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八十六章 审问

早晨八点钟,阿尔培像一个霹雳似的落到波香的门前。仆人早已受到吩咐,就领他到他主人的寝室里,主人正在洗澡。“怎么样?”阿尔培说。

“怎么样?我可怜的朋友,”波香答道,“我正在等待你。”

“我现在到了。我不用告诉你,波香,我相信你是守信义讲交情的,决不会向任何人谈及那件事,——不会的,我的朋友。而且,你派人来找我,就是你关切我的一种证据。所以,不要浪费时间了,告诉我吧,你能不能猜到这个可怕的打击是从哪儿来的?”

“我可以立刻用两个字告诉你。”

“但先把这个可耻阴谋的一切细节讲给我听吧。”

波香于是向那羞愧交集的青年人开始叙述下面这些事实:两天以前,那段消息在另一家报纸——并不是在《大公报》上——出现,而更严重的是,那家报纸是大家都知道的政府机关报。波香读到那段新闻的时候正在用早膳,他立刻派人去叫一辆轻便马车,不等吃完早餐,就赶到报馆去。波香的主张虽然与那家报纸的编辑极端相反,但碰巧他们倒是亲密的朋友,这原是常有的事。那位编辑正在喜形于色地读报上一篇论甜菜问题的文章,那篇文章大概是他自己写的。

“啊,真好!”波香说,“既然你手里拿着报纸,我的朋友,我就不必告诉你我这次拜访的原因了。”

“难道你也关心食糖问题了吗?”那家政府报纸的编辑问道。

“不,”波香回答,“对这个问题,我完全是个外行,我所关心的是一个性质完全不同的问题。”

“什么问题?”

“那篇关于马瑟夫的文章。”

“真的!那不是一件怪事吗?”

“我认为你冒着很大的危险,颇有被控为破坏名誉罪的可能。”

“决不会的,我们除了那则消息以外,还同时收到一切必需的证据,我们确信马瑟夫先生不会向我们抗议。此外,把那些不值得承受国家所赐尊荣的奸恶歹徒指斥出来,也算是对国家的一种效劳。”

波香犹如遭了雷击。“那末,是谁来这样正确地通知你的呢?”他问道,“这件事情是我的报纸最初发动的,但由于证据不足,不得不停止刊载,其实对揭露马瑟夫先生这件事,更感兴趣的应该是我们,因为他是法国贵族院的一个议员,而我们是反对派。”

“噢!这是非常简单的,那则诽谤消息不是我们去找来的,它是自己送上门来的。昨天有一个人从亚尼纳来,带来了那扎可怕的东西,当我们对于发表那篇告发性的文章表示犹豫时,他对我们说,假如我们拒绝,那篇文章就会在别家报纸上出现。”

波香知道除了忍气吞声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就离开报馆派人去找马瑟夫。但他却不能把下面这些事情通知阿尔培,因为这些事情是信差离开以后才发生的:那天,贵族院里一向沉静的集团里也显出了很大的激动。每一个人几乎都比往常到得早,纷纷谈论着这个不祥的事件,因为这件事会使大众的注意力集中到他们这个显赫机构里的一个最著名的议员。有些人在细读那段消息;有些人在发表议论,追述附和这种攻击的往事。伯爵与他的同僚们并不融洽。像一切暴发户一样,他以前曾装出一种过分的倨傲以维持他的地位。老贵族嘲笑他;才智之士排斥他;德高望重的人本能地厌恶他。伯爵陷入了祭坛上的牺牲品似的惨境。一旦被上帝的手指指为牺牲品,每一个人便都要斥责他了。

