了肩膀。他慢慢地走向马车时,显出昔日塔拉庄园老主人欢迎客人的模样,但是如今却只有幽灵般一个空壳,而且仿佛他说的话也是从模糊的记忆中挖掘出来的。

“玫兰妮,我的侄女!”

玫兰妮的声音含糊不清,低声作答。

“玫兰妮侄女,这就是你的家。十二橡树庄园已经被烧了。你得跟我们待在一起。”

想到玫兰妮连续吃了那么多苦,斯佳丽必须得采取行动。她又回到了现实中,必须把玫兰妮和婴儿放到一张柔软的床上,还得为她做那些能够完成的琐碎的事情。

“她得有人抬,她没法走路。”

这时响起一阵拖着脚走路的声音,然后一个黑色的人影出现在前厅的门洞。波克跑下了台阶。

“斯佳丽小姐!哦,斯佳丽小姐!”他放声喊着。

斯佳丽紧紧抓住他。波克是塔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像这白砖和凉亭一样令人感到亲切!波克笨拙地拍着斯佳丽,一边哭着说:“真是太高兴了,你回来了!真是太……”她感到他的眼泪滴在了她的手上。

普莉西也放声哭了起来,一边语无伦次地咕囔:“布克!布克!亲爹呀!”小韦德见大人们都哭了,也壮着胆开始抽噎:“韦德渴!”

斯佳丽指挥大家。

“玫兰妮小姐和婴儿还在马车上。波克,你得非常小心地把她抬到楼上,安顿到后面的客房。普莉西抱着小宝宝,带着韦德进屋去,给韦德倒杯水喝。波克,黑妈妈在家吗?告诉她我需要她。”

斯佳丽一副命令口吻,波克顺从地走到马车旁,在后车板上小心摸索着,把玫兰妮半抱半拖从她躺了数十小时的羽绒被上托起来,玫兰妮呻吟了几声,波克有力的臂膀把她抱住,她的头像个小孩似的垂在他的肩膀上。普莉西抱着婴儿,拉着韦德,跟在他们身后走上宽阔的台阶,消失在漆黑的走廊里。

斯佳丽伸出淌血的手指,急忙抓住父亲的手。

“她们都好点了吗,爸?”

“闺女们都快好了。”

两人一时没说话,沉默中,一个可怕的念头让人不敢说出来。她不敢开口,不敢说出口。她咽了口唾沫,接着又吞咽了一下,忽然觉得口干舌燥,仿佛喉咙给堵死了。塔拉寂静得让人恐惧,难道这个谜底就是母亲?这时候,杰拉尔德开口了,好像在回答她心中的疑问。

“你母亲……”他一开口就停顿下来。

“母亲?”

“你母亲昨天死了。”

斯佳丽紧紧搀着杰拉尔德的胳膊,摸索着走进宽敞的走廊,里面一片漆黑,但斯佳丽对它了如指掌。她绕过一把把高背椅,躲开空荡荡的枪架,从香炉腿旧橱柜旁经过,凭直觉走进房子后面那间小账房。以前埃伦总是坐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算账。斯佳丽确信,她走进那间屋子,妈妈一定还坐在写字台前,她会抬起头,停下手中的羽毛笔,带着馥郁的芳香站起身,裙裾窸窣着上来迎接旅途劳顿的女儿。尽管爸爸像只学舌的鹦鹉一遍又一遍反复说:“她昨天死了……她昨天死了……她昨天死了。”可埃伦不会死。

奇怪的是,她这会儿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觉得浑身疲惫,四肢像绑着沉重的铁链,还觉得饿,饿得两腿瑟瑟发抖。待会儿再去想妈妈吧。现在她得先把妈妈撇在脑后,否则她准会像杰拉尔德那样,变得痴痴呆呆,要么就像韦德似的哭个没完没了。

波克从宽阔的楼梯上摸黑朝他们走来,像只怕冷的野兽奔向火堆似的,急匆匆来到斯佳丽身边。

“灯呢?”斯佳丽问道,“屋里干吗这么黑,波克?拿蜡烛来。”

“他们把蜡烛都拿走了,斯佳丽小姐,只剩了一截我们晚上找东西才用,也快用完了。黑妈妈把布条捻成灯绳浸泡在一盆猪油里当灯使,用来服侍卡丽恩小姐和苏埃伦小姐。”

“把那截剩下的蜡烛拿来,”斯佳丽命令,“把它拿到妈妈的……拿到账房来。”

波克啪嗒啪嗒走进餐厅,斯佳丽摸索着走进那间漆黑的小屋,颓然倒在沙发上。她父亲的手臂仍然挎在她的胳膊上,像天真的孩子或年迈的老人那样无能为力,把自己交付给别人,处处指望别人帮助。

“他老了,又老又乏。”斯佳丽又一次这么想到,可她暗自觉得奇怪,自己对此竟然无动于衷。

一簇光亮摇曳着投进屋里,波克走进屋子,手中高举半枝黏在碟子上的蜡烛。黑暗的巢穴有了生气:他们身下塌陷的沙发、高耸的写字台仿佛能挨着天花板、写字台前面妈妈那把精雕细琢的椅子、一排排分类格里仍然装满了妈妈用娟秀的字体书写的文件、地上的旧地毯——一切都保持着原样,只是埃伦不在了,再闻不到她身上那种淡淡的美人樱香袋散发的清香,再看不见她那吊眼梢了。斯佳丽感到心里隐隐作痛,仿佛一道深深的伤口让神经都变得麻木,麻木的神经在顽强挣扎,要恢复感觉。但她现在不能纵情悲哀,这辈子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痛定思痛。但是,现在不行!上帝啊,现在千万别让我失声痛哭!

