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第五十九章

毫无疑问,大家都认为美蓝·巴特勒的举止变得越来越放肆,需要好好管教一下。可她是众人的宠儿,谁也不忍心对她严加管教。最初,她是在跟随父亲外出旅行时变得不受管束的。那回她跟随父亲住在新奥尔良和查尔斯顿,她可以随心所欲玩到很晚不睡觉,跟着父亲去剧院、进餐馆、上赌台,瞌睡了就睡在父亲的怀抱里。从那以后,要想让她像百依百顺的埃拉一样早早上床睡觉,就非得动武不可。她跟随父亲在外面时,瑞特让她想穿什么自己挑。自从那时起,黑妈妈要想让她穿条纹上衣戴围嘴,不让她穿带花边领的蓝色塔夫绸裙子,就得大发一通脾气才行。

孩子离家在外时以及在斯佳丽生病和去塔拉期间养成了坏习惯,看来无法纠正了。美蓝年龄稍大一点,斯佳丽想要管束她,想让她不至于太任性乖张,结果却收效甚微。不论这孩子的念头多愚蠢,举止多蛮横,瑞特总是袒护孩子。他总是鼓励她讲话,把她当成大人看待,听取她的想法时显得一本正经,还假装按照她的意见行事。结果,美蓝总是随心所欲打断大人的话,还反对父亲,让他不要管她。他只是哈哈一笑了事,甚至不许斯佳丽轻轻打她的小手惩戒她。

“要是这孩子不是这么甜蜜可爱,可真让人受不了,”斯佳丽沮丧地想道。她看出这孩子跟自己一样任性倔强。“她崇拜瑞特,要是他想让她规矩点,他准有办法的。”

但是瑞特丝毫没有让美蓝循规蹈矩的意思。孩子做的事样样都对,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只要他能摘下来,也要让她得到。孩子的美貌、卷曲的头发、脸上的酒窝、优美动人的举止,样样都让他无比自豪。他爱她的傲慢、爱她的兴致、爱她对他撒娇时那种乖巧可爱的态度。虽然孩子给惯坏了,举止非常任性,可她这么可爱,他实在不忍心管束她。他就是她的上帝,是她小小心目中的核心,这一地位实在太珍贵了,让他不敢冒险申斥她。

孩子就像影子一样追随着他。早晨他还想多睡一会儿,可她却早早把他叫醒。吃饭的时候她坐在他身旁,既吃自己盘子里的菜,也从他的盘子里夹菜吃。他骑马,她就坐在他马鞍前面。晚上睡觉前,她只允许瑞特为她脱衣服,然后就睡在他旁边那张小床上。

斯佳丽见自己的小女儿把父亲牢牢控制在手心里,觉得既滑稽又感动。谁能想到,瑞特当父亲竟然如此一本正经呢?但是,有时候,斯佳丽心里又会涌起一阵嫉妒,因为美蓝虽然只有四岁,可她对瑞特的了解已经远远超过她对丈夫的了解,而且对父亲的控制也远远超过她的能力。

美蓝只有四岁的时候,黑妈妈就开始嘟囔着抱怨,说“一个女孩子家,叉开腿骑马,坐在父亲前面,让裙子都飞起来,”实在不成体统。瑞特认真听取黑妈妈的这一意见,他对黑妈妈养育小女孩的一切说法都言听计从。结果,他买来一匹红白相间的设得兰品种的小马,长长的马鬃毛和马尾巴像丝一般光滑。他还为马配了副精致的银边侧坐马鞍。名义上,这匹马是为三个孩子买的,而且瑞特还给韦德配了一副鞍子。但韦德喜爱那条圣伯纳犬远胜过喜欢这匹小马,而埃拉见了什么动物都害怕。所以,这匹小马就归美蓝独自所有了,还给小马取了个名字叫“巴特勒先生”。美蓝得到这匹小马十分高兴,惟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不能再像父亲那样叉开双腿骑马,不过瑞特对她解释说,侧身骑马更加难学,她便感到心满意足,很快就学会了。美蓝坐在马上姿势优美,控制马儿十分稳当,瑞特心里得意极了。

