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 第二十一章

普莉西上楼给玫兰妮送去早餐后,斯佳丽打发她去请米德太太,她自己坐下来,和韦德一起吃早餐。但是,生平第一次,她没了胃口。玫兰妮临盆让她焦虑不安,同时她不由自主竖起耳朵听大炮声,这种时候哪有心思吃饭呢。她的心跳也变得古怪了,正经跳几分钟,接下来怦怦狂跳一阵,把她折腾得直想呕吐。稠稠的玉米粥像胶团一样黏在喉咙里,炒玉米面加甘薯粉冲成的茶一向用来替代咖啡,今天喝到嘴里比平时更让她恶心。没有糖和奶油,玉米粥喝起来苦得像胆汁,用来“增甜”的高粱也难以改善味道。她勉强咽了一口,就把杯子推开。就算没有其他理由,就凭北佬让她喝不上加糖加稠奶油的咖啡,她也痛恨北佬。

韦德比平日安静,没有照例抱怨玉米粥难吃。他把斯佳丽喂给他的每一匙粥都静悄悄地吃下去,还咕嘟咕嘟喝水,把黏糊糊的粥送下肚。那双柔和的棕色眼睛盯着斯佳丽的每一个动作,眼睛瞪得像硬币一样又大又圆,好像斯佳丽难以掩饰的恐惧感染了他,他眼神中充满稚气的慌张。吃完早餐,斯佳丽打发他到后院去玩,看着他脚步蹒跚穿过杂乱的草丛走进游戏室,她感到一阵轻松。

斯佳丽站起身,站在楼梯前犹豫不决。她应该上楼和玫兰妮呆在一起,让她从即将到来的痛苦中分散一下注意力,但是她没这个兴趣。早不生,晚不生,她玫兰妮干吗偏偏挑这么个日子生娃娃!还偏偏挑了这么个日子谈生论死!

她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竭力让自己静下心来,又惦记起打仗的事,不知昨天的仗打得怎么样,今天战况又如何。几英里外正在打仗,而自己却对此一无所知,真是怪事。与那天在桃树河的激烈战斗相比,现在亚特兰大市这边几乎是鸦雀无声,安静得出奇。佩蒂姑妈家的房子在亚特兰大最北边,战斗发生在城市的南面,因此这里看不到急行军的增援部队,看不到救护马车,也看不到步履艰难撤回的伤员。她想像得出,城南面正是这番景象,幸好她不在那里。现在除了米德家和梅里韦特家外,住在桃树河北面的人家都逃难去了。这让她感到分外孤寂。要是大家没有走就好了!她真希望彼得大叔当初能留下来,要是那样他就能到指挥部去打探一些消息了。要不是因为玫兰妮,她自己也能到城里打听消息,但是在米德太太来之前她不能走。米德太太,她为什么还不来呢?普莉西又跑到哪儿去了?

她站起身,走到前门廊上,不耐烦地眺望,但是米德家的房子在街角一个背阴的拐弯处,她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好一会儿,普莉西才出现,她独自一人,磨磨蹭蹭地走着,两手来回晃动裙裾,还不时回头看看效果美不美,似乎要磨蹭一整天。

“你比冬天的蜗牛爬得还慢,”斯佳丽打开大门,冲普莉西喊道。“米德太太怎么说?她什么时候过来?”

“她不在家。”普莉西回答说。

“她上哪儿了?几时回来?”

“嗯,是这么档子事,小姐。”普莉西拖长腔调卖关子。“她家厨娘说,米德太太一大早得到信儿,说菲尔少爷受伤了,米德太太立刻坐马车走啦,还带上老塔尔博特和贝齐去接他回家。厨娘还说,菲尔少爷伤得挺重,所以米德太太大概不能来咱这儿了。”

斯佳丽瞪着她,恨不能马上赶她走。黑人带来坏消息,还总是得意洋洋。

“得了,别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儿。去梅里韦特太太家,请她或她们家保姆过来。现在就去,要快!”

