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四十七章 灰斑马

伯爵跟着男爵穿过许多房间,这些房间都布置得极其华丽,但总脱不了富家翁夸富炫胜的俗气,最后他们终于到了邓格拉司夫人的会客室——那是一间八角形的小房间,挂着粉红色薄绫和白色印度麻纱的门帘和窗帷。椅子的式样和质地都很古色古香,门上画着布歇派的牧童和牧女,门的两旁每边都钉着一张圆形的粉笔图案画,和房间里的陈设显得很调和——在这座大府邸里,惟有这一个可爱的房间才有点儿风味。这座住宅的建筑师是当时最负盛名的人物,但这间房间的布置却完全没有按照他和邓格拉司先生的计划。邓格拉司夫人会客室里的装饰和布置完全出于她自己和吕西安·狄布雷的心意。但邓格拉司先生却不喜欢他太太心爱的这间起居室,因为他非常倾心于督政府[1]的好古风气,最瞧不起这种朴质高雅的布置,可是,这个地方却不许他随便闯进来,他想进来,非得陪着一位比他自己更受欢迎的客人来才行。所以实际上并不是邓格拉司介绍客人,倒是客人介绍了他。而他所受到的接待是热烈还是冷淡,则和男爵夫人对陪他来的那个人的喜恶成正比例。

邓格拉司这次进来的时候,看到男爵夫人(虽然她年华最盛的青春时代已经过去,但却依旧极其美丽)正坐在那架镶嵌得极其精细的钢琴前面,而狄布雷则站在一张小写字台前面,正在翻弄一本纪念册。吕西安趁伯爵未到以前已讲了许多他的特点给邓格拉司夫人听。我们还会记得,在阿尔培·马瑟夫的早餐席上,基度山已在全体来宾的脑子里留下一个生动的印象。狄布雷虽然不是一个易受感动的人,但那个印象却还没有从他的脑子里消退,他对男爵夫人讲伯爵的事,就是根据那个印象叙述的。邓格拉司夫人以前已听马瑟夫详详细细地讲过,现在又经吕西安这末一说,所以竟大大地引起了她的好奇心。钢琴和纪念册是社交上的一种欺骗手段,借此可以掩盖他们的注意力。邓格拉司蒙赐到一个最和蔼难得的微笑;伯爵则以绅士风度的一躬换得了文雅一礼;吕西安和伯爵客气地打了个招呼,他只是向邓格拉司随随便便地点了点头。

“男爵夫人,”邓格拉司说,“允许我介绍您认识基度山伯爵,他是我罗马的往来银行热忱介绍给我的。我只要提出一件事实就可以使全巴黎的妇女都以认识他为荣——他准备到巴黎来住一年,并且准备在那个时间内花掉六百万!这就等于宣布要举行许多次跳舞会,庆祝宴,大请客和野餐,在这一切热闹的场合,我相信伯爵阁下一定会记得我们,正如他可以相信我们在举行大小宴会时一定会记得他一样。”

这一篇恭维话虽然说得粗俗,但邓格拉司夫人对于一个能在十二个月里花上六百万,而且选中巴黎作他挥霍的地点的人,也禁不住很感兴趣地盯着看看。“您什么时候到这儿的?”她问道。

“昨天早晨,夫人。”

“我想,大概也像往常一样,是从地球的尽头来的吧?原谅我,至少,我听说您老是喜欢这样的。”

“不,夫人!这一次我只是从卡迪斯来的。”

“您第一次来访问我们的都市,选的时间太不巧了。夏季的巴黎是一个可怕的地方!跳舞会,宴会,庆祝宴都过时了。意大利歌剧团现在伦敦,法国歌剧团到处都有,就是巴黎没有。至于法兰西戏院,您当然知道,那是不值一看的。我们现在惟一的娱乐,只是马尔斯跑马场和萨陀莱跑马场的几次赛马。您预备出几匹马去参加比赛吗,伯爵阁下?”

“我,夫人,不论巴黎人干什么事都愿意参加,假如我的运气好,能找到一个人把法国的风俗习惯告诉我的话。”

“您爱马吗,伯爵阁下?”