斯佳丽望着杰拉尔德油灰色的脸孔,她平生头一回发现他没刮胡子,一向红润的脸上长满了银灰色的胡子碴儿。波克把蜡烛放在蜡台上,走到斯佳丽身边。斯佳丽觉得,假如波克是只狗,准会把嘴搭在她腿上,然后呜呜叫着要人抚摩它的头。

“波克,这儿还有多少黑人?”

“斯佳丽小姐,那些狼心狗肺的黑鬼们都跑了,有的还是跟北佬跑了的,也有的——”

“那剩下多少?”

“就我,斯佳丽小姐,还有黑妈妈。她整天都在服侍两位年轻的小姐。还有迪尔西,她现在正在楼上和两位小姐在一起。就我们三个,斯佳丽小姐。”

原先一百多个黑人,现在“就我们三个”。斯佳丽费力地扭动酸痛的脖子,把头抬了起来。她知道自己必须要保持平和的语气。让她自己都奇怪的是,她的话听起来既从容又自然,仿佛从来没有过战争,而自己好像招招手就会有十来个黑奴过来服侍。

“波克,我饿了。家里有什么吃的吗?”

“没有,小姐。全都给他们拿走了。”

“那么菜园呢?”

“他们把马放到菜园里去了。”

“难道连种在山坡的红薯也没了?”

波克厚厚的嘴唇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斯佳丽小姐,我把红薯给忘了。我想它们一定还在呢。那些北佬从来没种过地,把那当成草根了……”

“月亮就要出来了。你出去给我们挖点烤来吃。没有玉米面?没有一点儿干豆子?没有鸡?”

“没有,小姐。没有,小姐。他们在这儿没吃完的鸡,都拴在马鞍上给带走了。”

他们……他们……他们……“他们”干的事儿到底有完没完?杀人放火还嫌不够?他们打劫一空不说,还想把当地的妇女、儿童和可怜的黑人统统饿死?

“斯佳丽小姐,我们还有些苹果,黑妈妈给藏在地窖里了。我们今天吃的就是苹果。”

“那你挖红薯前先拿几个过来吧。波克,我……我……头晕得厉害。酒窖里还有酒吗?哪怕有点黑莓酒也好。”

“哦,斯佳丽小姐,酒窖可是他们先去的地方。”

饥饿、睡眠不足、筋疲力尽和沉重的打击混合在一起向斯佳丽袭来,她感到一阵恶心,不得不紧紧抓住雕刻成玫瑰状的沙发扶手。

“没有酒。”她闷闷地说,想起以前酒窖里堆放着一排排看不到尽头的酒瓶。突然,她的记忆萌动了。

“波克,爸埋在葡萄架下装在橡木桶里的玉米威士忌呢?”

又一丝微笑掠过波克黑黝黝的脸,笑容中包含着高兴和钦佩。

“斯佳丽小姐,你真是了不起的孩子!我早就把那桶酒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斯佳丽小姐,那种威士忌不好喝。它才埋了不到一年,而且小姐们也不适合喝威士忌啊。”

黑人就是傻!他们自己永远都不会动脑子想,总得别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做。北佬竟然要解放他们。

“这会儿小姐正需要呢,爸爸也要。快去吧,波克,把它挖出来,给我们拿两个杯子、一点儿薄荷和糖,我来调一杯凉薄荷酒。”

波克脸上出现了责备的神情。

“斯佳丽小姐,你知道,塔拉庄园已经很长时间没糖了。他们的马把所有的薄荷都吃光了,杯子也都让他们砸了。”

“如果他再说一次‘他们’,我就要尖叫了。我再也受不了啦,”斯佳丽自忖道。接着她说:“好吧,那就快去把威士忌取来,要快。我们就喝不加薄荷不加糖的。”波克刚转过身,她又说:“等一下,波克。要做的事太多了,我都理不出个头绪了……哦,对了,我带回一匹马和一头母牛,牛得赶紧挤奶,马得松开缰绳,喂点水。去告诉黑妈妈照看一下母牛。让她无论如何想办法把牛养起来。玫兰妮小姐的小宝宝要是再吃不上东西的话会给饿死的,还有……”

“玫荔小姐她不能……?”波克小心翼翼打住话头。

“玫兰妮小姐没奶水。”上帝啊,要是给妈听到这话非得晕过去不可!