“等到她足够大了,就能去打猎了,”他夸口说。“任何猎场上都没人比得上她。到时候我要带她去弗吉尼亚,那才是真正能打猎的地方呢。还要带她去肯塔基,那里的人欣赏好骑手。”

到了要给她做骑马服的时候,她照例挑选了自己喜爱的蓝颜色。

“我的宝贝!别选那种蓝色天鹅绒!蓝色天鹅绒是我做晚礼服用的,”斯佳丽笑道。“小姑娘该穿黑色细平纹布。”斯佳丽见孩子两道乌黑的眉毛皱在一起了,忙说:“看在上帝分上,瑞特,告诉她蓝色天鹅绒对她不合适,而且很容易弄脏的。”

“哦,就让她选蓝天鹅绒吧。脏了我给她再做一套好了。”瑞特说得很轻松。

于是,美蓝就做了套蓝色天鹅绒骑马服,裙摆一直拖到小马的腹部,一顶黑帽子上还插着支红羽毛。这是因为玫荔姑姑给她讲故事的时候说过,杰布·斯图亚特的帽子上就插着羽毛,这激发了她的想像力。遇上晴朗的日子,人们就能看到他们父女俩在桃树街上并驾齐驱,瑞特拉着自己的大黑马,让它配合上那匹小胖马的步调。有时候,他们到城里僻静的小道上狂奔,搞得鸡飞狗跳,小孩子四处逃窜。美蓝挥动短鞭抽打“巴特勒先生”,马儿飞奔,她那头乱蓬蓬的卷发也飞扬起来,瑞特紧紧拉着自己的马,好让美蓝认为她的“巴特勒先生”总是赢得比赛。

瑞特确信女儿已经能骑稳,双手也能把握住缰绳,丝毫没有恐惧感了,便认为该让她学习跳低栏了,“巴特勒先生”的四条小短腿可以轻而易举跳过低栏。为此,他在后院架了个栅栏,还把彼得大叔的一个小侄儿沃什雇来,每天付给他两毛五分钱,要他教“巴特勒先生”跳栏。马儿刚开始跳的低栏只有两英寸高,渐渐提高到一英尺。

这一安排引起有关三方的不满。沃什、“巴特勒先生”、美蓝都不高兴。沃什害怕马,只是因为报酬丰厚,才接受了这份差事,每天教那匹倔强的小马从栅栏上跳过去几十次。“巴特勒先生”对小女主人随意拉扯它的尾巴,不断地检查它的蹄子并不在意,但是认为造物主让它来到这个世界上并不是让它滚瓜溜圆的身子跳跃栏杆的。美蓝不能容忍任何人骑她的小马,“巴特勒先生”学习跳跃课时,她站在一旁又跳又嚷,满心的不耐烦。

最后瑞特认定,小马已经训练好,可以胜任让美蓝骑着跳栏了。孩子激动得要命。她头一回跳栏就取得了成功,打那以后,跟着父亲骑马外出都引不起她的兴趣了。见父女俩那股子洋洋得意的劲头,斯佳丽不禁觉得好笑。不过,她认为,等到这股新鲜劲过去后,美蓝的兴趣会转移到别的东西上,街坊邻居就能清静了。但是,这项运动并没让美蓝觉得厌倦。从后院的凉亭到跳栏处,已经让马蹄踏出一条露出土面的小路,整整一上午,院子里激动的嚷叫声不断。梅里韦特爷爷一八四九年曾旅行穿越美国大陆,他说,这声音就跟阿帕切印第安人剥下敌人头皮时的呼喊声一个样。

第一星期过后,美蓝央求父亲提高栅栏,把栏杆提到一英尺半高。

“等你到了六岁才行,”瑞特说。“到那时,你个头长高了,我给你买匹大些的马才行。‘巴特勒先生’的腿不够长。”

“够长了。我跳过玫荔姑姑家的玫瑰花丛,那花丛可高了!”

“不行,你一定得等,”瑞特说,这次他口气很坚决。但是美蓝纠缠不休,不断地发脾气,最后他口气软下来了。

“好吧,好吧,”一天早上他笑着说道,把那根细细的白栏杆提高了一点。“要是你摔下来,可别哭,也别怪我。”

“妈妈!”美蓝转过身抬起头,冲着斯佳丽的卧室尖叫。“妈妈!看着我!爸爸说我可以跳了!”