只有马瑟夫伯爵不知道当日所发生的事情。他没有看到那份登载诽谤消息的报纸,以写信和试马度过了早晨的时光。所以他在他往常的时间到达,仍带着一种骄横的神色和傲慢的态度;他下车,经过走廊,进入议院,并没有注意到听差的迟疑和他同僚的冷淡。会议在他到达半小时前已开始了。虽然伯爵的态度和举止并无改变,——我们已经说过,他对于当日的事情毫不知情,——但在旁人看来,他的态度和举止似乎比往常更做作得厉害;他的出席被视作对议会的一种挑衅,以致全体议员都为议院的尊严而大表愤慨,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失礼,有些人认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有些人则认为是一种侮辱。整个议院显然都急于想开始辩论;但像往常一样,谁都不高兴负起攻击的责任。最后,一个可敬的贵族,马瑟夫的知名敌人,带着庄严的神色跨上讲台。这表示预期的时间已经到了,议院里顿时鸦雀无声;只有马瑟夫不知道这个一向并不如此受注意的演讲者会受到这样深切重视的原因。发言者宣称他有非常重要的消息报告,要求全场一致注意,伯爵对这一段开场白并未予以特别注意;但当听到亚尼纳和弗南上校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变得这样可怕地苍白,以致每一个议员都打了一个寒颤,用眼光盯住他。精神上的创伤就有这种特性,——它可以被掩盖起来,但却决不会收口;它是永远痛苦,永远一被触及就会流血,永远鲜血淋淋地留在心头。

他的演说在鸦雀无声的会场里讲下去,只偶尔被一阵阵叹息声打断,当他开始继续讲下去时,全场又肃静下来,他讲到他为这件事感到不安,要查明这件案子,任务相当艰巨。他说,他之所以要引起一场私人问题的辩论,是为了要保全马瑟夫先生的名誉和整个议院的名誉。他的结论是要求立即进行一次审查,以便扑灭那个诽谤的消息,不令其散布开去,借此恢复马瑟夫先生在舆论界所长期建立的地位。

这个意想不到的大祸是这样的压倒了马瑟夫,以致当他带着一种迷惑的表情环顾全场的时候,他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这种胆怯的表情既可以看做是无辜者过分受惊,也可以说是自愧有罪者的表现,这种态度为他赢得了一部分同情,——因为真正宽仁的人当见到他们敌人的不幸超过他们仇恨的范围时,总是会发生怜悯心的。主席把这件事付诸表决,结果决定应该进行审查。主席问伯爵需要多少时间来准备他的辩护。马瑟夫发觉在这个可怕的打击以后居然还活着,他的勇气便恢复了。“诸位勋爵,”他答道,“对于这个显然由敌人暗中指使的攻击,我不能靠时间来反击的,我必须立刻用一个霹雳来答复那曾暂时使我吓了一跳的闪电。噢!我不但能辩护,而且将流出我最后的一滴血,向我高贵的同僚们证明我不致使他们羞于与我为伍!”这些话使人产生了一种对被告有利的印象。“所以,我要求审查应该尽可能赶快举行,我当把一切必需的资料提供给院方参考。”

“您指定哪一天?”主席问。

“从今天起,我便悉听院方处置。”伯爵回答。

主席摇了摇铃。“是否全体同意今天就举行审查?”

“同意!”全场一致回答。

议院选出了一个十二人委员会来审查马瑟夫所提出的证据。审查委员会决定当天晚上八点钟在小组会议室里开会;假如有必要继续,便每天晚上八点钟开会。马瑟夫要求退席,他得去搜集那些他早就准备着以便应付这种风波的文件,他的机警使他预料到这种风波的可能性。

波香把我们现在所叙述的这一切事情详详细细地讲给那个青年人听;他的叙述当然更比我们富于生气,因为当时事件正在演变中,而现在则已事过境迁。阿尔培浑身战栗地听着,有时抱着希望,有时愤怒,有时又羞愧,——因为根据对波香的信任,他知道他的父亲是有罪的;而他自问,既然他是有罪的,他又如何能证明他的无辜。波香迟疑着不再叙述下去。

“以后呢?”阿尔培问。

“以后?我的朋友,你给了我一件痛苦的工作了。你一定要全部知道吗?”

