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八十一章 一位退休的面包师

在马瑟夫伯爵受了邓格拉司的冷待,含羞带怒地离开银行家的府邸的那天晚上,安德里·卡凡尔康德先生带着鬈曲的头发、式样美观的髭须以及松紧合宜的白手套,走进安顿大马路邓格拉司男爵府的前庭。他在客厅里还不曾坐满十分钟,就把邓格拉司拉到一边,拖他到一个凸出的窗口前面。他先说了一篇机巧的序言,述及自从他那高贵的父亲离开以后,他是多么的怀念和挂虑;然后他向那位银行家道谢,说他一家人待他真太好了,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子侄看待;最后他承认他的热情已经找到了一个归宿,而那个归宿点的中心便是邓格拉司小姐。邓格拉司极其注意地倾听着,最近这两三天来,他已经在期待着这一番表白,现在终于实现了,他的眼睛里发出灿烂的光芒,和听马瑟夫讲话时那种低头沉思的神气适成一个对比。但他还不愿意立刻就应允那个青年的要求,表面上略微踌躇了一番。“您现在考虑结婚不是太年轻一点儿了吗,安德里先生?”

“不,的确不,阁下,”卡凡尔康德先生答道,“在意大利,贵族一般都结婚得很早。这是一种很合理的风俗。人生是这样易于变幻,当快乐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总应该及时抓住它。”

“嗯,阁下,”邓格拉司说,“您的建议我很感光荣,假如我的太太和女儿也接受了那个建议,那末那些初步的手续由谁来办理呢?我想,这样重要的一次商谈,应该由双方的父亲来料理才好。”

“阁下,家父是一个极有先见和非常审慎的人。他想到我或许愿意在法国成家立业,所以在他离开的时候,把那些证明我身份的文件都留交给我,并且还留下一封信,假如我的选择符合他的心意,就答应从我结婚的那天起,可以让我每年有十五万利勿尔的收入。这笔款子,据我估计,约占家父每年收入的四分之一。”

“我,”邓格拉司说,“一向就准备给我的女儿五十万法郎做嫁奁,而且,她还是我的独嗣。”

“嗯,”安德里说,“您看,这样已经很好了——假如邓格拉司男爵夫人和欧琴妮小姐不拒绝我的求婚的话。我们每年可以有十七万五千利勿尔可以支配。要是我也能够劝动侯爵把我的本金给我——这不见得就能实现,但还是可能的——我们就把这两三百万交给您,而两三百万到了一个老手的手里,至少总可以赚到一个一分利。”

“我给人的利息从不超过四厘,普通只有三厘半,但对我的女婿,我可以给五厘,我们大家分享赢利。”

“好极了,岳父大人,”卡凡尔康德说,这句话暴露了他那下贱的本性,他虽然极力想巧用贵族的派头掩饰那种本性,但有时却仍不免要流露出来。他立刻校正自己说,“原谅我,阁下。您看,单是希望就已经使我几乎要发疯了,假如希望真的实现,我不知要怎么样了呢!”

“但是,”邓格拉司说,他并没有发觉这一番最初毫不涉及金钱的谈话,怎么竟变成了一场商业谈判,“在你的财产之中,有一部分令尊无疑是不能拒绝您的啰?”

“哪一笔?”青年问。

“就是您从令堂那儿继承得来的那一笔。”

“是的,的确——我从家母奥丽伐·高塞奈黎那儿继承到一笔财产。”

“那笔财产有多少?”

“说老实话,阁下,”安德里说,“我向您保证,那一点我从来不曾去想过,但据我猜测,那笔财产至少一定有两百万。”

邓格拉司喜不自胜,犹如守财奴找到了一笔失踪的宝藏,或沉船的海员在精疲力竭的时候忽然感觉脚踏到实地了一样。

“嗯,阁下,”安德里说,恭恭敬敬地向银行家鞠了一躬,“我可以希望吗?”

“安德里先生,”邓格拉司说,“您不但可以希望,而且或许可以认为这种事情已经是定当的了,假如您这方面没有什么阻碍的话。但是,”他若有所思地又加上一句,“您的保护人基度山先生这次怎么不来代您提亲呢?”