斯佳丽正在梳头,来到窗前,脸上露出微笑,低头望着那个满心激动的小人儿。她身穿那身沾满泥土的骑马服显得十分可笑。

“我真该给她做套新骑马服才对,”她想道。“不过,天知道怎么才能让她放弃这身脏衣服。”

“妈妈,看着!”

“我看着呢,亲爱的。”斯佳丽微笑道。

瑞特把孩子抱起来放在马背上。斯佳丽见她挺直腰杆扬起脑袋的模样,心里涌起一阵得意,喊道:

“你漂亮极了,宝贝!”

“你也漂亮极了,”美蓝大方地说完,脚后跟朝“巴特勒先生”肋间一磕,就朝院子里的凉亭奔去。

“妈妈,看我跳过这道栏!”她一面大声喊,一面用马鞭使劲抽打马。

看我跳过这道栏!

斯佳丽的记忆深处突然响起这声叫喊。这几个字眼儿让她觉得是个不祥之兆。到底是什么呢?她怎么就想不起来?她低头望着小女儿,见她骑在马背上的姿势那么轻盈,忽然觉得心头一阵发冷,不禁皱起了眉头。美蓝飞驰而来,卷曲的黑发在飘荡,蓝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这对眼睛就像爸爸的眼睛一样,”斯佳丽想道,“爱尔兰式的蓝眼睛,她各方面都像他。”

她一想到杰拉尔德,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刚才一直没有捕捉到的那个记忆,清晰得像看到夏夜闪电瞬间照亮田野一样,让她心跳都要停止了,耳畔响起马蹄!!声越过塔拉庄园的牧场山丘,一个满不在乎的爱尔兰歌声与美蓝的呼喊声如此相像:“埃伦!看我跳过这道栏!”

“不!”她喊起来。“不!啊,美蓝,停下来!”

她探身窗外,只听见下面传来恐怖的木头劈裂声,瑞特声嘶力竭喊了一声,蓝色天鹅绒乱做一团摊在地上,马倒在地上四蹄乱蹬。接着,“巴特勒先生”挣扎着站起身,小跑着离去,背上只剩一副空马鞍。

美蓝死后的第三天晚上,黑妈妈脚步蹒跚地走上玫兰妮家厨房台阶。她头上披着黑头巾,身上穿着黑丧袍,脚蹬一双男人的大鞋,为了让脚趾舒展开,特意把鞋子割开一道。她眼圈发红,一双昏花老眼布满了血丝,高大的身躯处处露出悲哀神色。她的表情悲哀而无奈,紧紧皱成一团,像只老猿猴,但是她的下巴却透出坚毅。

她与迪尔西轻声说了几句话,迪尔西和蔼地点了点头,仿佛达成了停战协议,将过去的不和一笔勾销了。迪尔西放下手中的盘子,悄没声地穿过餐具室,朝餐厅走去。玫兰妮很快便来到厨房里,手里还抓着餐巾,脸上挂着焦虑神色。

“不是斯佳丽小姐……”

“斯佳丽小姐倒是挺住了,跟往常一个样,”黑妈妈语气沉重地说。“我没想到会打扰你吃饭,玫荔小姐。我可以等一等,等你吃完再说。”

“我可以等一会再吃,”玫兰妮说。“迪尔西,接着上菜吧。黑妈妈,你跟我来。”

黑妈妈步履蹒跚跟在她身后,穿过走廊进入餐厅,见阿希礼坐在餐桌上首,旁边是他的小博,斯佳丽的两个孩子韦德和埃拉坐在他们对面,用汤匙把盘子敲得丁当响。屋子里到处听得到韦德和埃拉欢快的声音。在玫荔姑姑家长时间做客,就像野餐度假一样开心。玫荔姑妈对他们从来很好,这次就更好了。妹妹去世并没有对他们产生多少影响。美蓝从马背上摔下来,母亲哭个没完,玫荔姑妈就把他们接到家里来,在后院跟小博一道玩,什么时候想吃点心都能随便吃。