“好吧,斯佳丽小姐,我们家迪尔西会给玫荔小姐的宝宝喂奶,我们家迪尔西自己也刚刚生了个娃娃,她的奶多得足够喂两个娃娃。”

“你们又添了一个孩子,波克?”

孩子,孩子,孩子。上帝干吗创造这么多孩子呀?哦,不,不是上帝创造出来的,是没头脑的人生出来的。

“是的,小姐,是个又胖又壮的黑男孩。他……”

“告诉迪尔西别守着我那两个妹妹了,我会照料她们的。让她去照料玫兰妮小姐的小宝宝,再好好服侍玫兰妮小姐。让黑妈妈去照看一下那头母牛,把马牵到马厩里。”

“马厩没了,斯佳丽小姐。他们把它拆了当柴烧。”

“别再对我说‘他们’做过什么了。告诉迪尔西去照料玫兰妮小姐和孩子。你嘛,波克,去把威士忌挖出来,然后再挖点红薯。”

“但是,斯佳丽小姐,我没亮可怎么挖呀?”

“你难道不会找根柴火用吗?”

“这儿没有柴火……他们……”

“自己想点办法……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但是把那些东西挖出来,而且要快。现在就去,快。”

听到斯佳丽的口气变粗,波克赶忙走出屋子,把斯佳丽和杰拉尔德两个人留在屋里。斯佳丽轻轻捶打着杰拉尔德的腿。她注意到,原先骑马练出来的两条结实大腿现在都萎缩了。她必须让父亲脱离麻木状态,可她又不能询问妈妈的事情。那得等以后,等她能受得了的时候再说。

“他们为什么没有放火烧塔拉?”

杰拉尔德瞪着看了她一会儿,仿佛没有听到她的问话,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他费力地说,“他们把这里当做司令部。”

“北佬……用这座房子?”

她顿时感到自己心爱的墙壁被人玷污了。因为埃伦曾经住在这座房子里,所以对斯佳丽来说这房子是神圣的,然而那帮人……那帮人……竟敢住在这里。

“他们是在这里待过,我的女儿。他们来之前,我们就看到河对岸的十二橡树庄园浓烟滚滚。不过,霍妮小姐和印第亚小姐,还有几个黑奴已经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们也不替她们担心。但是我们没法去梅肯。你的两个妹妹生病了……还有你妈……所以我们走不了。我们的黑奴跑了……我也不知道他们跑到哪儿去了。他们还偷走了马车和骡子。黑妈妈和迪尔西,还有波克……他们没跑。你妹妹……你母亲……我们没法挪动她们。”

“嗯,嗯。”他现在可不能说起妈妈。说点其他什么都行。说谢尔曼将军本人曾经用过这间屋子,说他把妈妈的账房当做司令部。说其他什么都行。

“当时北佬正朝琼斯博罗进攻,要切断铁路线。他们从河那边来到大路上,有成千上万的人,大炮和马匹也是成千上万。我去前门廊见他们。”

“哦,好样的小个子杰拉尔德!”斯佳丽心里不禁为父亲感到骄傲,想想吧,杰拉尔德在塔拉庄园的台阶上面对敌人,仿佛不是一个人面对一支军队而是身后有一支军队在做他的后盾。

“他们让我离开,说他们要烧房子。我说除非把我也一起烧了。我们不能离开……你的两个妹妹还有你妈都在……”

“然后呢?”他难道非得把话题转到埃伦身上吗?

“我告诉他们屋里有人生病了,是伤寒,挪动她们等于要了她们的命。他们要烧就把我们一起烧死吧。我哪儿也不去,决不离开塔拉……”

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四周的墙壁,停下不说了,斯佳丽明白,众多爱尔兰祖先站在杰拉尔德身后,他们死在自己仅有的几亩田地上,宁可战斗到最后,也不愿离开家园,他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谈情说爱,在这里辛勤耕作,在这里生儿育女。

“我说他们要烧房子除非把三个垂死的女人一起烧死。但是我们决不离开。那个年轻的军官是个……是位绅士。”

“北佬会是绅士?你怎么会这么说,爸!”

“他是位绅士。他骑马走了,很快带着一名上尉军医返回来,那名军医给你两个妹妹和你母亲诊断了病情。”

“你让一个该死的北佬进了她们的房间?”

“他有吗啡。我们什么也没有。是他救了你的妹妹。苏埃伦当时已经大出血。那大夫为人和善而且医术高明。他向上司报告这里有病人,他们就没烧这幢房子。一位将军和他的几个手下住了进来,他们占用了所有的房间,只剩下病人住的那间。士兵们……”

他再次打住,好像说话太累,需要歇歇才能接着说。他那短短粗粗的下巴深深陷进胸前一棱棱松弛的肉褶里。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接着说下去。

“他们在房子周围到处扎营,棉花地里、玉米地里,无处不在。牧场上都因为到处是他们的人而变成了一片蓝色。那天晚上点起的营火有上千处。他们拆了篱笆,用它们烧火做饭,他们还把谷仓、马厩和熏肉房也都拆了。他们把牛、猪、鸡都杀了,甚至把我的火鸡也杀了。”这么说,杰拉尔德那些宝贝火鸡也没了。“他们什么都拿,甚至连照片都不放过……还有一些家具和瓷器……”

“银器呢?”

