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 第四章 ’ANáΓKH

凑巧,就在这个三月,某一日——我想,是二十九日星期六,圣欧斯塔希日吧?——早晨,我们的青年朋友、大学生约翰·弗罗洛·磨坊起床穿衣服的时候,发现平日装钱包的紧腿长裤不再发出金属的响声了。

“可怜的钱包!”他把钱包从腰兜[38]里掏出来,说道:“怎么!一文钱也没有了!骰子、啤酒、爱神是多么残忍,把你的心肝五脏都掏光了!你看你多干瘪,尽是皱纹,软不拉及的!就像泼妇的乳房似的!西塞罗老先生,塞内加[39]老先生,我看见你们的书包着大硬壳扔在地上到处都是,请你们告诉我,即使我比钱币兑换所的钱币总管或者桥上的犹太人[40],更懂得一枚王冠金埃居价值三十五乘十一[41]枚二十五苏[42]八德尼埃巴黎币,一枚新月埃居价值三十六乘十一枚二十六苏六德尼埃图尔币,要是我身上一小枚黑色鹰钱也没有,不能去碰碰双六[43]的运气,那又有什么用呢?啊!执政官西塞罗!这场灾难不是可以用纡说法,用quemadmodum[44],用verum enim vero[45]摆脱得了的!”

他伤心地穿衣服。一边系短统皮靴的靴带,一边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把这个想法赶跑了,但它又回来了,搞得他把马甲都穿反了,——这是内心剧烈斗争的迹象。终于,他把小帽往地下一扔,叫道:“算了吧!管它怎么样都行呀!我这就去找我哥哥。我要赶上一场训斥,同时也会逮住一个埃居。”

于是,他匆匆忙忙穿上毛皮镶边的宽袖上衣,捡起帽子戴上,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出去了。

他取道竖琴街,走向内城。经过小猎庭街,只闻见烤肉叉不断转动发出一阵阵香气,逗得他那嗅觉器官直痒痒,他以爱恋的目光瞥瞥那独眼巨人般的烧烤店——就是这家烧烤店曾经有一天,迫使结绳派僧侣卡拉塔吉隆发出这一悲怆的呼喊:Veramente,queste rotisserie sono cosa stupenda![46]可是,约翰没有钱买吃的,只好长叹一声,钻进了小堡的门拱,即拱卫着内城入口、排列成巨大双梅花形的几座庞大塔楼。

他甚至顾不上按照当时的习俗,顺手扔一块石子去砸佩里奈·勒克莱克的可怜的石像。此人在查理六世时代把巴黎出卖给英国人,为这一罪行,他的脸给石头砸得稀烂,被污泥涂得一塌糊涂,在竖琴街和比席街交角之处赎罪至今已经三百年之久,好似钉在永恒的耻辱柱上。

过了小桥,走完新日内维埃芙街,磨坊的约翰到达圣母院门前。忽然又踌躇起来,围绕着灰先生的塑像踱了一会,惴惴不安地念叨:“训斥当然得挨,埃居可没有把握!”

他伸手拦住一位从修士后院出来的堂守,问道:“若萨的副主教先生在哪儿?”

堂守答道:“我想,他在钟楼上他那间密室里,我劝您别去打扰他,除非您是教皇或王上那样的人派来的。”

约翰拍起手来,说道:

“见鬼!这样的机会真是大好,可以去看看那有名的巫术室!”

这样一想也就横下一条心来,他果断地跑进一道小黑门,开始攀登通向钟楼高层的圣吉勒螺旋楼梯[47]。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我就要看见了!凭圣母的大乌鸦发誓!我那可敬的长老哥哥视若珍宝藏起来的密室一定是非常有趣的!据说,他在里面制作地狱烹饪,大火煮点金石。上帝!点金石对我不过是普通的石头,我才不希罕哩!我宁愿在他的炉灶上找到复活节的猪油炒鸡蛋,世界上最大的点金石我也不要!”