玫兰妮把黑妈妈带进那间四壁摆满书的小起居室,关上门,示意让黑妈妈在沙发上坐下。

“我本打算吃过晚饭就过去的,”她说道。“既然巴特勒船长的母亲来了,我猜明天早上就要举行葬礼了。”

“葬礼。我就是为这事来的,”黑妈妈说。“玫荔小姐,我们的麻烦大了,我来是向你求助的。家里乱得一团糟,亲爱的,简直乱成一团糟了。”

“斯佳丽小姐病倒了吗?”玫兰妮担忧地问道。“我难得见到她,自从美蓝……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巴特勒又一直不在家里,而且……”

黑妈妈顿时老泪横流。玫兰妮坐在她身旁,轻轻拍着她的胳膊,过了一会儿,黑妈妈撩起黑裙子擦了擦眼。

“玫荔小姐,你一定要帮帮我们。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可是没用。”

“斯佳丽小姐……”

黑妈妈挺直了腰杆。

“玫荔小姐,对斯佳丽小姐你了解得跟我一样清楚。那孩子该忍受的,仁慈的上帝已经给了她力量让她忍受。这事让她伤透了心,可她能挺得住。我来是为了瑞特先生。”

“我一直想见他,可我每次去,他不是进了城,就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陪着……斯佳丽的样子就像个幽灵,什么话也不说……快告诉我,黑妈妈。你知道我能帮得上忙的事一定会尽力的。”

黑妈妈用手背擦了下鼻子。

“我说过,对主的安排,斯佳丽小姐还是能挺得住,因为她经受过太多磨难了。可瑞特先生……玫荔小姐,他从来没经受过,从来就没经受过啊。我就是为了他来找你的。”

“可是……”

“玫荔小姐,你今晚一定要跟我到瑞特家去一趟,”黑妈妈的声音很急迫。“也许瑞特先生会听你的话。他一向看重你的意见。”

“啊,黑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是什么意思?”

黑妈妈挺了挺胸脯。

“玫荔小姐,瑞特先生他……他神经错乱了,不让我们把小姐的尸体弄走。”

“神经错乱了?啊,黑妈妈,不会吧!”

“我可没说谎。上帝知道是真的。他不让我们埋葬那孩子。是他自己对我说的,这话说了还不到一个钟头呢。”

“可他不会……他不是……”

“所以我才说他神经错乱了。”

“可是为什么……”

“玫荔小姐,我都告诉你吧。这话我本不该说的,可你是我们家自己人,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这话。我都告诉你。你知道他多疼爱那孩子。不管是黑人还是白人,我从没见过哪个男人对孩子那么疼爱的。一听米德大夫说孩子的脖子摔断了,他马上发了疯,抓起枪跑出去把那匹可怜的小马打死了。天哪,看他那副模样,我只怕他连自己也要打死呢。斯佳丽小姐晕过去了,街坊邻居都来了,屋里屋外都是人。瑞特先生只管抱着那孩子,我想给孩子洗洗脸上的血,他都不让。后来斯佳丽小姐醒过来了,我就想,谢天谢地!现在他们能相互安慰了。”

黑妈妈又流泪了,可这次她并不去擦。

“可她醒过来后,跑进他抱着美蓝待的那间屋子,对他说:‘你杀了我女儿,你还我的女儿。’”

“啊,不!她不会这么说的!”

“她是这么说的,小姐。她说:‘你杀了她。’我替瑞特先生难过,因为他就像只挨了顿鞭子的猎狗。我就说:‘把孩子交给黑妈妈吧,我去给我的小小姐收拾收拾。我从他手里接过孩子,到她屋子里去给她洗脸。他俩的争吵让人听了真寒心哪。斯佳丽小姐骂他是凶手,说他让孩子骑马跳那么高是存心要害死孩子;他说斯佳丽从来没关心过美蓝小姐,也不关心另外两个孩子……”