安德里略微红了红脸。“我刚才从伯爵那儿来,阁下,”他说,“他无疑的是一个很有风趣的人,但他的有些念头却古怪得难以想象。他把我估计得很高,他甚至告诉我说,他绝对相信家父不会仅仅让我收用利息,而会把那笔本金给我。他允许为我设法办到这一点。但他又说,他从来不曾代人讲过亲事,将来也决不会做这种事。但是——我必须为他说一句公道话——他接着又说,假如他生平对自己这种态度曾表示过遗憾的话,那末就是这一次了,因为他以为这一对婚姻将来一定很美满。而且,他还告诉我,虽然他不公开出面,但假如您有什么问题去问他,他一定可以答复您。”

“啊!好极了!”

“现在,”安德里带着他那种最可爱的微笑说,“我跟岳父谈过了,我必须还得跟银行家来谈一谈。”

“您有什么事要跟他谈?”邓格拉司也微笑着说。

“就是后天我就可以从您这儿提取四千法郎了。但伯爵恐怕我的经常收入不够下个月的开支,给了我一张两万法郎的支票。您看,这上面有他的签字,您可不可以接受?”

“这样的支票,”邓格拉司说,“就是一百万票面的我也很乐于接受,”他把那张支票塞进口袋。“您定一个时间,明天什么时候要,我的出纳就可以带着一张两万四千法郎的支票来拜访您。”

“那末,十点钟吧,假如您方便的话。我希望能早一点,因为明天我要到乡下去。”

“好极,十点钟。您还住在太子旅馆吗?”

“是的。”

那位银行家的确很守时刻,第二天早晨,正当那个青年人快要出门的时候,那两万四千法郎就交到了他的手里,于是他就出去了,留两百法郎给卡德罗斯。他这次出去主要的是为了要躲避这个危险的敌人,所以尽可能地逗留到很晚才回来。但他刚才从他的马车里跨出来,门房就手里拿着一包东西来见他。“先生,”他说,“那个人已经来过了。”

“什么人?”安德里态度很随便地说,表面上似乎已经把他时刻挂念着的那个人忘记了。

“就是大人给他那一小笔养老金的那个人。”

“哦!”安德里说,“我父亲的老家人。嗯,你把我留给他的那两百法郎交给他了吧?”

“是的,大人。”安德里曾表示过希望人家这样称呼他。“但是,”门房继续说,“他不肯拿。”

安德里的脸色顿时发白;但因为天黑,所以别人没有注意到那一点。“什么!他不肯拿?”他用一种略带焦急的口吻说。

“不,他想见见大人,我告诉他说您出去了。他坚持要见您,但最后似乎相信了,就交了这封信给我,这封信是他随身带来的,本来已经封好口的了。”

“给我,”安德里说。于是他在车灯的光线下拆读那封信:

你知道我住的地方。明天早晨九点钟,我等你来。

安德里仔细检查那封信,看是否曾被人拆开过,是否会有无礼的眼睛偷看过其中的内容;但这封信的封口非常缜密,假如有人想偷看,必须弄坏封口,而封口却原封未动。“好极了,”他说,“可怜!他真是一个老好人。”他丢下门房,让他去细细地咀嚼这几句话,后者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主仆二人究竟哪一个更值得钦佩。“赶快卸马,上来见我。”安德里对他的马夫说。这个青年几步跳进他的房间,立刻烧掉卡德罗斯的信。刚才事毕,仆人就进来了。“你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庇利。”他说。

“我有那种光荣,大人。”

“你昨天做了一套新制服?”

“是,大人。”

“我今天晚上跟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有一个约会,我不想给人知道。把你那套制服借给我,你的证件也拿来,假如需要的话,我就可以在一家客栈里过夜了。”庇利遵命照办。五分钟以后,安德里全身化装妥当,离开旅馆,叫了一辆双轮马车,吩咐车夫驶到洛基旅馆。第二天早晨,他像离开太子旅馆那样毫未受人注意地离开那家小客栈,穿过圣安多尼路,顺着林荫大道走到密尼蒙旦街,在左首第三座房子门口停下来,那时门房正巧不在,他四面观望,想找一个可以问讯的人。