爬到小圆柱走廊,他喘息了片刻,骂了几百万车子“妈的”,大骂走不到头的楼梯,然后穿过北钟楼那扇如今已禁止参观的窄门,继续往上走。越过钟笼不一会儿,他碰见了一道侧角里的小柱子和穹隆下的一道低矮的尖拱小门,正面的枪眼开在楼梯的圆形侧壁上。从这个枪眼向门上张望,可以看见巨大的门锁和结实的铁护板。今天谁要是好奇,想看看这道小门,可以从发黑的墙壁上刻着的几个白字把它辨认出来:“我爱科腊丽,一八二九。签字:于仁”。“签字”两字是原文里面原来就有的。

约翰自言自语:“!大概就是这里了。”

钥匙就在锁孔里插着。门就在身旁。他轻轻把门略略推开,脑袋从门外探了进去。

读者大概都翻阅过伦勃朗——这位绘画中的莎士比亚——的佳妙画集。在那么许多出色图片中尤其有一张铜板腐蚀画,据信,画的是浮士德,任何人看了都一定会叹为观止的。画上是一间阴暗的斗室。中央有一张桌子,摆满了丑恶可怕的物件:骷髅头呀,地球仪呀,蒸馏瓶呀,圆规呀,象形文字羊皮书呀。博士站在桌前,身穿他那件肥大的黑袍,皮帽子一直遮住眉毛。只看得见半个身子。他从巨大的椅子上欠身,抽搐的两拳撑着桌子,诧异而又惊恐地凝视对面墙上像是黑暗房间中太阳光谱般闪耀的魔术字母组成的一个大光圈。这个玄妙的太阳看上去似乎在颤抖,它那神秘的光辉照耀着这灰蒙蒙的斗室,可怕而又美丽!

约翰壮胆把脑袋探入那微微开启的小门,眼前呈现的景象相当像是浮士德的斗室。也是那样一间阴暗、几乎没有什么光亮的一角小屋。也有一张大椅子和一张大桌子,还有圆规和蒸馏瓶,动物骨架吊在天花板上,一个地球仪滚在地上,还有药水瓶乱七八糟混杂着金色叶子闪动的标本箱,骷髅头搁在涂满图形和文字的古怪皮纸上,巨卷手稿完全摊开,毫不怜惜地听任羊皮卷尖锐的边角去戳破。诸如此类,全是科学垃圾,这一大堆破烂上面处处是灰尘和蜘蛛网。只是没有那位博士出神入化,静观着火光熊熊的幻景,犹如兀鹰注视着太阳。

不过,斗室内并不是空无一人。有一个男人坐在高背椅上,头俯向桌子。他背向着约翰,只看得见他的两肩和后脑勺。约翰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秃头:大自然给予了这颗头颅以永恒的剃度,仿佛造化有意以外表象征标志出副主教那不可抗拒的教会天职。

约翰就这样认出了他的哥哥。但是,房门是轻轻推开的,毫未惊动堂克洛德。他并未觉察到弟弟来了。好奇的学生趁此机会把小屋饱看了一番。椅子左边,窗洞下面,有一个宽大的炉灶,是他最初没有注意到的。天光从窗洞里照进来,先得通过一个滚圆的蜘蛛网。这蜘蛛网就像精致的花瓣格子圆窗,巧妙地镶嵌在尖拱窗洞中。网中央端坐着那位昆虫建筑师,一动也不动,就像是这抽纱花边似的轮盘的毂。炉灶上乱七八糟堆积着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砂石的小瓶子,玻璃的蒸馏瓶,装木炭的长颈瓶。约翰叹息着发现这里连一口锅也没有。他想:“这些炊事用具可真崭新闪亮呀!”

而且,炉灶里根本没有火。看来就是长期未曾举火。约翰还发现这些炼金用具中间有一个玻璃面罩,大概是副主教炼制某种危险物质的时候用来保护脸的。现在这个面罩扔在角落里,尽是灰尘,好像被遗忘了。旁边有一只风箱,也积满灰尘,盖板上镶嵌着黄铜字母:SPIRA,SPERA.[48]

还有一些标志,按照炼金术士的习惯,大量刻写在墙上:有用墨水写的,也有用什么金属锐器刻的。有的是峨特字母,有的是希伯来字母,还有希腊字母和罗马字母。这些乱七八糟的铭文彼此胡乱掩盖,后写的抹去了先刻的,彼此纠结,就像荒草乱枝,就像混战中的戈矛长缨。确实,这是形形色色的哲学、各种各样的遐思冥想、一切人类智慧的一场相当纷乱的混战。间或有那么一段文字突出显现,比其他更为醒目,好似千戈万戟中的一面旗帜。这些,绝大多数都是中世纪人极其善于表述的拉丁文或希腊文的简短格言:Unde?Inde?——Homo homini monstrum.——Astra,castra,nomen,numen.——Μενα βleλlov,μεναχαχον.——Sapere aude.——Flat ubi vult.[49]等等。有时候只有一个词,表面上毫无意义:Αυαvχοχνlα[50],这也许是痛苦地暗指修道院制度;有时候是一句教士纪律箴言,用严格的六韵步诗句表达:Clestem dominum,terrestrem dicito domnum.[51]还有希伯来文巫术书的零碎字句,约翰连希腊文都不甚了了,这就更加认不得。这些字句都任意标上了星号、人形或动物形象、三角符号,彼此交错,在很大的程度上,使得这间斗室涂满了字迹的那面墙壁更像是一张纸被猴儿用饱蘸墨汁的笔瞎画了一通。