“别说了,黑妈妈!别再对我说这些了。你不该对我说这话!”玫兰妮嚷起来。她不忍心接着看黑妈妈描绘的那番景象了。

“我也知道不该对你说这些,可我心里憋的话太多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了。后来瑞特先生抱着孩子去了殡仪馆,又把孩子抱了回来,放在他房间里那张小床上。斯佳丽小姐说,孩子应该入殓,不应该停在客厅里。我看瑞特先生的样子像是要动手打她。他冷冰冰地说:‘这是她的房间。’他转身对我说:‘黑妈妈,你要让她待在这儿,不许人动,等我回来。’说完他就骑马出了门,直到日落时分才回来。他回家后,我见他喝得醉醺醺的,可他像往常一样,举止还正常。他直奔自家房间,不跟人说话,见了斯佳丽小姐和佩蒂小姐也一句话都不说,也不跟跑来吊唁的太太们说话。他一跑进自己屋里,就大声嚷嚷着叫我。我连忙跑上楼。屋子里漆黑一片,我连他在哪儿都看不见,因为百叶窗都给拉上了。

“他恶狠狠对我嚷:‘打开百叶窗。屋里太黑。’我连忙拉开百叶窗,他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我。真吓人哪,玫荔小姐,吓得我两腿都要瘫了,他那模样真古怪。接着,他说:‘把灯点上。多拿些灯来。全都点上。不许拉窗帘,不许拉下百叶窗。你不知道美蓝小姐怕黑吗?’”

玫兰妮惊恐的眼睛跟黑妈妈的目光相遇了,黑妈妈的眼睛里露出不祥的目光,点了点头。

“他就是这么说的。‘美蓝小姐怕黑。’”

黑妈妈浑身打了个寒战。

“我给他点上十二支蜡烛,他就说:‘出去!’然后他就把门锁上,在里面一直陪着小小姐。就是斯佳丽小姐叫也不开门,斯佳丽小姐又喊又叫,拼命打门他也不开。这种样子已经有两天了。下葬的事他提都不提。每天早上,他就骑马进城,一直到日落时分才喝得醉醺醺的回家,然后就把自己锁在屋里,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现在,他妈妈老巴特勒小姐从查尔斯顿来了,苏埃伦小姐和威尔先生也从塔拉庄园来了,可瑞特先生跟谁也不说一句话。哎呀,玫荔小姐,真是太糟啦!而且越来越不像样子,人们该有流言蜚语了。

“今天晚上,”黑妈妈停顿一下,又用手擦了擦鼻子。“今天晚上,斯佳丽小姐在楼上截住他,跟他走进屋子说:‘葬礼定在明天早上。’可他却说:‘你敢那么干,我明天就要你的命。’”

“哎呀,他准是疯了!”

“没错,小姐。后来他们说话声音低了,他们的话我没全听见。只听见他又说了美蓝怕黑,说坟墓里黑得厉害。后来,斯佳丽小姐说:‘你这人真残忍,为满足自家虚荣心不惜害死孩子。’他说:‘你这人就没一点怜悯心?’可她说:‘我连孩子都没了,还有什么怜悯心。美蓝死后你让我忍无可忍。全城人都对你议论纷纷,你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当我不知道你在哪里鬼混,你这个傻瓜。我知道你一直在那个妓院,跟贝尔·沃特林搞在一起。”

“啊,黑妈妈,她不可能这么说的!”

“她就是这么说的,小姐。再说,玫荔小姐,那事也是真的。黑人的消息比白人来得快。我知道他就是在那儿,可我一个字也没提。他也没否认。他说:‘没错,我就是在那儿,你用不着假装,因为你根本不在乎。这个家成了地狱,婊子家就成了天堂。贝尔的心肠最软。她不会像你一样说我杀了自己孩子。’”

“哎呀呀。”玫兰妮痛心地喊道。

她自己的生活过得非常愉快,向来风平浪静,周围又有那么多慈爱的人,大家都那么友善,所以黑妈妈的这番话让她觉得难以理解。可她脑子里回忆起一段话,想起一幅景象,她连忙撇开不去考虑,就像看到一个人一丝不挂的模样连忙转开脸一样。她想起瑞特那天把脑袋埋在她两膝之间痛心地说出的那番话,其中提到了贝尔·沃特林。可他是爱斯佳丽的。那天的话她不可能听错。当然,斯佳丽也爱他。那他们之间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呢?夫妻两人怎么会如此出言不逊,把对方骂得体无完肤呢?