“你找谁呀,我的好汉子?”对面卖苹果的女人问。

“找派里登先生,我的胖大妈。”安德里回答。

“是一个退休的面包师吗?”卖苹果的女人问。

“一点不错。”

“他住在院子尽头左首的四层楼上。”

安德里按照她的指示去找。在四楼的房间门外,他找到一只兔子脚掌,铃声立刻急遽地响起来,由此显然可以看出他拉这只脚掌的时候脾气实在很坏。一会儿以后,卡德罗斯的面孔在门上的小洞里出现了。“啊,你很守时。”他一面说,一面拔开门闩。

“当然!”安德里说,他走进去,使劲把他的帽子一摔,但没有摔到椅子上,那顶硬边的制服帽在地板上骨碌碌地兜了一个圈子。

“喂,喂,我的小家伙,别生气呀。瞧,我很挂念你呢。看看我们这顿丰盛的早餐——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安德里的确嗅到煮菜的气味,他对于这种气味倒并非不欢迎,因为他实在很饿了,他所嗅到的,是下等乡下厨房里所特具的那种肥肉和大蒜的混合味;此外,还有红烧鱼的香味,而最强烈的,则是那刺鼻的茴香味。这些气味是从两只炉子上的两只盖住的菜碟和一只铁炉上的一只锅里透出来的。在隔壁房间里,安德里看见有一只相当干净的桌子,上面摆着两副餐具,两瓶酒,一瓶的封口是绿色的,一瓶的封口是黄色的,一只玻璃樽里装着很多白兰地,一只瓦盆里巧妙地堆叠着几色水果,水果底下垫着一叶椰菜。

“你觉得如何,我的小家伙?”卡德罗斯说,“呀,味道很好,你知道我是一个烧菜的好手。你还记得你以前常常舔手指头的那回事吗?凡是我能烧的菜,你都尝过,我想你对它们大概很欣赏的吧。”卡德罗斯一面说,一面继续剥洋葱。

“但是,”安德里发脾气说,“哼!假如你这次打扰我的目的只是要我来和你吃一顿早餐,那真是见鬼了!”

“我的孩子,”卡德罗斯咬文嚼字地说,“我们可以边吃边谈的呀。喏,又忘恩负义啦!你不高兴见见一位老朋友吗?在我这方面,我欢喜得淌眼泪啦。”

他的确正在淌眼泪,但究竟那是欢喜的结果抑或是洋葱对邦杜加客栈老店东的泪腺起了作用,却很难说。

“闭住你的嘴巴,伪君子!”安德里说,“你爱我——你!”

“是的,我真的爱你,不然就天诛地灭!我知道这是我的弱点,”卡德罗斯说,“但是我自己无法克制。”

“可是那却并没有阻止你把我叫来,跟我玩鬼把戏。”

“喏!”卡德罗斯说,把他那把很大的小刀在他的围裙上抹了几下,“要不是我喜欢你,你以为我竟肯忍受你赐给我的这种可怜的生活吗?你且想一想。你身上穿的是你仆人的衣服——由此可知你雇着一个仆人。我没有仆人,我不得不自己烧饭。你瞧不起我烧的菜,因为你可以在巴黎酒家或太子旅馆的餐厅里吃饭。嗯,我也可以雇一个仆人。我也可以有一辆轻便马车,我也可以爱到哪儿吃饭就到哪儿去吃饭,但我为什么不呢?因为我不愿意使我的小贝尼台多不高兴。来!我这一番话你总得承认吧,嗯!”说这一篇话的时候,他眼光里的意义是绝不难懂的。

“嗯!”安德里说,“就算承认你是爱我的吧,但你为什么要我来和你吃早餐呢?”

“就是为了可以见见你呀,我的小家伙。”

“我们一切都商量定了,又何用再见我呢?”

