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伯爵 第九十一章 母与子

基度山伯爵带着一个抑郁而庄严的微笑向那五个青年鞠了一躬,和玛西米兰、艾曼纽跨进他的马车。决斗场上只剩下了阿尔培、波香、夏多·勒诺。阿尔培望着他的两位朋友,他的眼光里没有懦怯的表情,看来只像是在征求他们对他刚才这种举动的意见。

“真的,我亲爱的朋友,”波香首先说,不知道他究竟是受了极大的感动呢,或是出于装腔,“允许我向你道贺,对于这样一件非常难和解的事情,这确是一个非常想象不到的结束。”

阿尔培不出声,仍沉溺在思索里。夏多·勒诺只是以他那根富于弹性的手杖拍他的皮靴。在这样很不自然地沉默了好一会儿以后,他说:“我们不走吗?”

“走吧,”波香回答,“只是允许我向马瑟夫先生致意一下,他今天做了一件这样宽宏大量,这样富于骑士精神和这样稀见的举动!”

“哦,是的。”夏多·勒诺说。

“能够有这样的自制能力真是难得!”波香又说。

“当然啰,要是我,我就办不到啦。”夏多·勒诺以极其明显的冷淡的口吻说。

“二位,”阿尔培插进来说,“我想你们大概不明白基度山先生与我之间发生了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可能的,可能的,”波香立即说,“但不论哪一个傻瓜都不能懂得你的英雄主义,而迟早你就会发觉自己不得不终生呕心沥血地向他们解释。我可以给你一个友谊的忠告吗?到那不勒斯、海牙或圣彼得堡去,——到那些宁静的地方,那些比我们急性的巴黎人更善于理解名誉意义的地方去。静静地、隐姓埋名地在那儿住下来,这样,几年以后你便可以风平浪静地回到法国来了。我说得对吗,夏多·勒诺先生?”

“那正是我的意思,”那位绅士说,“在严重的决斗像这样无结果而散以后,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谢谢你们二位,”阿尔培带着一个冷淡的微笑答道,“我将遵从你们的忠告,——倒并不是因为你们给了这个忠告,而是因为我已经决心要离开法国。我感谢你们二位为我效劳,做我的陪证人。这是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上,因为你们虽然说了那些话,我却只记得那一点。”

夏多·勒诺和波香互相望了一望,他们两个人得到了同样的印象:马瑟夫刚才表示感谢的口吻是这样的坚决,假如谈话继续下去,只会使大家更加为难。

“告辞了,阿尔培。”波香突然说,并随随便便的伸手给那个青年,但后者看来还没有摆脱他的恍惚状态,并未注意到那只伸过来的手。

“告辞了。”夏多·勒诺说,他用左手拿着那根小手杖,用右手做了一个手势。

阿尔培的嘴唇里隐隐约约地说出“别了”这两个字,但他的眼光却更明显;那种眼光是一首诗,包含着抑制的愤怒、傲慢的轻视和宽容的庄严。在他的两位朋友回到他们的马车里以后,他依旧抑郁地,一动不动地呆立了一会儿;然后,他突然解下他的仆人绑在小树上的那匹马,跳到马背上,向巴黎那个方向疾驰而去。一刻钟后,他回到海尔达路的那座大厦。当他下马的时候,他好像觉得在伯爵寝室的窗帘后面看到了他父亲那张苍白的脸。阿尔培带着一声叹息转过头去,走到他自己的房间里。他向那些自他牙牙学语以来使生活这样安逸和这样快乐的种种华丽奢侈的东西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他望望那些图画,图画上的面孔似乎在微笑,图画上的风景似乎色彩更显明了。他从橡木镜框里取出他母亲的画像,把它卷了起来,留下那只金边的空框子。然后,他整理一下他所有的那些漂亮的土耳其武器,那些精良的英国枪,那些日本瓷器,那些银盖的玻璃杯,以及那些刻有“费乞里斯”[1]或“巴埃”[2]署名的铜器艺术品;他查看了一下衣柜,把钥匙都插在柜门里;打开一只书桌抽屉,把他身上所有的零用钱,他珠宝箱里的千百种好玩的珍品都抛到里面,让那只抽屉打开着;然后开列了一张详细的财产目录,推开堆满在写字台上的书籍和文件,把那张财产目录放在最触目的地方。

他曾吩咐他的仆人不许进来,但当他开始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的仆人却仍走了进来。“什么事?”马瑟夫用一种伤心重于恼怒的口吻问。

“原谅我,少爷,”跟班回答,“你不许我来打扰您,但马瑟夫伯爵派人来叫我了。”

“那又怎样?”阿尔培说。

“我去见他以前,希望先来见一见您。”

“为什么?”