“夫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光阴是在东方度过的,而您一定知道,那些地方的居民只看重两样东西——名马和美人。”

“啊,伯爵阁下,”男爵夫人说,“假如把女人放在前面,那就可以更讨好太太们了。”

“您瞧,夫人,我刚才不是还说需要一位教师来指导我学习法国的风俗习惯吗?我说得多正确啊。”

这时,邓格拉司夫人所宠爱的侍婢走进房间里来,她走到她的女主人的身边,低声讲了几句话。邓格拉司夫人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她喊道:“我不相信,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我向您保证,夫人,”那侍婢答道,“我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

于是邓格拉司夫人不耐烦地转过去问她的丈夫:“是真的吗?”

“真的什么,夫人?”邓格拉司显然很着急地问。

“我的女仆告诉我的那件事。”

“她告诉了你什么呀?”

“就是当我的车夫正要去给我备车的时候,他发觉那两匹马已经不在马厩里了,他事先一点不知道。我很想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请夫人息怒,且听我说。”

“噢!我听你说,我倒很想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这两位先生可以做我们的公证人,但我先把这件案子讲给他们听听。二位,”男爵夫人继续说,“邓格拉司男爵阁下的马厩里有十匹马,在那十匹马之中,有两匹是专属于我的——全巴黎要算那一对最漂亮最英俊了。但至少对您,狄布雷先生,我是不必多加形容的了,因为您对于我那一对美丽的灰斑马非常熟悉了。嘿!正当我已经答应维尔福夫人明天把我的马车借给她到布洛涅森林去的时候,一看,那两匹马不见了。一定是邓格拉司先生为了自私自利的打算,为了得到区区几千法郎的蝇头微利把它们卖了。噢,这些投机家是多么卑鄙讨厌呀。”

“夫人,”邓格拉司回答说,“那两匹马给你用实在不够安稳,它们简直还没有满四岁,它们使我很替你担心。”

“喂!”男爵夫人反驳道,“你知道得很清楚,上个月我已经雇用了一个巴黎最出色的车夫,难道你把他和马一起卖掉了吗?”

“我的宝贝,我答应给你买一对和它们一样的——要是可能的话,买一对更漂亮的——但总之要比它们安稳。”

男爵夫人带着一种无限轻视的神气耸耸肩膀,她的丈夫假装没有看见,转过来对基度山说:“说实话,伯爵阁下,我很遗憾没有早些知道您预备要到巴黎来久住。”

“为什么?”伯爵问。

“因为我很高兴把那两匹马卖给您。我差不多是照原价让掉的。但是,我已经说过,我急于想弄掉它们。它们只配给像您这样的一个年轻人用才合适。”

“阁下,”伯爵说,“谢谢您,但今天早晨我买了一对非常出色的车用马,相当好,而且不太贵,就停在那儿。来,狄布雷先生,我相信你是一位鉴赏家,让我来听听您对于它们的意见。”

当狄布雷向窗口走去的时候,邓格拉司走近他的妻子身边。“我在外人面前不便告诉你卖掉那两匹马的理由,”他低声说,“但今天早晨有人出极高的价钱来向我买。一个疯子或是傻瓜,大概是惟恐倾家荡产得不够快吧,竟然派他的管家来,无论如何要向我买那两匹马,结果,我从那笔买卖上赚了一万六千法郎。来,别那末怒气冲冲的,你可以分到四千法郎,这笔钱随便你去处置,而欧琴妮可以分到两千。”邓格拉司夫人轻蔑地瞟了她的丈夫一眼,但神色已没有刚才那样严厉了。

“我看到什么了呀?”狄布雷突然喊道。

“哪儿?”男爵夫人问道。

“我不会弄错的,那不是您的马吗!就是我们刚才所说的那两匹,配在伯爵的车子上啦!”

“我的灰斑马?”男爵夫人大喊一声,跳到窗前。“正是它们!”她说。邓格拉司呆住了。

“竟会有这样的事吗?”基度山喊道,假装出很惊奇的样子,而且装得非常逼真。

邓格拉司夫人在狄布雷的耳朵旁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狄布雷就走过来对基度山说:“男爵夫人想知道您为了那两匹马付了多少钱给她的丈夫?”