“咦!好朋友,”卡德罗斯说,“立遗嘱难道竟能没有附录吗?但你主要是来吃早餐的,不是吗?嗯,请坐吧,我们先来吃这些鲱鱼,还有新鲜的奶油,你看,我把它放在葡萄叶子上面,就是为了要讨你欢喜,你这混蛋。啊,是了!你在看我的房间,看我这四张蹩脚椅子,看我这三个法郎一张的画片。但你还想能看到什么好东西呢?这可不是太子旅馆呀。”

“喏!你愈来愈不满足了,你又不快乐啦——你本来只想装一个退休的面包师。”

卡德罗斯叹了一口气。

“嗯!你还有什么话说呢?你已经看到你的梦想实现啦。”

“我只能说那还是一个梦想。我可怜的贝尼台多,一个退休的面包师是很有钱的,他有年金可拿。”

“嗯,你也有年金可拿呀。”

“我有吗?”

“是的,因为我已经把你那两百法郎带来了。”

卡德罗斯耸耸他的肩。“像这样勉强向人讨钱用,实在丢脸得很,”他说,“一笔不稳定的收入是不久或许就会断绝的。你看,我不得不省吃俭用,以防你的运气中断。唉,我的朋友,命运是无常的,这是那个——那个军队里的教士说的话。我知道你的运气很好,你这混蛋,你就要娶邓格拉司的女儿了。”

“什么!邓格拉司!”

“是的,当然是的!难道我一定得说邓格拉司男爵吗?老实告诉你,贝尼台多伯爵,他是我的老朋友。假如他的记忆力不那么坏,他应该来请我去喝你的喜酒。因为他也参加了我的婚礼。是的,是的,参加了我的!当然!他以前可没有这样骄傲,他那时只是那好心肠的摩莱尔先生手下的一个小职员。我跟他和马瑟夫伯爵曾一同吃过好多次饭。所以你看,我也有一些体面的关系,要是我把那种关系略加发展,我们或许还能在同一个客厅里见面哪。”

“哼,你的妒忌心现在简直使你异想天开了,卡德罗斯。”

“异想天开也很不坏,我的贝尼台多,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或许有一天我会穿上出色的衣服,走到他们家的大门前面,说:‘请开门!’但现在,我们且坐下来吃东西吧。”

卡德罗斯自做榜样,带着很旺盛的胃口吃起那一顿早餐来,每端一只菜到他的客人面前,就称赞一番。后者似乎屈服了;他拔出酒瓶塞子,割了一大块鱼以及大蒜和肥肉。“啊,伙伴!”卡德罗斯说,“你对你的老东家慢慢地和好起来了吧!”

“是的,的确。”安德里回答,他那年轻强盛的胃口暂时压倒了其他的一切。

“那末你很喜欢这些菜了,乖儿子?”

“喜欢得很,我奇怪一个人能吃到这样的好东西,怎么还能抱怨说生活太苦。”

“你难道看不出吗?”卡德罗斯说,“我虽然快乐,但脑子里却老是放不下一个念头。”

“什么念头?”

“就是:我是靠朋友过活的——我,我一向都是自己养活自己的。”

“你不必为那个不安,我养得起一个人。”

“不,真的,信不信由你——每到一个月的月底,心里就懊丧极了。”

“善良的卡德罗斯!”

“甚至昨天我不肯接受那两百法郎。”

“是的,你想跟我讲话。但告诉我,你真的很悔恨吗?”

“真的很悔恨,而且,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念头。”

安德里打了一个寒颤;卡德罗斯每起一个念头,他总是要打寒颤的。

“这真痛苦——你看可不是吗?——老是要等到每个月的月底。”

“噢!”安德里决定严密注意他的同伴,就很富于哲学意味地说,“人生不就是在等待中过去的吗?举个例来说,我的情形难道比你好吗?嗯,我很耐心地等待着,可不是吗?”

“是的,因为你所等待的不是区区两百法郎,而是五六千,或许一万,或许甚至一万二千,——因为你是一个狡猾的家伙。过去,你老是藏着一个小钱袋,想瞒过你那可怜的朋友卡德罗斯。幸而那个朋友卡德罗斯有一个很灵敏的鼻子。”

“你又来噜苏了,谈来谈去总是谈过去的事情!你拿那种事情来打扰我有什么用呢?”

“啊!你才二十一岁,可以忘记过去。我已经五十岁了,我不得不想念那些往事。但我们且回到正经事上来吧。”

“好的。”

“我是要说,假如我处于你的地位——”

“怎么样?”

“我就得设法实现——”

“你想实现什么?”