“绝对要,与其从别人的嘴里知道,还不如从你的嘴里知道的好。”

“那末,做好精神准备吧,因为这是你最需要勇气的时候了。”

阿尔培用手摸一摸他的额头,像是在试验他的精力,像一个人在准备防卫他生命的时候试一试他的盾和弯一弯他的剑一样。他以为自己很够强壮,因为他把自己的激动情绪误认作力量了。“讲下去。”他说。

“那天晚上,”波香继续说,“全巴黎都在等待消息。许多人说,你的父亲只有出面才能扑灭那种攻击,许多人说他不会出席,有些人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亲眼看见他动身到布鲁塞尔去了,也有人到警察局去查问他有没有去领护照。我认识一个年轻的贵族,他也是审查委员之一,我用尽全力要求他给我一个旁听的机会。他在七点钟的时候来找我,在谁都没有到场以前,要求一个听差把我藏在一间边厢里。我躲在一根圆柱后面,希望能全部目击这一场快要发生的可怕场面。八点整,大家都已到齐了,马瑟夫先生在时钟敲到最后一下的时候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几张文件,脸色平静,脚步坚定,衣服漂亮而不浮华。根据古代的军人装束,他的上装一直扣到颈下。他的出现产生了一个良好的影响。审查委员会是由中立人士组成的,其中有几个上前来与他握手。”

阿尔培在听这些事情的时候,觉得他的心快要爆炸了,但他的忧伤之中混杂着感激。他很愿意能拥抱一下那些在他父亲的名誉受到这样强有力的攻击的时候还能给他这种敬意的人。

“这时,一个听差拿了一封信来交给主席。‘您可以发言了,马瑟夫先生。’主席一面说,一面拆开那封信,于是伯爵开始为自己辩护起来,而我向你保证,阿尔培,他的辩护是最雄辩和最有技巧的。拿出文件证明亚尼纳总督到最后一刻还是对他付以全部信任的,因为他曾委托他去和土耳其皇帝作一次关系生死的谈判。他拿出那只戒指,这是阿里总督的权威标志,他常常用这只戒指来作为他的信件的印信,阿里总督给他这只戒指的用意,也是为了当他回来的时候,不论日夜,不论任何时间,可以借此直接去见他,甚至直达他的寝室去见他。不幸,他说,那次谈判失败了,而当他回来保卫他的恩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但是,’伯爵说,‘阿里总督对我是这样的信任,甚至在他临死的时候,他还把他的宠妾和她的女儿托我照顾。’”

阿尔培听到这几句话,不觉吃了一惊。他想起海蒂的身世来了,他还记得她述及那个使者和那只戒指时所说的话,以及她被出卖和变成一个奴隶的经过。“这一段话产生了什么影响呢?”他急切地问。

“我承认这段话感动了我,也的确感动了全体委员,”波香说,“这时,主席漫不经心地阅读那封送来的信,但开头那几行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那几行读了又读,然后把他的目光盯住马瑟夫先生。‘伯爵阁下,’他说,‘您说亚尼纳总督曾以他的妻女托你照顾?’‘是的,阁下,’马瑟夫答道,‘但在那件事情上,像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一样,不幸追迫着我,当我回去的时候,凡瑟丽姬和她的女儿海蒂已失踪了。’‘你认识她们吗?’‘我和总督的密切关系以及他对我的忠诚的无限信任使我有机会见过她们二十多次。’‘您知道她们后来的下落吗?’‘是的,阁下,我听说她们已沦为悲哀的牺牲品,或许是沦为贫穷的牺牲品。我并不富有,我的生命经常在危险中。我不能去寻觅她们,这是我非常遗憾的。’主席难以觉察地皱了皱眉头。‘诸位,’他说,‘你们已听到马瑟夫伯爵阁下的解释了。伯爵阁下,您能举出任何证人来证实您所说的话吗?’‘唉!不能,阁下,’伯爵答道,‘总督周围的人物,或是他朝廷里认识我的人,不是过世便已星散了。我相信,在我的国人之中,只有我一个人经过了那场可怕的战争还依旧活着。我只有阿里·铁贝林的信件,那是已经呈交在您面前了,那只作为他的信托物的戒指,也在这儿了。最后,我所能提供的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在一次匿名的攻击以后,并没有一个证人可以否定我的诚实和我军人生活的纯洁。’全场发出一阵低低的赞许声,这时,阿尔培,假如再没有别的事情发生,只要经过一次表决的手续,你的父亲便可以胜利了。但主席又说:‘诸位,还有您,伯爵阁下,我想,你们大概不会不高兴听取一个自称为非常重要的证人的陈述吧。这个证人是他自己找上门来的,而在听了伯爵刚才的一番话以后,我们无疑地知道他是为证明我们这位同僚的完全无辜而来的。这封刚才收到的信就是关于那件事的。我们应该把它读一读呢,还是应该把它搁在一边,只当没有那回事?’马瑟夫先生的脸色苍白了,抓住文件的那两只手紧紧地捏成了拳头。委员会决定听一听那封信的内容,伯爵默不出声,露出沉思的样子。主席读道:

主席阁下:我能向审查委员会提供非常确实的资料来证实马瑟夫中将伯爵在伊皮鲁斯和马其顿的行为。

“主席顿了一顿,伯爵的脸更苍白了。主席望了一望他的听众。‘念下去。’四面八方都是这样说。主席继续读道:

阿里总督临终的时候我也在场;我亲眼看到他临终时的情形,我知道凡瑟丽姬和海蒂的结果。我可以悉听委员会的吩咐,甚至要求赐我作证的光荣。当这封信交到您手里的时候,我已在外厅等候了。

“‘这个证人,或说得更准确些,这个敌人究竟是谁呢?’伯爵问道,他的语气显然已改变了。‘我们就要知道的,阁下,’主席答道,‘委员会愿意听这位证人的陈述吗?’‘要听,要听。’他们都同时说。主席把听差找来,问他:‘外厅里有没有人!’‘有的,先生。’‘是什么人?’‘一个女人,有一个仆人陪着。’每一个人都望一望他的邻座。‘领那个女人来。’主席说。五分钟以后,听差又出现了。所有的眼睛都盯在门上,甚至我,”波香说,“也分享了大家的期望和焦急。在听差的后面,走进来一个遮着一张大面纱的女人。那张面纱完全遮住了她的脸,但从她的身材和她身上的香气来判断,她显然是一个年轻而高雅的女人。主席要求她揭开面纱,到那时,大家才看到她穿着希腊人的装束,而且极其美丽。”

“啊!”阿尔培说,“这是她。”

“她?谁?”

“海蒂。”

“谁告诉你的?”

“唉!我知道了。说下去吧,波香。你看得出我很镇定坚强,我们一定很快就可看到真相大白了。”

“马瑟夫先生惊奇而恐怖地望着这个女人,”波香继续说,“她的嘴唇快要宣判他的生或死了。全体委员觉得这个插曲是这样的奇特,以致他们现在把伯爵的安危问题看做了一件次要的事情。主席亲自端了一张椅子给那青年女子,但她并没有坐下。至于伯爵,他已经倒在他的椅子里了,显然他的两腿已经支持不住了。

“‘夫人,’主席说,‘您自称能向委员会提供关于亚尼纳事件的资料,并声称您是一个亲眼目击那些事件的证人。’‘我的确是的!’那陌生女子用一种甜蜜而抑郁的口吻和那种专属于东方人的悦耳的声音说。‘但允许我说,您那时一定还非常年幼。’‘我那时才四岁,但因为那些事情对我有极深切的关系,所以没有一件事情会逃过我的记忆。’‘那些事情对您是怎样的关系呢?你是谁,怎么会对那些事情得到这样深刻的印象呢?’‘那些事情关系着我父亲的生死,’她答道,‘我是海蒂,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和他的爱妻凡瑟丽姬的女儿。’