“我也不大清楚,”伯爵答道,“这是我管家玩的花样,想使我小小地吃一惊的。我想,大概是三万法郎左右吧。”

狄布雷把伯爵的答话转达男爵夫人。邓格拉司的神色是这样的沮丧和狼狈,使基度山不得不对他装出一种怜悯的神气。“瞧,”他说,“女人真是多么不知感恩呀!您好心好意地为了男爵夫人的安全着想而弄掉那两匹马,可是她似乎一点都不知道您的好意。但都是这样的,女人往往只是为了任性就不顾安全,自愿去冒危险。据我看来,我亲爱的男爵,最好和最方便的办法还是让她们去胡思乱想,她们爱怎么干就随便她们去怎么干,那末,要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至少,她们没法怨旁人而只能怪自己啦。”

邓格拉司没有回答,他心里已经预感到自己和男爵夫人之间会大闹一场,男爵夫人这时气势汹汹,眉头紧皱,像是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之王,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就要到来。狄布雷看到浓云渐集,不愿目睹邓格拉司夫人的盛怒爆发,就突然想起了一个非去不可的约会;而基度山也不愿再多耽误时间,怕破坏他所希望获得的效果,就鞠了一躬,告别了,让邓格拉司独自去受他妻子的怒骂。

“妙极了!”基度山一面向他的马车走去,一面暗暗地说,“一切都能按照我的希望进行。这一个家庭的安宁从此以后就在我的手里了。现在,我要再使个妙计,把他们夫妇两人的心都赢过来——真有趣!可是,”他又说,“虽然如此,还没有把我介绍给欧琴妮·邓格拉司小姐,我倒很高兴认识认识她。但没有关系,”他带着他那种奇特的微笑继续说,“将来总会认识她的。我已经打了基础,时间还充分得很呢。”

伯爵带着那种念头走进他的马车,回到家里。两小时以后,邓格拉司夫人收到一封动人心弦的信,信是伯爵写来的,信里说他决不愿意刚刚踏进巴黎人的世界就使一个可爱的女人失望。那两匹马送回来了,还是佩带着它们早晨所带的挽具,但在马头上所戴的每一朵蔷薇形的雕饰中央,都已按伯爵吩咐镶上了一粒钻石。

基度山也写了一封信给邓格拉司,请他收下一位怪富翁所送的这种怪礼物,并请男爵夫人原谅他采取送还马匹这种东方式的礼节。

当天傍晚,基度山由阿里陪伴着离开巴黎到阿都尔去。第二天下午三点钟左右,铜锣一响,阿里被召到伯爵的面前。

“阿里,”那黑奴一进房间,他的主人就说,“你以前常常对我说,你抛套索的本领非常高妙。”

阿里骄傲地挺直身体,做了一个肯定的回答。

“好极了。你能用套索拉住一头牛吗?”

阿里又做了一个肯定手势。

“一只老虎呢?”

阿里点头表示可以。

“一只狮子呢?”

阿里做了一个抛套索的动作,然后模仿套索勒紧的声音。

“但你自信能不能套住两匹狂奔的马?”

那黑奴微笑了一下。

“很好,”基度山说,“不久就有一辆马车冲过这儿,拖车的是一对灰色有斑纹的马,就是昨天你看见我用的那一对,现在,你必须冒着生命的危险,在我的门前拉住那两匹马。”

阿里走到街上,对正进门的走道划了一条直线,然后他回来把那条线指给在一旁的伯爵看。伯爵轻轻地拍拍他的背,他一向总是用这种方法来称赞阿里的,阿里很喜欢这项差使,镇定地走到房子和街道相接的拐角上,在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坐下来,开始抽他的长烟筒,而基度山则回到屋里,不再管这件事。快到五点的时候,伯爵显出异乎寻常的焦躁和不安,原来他算定那辆马车立刻就要到了。他走进一间面向街道的房间,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时时站住听听有没有车轮滚近的声音,然后又把一个焦急的眼光投到阿里身上,但那黑奴却照常含着他的长烟筒悠闲地吞云吐雾,这至少证明他是全神贯注地在享受他心爱的玩意儿。突然间,隐约听到了车轮急速滚过来的声音,而且立刻就出现了一辆马车,拖车的那一对马已野性复发,简直无法控制,它们拼命地向前冲,像是有魔鬼在鞭策它们一样,那吓坏了的车夫竭力想控制住它们,但是枉然。