“我会以买农场作借口,要求预支六个月,有了六个月的收入,那时我就可以溜之大吉了。”

“嗯,嗯,”安德里说,“那个念头倒不坏。”

“我的好朋友,”卡德罗斯说,“吃了我的面包,也就接受了我的忠告吧。不论从肉体或精神上讲,你绝不会吃亏的。”

“但是,”安德里说,“你为什么不实行你给我的忠告呢?你为什么不预支六个月或甚至一年的收入,然后退隐到布鲁塞尔去呢?你不必装退休的面包师,你可以装成一个破产者,那也非常不错呀。”

“但只有一千二百法郎,你叫我怎么退休呢?”

“啊,卡德罗斯,”安德里说,“你多么贪心呀!一个月以前,你还在饥饿中挣扎。”

“胃口是愈吃愈大的呀。”卡德罗斯说,他狞笑了一下,像猴子大笑或老虎咆哮时那样露出他的牙齿。“而且,”他用那些又大又白的牙齿咬下一大块面包,又说,“我想出了一个计划。”安德里对卡德罗斯的计划比好的念头更害怕,念头只是胚胎,计划却是现实了。

“让我来看看你的计划,我敢说那一定是很好的。”

“为什么不?我们离开那个——那个地方的计划是谁想出来的,嗯?不是我吗?我相信那个计划就很不坏。因为我们现在已经到了这儿了。”

“我并没有说你从来不曾想出过一个好计划,”安德里回答,“但且让我们来看看你现在的这个计划吧。”

“嗯,”卡德罗斯说,“你能不花一个铜板使我得到一万五千法郎吗?——不,一万五千还不够,要是少了三万法郎,我就无法再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

“不,”安德里不感兴趣地答道,“不,我不能。”

“我想你大概还不懂我的意思,”卡德罗斯平心静气地回答说,“我是说你自己不必掏出一个铜板。”

“你要我去偷去抢,把我的好运——我们两个人的好运——就此断送,让我们两个人再被拖进那个地方去吗?”

“我倒毫不在乎,”卡德罗斯说,“即使再被捉去也无所谓,我是一个孤零零的可怜虫,有的时候很怀念我那些老同伴。我可不像你,你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只指望永远不再见到他们。”

安德里这次不但打了一个寒颤,而且脸色也苍白了。“得了,卡德罗斯,别说废话了!”他说。

“你不要慌,我的小贝尼台多,我并不要你帮我去弄到那五万法郎,而只要你给我说明一些情形,此外我自能设法。”

“那么,我来看看吧!我来给你考虑考虑!”安德里说。

“而在目前,你可以把我的月薪提高到五百法郎吧,我的小家伙?我起了一个念头,很想能雇一个管家。”

“好吧,就给你五百法郎吧,”安德里说,“但在我这方面,这已经是非常为难的了,我可怜的卡德罗斯。你利用——”

“嘿!”卡德罗斯说,“你的身边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哪。”

或许有人会说安德里正期待他的同伴说这句话,因为他的眼睛顿时焕发起来,但那种光芒立刻就消退了。

“不错,”他答道,“我的保护人待我非常亲切。”

“可爱的保护人!”卡德罗斯说,“他每月给你多少?”

“五千法郎。”

“你给我五百,他给你五千!真的,只有私生子才能交到这样的好运。五千法郎一个月!那么多的钱你可怎么用法呢?”

“噢,那是非常快就花光的,所以我像你一样,我也需要一笔本金。”

“一笔本金!是的,我懂的,每一个人都愿意有一笔本金呀。”

“嗯!我可以弄到一笔。”

“谁给你呢——你那位王爷吗?”

“是的,我那王爷。”

“你必须等一下啰?”卡德罗斯问。

“等到他死的时候。”

“等到你那位王爷死的时候?”

“是的。”

“为什么呢?”

“因为他在遗嘱里写明遗赠给我一笔钱。”

“真的?”

“人格担保。”

“给你多少?”

“五十万。”

“只有那个数目!够少的啦!”

“但事实如此。”

“不,不能的!”

“你是我的朋友吗,卡德罗斯?”