“她们都走了,斯佳丽小姐。回来的路上我顺便去向她们家黑妈妈问声好。她们都走了。屋都锁了。她们可能都去医院了。”

“难怪走了这么久!以后我派你去哪儿就去哪儿,不准‘顺便’找别人。你去……”

她顿住了,苦苦思索着。留在城里没走的朋友中,还有谁能帮上忙呢?对,还有艾尔辛太太。当然艾尔辛太太这些日子一直不太喜欢她,但是她一直很喜欢玫兰妮。

“去找艾尔辛太太,仔细告诉她每一件事儿,请她来这儿一趟。还有,普莉西,听我说。玫荔小姐马上就要生孩子了,她现在可能随时需要你。所以你去了要马上回来。”

“是,小姐。”普莉西答道,转过身,扭着身子慢慢悠悠出院子。

“快走,别磨蹭!”

“是,小姐。”

普莉西装作加快步伐,其实跟原先的速度没什么两样。斯佳丽转身回屋。上楼看玫兰妮时,她又有些犹豫。她得向玫兰妮解释一下为什么米德太太不能来,但是菲尔·米德受伤的消息又可能会让玫兰妮难过。她还是撒个谎算了。

她走进玫兰妮的房间,见她的早餐放在那里原封未动。玫兰妮侧身躺着,面色苍白。

“米德太太去医院了,”斯佳丽说道。“不过艾尔辛太太马上就来。你觉得难受吗?”

“没什么,”玫兰妮撒了个谎。“斯佳丽,你生韦德用了多久?”

“没多久,”斯佳丽的口吻欢快,其实她心里根本高兴不起来。“当时我在院里,快得几乎没时间进屋。妈妈说,太丢人了,就像黑人似的。”

“我希望也能像黑人那样。”玫兰妮说着努力挤出个笑容,但是很快就让疼痛扭曲了面孔,笑容立刻消失了。

斯佳丽向下看了看玫兰妮瘦小的臀部,知道顺产没什么指望,但还是安慰说:“哦,也确实没什么可怕的。”

“哦,我知道没什么可怕。大概是我太胆小。艾尔辛太太马上就来吗?”

“是啊,马上就来。”斯佳丽说道,“我下楼端点凉水,给你拿海绵擦擦。今儿太热啦。”

她打水的时候尽量拖了很长时间,每隔两分钟就跑到大门口,看看普莉西是不是回来了。可是普莉西影儿都没有,她只好回到楼上,给玫兰妮拿海绵擦擦汗湿的身体,仔细给她梳长长的黑发。

足足过了一个小时,她才听见街上传来黑人走路特有的拖沓声,朝窗外一看,只见普莉西正慢吞吞往回走,像以前一样扭扭捏捏,脑袋前后摇晃,仿佛当着大批饶有兴致的观众表演。

“总有一天,我会拿鞭子好好抽一顿这个小贱人。”斯佳丽恶狠狠地想道,赶快下楼迎上去。

“艾尔辛太太在医院里。她家厨娘说,早晨的火车送来一大群伤兵。这会儿她正做了一大锅汤,要送到医院去。她还说……”

“别管她说什么了,”斯佳丽打断她的话,她的心往下一沉。“换上条干净围裙,再去一趟医院。你给米德大夫送个便条,如果他不在,就把便条交给琼斯大夫或别的大夫。这次你要还不赶快回来,我就活剥了你的皮。”

“是,小姐。”

“再问问那儿随便哪位先生,仗打得怎么样了。如果他们不知道,就顺路到火车站,问问送伤员来的司机。问一下仗是不是在琼斯博罗或附近打。”

“万能的上帝啊,斯佳丽小姐!”普莉西黑色的小脸上顿时现出惊恐。“北佬难道都打到塔拉庄园了吗?”

“我不知道,不是让你去打听消息嘛。”

“万能的上帝啊,斯佳丽小姐!他们对妈妈会做什么呀?”