“因为伯爵无疑地知道我今天早晨陪着您去的。”

“大概是的。”阿尔培说。

“而既然他派人来叫我,无疑地是要问我那儿的经过情形。我该怎么回答呢?”

“说实话。”

“那末我该说决斗没有举行吗?”

“你说我向基度山伯爵道歉了。去。”

跟班鞠躬退出,阿尔培继续开列他的财产目录。当他正在完成这件工作的时候,园子里响起了马匹的跳跃声,车轮的声音震动了他的窗户。这种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走近窗口,看见他的父亲坐着马车出去。伯爵去后,大门还未关拢,阿尔培便向他母亲的房间走去;没有人为他通报,他便一直走到她的寝室里去;他在寝室门口站了一会儿,痛苦地发觉他所看见的事情符合了他的猜想。像是这两个人有着同一的灵魂一样,美茜蒂丝在房间里所做的事情正如阿尔培在他的房间里所做的一样。一切都已安排妥当,——饰带、衣服、珠宝、衣料、金钱,一切都已叠齐在抽屉里,——伯爵夫人正在仔细地汇集钥匙。阿尔培看见这一切准备,他懂得这种种准备的意义,于是喊道:“妈呀!”他扑上去抱住她的脖子。

假如一位画家能描摹出这两张面孔的表情,他一定能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阿尔培自己下这种强有力的决心时并不害怕,但看到他母亲也这样,他却慌了。“你在干什么?”他问。

“你在干什么?”她回答。

“噢,妈呀!”阿尔培喊道,他是这样的感动,简直讲不出话来了,“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不能和我下同样的决心,因为我这次来,是来向你的家告别,而且——而且向你告别!”

“我也要走了,”美茜蒂丝答道,“而且我承认是想靠你陪我去的,我没有弄错吧?”

“妈,”阿尔培坚决地说,“我不能使你分享我为自己所安排的命运。从此以后,我必须过一种没有爵位和财产的生活,在开始这种艰苦的学徒生活的时候,在没有赚到我自己的面包以前,我必须向朋友借钱度日。所以,我亲爱的妈呀,我立刻要去向弗兰士借一笔小款子来应付目前的需要了。”

“你,我可怜的孩子,竟要忍受贫穷和饥饿!噢,别那样说,这会打破我的决心的。”

“但却打破不了我的,妈,”阿尔培回答,“我年轻力壮,我相信我很勇敢。自昨天起,我已知道了意志的力量。唉!亲爱的妈,有人受过那样的苦,但还是活了下来,而且从苍天所允许他们的种种快乐的废墟上,从上帝所给他们的种种希望的碎片上重新建立了他们的功名利禄!我见过了那种事情,妈,我知道,他们曾这样有力而光荣地从那被敌人抛下的深渊里爬起来,他们征服了他们以前的征服者,并惩罚了他们。不,妈,从这时候起,我已和过去割断了一切关系,并且决不接受过去的任何东西,——甚至我的姓,因为你懂得——是不是?——你的儿子是不能承受一个羞见旁人的人的姓的。”

“阿尔培,我的孩子,”美茜蒂丝说,“假如我心更坚强,我也是要给你这番劝告的。但当我的声音太微弱的时候,你的良知已代我把它说了出来,那末就听从它的指使吧。你有朋友,阿尔培,割断和他们的关系。但不要绝望,你的生命还长得很,我亲爱的阿尔培,因为你还刚满二十二岁。而像你这样一颗纯洁的心,的确需要一个白璧无瑕的姓。接受我父亲的姓吧,那个姓是希里拉。我相信,我的阿尔培,不论你将来从事什么职业,你不久一定会使那个姓氏大放光芒。那时,我的朋友,让不幸的过去使你在世界上变得更加光辉,假如事与愿违,那么至少让我保存着这些希望吧,因为我自己没有前途可以希望,——在我,当我跨出这座房子的门槛的时候,坟墓便已经打开了。”