“是的,是生死之交。”

“那么,我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但要记得——”

“啊,当然啰!绝不泄露。”

“嗯!我想——”

安德里缩住口,四面望了一望。

“你想什么?别怕,真的!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想我已经发现了我的爹爹。”

“你的真爹爹?”

“是的。”

“不是老卡凡尔康德?”

“不,因为他已经走了,而是你所说的真的。”

“而那个爹爹就是——”

“嗯,卡德罗斯,就是基度山。”

“什么!”

“是的,你明白,一切也都很明白。看来他不能公开承认我。但他通过卡凡尔康德先生来达到那个目的,他为这件事给了他五万法郎。”

“五万法郎做你的爹爹!有一半我也干了,有两万,有一万五千,我也肯干了。你为什么不想到我呢,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这件事情我预先知道吗?我们还在那个地方的时候就一切都安排好了。”

“啊,这倒也是!而你说,在他的遗嘱里——”

“留给我五十万利勿尔。”

“你能确定吗?”

“他给我看的。但事情还不仅止于此,遗嘱里还有一笔附录。”

“可能的。”

“而在那笔附录里,他承认了我。”

“噢,善良的爹爹!勇敢的爹爹!万分忠实的爹爹呀!”卡德罗斯一面说,一面把一只菜碟抛到空中,又用双手将它接住。

“现在你自己说吧,我有没有瞒你什么事情?”

“没有,据我看来,你对我的信任也给你增光不少,你那位富甲王侯的爹爹是很有钱、非常有钱的啰?”

“是的,那倒是实在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财产究竟有多少。”

“竟有这种事?”

“我看那是够明显的了。我常常在他的家里。有一天,银行里的一个职员用一只和你的菜碟差不多大小的文书夹给他带来五万法郎。昨天,银行里的人给他带来十万法郎的金洋。”

卡德罗斯惊奇极了。在他听来,这个青年人的话简直像是金属那样响亮;他好像已听到金路易的丁零当啷的声音。“而你能走进那座房子?”他直率地喊道。

“只要我高兴,随时都能进去。”

卡德罗斯想了一会儿。他的脑子里正在转一个重要的念头,这是很容易看得出来的。然后他突然喊道:“我多想去看看呀!那一定是多么美丽呀!”

“是的,的确,美极了。”安德里说。

“他不是住在香榭丽舍大道吗?”

“是的,三十号门牌。”

“啊!”卡德罗斯说,“三十号。”

“是的,一座很漂亮的孤立的房子,正面有前庭,后面有花园,你一定认得的。”

“可能的,但我所关心的并不是它的外表,而是它的内部。里面的家具一定美丽极了!”

“你见过杜伊勒里宫没有?”

“没有。”

“嗯,它胜过那座王宫。”

“安德里,只不知那位好心肠的基度山先生要等什么时候扔下一个钱袋来?”

“噢!不必等他扔下一个钱袋来,”安德里说,“那座房子里的钱就像果园里的果子一样多。”

“你应该找一个时候带我到那儿去一次。”

“我怎么能够呢?凭什么借口呢?”

“你说得不错,但你已经使我唾沫直流了。当然啰,我一定要去看一看,我可以想出一个办法的。”

“别说废话了,卡德罗斯!”

“我可以装成一个擦地板工人,找上门去。”

“所有的房间都是铺地毯的。”

“嗯,那末,我只能在想象中看看那一切来聊以自慰了。”

“那是最好的办法了,相信我吧。”

“它究竟是怎么样的?至少也得给我一个印象呀。”

“我怎么形容呢?”

“那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那房子大不大?”

“中等。”

“位置如何?”

“真的,我得要支笔、墨水和纸来画一个图样了。”

“这儿都有,”卡德罗斯连忙说。他从一只旧写字台里拿出一张白纸、笔和墨水。“喏,”他说,“都给我画在这张纸上,我的孩子。”

安德里带着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拿起笔,开始画起来。“那座房子,我已经说过,前后有庭园——是这个样子的,你懂了吗?”安德里把花园、房屋和前庭都画出来。

“墙头很高吗?”

“最多不过八法尺到十法尺。”

“那不很谨慎呀。”卡德罗斯说。

“前庭里有盆景的橘子树、草地和花丛。”

“没有铁丝网吗?”