普莉西突然放声嚎叫,洪亮的声音加剧了斯佳丽自己的不安。

“别叫了!会让玫兰妮小姐听到的。赶快去换围裙。”催促之下,普莉西赶快朝里屋走去,斯佳丽匆匆在杰拉尔德最后一封来信的边上写了个潦草的便条,这封信是家里惟一能找到的纸。她把它叠起来,让便条露出在最上面,她一眼看见杰拉尔德的字:“你的母亲——伤寒——无论如何——别回家”,她几乎忍不住哭了起来。如果不是因为玫兰妮,她此刻就动身回家,哪怕一步步走回去也不在乎。

普莉西小跑着离开了,手中抓着信,斯佳丽转身上楼,想编个合理的谎言,解释艾尔辛太太不能来的原因。但是,玫兰妮什么都没有问。她仰面躺着,面容祥和平静,她的样子使斯佳丽也感到片刻安宁。

她坐了下来,试着说些无关紧要的事,但是塔拉的命运和北佬可能会打赢的想法总是刺痛她的神经。她想到埃伦正奄奄一息,北佬正打进亚特兰大,烧杀掠夺。伴随着这些想法的是持续不断的沉闷的炮声,声音滚滚涌入她的耳朵,在心中激起层层的恐惧。最后,她实在无法说下去了,一言不发地盯着窗外炎热安静的街道,看着树上纹丝不动、满是灰尘的叶子。玫兰妮也默不作声,但是她安详的面容不时被疼痛所扭曲。

每次阵痛后她都说:“真的没什么,真的。”斯佳丽知道她是在撒谎。她倒宁愿她大声叫喊,而不是默默地忍受。她知道自己应该为玫兰妮感到难过,但是不管怎么样,她都无法生出一点恻隐之心。她的心情被自己的苦恼弄得支离破碎。有一回她瞪着玫兰妮被痛苦扭曲的脸,不由觉得奇怪,天底下那么多人,怎么偏偏要她在这个时刻陪着玫兰妮?她与玫兰妮没有任何共同点,又不喜欢玫兰妮,甚至希望看到她死。说不定她这个愿望能实现,不等天黑就能实现。想到这里,她突然感到一种不祥,心里害怕了。希望别人死就像诅咒别人一样,是要倒霉的。黑妈妈说过:“诅咒别人,必自作自受。”她赶紧默默祈祷玫兰妮不要死,喃喃低语十分热切,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后来,玫兰妮伸出一只滚烫的手搭在她手腕上。

“别费心说话了,亲爱的。我知道你有多担心。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真是太抱歉了。”

斯佳丽不出声了,但是她也坐不住了。如果医生和普莉西都不能及时赶来,她该怎么办?她走到窗口,朝下望望外面的街道,然后又走回来坐下,接着又站起来,朝屋子另外一端的窗口望去。

一小时过去了,又一小时过去了,到中午时分,艳阳高照,没有一丝风吹动落满灰尘的树叶。玫兰妮现在疼得厉害了。她的长发都被汗水浸湿,一大片一大片的汗液使睡袍黏在身上。斯佳丽默默地用海绵给她擦擦脸,但是她心里感到阵阵恐惧。天哪!要是孩子在医生来之前就出生,可怎么办!她对接生可是一无所知。这正是她几个星期以来一直担心的事。假如医生来不了,她本来指望普莉西能应付的。普莉西也反复保证过。可她在哪儿?怎么还不回来?医生为什么也不来?她走到窗前,再次朝外望去。她屏息细听,突然怀疑这是真的还是自己的幻觉:远处的炮声似乎停止了。如果炮声远去,那就意味着战斗离琼斯博罗更近了,也就是说……

她终于看见普莉西一路小跑出现在街上,她探出窗外。普莉西抬头看见了她,便张口要喊。斯佳丽见普莉西那张小黑脸上满是惊恐,担心她会喊出坏消息,吓着玫兰妮,赶快将一个手指放在嘴上示意,然后离开了窗口。

“我去打点凉水,”她看着玫兰妮深陷的黑眼睛,努力装出个笑容,便赶忙离开房间,小心地关上门。

普莉西坐在门厅楼梯最下面一阶,大口大口喘着气。

“斯佳丽小姐,他们现在打到琼斯博罗了!听说我们的人吃了败仗。啊,天哪,斯佳丽小姐!我娘和波克会怎么样?啊,天哪,斯佳丽小姐,要是北佬打到这儿,我们可怎么办?啊,天哪……”

斯佳丽伸手捂住普莉西肥厚的嘴。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住嘴!”