“交杂着骄傲和谦逊的红晕顿时涨满了那位青年女子的两颊,再加上她那明亮的眼光和她那有高度重要性的一段话,在全场上产生了一种难以表达的影响。至于伯爵,即使一个霹雳打在他的脚下和深渊裂开在他的面前,也不能使他更惶惑了。‘夫人,’主席非常恭敬地鞠了一躬答道,‘允许我提出一个问题,——那是最后的一个问题了:您能证明您现在所说的那一番话的真实性吗?’‘我能的,阁下,’海蒂说,从她的面纱底下摸出一只异香扑鼻的小布袋来,‘因为这儿是我的出生证明书,是我父亲亲笔书写而由他的高级官吏签署的,还有我的受洗证,因为我的父亲同意我可以信我母亲的宗教。这张受洗证上有马其顿和伊皮鲁斯大主教的签署。最后——而这无疑地是最主要的——,还有那个法国军官把我和我的母亲卖给亚美尼亚奴隶商艾尔考柏的卖身契,那个法国军官在他与土耳其政府的无耻的交易中,竟把他恩主的妻子和女儿作为他的一部分战利品,把她们卖得了四十万法郎。’全场在一种预示凶兆的寂静中倾听这一番可怕的谴责,伯爵的两颊泛出青白色,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

“海蒂依旧很镇定,但她的宁静却比别人的愤怒更可怕,她把那张用阿拉伯文写的卖身契交给主席。这些证件之中,有些大概是用阿拉伯文、罗马文或土耳其文写的,因为议院的译员已被叫了上去。有一个议员曾在伟大的埃及战争中研究过阿拉伯语,在他的监视之下,那译员高声读道:

我,艾尔考柏,一个奴隶商人,皇帝陛下的纳妃使者,承认代皇帝陛下从自由贵族基度山伯爵手里收到一颗价值二千袋钱币的绿宝石,作为一个十一岁的幼年基督徒奴隶的赎金。这个奴隶名叫海蒂,是故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勋爵及其宠妾凡瑟丽姬的女儿。她是七年以前和她的母亲一起卖给我的,但她的母亲在到达君士坦丁堡的时候即已去世。原售主是一个在阿里·铁贝林总督手下服务的法国上校,名叫弗南·蒙台哥。上述的交易由我代表皇帝陛下付出一千袋钱币。

本约已经皇帝陛下批准,给文地点君士坦丁堡,时间回教纪元一二四七年——签字艾尔考柏。

此约应办齐一切批准手续,应由售主备盖皇帝御玺。

“在那奴隶商的签字旁边,的确有土耳其大皇帝的御玺。这个文件读完以后,会议室内接着就陷入一种可怕的沉默里。伯爵完全愣住了。他那像是下意识地盯住海蒂的眼神已经变成了一团火与血。‘夫人,’主席说,‘我们能向基度山伯爵去调查一下吗?我相信他现在是在巴黎吧。’‘阁下,’海蒂答道,‘我的再生之父基度山伯爵在三天以前已到诺曼底去了。’‘那末,是谁劝您采取这个步骤的呢?——当然啰,对于您这个步骤,本庭深表感谢,而且,鉴于您的身世和您的不幸,这原是十分自然的。’‘阁下,’海蒂回答,‘这个步骤是我的自尊心和我的悲哀促我采取的。上帝宽恕我,虽然我是一个基督徒,但我却老是想为我那显赫的父亲复仇。自从我踏进法国,并且知道那奸徒住在巴黎以来,我就在小心地注意着。我隐居在我那高贵的保护人的家里,但这是我自愿的。我喜欢静居和寂寞,因为我能与我的思想和我对过去的日子的回忆一同过生活。基度山伯爵像慈父般地对我爱护备至,我对于外界的事情无一不知,虽然我是在我的居室里观看那一切。比方说,我看每一种报纸、每一种期刊和每一个新歌剧。而在这样注视旁人生活的时候,我知道了今天早晨贵族院里所发生的事情,以及今天晚上所要发生的事情,于是我就写了那封信。’‘那末,’主席说,‘基度山伯爵对于您现在的行径是毫不知情的吗?’‘他完全不知道,我只怕一件事,就是怕他会不赞成我现在所做的事情。但今天是我光荣的一天,’那青年女郎把那火热的眼睛凝视着天空,继续说,‘今天,我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来为我的父亲复仇了!’