“没有。”

“马厩呢?”

“在大门的两边,就是这个地方。”安德里继续画他的图样。

“我们来看看楼下的情形。”卡德罗斯说。

“楼下那一层——餐厅、两间客厅、弹子房,大厅里有一座楼梯,后面有一座小楼梯。”

“窗呢?”

“窗户富丽得很,非常美丽,非常大,我相信像你这样身材的一个人,很可以从每一格窗眼里钻进去。”

“有了这样大的窗户,他们干吗还要装楼梯呢?”

“阔气的人家是什么都有的。”

“百叶窗呢?”

“有的,但却是从来不用。基度山伯爵是一个很别致的人,他甚至在夜里也爱看天空。”

“仆人们住在什么地方呢?”

“噢,他们自己有一座房子。右首这边有一间小小的车房,里面有梯子。嗯!那间车房楼上就是仆人的房间,里面有拉铃,可以和正屋里的房间通消息。”

“啊,见鬼!你说有拉铃?”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噢,没有什么。我只是说,装那些拉铃很得花一笔钱,而它们的用途我倒也很想知道。”

“以前晚上有一只狗在园子里巡逻,但它已经被带到阿都尔别墅去了——就是你去过的那个地方,你知道。”

“是的。”

“我昨天还对他说:‘你太大意了,伯爵阁下,因为当您带着您的仆人到阿都尔的时候,这座房子就空虚的了。’‘嗯,’他说,‘那又怎么样?’‘那样,您有一天就会被人偷掉东西。’”

“他怎么回答?”

“他说:‘即使有人来偷我,我又何必放在心上?’”

“安德里,他的写字台是有机关的。”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是的,那个机关能捉贼和放警报。我听人说,上次的博览会里就有那样的东西。”

“他只有一只桃花心木的写字台,钥匙老是插在抽屉上的。”

“他没有失窃过吗?”

“没有,他的仆人都对他很忠心。”

“那只写字台里应该有一点钱吧?”

“或许有。谁都不知道那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那只写字台在什么地方?”

“在二楼。”

“把二楼也给我画一个图样,就像你画楼下的那张一样,我的孩子。”

“那是非常简单的。”安德里拿起笔来。“二楼上,你看,这是候见室和客厅,客厅的右面,一间藏书室和一间书斋,左面,一间寝室和一间更衣室。那只值得注意的写字台就在更衣室里。”

“更衣室里有窗吗?”

“有两个窗口,一个在这儿,一个在那儿。”安德里在那个房间里画上两个窗口;在他的图样上,更衣室是屋角上的一个小方块,旁边是一个长方形,那是寝室。

卡德罗斯露出沉思的样子。“他常常到阿都尔去吗?”他问道。

“每星期去两三次。举一个例来说,明天他就要到那儿去过一天一夜。”

“你能确定吗?”

“他曾请我到那儿去吃饭。”

“那种生活倒很不错,”卡德罗斯说,“城里有一座房子,乡下有一座房子。”

“这就是有钱的好处。”

“你去不去那儿吃饭呢?”

“大概去的。”

“你到那儿去吃饭,你住不住在那儿呢?”

“只要我高兴,我在那儿就等于在自己家里一样。”

卡德罗斯望着那个青年人,像是要从他的心底里探出真情来。但安德里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一只雪茄烟盒子,拿了一支雪茄,静静地点着它,开始抽起烟来。“你那五百法郎什么时候要?”他对卡德罗斯说。

“现在就要,假如你有的话。”

安德里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二十五个金路易来。

“黄货吗?”卡德罗斯说,“不,谢谢你。”

“噢!你瞧不起它。”

“正巧相反,我很尊重它,但不愿意要。”

“你可以去兑换的呀,傻瓜,金洋可以多兑五个铜板。”

“一点不错。而那个兑钱的人就会跟住你的朋友卡德罗斯,拉住他,问他哪一个农夫会用金洋付地租。别说废话了,我的好人,只给银洋吧——圆圆的,上面有人头的那种。五法郎的银洋是谁都有的。”

“但你以为我身边会带五百法郎的银洋吗?我得雇一个挑夫了。”

“嗯,留在你的门房那儿吧,他很靠得住。我自己去拿好了。”

“今天?”