“波克和黑妈妈把银器藏了起来……藏在井里吧……我现在记不清了。”杰拉尔德的声音有点不耐烦。“然后他们就从这儿……从塔拉指挥打仗,到处一片乱糟糟,士兵来来往往、吵吵闹闹。后来,大炮在琼斯博罗打响了,那声音听着像打雷,连你两个生病的妹妹都能听到,她们不停地说:‘爸,让雷别打了。’”

“那……那妈妈怎么样?她知道北佬住在我们家吗?”

“她一直什么都不知道。”

“感谢上帝。”斯佳丽说。妈妈没受这份儿罪。妈妈什么都不知道,也听不到敌人就在楼下的屋子里,听不到琼斯博罗的枪炮声,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付出心血的土地已经给北佬践踏了。

“我也没见过几个北佬,因为我一直待在楼上和你的妹妹们与母亲在一起。我见到最多的就是那位军医。他人很好,非常和善,斯佳丽。他每天照顾完伤员后,就会上来看看你妹妹们与你母亲。他甚至还留下些药品。他们的军队开拔前,他告诉我你的两个妹妹会好起来的,但是你母亲——她身体太虚弱了,他说,身体已经虚弱得熬不过去了。他说她已经把自己的力气都用光了……”

谈话陷入了沉默,斯佳丽仿佛看到了母亲生命中最后几天的样子,她身体瘦弱,却是塔拉的精神支柱,她照顾家人,辛勤工作,自己废寝忘食,却让其他人都吃好睡好。

“然后他们就开拔了。然后他们就开拔了。”

杰拉尔德半天没出声,一会儿摸索着寻找女儿的手。

“我真高兴你回家来了。”他简单地说。

从后门廊传来擦脚底的声音。可怜的波克四十年来已经训练出进屋前把鞋底擦干净的习惯,即使在这种时候也忘不了。他仔细拿着两个葫芦走进屋,葫芦上滴下的烈酒在他进来前已经飘香入室了。

“我给洒了不少,斯佳丽小姐。把酒从桶里倒进葫芦可真不容易。”

“没关系,波克,谢谢你了。”她从波克手中接过湿湿的葫芦,呛人的酒味让她不禁皱起了鼻子。

“喝点这个,爸。”她说着把装威士忌的奇怪容器递给他,然后从波克手中接过第二个装着水的葫芦。杰拉尔德像个听话的孩子,举起葫芦,大口吞咽,发出很大的声音。斯佳丽又把水递给他,他却摇了摇头。

斯佳丽从杰拉尔德手中取过威士忌送到自己嘴边,她看到杰拉尔德的目光追随着她,眼中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我知道,大家闺秀是不喝烈性酒的,”她简短地说,“但是今天我可不当大家闺秀,爸,而且今天晚上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她把酒葫芦斜过来,深吸一口气,迅速吞下去。令人发烧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把她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吸了口气,再次举起酒葫芦。

“凯蒂·斯佳丽,”杰拉尔德说道,自从回来后,斯佳丽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威严口吻。“够了。你不懂酒性,这酒会让你喝醉的。”

“喝醉?”她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喝醉?我倒希望它能让我醉了呢。我希望自己能醉倒,把这一切全忘掉。”

她又喝了起来,一股热流在血管里慢慢流淌,不知不觉流遍了全身,最后连手指尖都感到火辣辣的。这种温暖的火焰流遍全身感觉真妙!它似乎穿透了她那冰封的心,使力量重新回到了她的体内。看到杰拉尔德脸上困惑难过的神情,斯佳丽拍拍父亲的膝盖,努力挤出一个曾经深得他欢心的大胆微笑。

“这种酒怎么会让我喝醉呢,爸?我可是你的女儿呀。我难道没有从您那儿继承克莱顿县最沉稳的头脑吗?”

杰拉尔德看着斯佳丽那张疲惫的脸,几乎笑了起来。威士忌也让他振作了一些。她又把酒递给他。

“你再喝一口吧,然后我送你上楼睡觉。”

斯佳丽停了下来。怎么,这可是她对韦德的说话口气,她怎么能对父亲这么说呢。这是对长辈的不敬。但是杰拉尔德却把她的话听进去了。

“没错,送你上床睡觉,”斯佳丽轻松地补充说。“再让你喝一口,也许把葫芦里剩下的酒都给了你,然后让你睡觉。你得好好睡一觉,凯蒂·斯佳丽在这儿呢,所以你什么也不用担心。喝吧。”

他顺从了,又喝了一口,斯佳丽把胳膊伸到他的胳膊下,扶他站起来。

“波克……”