是呀,要是北佬来了,她们会出什么事儿呢?塔拉会出什么事儿呢?她把这些想法统统撇在脑后,集中思绪处理眼前急迫的情形。如果她去想这些问题,那她也会像普莉西一样尖叫嚎哭起来。

“米德大夫在哪儿?他什么时候来?”

“我根本就没看见他,斯佳丽小姐。”

“什么!”

“没看见他,他不在医院。梅里韦特太太和艾尔辛太太也不在那儿。有一个人告诉我,说大夫在车站里,和那些从琼斯博罗来的伤兵在一起。可是,斯佳丽小姐,我可不敢去那里……那里好多人都快死了,我最怕见死人……”

“那其他大夫呢?”

“斯佳丽小姐,老天作证,我实在没有办法,他们没人愿看你的便条。大家在医院里忙得像发了疯。一个大夫冲我说:‘离远点儿!别添麻烦!这儿不知有多少人就快死了,你还拿什么生孩子来烦我。找个女人去帮你吧。’我只好到处走,按你的吩咐,找人问问消息,人家都说仗都打到琼斯博罗,所以我……”

“你说米德大夫在火车站?”

“是的,小姐。他——”

“听着,好好听我说。我自己去找米德大夫,我要让你坐在玫兰妮小姐身边,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如果你敢把仗打到什么地方的消息告诉她,我就把你卖到南方去,而且说到做到。你也不许告诉她说其他大夫不愿来。听见了吗?”

“是,小姐。”

“擦干眼泪,打一罐清水,上楼去。给她拿海绵擦擦。告诉她我去找米德大夫了。”

“她是不是就要生了,斯佳丽小姐?”

“我不知道。我想可能是,但是我不清楚。你应该知道的。上去吧。”斯佳丽从壁台上抓起她的宽边大草帽往脑袋上一扣,照了照镜子,下意识地捋了下松散的头发,但是她并没有看见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她胸口里泛起阵阵寒栗,正向全身放射,直到她摸着脸颊的手指都变得冰凉,可身体的其他部分却汗流不止。她急匆匆走出了屋子,来到了炎热的太阳下。日头火辣辣的,刺得人睁不开眼,她匆匆沿桃树街走去,太阳穴都热得怦怦直跳。从街这一头,她就远远听见鼎沸的人声,人们的呼喊声时高时低。到了她看得见莱登宅院时,她已经因为草帽系得太紧开始气喘吁吁了,但她并没有放慢了脚步。喧闹声越来越大了。

从莱登家的宅院到五角广场这一段,人头攒动,就像是掘了蚂蚁窝似的。黑人在街上到处乱跑,一脸惊恐;门廊上,白人孩子坐在那里大哭,没人照料。街上满是军车和运送伤员的救护车,还有堆满旅行箱和家具的马车。骑着马的男人从小巷里冲出来,在桃树街上横冲直撞,向胡德司令部骑去。在邦尼尔家门前,老阿莫斯站在那里,手抓着已经套上车的马的笼头,眼睛骨碌碌转着瞅了斯佳丽一眼。

“你还没走,斯佳丽小姐?我们这就要走了。我们家老小姐正在打点东西呢。”

“走?上哪儿?”

“天知道,小姐。反正得离开这儿,北佬就要来了。”

她连忙走开了,连再见也没说。北佬就要来了!在卫理会教堂前,她站住喘了口气,让自己怦怦乱跳的心稍稍平静一下。如果她不能定下神来,准得晕倒。她抓住灯柱子以免摔倒,忽然看见一名军官骑着马从五角广场那边急驰而来。她一个冲动跑到街当间,朝那人挥手。

“喂,停一下!请停一下!”

他猛地拉住马,勒得马前蹄都腾空了。他满脸疲惫和焦虑神色,但他还是迅速摘下破旧的灰色军帽,行了个礼。

“夫人?”

“告诉我,这难道是真的?北佬就要来了?”

“恐怕是这样。”

“你知道真的是这样?”

“是的,夫人。据我所知,确实如此。半个小时前,司令部刚收到从琼斯博罗战场来的电报。”

“琼斯博罗?你能肯定吗?”