“不,明天,今天我没有时间。”

“好吧,明天我到阿都尔去的时候留交给门房好了。”

“一定拿得到吗?”

“当然。”

“因为我要借它的力来雇一个管家。”

“得了!完了吗?哼!你不再来折磨我了吗?”

“决不了。”卡德罗斯的脸色已变得这样阴沉,安德里很怕他又会来一个变化。他加倍装出愉快和随便的神气。

“你多快活呀!”卡德罗斯说,“人家会说你已经得到你那笔产业了呢。”

“没有呢,可惜得很。但当我得到的时候——”

“怎样?”

“我会记得老朋友的——我不再多说了。”

“是的,因为你的记忆力是这样的强。”

“你要怎么样?我还以为你要敲我的竹杠呢。”

“我?真是异想天开!我,我要再给你一个很好的忠告。”

“什么忠告?”

“留下你手上的那只钻戒。我们都会被它连累的。你这种傻劲会把你和我都搅得身败名裂。”

“怎么会呢?”安德里说。

“怎么会?你身上穿着制服,你把自己化装成一个仆人,可是却在你的手指上戴着一只价值四五千法郎的钻戒。”

“啊唷,你估计得真正确。你为什么不去做拍卖商呢?”

“我对于钻石还知道一点,我自己也曾有过。”

“你尽管吹牛吧。”安德里说;卡德罗斯恐怕安德里听到这个新的苛求会动怒,但安德里却并没有动怒,反而平心静气地把那只戒指除了下来。卡德罗斯非常仔细地察看那只戒指,安德里知道他在检查棱角究竟全不全。

“这是一只假钻石。”卡德罗斯说。

“喏,喏,又来开玩笑了吗?”安德里答道。

“别生气,我们可以试一试。”卡德罗斯走到窗前,用钻石去划玻璃,发觉的确能划得破。

“老天爷!”卡德罗斯一面说,一面把钻戒戴到他的小手指上;“我错了。但那些做贼的珠宝商模仿得这样惟妙惟肖,以致盗贼不再冒险去珠宝店偷盗了,这对扒手手段的发展是一种妨碍。”

“你现在可完了吗?”安德里说,“你还要什么东西?——要不要我的背心或我的证书?反正你现在已经做开头了,尽管请便吧。”

“不,归根结底,你是一个好同伴。我不耽搁你了,我当自己设法来治疗我的野心。”

“但小心哪,你怕接受金洋,当心在卖钻戒的时候会发生同样的事情。”

“我不卖的,别怕。”

“至少在后天以前不要卖掉。”那青年人想。

“幸运的乖儿子呀!”卡德罗斯说,“你要去找你的仆人、你的马、你的车子和你的未婚妻去了吧!”

“是的。”安德里说。

“好吧,我希望你在和我的朋友邓格拉司的女儿结婚的那天,能送我一件漂亮的结婚礼物。”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那是你脑袋里的一个幻想。”

“她有多少财产?”

“但我告诉你——”

“一百万吗?”

安德里耸耸他的肩。

“就算是一百万吧,”卡德罗斯说,“不管你得到多少,永远比不上我祝愿你获得的数目。”

“谢谢你。”青年人说。

“噢,我真的全心全意希望你发财!”卡德罗斯带着他那种嘶哑的笑声说,“且慢,我来给你开门。”

“不必劳驾了。”

“不,要的。”

“为什么?”

“因为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秘密,一种我认为很值得采取的预防手段——一把经过葛司柏·卡德罗斯设计改良过的保险锁,当你成为一个资本家的时候,我可以给你照样造一把。”

“谢谢你,”安德里说,“我在一星期以前通知你好了。”

他们分手了。卡德罗斯站在楼梯口上,不但目送安德里走下三重楼梯,而且还目送他穿过天井。然后他急忙回来,小心地关上他的房门,像一个聪明的建筑师似的开始研究安德里留给他的那个图样。

“可爱的贝尼台多,”他说,“我想他不会不高兴继承他的财产,当他摸到他那五十万法郎的时候,他总不至于把那个使他提前拿到那笔款子的人当作他最坏的朋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