波克一只手拿着酒葫芦,另一只手搀着杰拉尔德的胳膊。斯佳丽举起点着的蜡烛,三个人慢慢地走进了黑黢黢的走廊,登上弧形楼梯,朝杰拉尔德的房间走去。

苏埃伦和卡丽恩的屋子里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两人合睡在一张床上,不断地辗转反侧,梦中还嘟嘟囔囔说胡话。布条捻成灯芯浸泡在猪油里做成油灯,便是屋里惟一的亮光。斯佳丽第一次打开房门,屋里浑浊的气味几乎把她熏倒,屋子里窗户紧闭,空气里弥漫着病房的气味、药物的气味和猪油的恶臭。大夫可能说过,新鲜空气对病人来说是致命的,但是要是让她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她要么得呼吸新鲜空气,要么非得闷死不可。她把三扇窗户统统推开,橡树和土地的气味飘了进来,但是这点新鲜空气却一时难以吹散屋里的恶臭,这间屋子已经门窗紧闭了好几个星期。

卡丽恩和苏埃伦脸色苍白憔悴,昏昏然似睡非睡,醒了就睁大眼睛,嘴里还嘟嘟囔囔说着胡话。她们俩躺在那张有四根床柱的大床上,就是在这张床上,在过去的美好日子里,她们姐妹三个挤在一起说悄悄话。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窄窄的法国皇室风格的空床,两头都有卷边雕饰,是埃伦从萨凡纳带来的陪嫁。埃伦病倒时就躺在这张床上。

斯佳丽坐在两个妹妹身边,木然地望着她俩。威士忌在饿了好长时间的空腹里跟她玩起了恶作剧。她的两个妹妹时而看起来很遥远很渺小,她们语无伦次的声音传到她耳朵里就像虫子叫。她们时而变成庞然大物,仿佛闪电般朝她扑过来。斯佳丽太累了,累到了极点。她要是能躺下,准能一连睡上好几天。

斯佳丽真希望能倒头就睡,醒来时发现埃伦轻轻摇着她的胳膊对她说:“不早了,斯佳丽。你可不能懒成这样。”但是妈妈永远也不会这么照顾她了。要是埃伦活着多好!要是有人像埃伦那样,年纪比她大、见识比她广、精力比她充沛,能让她寻求帮助,那该多好!她可以把头靠在那人的腿上,能把自己肩负的重担交付给那个人承担,要是那样该多好!

门轻轻打开了,迪尔西走进来,胸前抱着玫兰妮的小宝宝,手中拿着装威士忌的那个酒葫芦。透过冒烟摇曳的灯光看去,迪尔西似乎比斯佳丽上次见到时瘦了一些,脸上的印第安特征更加明显了。高高的颧骨愈发突出,鹰钩鼻也更弯了,古铜色的皮肤泛着光泽。她穿着褪了色的印花布衣服,前襟一直开到腰间,露出两只硕大的古铜色乳房。玫兰妮的婴儿紧紧地贴在迪尔西身上,苍白稚嫩的小嘴贪婪地吸着黑黑的乳头,两只小拳头抵着她柔软的皮肤,就像一只小猫蜷缩在母猫温暖的皮毛中。

斯佳丽颤巍巍地站起来,一只手搭在迪尔西的胳膊上。

“你能留下真是太好了,迪尔西。”

“我哪能跟那些下流黑鬼跑掉呢,斯佳丽小姐?你爸爸对我那么好,把我买下来,还买下我家小普莉西,你妈妈心地也那么好。”

“坐下,迪尔西。小宝宝挺能吃的吧?玫兰妮小姐怎么样了?”

“娃娃没事儿,就是饿了。反正我有的是奶,再饿的孩子也能喂饱。玫兰妮小姐也没事儿,她会活下来的,斯佳丽小姐。你放心吧,像她这种样子的我见多了,白人黑人都有。她只是累坏了,又太担心,生怕这个孩子出事。不过我已经让她安定下来,给她喝了点这里面剩下的酒,现在她已经睡了。”

这么说全家人都喝过这玉米威士忌了!斯佳丽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恐怕该让小韦德也喝一点儿,看能不能治好他打嗝的毛病。——玫兰妮不会死。如果阿希礼能活着回来……不,她还是以后再想这些吧。有这么多事要考虑——以后吧!有这么多事要解决——要自己拿主意。要是她能把该办的事情无限期推迟该多好!突然,一阵吱吱扭扭的声音和有节奏的“扑哧——扑哧——”的声音打破了屋外的寂静,把斯佳丽吓了一跳。

“那是黑妈妈在打水,准备给两位小姐擦身子呢。她们得常常洗澡。”迪尔西解释道,把酒葫芦放在桌子上,插在药瓶和玻璃杯子之间。

斯佳丽失声笑了。绞水的井辘轳声她从小就熟悉,如今竟然会吓得她魂飞魄散。斯佳丽笑的时候,迪尔西却不动声色地盯着她,脸上保持着庄重神情,但是斯佳丽觉得迪尔西心里明白。斯佳丽又重新坐在椅子上。要是能脱掉她的紧身衣,摘掉卡脖子的衣领,还有灌满沙子的鞋就好了,她的脚已经给磨得到处起泡了。