马车里有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孩子。他们吓得都喊叫不出来了,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像是决定至死都不分开似的。马车喀啦啦地叫着在粗糙的石头路上飞奔,要是它在路上遇到了一点儿障碍,一定会翻车。它在街中央飞奔,凡是看到它过来的人都发出恐怖的喊声。

于是阿里放下他的长烟筒,从他的口袋里抽出套索,巧妙地一摔,正巧把绳圈套住离他较近的那匹马的前蹄,忍痛让自己被马拖了几步,在这几步的时间内,那条巧妙地投出去的套索已逐渐收紧,终于把那匹狂怒的马的两脚完全拴住,使它跌倒在地上,这匹马跌到辕杆上,折断了辕杆,使另外那匹马也无法再向前跑。车夫利用这个机会从他的座位上跳下来,但阿里已敏捷地抓住第二匹马的鼻孔,用他的铁腕死命地抓住,直到那头发疯的畜生痛苦地喷着气,软瘫在它的同伴旁边。这整个的经过还没有我们现在讲话的时间长。但就在这短暂的时间内,一个人率领着几个仆役从屋子里冲出来,奔到出事地点。当车夫打开车门的时候,这个人就帮忙把那个妇人扛下来,这位太太这时仍一手痉挛地抓住椅垫,一手紧紧地把她的小同伴搂在她的怀里。那小孩子已完全失去知觉了。基度山把他们都抱到客厅里,放在一张沙发上。“放心吧,夫人,”他说,“一切危险都已经过去了。”

那女人听到这几句话,就抬起头来,带着一个最明显的恳求的眼光,指一指她那依旧昏迷不醒的孩子。

“我懂得您惊慌的原因,夫人,”伯爵说,仔细把那孩子检查了一遍,“我向您担保,您丝毫不必担心。您的小宝贝一点都没有受伤,他只是吓昏了,一会儿就会好的。”

“您这样说不只是为了减轻我的恐惧吗?瞧他的脸色多白!我的孩子!我的爱德华!对妈妈说话呀!啊,阁下,去请一位医生来!谁能救活我的儿子我把全部家产都送给他!”

基度山向那惶惑的母亲示意,请她不必担心,然后打开放在旁边的小箱子,从箱子里抽出一只波希米亚出产的玻璃瓶,瓶里装着一种血色的液体,他把那种液体滴了一滴到那孩子的嘴唇上。药水刚刚滴到嘴唇上,那孩子,虽然脸色依旧像大理石一样的苍白,却已睁开他的眼睛,急切地向四周看了看。看到这种情形,那母亲简直高兴得发昏了。“我是在什么地方呀?”她喊道,“谁使我这一场可怕的惊吓得到这样快乐的一个结局呀?”

“夫人,”伯爵答道,“我能够把您从急难中救出来,自觉极其荣幸,您现在就是在我的屋檐下。”

“这件事都只怪我的好奇心作恶,”那贵妇人说,“全巴黎的人都称赞邓格拉司夫人的马长得漂亮,而我也太傻了,竟想试试它们。”

“难道,”伯爵装出很惊奇的神色喊道,“这两匹马是属于男爵夫人的吗?”

“是的,阁下,您认识她吗?”

“邓格拉司夫人吗?我认识的,现在对于您能脱险我就更觉得高兴了,因为您这次的遭险竟是我无意中造成的。昨天我向男爵买了这两匹马,但因为男爵夫人很后悔把它们卖掉,所以我就冒昧地送回给她,算是我的一样礼物,请她赏光收下。”

“咦,那末您就是基度山伯爵了,霭敏对我讲过许多关于您的事呢!”

“是的,夫人。”伯爵答道。

“我是爱萝绮丝·维尔福夫人。”伯爵鞠了一躬,看起来他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似的。“您的义举维尔福先生将多么感激呀,当他知道他妻子和孩子的生命都出于您一手所赐的时候,他会多么感谢呀!真的,要不是您那个勇猛的仆人及时赶来援救,这个可爱的孩子和我一定都已完啦。”

“真的,想到您刚才的危险,我现在还有点胆寒。”

“噢,我希望您允许我适当地报答那个热忱勇敢的人。”

“夫人,”基度山答道,“我求您别宠坏了阿里,别给他太大的称赞和报酬。我不能让他养成每次出点力就希望能得到报偿的这种习惯。阿里是我的奴隶,他救你们的性命只是尽了他对我的责任而已。”