“在这期间,伯爵没有出过一次声。他的同僚们望着他,无疑地对他那被一个女人的芬芳的气息所打破的好景感到有些怜悯。他脸上那种阴险的皱纹刻画出了他的痛苦。‘马瑟夫阁下,’主席说,‘你认识这位太太吗?她是不是亚尼纳总督阿里·铁贝林的女儿?’‘不,’马瑟夫说,他挣扎着站起来,‘这是一个卑鄙的阴谋,是我的敌人设计出来的。’海蒂本来用眼睛盯住门口,像是在期待着一个人似的,这时急忙转过头来,看到伯爵站在那儿,便发出一声恐怖的喊叫。‘你不认识我?’她说,‘哼,幸而我还认识你!你是弗南·蒙台哥,那个指挥我那高贵父亲部下军队的法国军官!是你出卖了亚尼纳堡!是你受命到君士坦丁堡去和土耳其皇帝谈判你恩主的生死问题而带回来一个假造的赦免状!是你骗取总督的戒指去愚弄守火者西立姆!是你刺杀了西立姆!是你把我们,我的母亲和我,出卖给奴隶商艾尔考柏!凶手!凶手!凶手!你的额头上还沾着你主子的血呢。看,诸位,大家看!’

“这些话产生了这样大的说服力,以致每一只眼睛都盯到伯爵的头额上。他自己竟也用手去抹了一抹,像是他觉得阿里的血依旧还粘在上面似的。‘您确实认定马瑟夫先生就是这个军官弗南·蒙台哥吗?’‘我确实认得!’海蒂喊道,‘噢,我的母亲呀!你曾经告诉我说:“你本来是自由的,你有一个钟爱你的爹爹,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皇后。仔细看看那个人。是他使你成了一个奴隶,是他把你父亲的头颅挑在枪尖上,是他出卖了我们,是他把我们交给那个奴隶商!仔细看看他的右手,那只手上有一个大伤疤,假如你忘记了他的面貌,你一看那只手就可以认识他,奴隶商艾尔考柏的金洋便是一块一块地落到那只手里去的!”我认不认识他?啊!现在且让他说说看,他怎么能说不认识我!’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匕首似的戳入马瑟夫的心,每一个字都剥夺了他的一部分精力。当她说出最后那一句话的时候,他急忙把他的手藏在胸怀里(他的手上的确有一个大伤疤),满面绝望地倒回到他的座位上。这幕情景整个地改变了全场对伯爵的意见。‘马瑟夫伯爵阁下,’主席说,‘您就让自己被压倒了吗?答辩吧。本庭大公无私,并且具有最高的权力,像上帝的法庭一样,本庭绝不至于任您横受敌人的践踏而不给您一个抵抗的机会。要不要再继续进行调查?要不要派两位议员到亚尼纳去?说呀!’马瑟夫不回答。于是全体议员带着一种惊恐的表情互相凝视。他们知道伯爵的脾气暴戾强横。必须是一个致命的打击才能剥夺他抵抗的勇气。他们以为这个沉默像是一次睡眠,预期将接着出现一个霹雳似的惊醒。‘唉,’主席问道,‘您决定怎么样?’‘我没有话答复。’伯爵站起来低声说。‘那末,阿里·铁贝林的女儿所说的都是实情吗?’主席说,‘那末,她是一个可怕的证人,甚至使您不敢申言“无罪”吗?您真的犯了所控的那些罪名吗?’伯爵环顾四周,他那种绝望的表情或许老虎看了也会心软,但却不能感动他的法官。于是,他举眼向天花板,但立刻又收回那种眼光,像是怕那屋顶会裂开,使他痛苦地看到那被称为天庭的另一个法庭和那名叫上帝的另一位法官似的。于是,他以急促的动作撕开那件似乎要使他窒息的上装,像一个疯子似的飞奔出房间。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了一阵,然后他的马车辚辚地响起急速离开的声音。‘诸位,’当房间里恢复肃静的时候,主席说,‘马瑟夫伯爵阁下是犯了叛逆罪和暴行迫害罪吗?’‘是的。’审查委员会的全体委员异口同声地回答。

“海蒂一直等候到闭会。当她听到宣判的时候,她并未露出高兴或怜悯的表情,然后,把面纱遮住面孔,她庄严地向委员们鞠了一躬,跨着像女神般尊严的步伐离开了会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