“是的。现在用不着说假话了,夫人。电报是哈迪将军发的,他说:‘这一仗我打输了,军队正在撤退。’”

“哦,天哪!”

这名疲劳军官黝黑的脸上面无表情。他重新抓起缰绳,带上帽子。

“哦,先生,就一分钟。我们该怎么办?”

“女士,这我没法儿说。军队很快就要撤出亚特兰大。”

“就这么走了,把我们留给北佬?”

“恐怕是这样。”

靴刺一踢,马像上了簧似的急驰而去,斯佳丽留在路中央,脚上落满了厚厚的红尘土。她该怎么办呢?她该逃到什么地方去?不,她不能逃跑。玫兰妮还躺在床上待产。哎,为什么女人要生孩子啊?如果不是因为玫兰妮,她本可以带着韦德和普莉西藏进树林里,在那里北佬永远不会找到她们。不行,现在不行。哎,要是她早点生孩子就好了,哪怕就是昨天也好,她们就可以找辆救护车,把她藏到什么地方。但是现在,她必须找到米德大夫,让他跟她回家。也许他能让孩子早点生出来。

她提起裙裾,沿着街跑了起来,脚步像在打拍子:“北佬就要来了!北佬就要来了!”五角广场挤满了人,他们到处瞎闯乱撞,到处都是马车、救护车、牛车、装满伤员的马车。人群中发出惊涛骇浪般的喧哗。

接着她看到一个非常不和谐的景象。一群群妇女肩扛火腿从火车站那边走来。她们身边的孩子拿着一桶桶滴答流淌的蜂蜜,被大人赶着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大一点的男孩子拖着一袋袋玉米和土豆。一个老人竭力朝前推着一个装了一小桶面粉的手推车。男人、女人和孩子,有黑人也有白人,都绷着脸,匆匆忙忙搬运成包成捆、成箱成袋的粮食——这些粮食多得比斯佳丽一年中见到的粮食都多。突然间,人群为一辆倾斜的马车让出一条道,从这条道驶来的是身材纤弱、风度优雅的艾尔辛太太,她站在四轮马车上,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抓着马鞭。她没有戴帽子,面色苍白,长长的灰色头发披在身后,她用鞭子抽打马的样子就像复仇女神。她们家的黑妈妈美立西坐在马车后座上随着车颠来颠去,一只手里抓着一块油腻腻的熏肉,同时努力用另一只手和双脚按住身边的箱子和袋子。一只装干豆子的袋子破了,于是豆子撒了一街。斯佳丽朝她们大声喊,但是人群的喧哗吵闹淹没了她的声音,马车发疯似的急驰而过。

一时间,斯佳丽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她想起军队粮库就在火车站那里,这下她明白了,军队开仓了,让人们在北佬进城前尽可能把粮食拿走,以免落入北佬的手中。

她很快地推开人群,穿过挤满了五角广场歇斯底里的民众,尽快地走近路,朝火车站走去。透过挤成一堆的救护车和滚滚的烟尘,她看见医生和担架队的人有的弯腰,有的抬人,忙个不停。谢天谢地,她很快就找到了米德大夫。她转过亚特兰大旅店的拐角,整个火车站展现在她眼前,她停住脚步,惊呆了。

无情的烈日下,成百上千名伤兵肩挨着肩、头抵着脚躺在路轨两侧和站台上,一排排延伸到车库棚子下,一眼望不到尽头。有的僵硬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更多的人在毒日头下痛苦地挣扎、不停地呻吟。到处都是成群的苍蝇,在这些人头上盘旋,爬在他们脸上,嗡嗡叫个不停。担架队抬着伤员,到处看到血污肮脏的绷带,到处响起呻吟声和痛不欲生的诅咒声,汗臭、血腥味、多日未洗澡的体臭和粪便的恶臭随着滚滚热浪升起,扑鼻而来的恶臭几乎让斯佳丽恶心得吐出来。救护人员在躺着的身体间来回忙碌,经常踩到伤员,因为他们排得太紧密了,被踩到的人麻木地朝上面看看,等着轮到自己被抬走。

她一只手捂着嘴向后退,因为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吐了。她无法继续往前走。她以前在医院见过伤兵,桃树河之战后在佩蒂姑妈家的草坪也见过伤兵,但是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景象。从来没见过浑身恶臭、鲜血淋漓的身体暴晒在烈日下。这简直就是一座地狱,充满了痛苦、恶臭、嘈杂。快、快、快!北佬就要来了!北佬就要来了!