辘轳吱扭吱扭响,井绳慢慢拉上来,随着每一个响声水桶离井口越来越近。马上就要见到黑妈妈了,那可是埃伦的保姆,也是她的保姆呀。斯佳丽安静地坐着,什么都不想,这时婴儿虽然已经吃饱了奶,却因为发现找不到可亲的奶头呜呜哭闹起来。迪尔西也不出声,重新让孩子含起奶头,让他在自己怀里安静下来,斯佳丽则聆听黑妈妈拖着脚穿过后院。夜晚的空气多么静谧啊!一点点细微的声音听上去都像隆隆的雷声。

黑妈妈笨重的身躯走向门口时,楼上的过道似乎都跟着摇晃了起来。接着黑妈妈进屋了,两肩被两只沉重的木桶往下拽,慈祥的黑脸上笼罩着哀愁,就像猴子莫名其妙的忧伤一样。

黑妈妈一看到斯佳丽,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她放下水桶,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斯佳丽向她跑过去,把头埋在她宽阔、松软的胸前,这胸脯曾经抚慰过好多脑袋,有黑的,也有白的。斯佳丽心想,总算还有点稳定可靠的东西,往日生活中还有些东西没有变。但是黑妈妈一说话,一下就驱散了她这种幻觉。

“黑妈妈的孩子回家了!哦,斯佳丽小姐,如今埃伦小姐已经躺进坟墓,我们可怎么办呢?哦,斯佳丽小姐,我就盼着能跟埃伦小姐一起死!没有了埃伦小姐,叫我可怎么活。如今除了痛苦和倒霉的事,什么都没了。只有累人的重担,宝贝,只有累人的重担。”

斯佳丽把脑袋紧紧地贴在黑妈妈胸前,最后几个词引起了她的注意,“累人的重担”。这几个词不就是整个下午一直在她心中萦绕不去的那几个词吗?它们在她脑海中单调地反复出现,让她恶心地都想吐。现在她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记起这首歌剩下的词:

还得再挑几日,这艰难的重担!

眼见它一天重似一天!

还得再挑几日,脚步越来越艰难……

“眼见它一天重似一天”,这句歌词又钻进她疲惫的脑袋。她的担子永远不会减轻吗?回到塔拉来难道不是意味着可以放下重担,难道要扛起更重的担子吗?她从黑妈妈怀中抽出手,拍了拍那张满是皱纹的黑脸。

“宝贝,瞧你的手!”黑妈妈抓住斯佳丽那双小手,瞧着上面的水泡和擦伤,满脸的惊愕和责备神色。“斯佳丽小姐,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是不是大家闺秀只要看她的手就知道——哎哟,你的脸也晒黑了!”

可怜的黑妈妈,尽管战争和死亡刚从她头上掠过,她还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再过一会儿,她肯定该说年轻小姐们要是手上长水泡、脸上长雀斑,一定找不到如意郎君,于是,斯佳丽抢先转移了话题。

“黑妈妈,我要你说说我妈妈的事。听爸爸说让我受不了。”

黑妈妈弯腰把水桶提起,眼泪从她眼中流下来。她静静地把水桶拎到一边,掀开被单,开始把苏埃伦和卡丽恩的睡衣往上撸。斯佳丽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地打量两个妹妹,看到卡丽恩穿的一件睡袍,虽然干净却已破烂不堪,苏埃伦则裹在一件旧晨衣里,棕色亚麻布料,下面还镶着好多爱尔兰式花边。黑妈妈一边默默地流着眼泪,一边给两个骨瘦如柴的姑娘擦身体,用一块从旧围裙上扯下来的布条充当毛巾。

“斯佳丽小姐,这都得怪斯莱特里一家,就是斯莱特里家那些讨厌、混账、下流的穷白佬害死了埃伦小姐。我一次次地告诉她,为那些讨厌鬼做事没个好,但是埃伦小姐一向乐于助人,而且心肠也太软,她对求她帮助的人从来都不会说个不字。”

“斯莱特里家?”斯佳丽问道,她感到非常奇怪。“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呀?”

“他们先害上那该死的病。”黑妈妈用破布条指指两个裸着身子的姑娘,布条上淋下的水滴到了床单上。“老斯莱特里的女儿埃米先病倒了,斯莱特里太太急忙来找埃伦小姐,她一遇到麻烦总是这样。她干吗不自己照看自己的孩子呢?埃伦小姐已经够忙了,但她还是去照看埃米了。埃伦小姐自己身体也不很好,斯佳丽小姐。你妈她身体不好已经有一阵子了。又没有什么好吃的,地里长的全让拿去当了军粮。埃伦小姐吃得跟小鸟一样少。我告诉她多少回,让她别管那些穷白佬,可她就是不听我的。然后,就在埃米要好起来的时候,卡丽恩小姐也得了这种病倒下了。是啊,伤寒会沿着大路飞,把卡丽恩小姐给逮着了,接下来,苏埃伦小姐也病倒了。于是埃伦小姐就得照料她们俩。