黑妈妈接着讲下去,她的声音非常沉重。

“后来,斯佳丽小姐走出那间屋子,她脸色煞白,下巴绷得紧紧的。见我站在那里,她对我说:‘黑妈妈,葬礼明天举行。’说完,她就像个鬼魂似的从我身旁走过去了。听了这话,我心里直翻腾,因为斯佳丽小姐向来说话算话。可瑞特先生说话也是算话的。他说了要是敢埋葬孩子就要杀她。我心里难过得厉害,玫荔小姐。因为我心里一直有愧,让我心神不定。玫荔小姐,小小姐怕黑都是我吓出来的。”

“唉,黑妈妈,这没什么关系的———现在已经完全没关系了。”

“不,有关系的。麻烦整个就是因为这事。我想我还是把事情告诉瑞特的好,哪怕说出来他把我杀了都行。因为我心里有愧,就趁他的房门还没锁上,赶紧走进去。我对他说:‘瑞特先生,我来向你悔罪。’他猛然转身冲着我吼道:‘滚出去!’老天爷呀,我还从来没那么怕过呢!可我还是说了:‘瑞特先生,请你让我说出来。我不说出来心里难过得要死。小小姐怕黑是我吓出来的。’说完,玫荔小姐,我就耷拉下脑袋,等他来打我。可他什么也没说。我就接着说:‘我不是有意害她,可是,瑞特先生,这孩子胆子太大了,什么都不怕。别的孩子都睡下了,她却要偷偷溜下床,光着脚丫在房子里到处乱跑。我替她担心,怕她伤着,就对她说,黑暗里有鬼,有妖怪。’

“后来,玫荔小姐,你知道他怎么样?他脸上变得和蔼了,走到我跟前,把手搭在我胳膊上。他还是头一回这么对待我呢。他说:‘她挺勇敢的,对不对?除了黑暗什么都不怕。’我听了放声大哭,他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好了,黑妈妈,好了,别哭成这样。你告诉我,我心里高兴。我知道你爱美蓝小姐,因为你爱她,所以没关系的。心好才是最重要的。’唉,小姐,我见他那么和气,就壮起胆子说:‘瑞特先生,你说葬礼的事怎么办?’他听了这话一下子又变成个疯子了,眼睛里像是在冒火,说:‘我还当别人不懂我的心你也会懂呢。既然孩子那么怕黑,你当我会把她埋在黑黢黢的地底下?我现在都能听到她从黑暗里醒来吓得直嚷了。’玫荔小姐,我这才知道他脑子不正常了。他光喝酒不吃饭,觉也不睡,还不止这些呢。他完全是疯了,把我推出房间门,嘴里喊着:‘你从这儿给我滚出去!’

“我下楼的时候脑袋里在想,他说不举行葬礼,可斯佳丽小姐说明天下葬,可他说要敢这么干就开枪打死她。家里的亲戚和街坊邻居已经在议论纷纷,唧唧喳喳像一群珍珠鸡。我想到了你,玫荔小姐。你可得来帮帮我们哪!”

“哎呀,黑妈妈,这事我不能插手!”

“要是你不能,谁能?”

“我能怎么办呢,黑妈妈?”

“玫荔小姐,我不知道。可你总有办法的。你可以跟瑞特先生谈谈,没准他听得进去。他很看重你的,玫荔小姐。大概你还不知道,可他很看重你。我就亲自听他说过一遍又一遍,说他认识的太太里,就数你最了不起。”

“可是……”

玫兰妮站起身,觉得不知所措,一想到要去安抚瑞特,心里就害怕。照黑妈妈的叙述,这个人精神失常了,想到要跟他面对面争论,她觉得浑身都发冷了。她又想到要走进一个烛光通明的屋子,里面还停放着她最喜爱的一个小女孩,她心里像刀扎一样疼。她能做些什么呢?她对瑞特怎么说才能减轻他的悲痛,让他恢复理智呢?她站在那里,一时犹豫不决。紧闭的房门外面传来餐厅里小博的欢笑声,她假设自己的孩子死了,心里不禁像刀割一样疼。假如她的小博停放在楼上,他的小尸体冷冰冰的一动也不动,再也听不到他欢乐的笑声,她会有什么感觉呢?