她挺起肩,还是从他们中走过,将眼光停留在站立的人身上,寻找米德大夫。可她找不到米德大夫,因为如果她迈步不小心的话,就会踩到某个可怜的伤员。她提起裙裾,在伤员中择路而行,向几名指挥抬担架的人走去。

当她这么走时,有人伸出滚烫的手拉住她的裙子,嘶哑的声音对她说:“夫人——水!夫人,请给点水!看在上帝分上,给点水!”

她把裙子从紧抓的手中抽出,汗水从脸上淌下来。如果她踩到一个人,她一定会尖叫起来晕倒在地。她从死人身上迈过去,也迈过那些还活着的人,他们有的目光呆滞、双手按在肚子上,而肚子上凝固的血块把制服和伤口黏在了一起,有的人胡子黏了血变成硬邦邦的,他们伤残的嘴咕哝着想说话,意思肯定是:

“水!水!”

如果她无法很快找到米德大夫,她一定会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她向车库下的那群人望去,然后扯开嗓子喊道:“米德大夫!米德大夫在哪儿?”

那群人中的一个人走了出来,朝她这边看。正是米德大夫。他没有穿外套,袖子一直撸到了肩膀上,衬衫和长裤红得像屠夫,甚至铁灰色的胡子上也黏上了鲜血。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他显然已经极度疲劳,可他满腔义愤,怀着强烈的同情心。他脸上满是尘土一片灰蒙蒙的,汗水顺着面颊上的一道道沟壑流淌下来。但是他招呼斯佳丽时的声音却平静而果断。

“感谢上帝,你来了。我正需要人手。”

一时间,她迷惑地瞪着他,慌乱中抓着裙裾的手也放开了。裙裾落在一名伤员的脸上,他虚弱地挣扎着想把自己的脑袋从裙子上令人窒息的褶皱里摆脱出来。米德大夫的话是什么意思?救护车扬起的尘土扑面而来,令人透不过气,腐烂的气味朝鼻子里灌进一股股恶臭。

“快点儿,孩子!上这儿来。”

斯佳丽提起裙裾,尽可能快地穿过一排排的伤员,走到米德大夫那里。她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发现它已经因为疲惫而发抖了,但是大夫脸上却依然很坚定。

“啊,大夫!”她喊道。“你必须来一下。玫兰妮就要生孩子了。”

他看着她,仿佛听不懂她的话。她脚下躺着一名男子,头枕在水壶上,听到她的话,友善地咧嘴冲她笑了。

“这事儿交给他们好了。”他幽默地说。

斯佳丽看都没看那人一眼,只是摇着米德大夫的胳膊。

“是玫兰妮,还有孩子。大夫,你必须来。她……”这种时候顾不上挑选优美的措辞,但是也很难在成百上千个陌生男人面前说出口。

“她的阵痛越来越厉害了。求求你,大夫!”

“生孩子?天哪!”医生吼道,脸上突然露出厌恶和愤怒的神情,这愤怒不是冲她或其他什么人,而是冲着发生这种事情的世界。“你疯了吗?我不能离开这些人。他们就要死了,而且这儿有成百的伤员。我不能为了一个该死的孩子离开他们。找女人帮你吧,去找我妻子吧。”

她张口想告诉他为什么米德太太不能去,但是马上又闭嘴了。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也受伤了呢!她不知道如果他得知这一消息是否还会留在这里,不过,一种感觉告诉她即使菲尔要死了,他还是会继续站在这里,帮助众多的伤员,而不是去照料某一个人。

“不,你必须来,大夫。你记得自己曾经说过她会难产的……”大夫不敢相信这是她斯佳丽的所作所为。难道她真的站在这里,面对地狱般的酷热和呻吟竟然大声喊出这样可怕无礼的话?“如果你不来,她会死的!”