“大路上一直在打仗,北佬都打到了河对岸,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每天晚上都有种地的黑人逃跑。我都要发疯了。可是埃伦小姐仍旧跟没事儿似的。她只是非常担心两位小姐的病,因为我们没有药,什么也没有。一天晚上,我们给姑娘们擦了十来次后,她跟我说:‘黑妈妈,假如灵魂也能卖的话,我愿意把我的灵魂卖了换一块冰敷在女儿头上。’

“她不让杰拉尔德先生进这间屋,也不让罗莎和蒂娜进来,只除了我,因为我以前得过伤寒。后来她也得了这病,斯佳丽小姐,我一下就看出她没救了。”

黑妈妈直了直腰,撩起围裙擦干眼泪。

“她很快就不行了,斯佳丽小姐,就连那位好心的北佬大夫也没法帮她。她一直人事不省。我一遍遍地喊她的名字,她连自己的保姆都不认得了。”

“她有没有提到我,叫过我的名字?”

“没有,宝贝。她以为自己回到了萨凡纳,还是个小姑娘。她谁的名字也没叫过。”

迪尔西动了一下身子,把睡着的孩子放在自己腿上。

“不,小姐,她叫过的。她叫过一个人的名字。”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印第安黑鬼!”黑妈妈转身威胁迪尔西说。

“别这样,黑妈妈!她叫过谁,迪尔西?是爸爸吗?”

“不是,小姐。不是你爸。那是烧棉花地的那天晚上……”

“棉花地给烧了?快告诉我!”

“是的,小姐,地给烧了。那些当兵的把大捆大捆的棉花从仓库里滚到后院,喊什么:‘快来看佐治亚最大的火堆!’然后就把它们点着了。”

存了三年的棉花——价值十五万美元——就这么化为灰烬了!

“火光把这里照得就跟白天一样——我们在屋里吓得要命,担心整个房子也会一道烧起来,当时这间屋子也亮得可以拣起地下的针。火光从窗户照进屋里的时候,埃伦小姐好像也给惊醒了,她从床上爬起来,一遍遍大声喊:‘菲利普!菲利普!’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可她喊的确实是那个名字。”

黑妈妈像变成根石柱子一样站在那里,瞪着迪尔西,但是斯佳丽把脸埋在双手中。菲利普是谁?他和妈妈是什么关系?妈妈临死前为什么会叫他的名字?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庄园的长途跋涉结束了,原本以为这条路会通向埃伦的怀抱,没想到却结束在一堵没有门窗的墙上。斯佳丽再也不能像个孩子一样在父亲的屋檐下安然入睡,让母亲的爱像一床柔软的羽绒被把她裹在里面。如今安乐窝没了,也没有可以帮她的人了。无论怎样拐来拐去,她都无法避免这条死胡同。她无法把包袱卸给其他人。她的父亲如今已变得衰老呆滞,两个妹妹正在生病,玫兰妮身体虚弱,孩子们无依无靠,黑人们对她像孩子般听话,围在她裙子周围转,都知道埃伦的女儿会像埃伦一样成为大家的避风港。

窗外,月亮初升,微弱的月光下,斯佳丽望着展现在眼前的塔拉庄园。黑人都跑了,仓库烧毁了,塔拉像淌血的躯体,也像她自己的身体,在慢慢滴着血。这就是她逃难的终点,浑身颤抖的老人、生病的妹妹、饥饿的一张张嘴巴、抓住她裙子的一双双无奈的手。在这条路的尽头,什么也没有,只有她斯佳丽·奥哈拉·汉密尔顿,可她才十九岁,不过是个拖带着孩子的寡妇。

她究竟能做些什么?佩蒂姑妈和伯尔家会让玫兰妮带着孩子去梅肯。两个妹妹身体康复后,可以去姥娘家,埃伦娘家的人会收留她们,不管他们喜欢不喜欢。她自己和父亲杰拉尔德可以去投靠詹姆士伯伯和安德鲁伯伯。

斯佳丽看着两个妹妹骨瘦如柴的身体在面前辗转反侧,身边的床单上淋着一摊摊水迹。她一向不喜欢苏埃伦。现在她更加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她从来就没喜欢过她。她也不太喜欢卡丽恩,总之她不喜欢任何生病的人。但是她们都是她的同胞,都是塔拉的一部分。不,她不能让她们在姨妈家作为穷亲戚客居一辈子。奥哈拉家的人成了穷亲戚,寄人篱下,靠嗟来之食和看人脸色度日!不,绝不能这样!