“但他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呀!”维尔福夫人说,伯爵这种威严的态度给了她一个很深的印象。

“他的生命,夫人,不是他的,而是属于我的,因为我曾亲自把他从死里救出来。”维尔福夫人不响了,或许她是出神地在冥想为什么这个奇人初次见面就能给她这样有力的一个印象。在这短暂的沉默期间,基度山带着最温柔亲切的神色仔细地观察那蜷伏在她怀里的孩子,观察他的身体和相貌。那个孩子发育不足,脸色特别苍白。头发直而黑,虽然曾想法使它卷曲,却并没有多大的效果,有一大绺头发从他那凸出的前额上挂下来,直垂到他的肩头,那一对充满了狡猾阴险和顽皮执拗的眼睛显得十分机灵活泼。他的嘴巴很大,嘴唇极薄,还没有恢复血色;从这个孩子的脸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的个性深沉而诡谲,他的面貌倒实在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不像是这样年幼的。他的第一个动作是猛地一推,挣出他母亲的怀抱,向伯爵装救命良药的那只小箱子冲过去,然后,他没得到任何人的许可,开始把药瓶的塞子一个个地拔出来,充分显示出是一个从来没受过约束的怪僻任性的、被宠坏了的孩子。

“别碰它,我的小朋友,”伯爵急忙喊道,“有些药水不但不能尝,就是闻一闻也是很危险的哪。”

维尔福夫人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抓住她儿子的臂膀,把他拖到自己身边,但看到他没出事,她自己也向那只小箱子瞟了一眼,这一眼虽短,但却意味深长,当然没有逃过伯爵的慧眼。这时,阿里进来了。一看到他,维尔福夫人就露出一种欢喜的表情,并把那孩子抱得更紧一点,说:“爱德华,你看到那个好人了吗?这个人非常勇敢果断,刚才拖车的那两匹马发疯了,几乎把车子撞得粉碎,是他冒着生命危险拖住它们的。谢谢他吧,我的孩子,要不是他来帮我们的忙,你和我都活不到这个时候啦。”

那孩子撅起他的嘴唇,用一种厌恶和藐视的态度转过头去说:“他太丑了!”

伯爵看到这种情形心里感到很满意,当他想到这样的一个小孩子也可以使他的一部分计划有希望实现的时候,一个微笑就偷偷地爬上了他的脸;维尔福夫人对她的儿子斥责了几句,但她的斥责是这样的温和,谁看了都知道一定不会发生效力的。

“这位太太,”伯爵用阿拉伯语对阿里说,“因为你救了他们的命,想叫她的儿子谢谢你,但那孩子不肯,说你太丑了!”

阿里把他那聪明的脸转向那孩子,定睛凝视他,表面上虽毫无动情,但他的鼻孔却在痉挛般地一张一缩,所以在基度山老练的眼睛里,知道那句不知好歹的话已使那个阿拉伯人受了多深的创伤。

“恕我冒昧问一句,”维尔福夫人站起来预备告别的时候说,“您是经常住在这儿的吗?”

“不,夫人,”基度山答道,“这是新近买的一个小地方。我的寓处是在香榭丽舍大道三十号,我看您的精神已经恢复了,您一定是想回家了吧。我预料到您的希望,已吩咐把那两匹拖您来的马套在我的车子上,并且叫阿里——就是你认为太丑的那个人,”他带笑对那孩子说,“赶车送你们回家,而您的车夫则暂时留在这儿,照料修理您的车子。车子修理好以后,我会用我自己的马直接送回给邓格拉司夫人。”

“但我不敢再用那两匹可怕的马拖我回去了。”维尔福夫人说。

“您一会儿就知道,”基度山答道,“一到阿里的手里,它们就会驯服得像羔羊一样。”