他粗暴地甩开了她的手,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或不明白她说的话,说:“死?是啊,他们全都得死——所有这些人。没有绷带、没有油膏、没有奎宁、没有氯仿。哦,天哪,要是有点儿吗啡也好啊!只要给那些情况最糟的人一点儿吗啡,一点儿氯仿。该死的北佬!该死的北佬啊!”

“让他们都进地狱,大夫!”躺在地上的那个人说道,只见他的牙齿在胡子中闪现。

斯佳丽开始颤抖,眼睛中充满了恐惧的泪水。大夫不能跟她一起回去了。玫兰妮会死的,她还希望过她死呢。大夫不来了。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大夫!求求你!”

米德大夫咬着嘴唇,下巴变得僵硬起来,面色也重新平静下来。

“孩子,我争取吧。我不能向你保证。但是我会尽力的。先等我们照料完这些人。北佬就要来了,我们的军队正在撤出城市。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些伤员。火车也没了。去梅肯的铁路被北佬占领了……不过我会尽力的。现在快回去。别打扰我。生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只需要把脐带系好……”

一名护理员碰了一下他的胳膊,他转过身开始连珠炮似的发号命令,一会儿指着这个伤员,一会儿又指着那个伤员。他脚下的那个伤员同情地看了看斯佳丽。她只好转身离开了,因为大夫已经全然忘记了她的存在。

她从伤兵堆里迅速退了出来,回到了桃树街。医生不来了。她必须自己挑起这副担子了。幸好普莉西对接生全都了解。斯佳丽一路上让太阳晒得头都疼了,感觉自己的胸衣让汗水浸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她的脑子里一片麻木,双腿也一样麻木,就像在想跑却跑不动的噩梦里一样。她想到回家的路,觉得这条路漫长得没有尽头。

然后,“北佬就要来了!”又在她的脑海中反复打着节拍。她的心开始重新有力地跳动,新的生命力注入了她的四肢。她匆忙挤进了五角广场的人群中,人群现在更拥挤了,窄窄的人行道上没有一点儿空,她只好在街上走。遇到长长的一队士兵,他们个个满身灰尘,模样疲惫不堪。这队士兵好像有上千人,个个胡子拉碴、灰不溜秋,步枪松松垮垮地挂在肩膀上。他们以行军的步伐迅速向前走。大炮被拖过时,赶车的人用皮鞭猛抽瘦骨嶙峋的驴子。盖着破帆布的军需车沿着前边车子轧出的痕迹晃晃悠悠地向前走。一队没完没了的骑兵经过时,扬起呛人的尘土。斯佳丽从来没一下子见过这么多士兵。撤退!撤退!军队正在撤出亚特兰大。

急匆匆行进的队伍把她又推回到拥挤的人行道上,她闻到了玉米酿造的廉价威士忌的臭味。迪凯特街附近出现一些妇女,打扮得花里胡哨俗气不堪,色彩艳丽的服装和涂脂抹粉的脸孔,仿佛在过节,与周围的气氛很是不和谐。其中大多数人都喝醉了,而且她们挎着的士兵也醉得不轻。她瞥见了一个满头红卷发的女人,认出是那个宝贝——贝尔·沃特林,她紧贴在一个独臂士兵身上,醉醺醺的笑声十分刺耳,那个士兵走路也是一步三摇,趔趔趄趄。

斯佳丽在人群中又推又挤,走出五角广场一个街区后,人群变得不那么拥挤了,于是她便提着裙子,拔脚奔跑。到了卫理会教堂时,她已经跑得头晕眼花、上气不接下气,甚至有点儿恶心想吐。她的紧身衣简直要把她的肋骨勒成两半。她跌坐在教堂前的台阶上,双手捧住面孔,休息到呼吸比较平和时。她只希望多深吸一口气,只希望心不要怦怦乱跳,只希望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上有个人能帮帮她。

的确,她这辈子自己什么都没有操过心。总是有人替她做这做那,照顾她、呵护她、宠爱她。她真的不敢相信竟然陷入这样的困境。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邻居能帮帮她。以前总是有朋友、邻居帮忙,有既能干又忠心耿耿的黑人帮助她。如今在这个最需要帮助的节骨眼上,却没人帮她了。真叫人无法相信,她居然这样孤立无助,担惊受怕,而且远离自己的家。

家!要是她在家就好了。管它有没有北佬。只要在家,哪怕埃伦生病也没关系。她渴望见到埃伦恬静的面容,渴望被黑妈妈强壮的胳膊搂在怀里。

她站起身来,不顾头晕眼花,继续往前走。当屋子进入视野时,她看到韦德在门前晃来晃去。他看见她后,眉头一皱便哭了,举起一根擦破点皮的脏兮兮的指头。

“疼!”他哭着说,“疼!”