此外,这间小屋整个的面貌都显示出无人料理、破烂衰败。从用具器皿的肮脏残破上可以想见:屋子的主人已经有好长的时间由于其他的烦心事,安不下心来从事工作。

这当儿,这位主人正把头伏在一大本插有古怪图画的手稿上,似乎有某种念头不断打扰他的默思玄想,因而他深感痛苦。至少约翰是这样判断的,因为听见他断断续续沉思着叫喊,像是做着空幻的梦而把梦说了出来:

“是的,马努这样说,佐罗阿斯特也这样教导我们:日生于火,月生于日;火乃万物之元;其基本粒子通过无尽川流不断弥漫扩散于世界;以至于这些川流在空中彼此交错,从而生光;交会于地之点,即生金。……光和金为同一物:乃火之具体态……是同一质可见与可触之分、流态与固态之分,犹如水蒸气之于冰。仅此而已……这不是梦幻,这是自然的普遍规律……但是,怎样才能从科学中挖掘出这个普遍规律的奥秘呢?什么!照耀着我这只手的光,它是金子!按照某种规律而膨胀的同样的原子,只要按照某种相反的规律把这些原子凝聚起来就行了!……用什么办法呢?……有些人想象用把阳光埋藏于地下的办法。阿维罗埃斯[52]。对,是阿维罗埃斯这样设想的……阿维罗埃斯埋藏了一道太阳光在科尔杜大清真寺古兰圣殿的左边,但是,非至八千年后不能打开地穴得知实验是否成功。”

约翰轻声自语:“活见鬼!等一个埃居可真等得久!”

副主教继续神游遐思,说道:“还有人认为,倒不如用天狼星的光线作实验。可是,很难捕捉到天狼星的纯光,因为同时有别的星光来干扰。弗拉麦认为用地上的火更为方便。弗拉麦!真是上天注定的名字:弗拉麦就是Flamma[53]呀!……是的,火,这就是一切。钻石存在于煤,黄金存在于火。但是,怎样才能提炼出来呢?马吉斯特里[54]说,有一些女人的名字具有甜蜜而神秘的魔力,只要在作法时念诵就行了。……看看马努是怎么说的吧:‘凡是女人受尊敬的地方,神明就喜悦;凡是女人受轻侮的地方,祈祷上帝也无用。女人的嘴唇总是纯净的,那是长流的水,那是太阳的光。女人的名字应该是悦耳、甜蜜、清逸飘忽的;女人的名字应该结尾以长元音[55],好似祝福之词。’对,先贤说得对;确实,马利亚,索菲亚,爱斯美腊……该下地狱!总是想到这个……!”

他猛力把书一合。

他摸摸额头,好像要赶跑不断纠缠着他的某种思想。然后,从桌上拿起一枚钉子和一把钉锤,钉锤的把上古里古怪地画着符篆似的文字。

他苦笑一声,又说:“我的实验一次次失败,已经有些时候了!就是那个固定的念头老缠着我,像烙铁[56]一样烙我的脑子。我甚至未能发现卡席奥多鲁斯[57]的秘密:他那盏灯不用油、不用灯捻就能燃烧。但又是多么简单的事情!”