“啊呀。”这一想法让她吃惊不浅,她在想像中把孩子紧紧搂在胸前。她体会到瑞特的感情了。假如博死了,她哪舍得埋葬他,哪舍得把他独自留在黑暗中,哪舍得让他受风雨的肆虐呢?

“啊!巴特勒船长真可怜,太可怜啦!”她嚷道。“我现在就去,马上就走。”

她匆匆返回餐厅,口气温和地跟阿希礼说了几句话,然后紧紧搂住自己的孩子,动情地亲吻他金色的卷发,让孩子不免吃了一惊。

她匆匆出了门,帽子也没顾上戴,手里甚至还抓着餐巾。她的步伐快得把年迈的黑妈妈远远甩在身后。她走进斯佳丽家前厅,朝聚在图书室的人们匆匆鞠了一躬,里面有惊慌失措的佩蒂帕特小姐,有举止庄重的老巴特勒太太,还有威尔和苏埃伦。她快步走上楼梯,黑妈妈气喘吁吁跟在她身后。她在斯佳丽紧闭的屋门前停了一下,黑妈妈压低声音说:“不,小姐,别进去。”

玫荔放慢脚步,沿着过道走去,到了瑞特的门前,她停下来,稍稍犹豫了片刻,仿佛想临阵脱逃似的。接着,她下定了决心,像一名小兵投入战斗,她敲响了门,轻声说:“请让我进去,巴特勒船长。我是韦尔克斯太太。我要看看美蓝。”

门很快打开了。黑妈妈连忙闪身藏在走廊的暗处,只见一片耀眼的烛光中,露出瑞特高大的身影。他站得不稳,黑妈妈都能闻得出他嘴里的威士忌酒味了。他低头看着玫荔,片刻之后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拉进房间,关上了门。

黑妈妈悄没声地凑到门口,瘫坐在一把椅子上,肥胖的身躯把椅子挤得满满当当。她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默默淌着眼泪,心里在祈祷,不时撩起裙摆擦一下眼睛。她尽量竖起耳朵细听,可屋子里的交谈她什么也听不清,只听到断断续续的低沉嗡嗡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屋门才打开,玫荔的面孔出现了,她显得那么苍白憔悴。

“给我端一壶咖啡来,要快,再拿几块三明治。”

遇上紧急情况,黑妈妈的动作灵巧得像十六岁的小姑娘。由于她特别渴望进瑞特的房间看看,所以动作就更快了。但是她大失所望了,玫荔只把房门拉开一道缝,把托盘接进去。她竖起灵敏的耳朵听了很久,但是,除了银餐具跟瓷器的碰撞和玫兰妮压低的柔和嗓音外,其他声音都分辨不出来。后来,她听到沉重的身体倒在床上的嘎吱声,紧接着又听到靴子砸在地板上的扑通声。随后,玫兰妮出现在门口。黑妈妈很想看看屋里的情况,可玫兰妮的身子把门缝堵得严严实实,她什么也没看见。玫兰妮看上去很疲惫,睫毛上还沾着泪珠,不过她的脸上重新露出安详的神色。

“去告诉斯佳丽小姐,巴特勒船长很愿意明天早上举行葬礼。”她压低声音说道。

“感谢上帝!”黑妈妈嚷起来。“你到底怎么……”

“声音轻点。他快睡着了。黑妈妈,去告诉斯佳丽小姐,我今晚留在这里不回家了。你再为我端点咖啡,送到这儿来。”

“送到这个房间?”

“对,我答应过巴特勒船长,要是他肯睡觉,我就坐一晚上,守着小小姐。现在去告诉斯佳丽小姐吧,免得她再担心。”

黑妈妈沿着过道走去,沉重的身体把地板踩得嗵嗵直响,心里宽慰得直唱:“赞美神!赞美神!”走到斯佳丽门前,她停下脚步,沉思一下,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也感到好奇。

“真不知道玫荔小姐是怎么做的。我猜准是有天使在她身旁帮忙。我要告诉斯佳丽小姐,明天早上举行葬礼,不过,我看最好把玫荔小姐整夜守着小小姐的事瞒着她。斯佳丽小姐绝对不会喜欢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