“嘘!嘘!嘘!要不妈妈打屁股。到后院去做泥饼子,待在那儿别走远。”

“韦德饿了。”他继续哭,把破了的手指放在嘴里。

“我才不管呢。去后院……”

她抬起头看见普莉西从楼上的窗子探出身来,一脸的惊恐和忧虑;但是当她看见女主人,立刻换上一脸的轻松。斯佳丽招手示意她下来,然后走进屋子。她解开帽子,把它扔在桌子上,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她听到楼上的门开了,传出一阵由极度痛苦引起的低沉呻吟之声。普莉西一步三个台阶跑下楼。

“大夫来了吗?”

“没有,他来不了了。”

“天哪,斯佳丽小姐!玫荔小姐的情况可糟了。”

“医生来不了,谁也不能来。你得给孩子接生了,我给你做帮手。”

普莉西目瞪口呆,舌头僵住了说不出话。她斜着眼看着斯佳丽,两只脚交替搓着地板,瘦小的身体不停地扭啊扭的。

“别像个傻子似的!”斯佳丽被她愚蠢的表情给激怒了,冲她喊道,“怎么啦?”

普莉西向楼梯慢慢地退去。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斯佳丽小姐……”普莉西骨碌乱转的眼睛里充满了害怕和羞愧。

“怎么?”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斯佳丽小姐!我们一定得找个大夫。嗯……嗯……斯佳丽小姐,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怎么接生孩子。妈妈接生的时候,从来都不让我到跟前看。”

斯佳丽吓得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勃然大怒。普莉西想开溜,弯下身子就逃,斯佳丽一把抓住她。

“你这个骗人的小黑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一直说自己接生孩子什么都知道。你告诉我,到底哪句是真话?”她抓着她使劲摇晃,直到这个满头卷发的家伙像喝醉了一样乱晃悠。

“我撒谎了,斯佳丽小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撒这个谎。我只偷看过一回生孩子,还挨了妈妈一顿鞭子。”

斯佳丽瞪着她,普莉西向后退缩,想从斯佳丽手中挣脱出来。斯佳丽一时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但最终意识到普莉西对接生不比她自己了解得更多,怒气就像烈火烧遍她全身。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打过一个黑人,但是她使出疲惫胳膊上剩下的全部力气,狠狠地抽向面前这张黑脸。普莉西扯起嗓子没命地尖叫,其实是害怕多于疼痛,她上下乱跳,挣扎扭动,想逃出斯佳丽的手掌。

她尖叫的时候,楼上的呻吟停止了,过了一会儿,传来玫兰妮虚弱颤抖的声音:“斯佳丽?是你吗?来,快来!”

斯佳丽放开了普莉西的胳膊,那个小贱人坐在楼梯上呜咽。斯佳丽一动不动站了片刻,听见楼上低沉的呻吟又响起了。她站在那儿,仿佛觉得一副沉重的轭具套在了脖子上,只要她一迈步,就能感觉到拉的负荷有多重。

她努力回想韦德出生时,黑妈妈和埃伦当时为她做的一切,当时生孩子的阵痛使一切都模糊了。不过她还是记起了一些事,于是她用权威的口吻很快地向普莉西吩咐。

“把炉子生着,火上放个水壶煮开水。能找到的毛巾都找来,还有那团线。再把剪刀给我找来,别跟我说你找不着东西。去找,赶快去找。马上去,要快。”

斯佳丽把普莉西拉起来,使劲朝厨房一推,然后打起精神上楼。她要告诉玫兰妮,只能由她自己和普莉西来为她接生了,开口说这事就够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