难道就没法子逃出这条死路?她疲惫的脑筋实在转动不起来。她把手举过头顶,像在水中挣扎那样划动。她拿起放在玻璃杯和瓶子中间的酒葫芦,朝里面瞅,见底下还剩有一点威士忌,因为光线太差,剩下多少她可说不准。奇怪的是她的鼻子已经感觉不到那种刺鼻的气味。她慢慢地呷着,这次这种液体的味道不再是火辣辣的,她只觉得浑身热乎乎,懒洋洋。

斯佳丽放下空葫芦,朝四下张望。一切都像一场梦——烟雾腾腾的昏暗房间、两个骨瘦如柴的妹妹、黑妈妈蹲在床边的庞大身影、古铜色雕像般的迪尔西棕色胸脯前那个熟睡的粉红色娃娃。她会从梦中醒来,再次闻到厨房里熏肉的飘香,听到黑人们的欢声笑语,听到朝田里驶去的马车吱嘎吱嘎的车轮声,还会感觉到埃伦温柔而坚定的手催她起床。

后来,斯佳丽发现已经回到自己屋里,睡在自己床上,朦胧的月光划开黑暗照进来,黑妈妈和迪尔西在给她脱衣服。勒人的紧身褡不再勒疼她的腰,她可以深呼吸了,一直吸到肺底和小腹。她觉得有人替她轻轻把长筒袜脱下来,她一边任由黑妈妈给擦洗长满水泡的脚,一边还听到黑妈妈发出令人宽慰的喃喃声。水好凉快啊,这样躺在温柔乡里真是太舒服了,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她长舒一口气,浑身放松下来,过了像是一年或两年那么长的时间,最后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月光洒在床上,屋里比先前亮了许多。

她不知道自己醉了,疲惫和威士忌让她脑袋昏沉沉的。她只知道自己离开了那副疲惫的躯体,漂浮在身体之上,这里没有疼痛、没有劳顿,她的大脑能以超人般的明亮眼光看清世界。

如今她正以一种新的眼光看待事物,在返回塔拉的那条漫长道路上,她已经把少女时代甩在身后了。她不再是一团任人捏来捏去的黏土,会印下每一种新经历。现在黏土已经变硬,变化就发生在仿佛持续了上千年的某一天中的某个时刻。今天晚上,她最后一次被人当成个孩子服侍。从现在起,她已经长成一个成熟女人,不谙世事的少女时代结束了。

不,她不能也不会投靠杰拉尔德家族或埃伦家族的亲戚。奥哈拉家的人从不接受施舍。奥哈拉家的人有事从不求人。她自己承担的责任属于她自己,因此自己就要有能挑得起这副担子的肩膀。她从目前的高度俯视,认为自己的双肩如今挑得起任何重担,她丝毫也不感到惊讶,因为她已经经历过最糟糕的情况。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抛弃塔拉;与其说这片红色的土地属于她,不如说她属于这片土地。她的根深深地扎在这片血红色的土地上,她像棉花那样从地里吸取养料。她要留在塔拉,无论如何也要把它维持下去,照料她的父亲、两个妹妹、玫兰妮、阿希礼的孩子和所有剩下的黑人。明天——对,明天!明天她要亲自把这副牛轭戴在自己脖子上。明天有许多事等着她去做。到十二橡树庄园和麦金托什家去一趟,看看他们遗弃的园子里有没有剩下点东西;到河边沼泽地去一趟,看看有没有走失的猪和鸡;再带上埃伦的首饰到琼斯博罗和拉夫乔伊,那儿一定有人愿意拿食品跟她交换。明天——明天——她的脑袋像只发条走松的表,缓缓滴答着,但是心中的想法却无比清晰。

猛然间,她自小听过的家族故事一下子变得像水晶般清澈,这些故事她那时都差不多听厌了,听得都腻了,但是却一直似懂非懂的。身无分文的杰拉尔德白手起家盖起了塔拉庄园;埃伦克服了神秘的不幸振作起来;外祖父罗比亚尔在拿破仑帝位倾覆后死里逃生,在肥沃的佐治亚海岸重建家业;外祖母的父亲普柳多姆曾在海地丛林里建立过一个小王国,后来被推翻,后来在有生之年获得萨凡纳人的尊敬。在斯佳丽的家族中,许多人参加爱尔兰的志愿军,为爱尔兰的自由进行过不屈不挠的斗争,直至被绞死,奥哈拉家族中也有人为捍卫属于他们的权利而战,直至战死在博恩河边。

所有的这些人都经历过巨大的不幸,但是都没有被压垮。帝国倾覆、造反奴隶的大刀、战争、叛乱、被放逐、财产被没收——这些都没有把他们压垮。厄运也许让他们掉了脑袋,却从来不曾摧垮他们的意志。他们从不哭天喊地,他们只会去战斗。他们会由于弹尽粮绝、精疲力竭而死,但他们决不屈服。所有这些祖先的幽灵似乎在屋子里静静地游荡,他们的血液在斯佳丽体内流淌。斯佳丽看到他们一点都不感到奇怪,这些祖先接受了命运最恶劣的礼赠,却将其打造成最美好的结果。塔拉就是她斯佳丽的命运,就是她要面对的战斗,她必须获胜。

她昏沉沉翻了个身,她的意识渐渐笼罩在一片黑暗中。祖先们真的在屋里悄悄地给她鼓励?或许这不过是她的梦中情景?

“不管是不是个梦,”斯佳丽困倦极了,喃喃自语道:“祝你们大家晚安,也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