“屁话!”约翰心中暗说。

教士又说下去:“所以,只要有一点点邪念,就可以使一个人软弱而疯狂!啊!克洛德·佩奈耳该笑话我了,她一刻也未能勾引尼古拉·弗拉麦,使他不去进行伟大的功业!什么!我手里拿着泽希埃雷的魔锤!这可怕的犹太法学博士在他的小室里,用这把锤子每敲一下这枚钉子,哪怕是他距离目标两千里,给予他所诅咒的仇人的打击也能把仇人深深打进地下而被大地吞噬。即使是法国国王,有天晚上无意中撞到了这位魔法师的大门,就得在巴黎的街道上陷没至膝盖。……这些事距离现在还不到三百年。唉!我现在也有钉锤和钉子,可是在我手里还不如刃具匠手里的锉刀可怕!……不过,关键是找到泽希埃雷敲钉子的时候念的咒语。”

“废话!”约翰心想。

副主教紧接着又说:“试试看吧!要是成功的话,就可以看见钉子头上冒出蓝色的火花。……艾芒—赫坦!艾芒—赫坦[58]!不对!……席惹阿尼!席惹阿尼[59]!……但愿这枚钉子劈开任何名叫孚比斯的人的坟墓!……该死!总是,又是这个念头!”

他愤然扔开钉锤,随后瘫在椅子上,伏在桌上,一大堆书籍材料挡着他,约翰看不见他了,好几分钟只看得见他的一只痉挛的拳头勾曲着搁在一本大书上。忽然,堂克洛德站起身来,拿起一把圆规,默然不语,在墙壁上刻下大写字母的这个希腊文:

’ANáΓKH

约翰心想:“我哥哥是疯了!写Fatum[60]不是简单得多吗?并不是人人都懂希腊文的。”

副主教回来坐下,头伏在两只手上,就像是个病人发烧,头太沉重,只好靠在桌上。

学生注视着哥哥,惊奇万分。他一向心怀坦荡,对于人世从来只看到纯良的自然法则,一贯听任内心的激情经由自然途径宣泄;因为每天早晨都广泛开辟新的沟渠,他内心那强烈冲动的湖泊一向不会泛滥。他这样的人当然不能理解:人心中欲情波涛的海洋,要是不给予出路,会以怎样澎湃之势汹涌翻滚,会怎样沉积膨胀,会怎样满溢漫流,会怎样凿穿心灵,会怎样爆发为内心的啜泣、无言的痉挛,以致冲塌堤防,奔流千里。约翰一向为克洛德·弗罗洛那严峻冰冷的外表、表面上道貌岸然、不可接近所欺骗。这天性欢快的大学生从未想到:在这艾特纳山[61]似的冰雪额头里面有沸腾、狂暴、深沉的熔浆。

我们不知道他是不是蓦地意识到了这些,但是,不管他多么浅薄,他还是明白了自己看见了不应该看见的事情,偶然撞见了哥哥的灵魂最隐秘的状态,因此不可以让克洛德发现。于是,当副主教重新沉入原来那种死滞状态的时候,他悄悄地把头缩回来,在门外踏了几步,弄出声响来,仿佛是刚刚到达,通知里面的人说他来了。

副主教从斗室里面叫道:“请进!我等您哪!我故意把钥匙留在门上了。进来吧,雅各先生!”

约翰壮胆走进去。在这样的地方来的竟是这样的客人,副主教非常尴尬,在椅子上哆嗦了一下,说:“怎么,是您,约翰?”

“反正都是J开头的[62],”学生说,脸照常红通通的,厚着脸皮,兴高采烈。

堂克洛德的面孔重新板了起来。

“您到这里来干什么?”

“哥哥,”学生回答,竭力摆出合乎礼仪、可怜巴巴、谦恭卑顺的模样,以天真无邪的神态,双手捧着帽子转动,说道:“我是来向您要……”

“什么?”

“要一点我很需要的教诲。”约翰不敢接下去说,“和一点我更需要的钱。”后面这一句没有说出来。

副主教冷冷地说:“先生,我很不满意您。”

“唉!”学生叹了口气。

堂克洛德把椅子转了四分之一圈,凝视约翰,说道:“见到您真高兴!”

这是一句可怕的开场白。约翰准备被他臭骂一顿。

“约翰,天天都有人向我告您的状。那次斗殴,您把一个名叫阿尔培·德·腊蒙香的小子爵用棍棒打得鼻青脸肿,是怎么回事?”

约翰回说:“噢!没什么!是那个坏蛋小侍从寻开心,驱马从泥里面跑,溅了我们学生一身!”

副主教又说:“您把那个马伊埃·法尔惹的袍子撕破,又是怎么回事?Tunicam dechiraverunt[63],诉状上这样说。”

“啊!呸!不过是蒙泰居的蹩脚小斗篷罢了!”

“诉状上说的tunicam,不是cappettam[64],您懂拉丁文吗?”