阿里的确证明了这一点。他走近那两匹费了很大的劲才被人扶起来的马,用浸过香油的海绵擦了擦它们那满是汗和白沫的前额与鼻孔。于是它们几乎立刻就呼噜呼噜地呼吸起来,并且周身连续颤抖了几秒钟。然后,也不管那围聚在马车四周的人群是多么嘈杂,阿里静静地把那两匹驯服了的马套到伯爵的四轮轻马车上,把缰绳捏在手里,爬上御者的座位,于是“啰!”地喊了一声。使旁观者极其惊奇的是:他们刚才虽目睹这两匹马曾发疯般狂奔,倔强难治,但现在阿里却得用他的鞭子不客气地抽打几下它们才肯迈步。但即使如此,他也只能使它们以缓慢的步伐踯躅而行。这两匹有名的灰斑马现在已变成了一对迟钝愚笨的顽畜,它们的行动是这样的艰难,以致维尔福夫人花了两个钟头才回到圣奥诺路她的家里。她一到家,先满足了家里人的探问,然后立刻写了下面这封信给邓格拉司夫人:

亲爱的霭敏:我刚才从九死一生的危险中神奇地逃了出来,我的安全得归功于我们昨天所谈到的那位基度山伯爵,但我决想不到今天就会看见他。我记得当你称赞他的时候,我曾怎样无情地加以嘲笑,以为你的话太夸大了,可是我现在却有充分的理由来承认:你对于这位奇人的描写虽然热情,但对于他的优点却远未尽述。但我一定竭力把我这次的奇遇讲得更明了一点。你必须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当我驾着你的马到达兰拉夫街的时候,它们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向前直冲,疾驰得这样怕人,以致只要有什么东西挡住它们的去路,我和我那可怜的爱德华一定会撞得粉碎,当时我觉得不会有希望了,忽然一个容貌古怪的人——是一个阿拉伯人或努比亚人,总之,是哪一国的一个黑人——在伯爵的一个手势之下(他原是伯爵的仆人),突然来抓住了那匹暴怒的牲口,甚至冒着他自己被踩死的危险,而他之得免于死,实在是极其侥幸的。那时,伯爵急忙来接我们,把我们带到他的家里,用某种巧妙的医法迅速地救活了我那可怜的爱德华(他已吓得失去知觉了)。当我们的精神已完全恢复的时候,他用自己的马车送我们回家。你的马车明天还你。我恐怕你得有好几天不能用你的马了,它们似乎已完全麻木了,像是极不高兴让那个黑人来征服它们似的。但伯爵托我向你保证,只要让它们休息两三天,在那期间,多给它们吃点大麦,而且以大麦为惟一的饲料,它们就会长得像昨天一样的肥壮——那就是说,像昨天一样的可怕。再见!今天这次驱车出游我不能多谢你了,但我也不应该因为你的马不好而来怪你,尤其是因此使我认识了基度山伯爵,我觉得这位显赫的人物,除了他富有百万以外,实在是一个非常奥妙,非常有趣的问题,我愿意不顾一切危险来研究这个问题,假如必要的话,甚至甘心冒险再让你的马来拖一次。爱德华在这次出事的时候表现得非常勇敢。他一声都没有哭,只是毫无生气地倒在我的怀里,事后,也不曾掉一滴眼泪。你或许仍旧要说我是被母爱弄得盲目了,但在那个这样脆弱,这样娇嫩的可怜的小身体里,确有一个铁的灵魂。凡兰蒂恋恋地挂念着你那可爱的欧琴妮,托我多多向她致意,祝她和你安好!

我依旧是你永远真诚的——

爱萝绮丝·维尔福

又——务请设法使我在你的家里会一会基度山伯爵。我必须再见他一次。我刚才已劝服维尔福先生去拜访他,希望他会来回拜。

那天晚上到处都在谈论阿都尔的那件奇事。阿尔培把它讲给他的母亲听,夏多·勒诺在骑士俱乐部把它作谈话的资料,而狄布雷则在部长的客厅里长篇大论地详详细细把它叙述了一遍,甚至波香也在他的报纸上用了二十行的篇幅来记载伯爵的勇敢和豪侠,使他在法国全体贵族女子的眼里变成了一位英雄。许多人到维尔福夫人的府上来留下他们的名片,说他们当在适当的时机再来拜访,以便听她亲口详述这一件传奇式的奇遇。正如爱萝绮丝所预言的,维尔福先生穿上一套黑衣服,戴上一双白手套,吩咐随马车同去的仆人穿上他们的全套制服,驱车直奔伯爵府而去,至于地址,读者们已经知道,是在香榭丽舍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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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代,皇室倾覆,根据一七九五年宪法成立立法团,组成督政府,在一七九五至一七九九年内,共有三届督政府执政,称为督政府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