“我当照着你的愿望做,我亲爱的妈,”那青年说,“是的,我分享你的希望,上苍的愤怒不会追逐我们,——你是这样的纯洁,而我又这样无辜。但既然我们的决心已下定了,就让我们赶快行动吧。马瑟夫先生已在半小时前出去了,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避免解释。”

“我准备好了,我的孩子。”美茜蒂丝说。

阿尔培立刻奔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马车载他们离家,他记得圣父街上有一所有家具的小房子要出租,那儿虽不阔气,但却还可以过得去,他准备带伯爵夫人到那儿去。当马车在门口停下来,阿尔培正在下车的时候,一个人走过来,交给他一封信。阿尔培认识那个送信的人。“是伯爵送来的。”伯都西奥说。阿尔培接过那封信,拆开它,读了一遍,然后四顾寻找伯都西奥,但他已走了。他带着含泪的眼睛和起伏的胸膛回到美茜蒂丝那儿,一言不发地把那封信交给她。美茜蒂丝念道:——

阿尔培,——在向你证明我已发觉你的计划的时候,我也希望你能相信我的体贴。你是自由的,你离开伯爵的家,带你的母亲离开你的家;但且想一想,阿尔培,你欠她的恩惠,不是你的可怜的高贵的心所能偿付得了的。你自己只管去奋斗,去忍受一切的艰苦,但不要使她遭受到你初期奋斗时必不可免的贫穷;因为今天落到她身上的那种不幸的阴影,她本来也是不应该遭受的,而上帝决不肯让一个无辜者为罪人受苦。我知道你们俩就要一物不取地离开海尔达路。不必想知道我是如何发觉的,我知道了,——那就够了。现在,听我说,阿尔培。二十四年前,我骄傲而快乐地回到我的故乡。我有一个未婚妻,阿尔培,一个我崇拜的可爱的姑娘;而我给我的未婚妻带来了辛辛苦苦储积起来的一百五十块金路易。这笔钱是给她的。我特地把这笔钱留给她;而由于海上生活的祸福莫测,我把我们的宝藏埋在马赛的米兰巷我父亲所住的那座房子的小花园里。你的母亲,阿尔培,很熟悉那座可怜的房子。不久以前,我路过马赛,去看看那座老房子,它唤醒了我许多许多痛苦的回忆;晚上,我拿了一把铲子在花园角上我埋宝藏的那个地方挖掘。那只铁箱还在那儿;没有人碰过它!它还是埋在我父亲在我降生时种植的那棵美丽的无花果树底下。唉,阿尔培,这笔钱,我以前是准备用来促进我所崇拜的那个女人的安乐和宁静用的,现在,借着一个令人伤心的意外机会,它可以仍用来做同样的用途。噢,我本来是可以给那个可怜的女人几百万的,但现在我却只给了她那一片自从我被人从我所爱的人身边拉走时遗留在我那可怜的家屋底下的黑面包,我希望你能领会我的这番用意!阿尔培,你是一个心地宽大的人,但也许你会被骄傲或怨恨所蒙蔽,你会拒绝我,你会另向别人去要求我有权提供的馈赠,假如你这样做,我就要说,一个人的父亲是受你的父亲的迫害经历饥饿和恐怖而死的,而你竟拒绝接受他向你的母亲提供生活费,这样,你是未免太不够仁慈了。

阿尔培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地站着,听候他母亲在读完这封信以后作何决定。美茜蒂丝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举眼向天。“我接受了,”她说,“他有权利做这样的赠与,我当带着它进修道院去!”她把那封信藏在怀里,挽起她儿子的手臂,跨着一种或许她自己都想不到能这样坚定的步伐走下楼去。

* * *

[1] 费乞里斯(1807—1852),法国雕塑家。

[2] 巴埃(1795—1875),法国雕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