约翰不回答。

教士摇摇头,又说:“现在的人学习和文化水平就这样!拉丁语几乎再也听不见,古叙利亚语谁也不懂,希腊语简直可恶,甚至最博学之士跳过一个希腊字不念出来,也不以为无知!还说什么Grcum est,non legitur[65]。”

学生坚决抬起头来:“兄长在上,请您允许我用最纯正的法语向您解释写在墙上的那个希腊词。”

“什么词?”

“’ANáГKH”

副主教焦黄的颧骨上泛起轻微的红晕,仿佛火山内部隐藏的翻滚汹涌的烈焰从外面冒烟中表现出来。不过,学生并没有十分留意。

哥哥强打精神,结结巴巴地说:“好吧,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命运。”

堂克洛德刷地脸白了,学生漫不经心地接着说:

“同一个人刻在下面的那个希腊字,意思是淫秽。您看我的希腊文还可以吧?”

副主教默不作声。这一堂希腊文课使他陷入了沉思。

被娇惯的孩子的种种狡狯,小约翰都应有尽有,所以,他认为时机有利,可以提一提他的要求了。于是,他拿出极其温柔的腔调,开口言道:

“我的好兄长,难道您恨我恨到了这种程度:摆出恶狠狠的样子,仅仅是因为我打架玩玩,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打着打着给了谁两下子,打了什么小孩子、小崽崽(quibusdam marmosetis)?——您看,好哥哥克洛德,拉丁话我就是会!”

可是,这种虚伪的甜言蜜语对于严厉的大哥哥并没有起到往常那样的作用。刻柏鲁斯不咬蜜糕[66]。副主教板起的面孔丝毫不见舒展。

“您想达到什么目的?”他干巴巴地说。

“好,干脆说吧!听着!”约翰鼓起了勇气,“我需要钱!”

听到这样厚颜无耻的宣告,副主教脸上顿时表现出说教的慈父般的表情:

“约翰先生,您知道,我们家蒂尔夏普采邑,连年贡和二十一栋房租金统统算在内,常年收入不过是三十九利弗十一苏六德尼埃巴黎币。比起帕克勒兄弟那时候多一半,可还是不多的。”

“我需要钱,”约翰坚韧不拔地说。

“您知道,教会法庭已经决定:我们的二十一栋房归依主教[67]的正式采邑,要赎回这一隶属关系,必须向尊敬的主教偿付两个镀金的银马克,价值六个巴黎利弗。可是,这两个马克我还没有凑齐。您看!”

“我看我需要钱!”约翰第三次说。

“您要钱干什么用?”

一听这个问题,约翰眼里闪烁着希望。他依然装出甜蜜蜜的撒娇模样。

“亲爱的哥哥克洛德,您看,我向您要钱绝不会有坏的意图。我并不是打算同您那些什长去小酒店耍派头,也不是要骑上骏马,华鞍彩镫,带着仆人(cum meo laquasio),到巴黎街上去出风头。不是的,哥哥,是为了做好事。”

“什么好事?”克洛德感到意外,问道。

“我有两个好朋友想给俄德里埃济贫所的一个寡妇的婴儿买小衣服。这是慈善事。得花三个弗洛林,我也想凑一份。”

“您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彼埃尔屠夫和巴普蒂斯特嚼鸟者[68]。”

“哼!这两个名字可真适合行善,就像石炮适合于主坛!”副主教说。

约翰杜撰这么两个名字确实挑选得不怎么样。他觉察到了,可是太晚了。

敏锐的克洛德又说:“还有,什么小衣服得花三个弗洛林?还是给什么寡妇的?从什么时候起,俄德里埃寡妇给自己的孩子穿什么小衣服?”

约翰再次试图打破僵局,说道:“算了!干脆说吧,我就是需要钱,今天晚上去爱谷看伊莎博·提埃里[69]!”

“你这个淫秽的坏蛋!”教士喊了起来。

“’Αυανυεiα[70],”约翰说。

约翰也许是故意捣蛋,从斗室的墙上照搬了这个希腊词,对于教士起了奇特的作用。他咬咬嘴唇,愤怒化作了面红耳赤。于是,他说:

“你给我滚!我在等人。”

学生再作一次努力:

“克洛德哥哥,至少给我一个巴黎小钱吃饭吧!”

“格腊田教令您学得怎么样?”堂克洛德问道。

“作业本丢了。”

“拉丁文学得怎么样?”

“贺拉斯的书给人偷了。”

“亚里士多德学得怎么样?”

“说真的!哥哥,不是有个神父说,异端邪说在任何时代都是以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为罪恶渊薮[71]吗?去它的亚里士多德!我才不想为他的形而上学毁弃我的宗教哩!”

副主教又说:“年轻人!上次国王入城的时候,有个侍从贵族名叫菲利浦·科敏,他的鞍披上面绣着他家的家训,我劝你好好想想:Qui non laborat non manducet.[72]”

学生半晌不作声,搔搔耳朵,眼睛盯着地面,满脸不高兴。突然,他转向克洛德,敏捷快速就跟鹡鸰似的。

“这么说,好哥哥,您不肯给我一个巴黎苏去向面包铺买一块面包吃?”

“Qui non laborat non manducet.”

副主教不为所动,仍然如此回答。约翰听了,双手捂住脸,就跟女人哭泣似的,同时以绝望的腔调叫道:“Οτοτοτοτοτci[73]!”

克洛德听到这么个怪声,大吃一惊,问道:“这什么意思,先生?”

“嘿,什么!”学生说,不知羞耻地抬眼看看克洛德——其实,他刚刚偷偷用拳头使劲搓揉,使两眼显出流泪的红色。他又说:“这是希腊话呀!是艾斯库洛斯写的抑抑扬格[74]诗句,是充分表达痛苦的哩!”

说到这里,他又突然哈哈大笑,滑稽得要命,笑得那么厉害,副主教也只好笑了。其实得怪克洛德自己,谁叫他那样娇惯这孩子的?

约翰看见哥哥给逗乐了,胆子更大,又说:“啊,好哥哥克洛德!您看我的靴子都破了,世界上哪里还有比我这后跟拖舌头的靴子更带悲剧性的脚套[75]吗?”

副主教立刻又摆出原来的严峻面目。

“我派人给您送新靴子去好了,钱是没有的。”

约翰继续央求:“只要一个大子儿,哥哥!我一定把格腊田背个滚瓜烂熟,我还要坚决信仰上帝,我还要做一个科学和品德方面的真正毕塔哥拉斯!可是,给我一文小钱,可怜可怜我吧!您难道愿意让饥馑张开大嘴把我吃掉,饥馑可不就在那儿,在我面前,大张着嘴,黑洞洞,臭不可闻,深不可测,赛过鞑靼人,或者说,赛过修士的鼻子!”

堂克洛德摇摇他那满是皱纹的脑袋,还是说:“Qui non laborat...”

约翰不等他说完,叫了起来:

“算了,见鬼去吧!欢乐万岁!我要下小酒馆,去打架,去打破瓶瓶罐罐,还要去玩姑娘!”

说着,他把帽子往墙上一扔,又把手指头打得啪啪响,就像呱哒板似的。

副主教阴沉沉地看看他。

“约翰,您没有灵魂。”

“当真的话,按照艾壁鸠鲁斯[76]的说法,我缺少一个由不知其名的某种东西所构成的无以言状的玩艺儿。”

“约翰,您应该认真考虑改正错误。”

“这个呀?”学生叫道,看看哥哥,又看看炉灶上的蒸馏瓶,“那么,这儿的一切:思想和瓶子,都是又厚又硬的啰!”

“约翰,您正在从很滑的斜坡上滑下去。您知道您滑到哪里去吗?”

“到酒馆去,”约翰答道。

“酒馆通向耻辱柱。”

“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灯笼罢了。打起这个灯笼,也许狄奥吉纳斯就可以找到他要找的人[77]。”

“耻辱柱通向绞刑架。”

“绞刑架是一架天平,一头是人,一头是整个的大地。人,是光荣的!”

“绞刑架通向地狱。”

“地狱是一团大火。”

“约翰呀,约翰!下场不会好的!”

“开始会很好哩。”

这时,楼梯上响起脚步声。

“别响!”副主教竖起一个指头搁在嘴上,说道:“雅各先生来了!听我说,约翰,”他又低声说道:“您这儿看到和听到的,绝对不许说出去。您快躲进这个炉灶里去,别出声!”

学生钻进炉膛,忽然想到了一个颇有收益的主意。

“顺带说一句,克洛德哥哥,给我一个弗洛林,我就不出声。”

“别响!我答应就是。”

“得现在就给!”

“好,你拿去吧!”副主教愤然把钱包扔给他。

约翰钻到炉灶下面,房门正好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