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第二部 第一章

本书第一部是以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家晚会上发生的奇闻而告终的,两天后,梅诗金公爵匆匆前往莫斯科去办理接受那笔意外的遗产事宜。当时有人说,他这样仓促成行也可能另有原因;但是,关于这件事,正像公爵在莫斯科以及他在离开彼得堡期间的其他经历一样,我们可以奉告的实在少得可怜。公爵整整半年不在彼得堡,甚至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关心他命运的那些人,有关他在整个这一时期内的情况能了解到的也实在太少。诚然,虽则次数极少,还是有若干消息传到某些人那里,但大部分都很奇怪,而且几乎总是互相矛盾的。对公爵最感兴趣的自然是叶班钦一家,公爵临走甚至没有来得及向他们辞行。不过,当时将军曾和他见面达两三次之多,他们认真商谈过什么事情。但叶班钦自己虽然见过公爵,却没有把此事告诉家里的人。再说,最初一个时期,也就是公爵走后差不多整整一个月内,在叶班钦家根本不兴谈起此人。只有将军夫人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最初曾经提到,说她“过去对公爵的看法大错特错”。后来,过了两天还不知三天,她又作了补充,不过已经不提公爵,而是笼而统之地说,她“一生最主要的特点就是不断看错人”。最后,大约过了十天,她不知为什么事情生女儿们的气,便下了格言式的结论:“错够了!往后再也不犯错误。”同时不能不指出,他们家里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一直存在着某种不愉快的气氛。大家总觉得不舒畅、不自然,有话憋在心里,彼此互存芥蒂,人人皱眉蹙额。将军日夜忙于事务;别人很少见过他有比这更忙碌、更卖力的时候,——尤其是在公务方面。家里人几乎见不到他的面。至于叶班钦的三位小姐,她们当然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或许,就是在她们姐妹之间也说得极少。这几位小姐自尊心很强,又傲慢,甚至相互间有时也怕难为情;不过,她们只要片言只语乃至只要看一眼即可彼此会意,所以往往无需多说。

旁观者——如果有那么一个人的话——只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从上述为数不多的迹象来看,公爵毕竟已给叶班钦一家留下特殊的印象,尽管他总共只来过一次,而且时间很短。也许这不过是公爵异乎寻常的际遇引起的好奇心。不管怎样,反正留下了印象。

渐渐地,本来已在彼得堡传开的流言也罩上了神秘的阴影。传说有那么一个呆头呆脑的小公爵(没有一个人能确切地说出他姓甚名谁),忽然得到一笔巨大的遗产,娶了巴黎来的一个在花之宫[1]跳康康舞[2]出名的法国女人。可也有人说,得遗产的是一个将军,而娶跳康康舞出名的法国女人的是个俄国商人,财产数不清的大富豪,他在自己的婚礼宴上喝醉了酒,纯粹为了夸口,把七十万卢布最近一期的有奖公债券凑在蜡烛上烧了。但是,所有这些流言很快就平息下来,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某些情况促成的。例如,罗果仁一帮中好多人本来颇有些东西可以谈谈,而他们在罗果仁本人率领下全体开往莫斯科去了,那差不多正好是在叶卡捷林果夫车站给闹翻天之后一个星期,当时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也在场。极少数关心者从某些传闻中得悉,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在大闹叶卡捷林果夫的次日就逃得无影无踪,据说最后被发现是到莫斯科去了;因此,人们认为罗果仁去莫斯科与这一传闻有些相合。

关于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伊沃尔京,同样出现过若干流言;此人在他那个圈子里也相当有名。但他也发生了一个情况,致使所有于他不利的传说很快冷却下来,而后更是完全消失。这个情况就是:他病得不轻,非但不可能前往任何交际场所,连办公地点也去不了。病了大约一个月以后,他已恢复健康,但不知为什么辞绝了股份公司中的职务,他的位置现由别人接替。叶班钦将军家中他也没去过一次,所以有另一名职员去给将军当秘书。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的敌人可能料想,他出了那样的丑,没脸再出来见人;其实他真的有病,甚至陷入郁悒寡欢的状态,满怀愁绪,动辄发怒。瓦尔瓦拉·阿尔达里昂诺夫娜就在接下来的那个冬季嫁给了普季岑。认识他们的人都把这婚姻归因于加尼亚不愿回去干原来的工作,他不但停止负担家庭生活,甚至自己也开始需要别人接济,几乎还要人照料他。

这里附带说明一下,叶班钦家中对于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简直从来不提起,好像世界上(不光是他们家中)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然而他们都知道(甚至在极短时间内就知道了)有关他的一个十分值得注意的情况:就在对他说来是致命的那天夜里,在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家弄得不欢而散之后,加尼亚回到家里没有睡下,而是焦急万分地等待公爵归来。驱车前往叶卡捷林果夫的公爵,到翌晨五点多钟才从那边返回。于是加尼亚走进他的房间,把有些烤焦的一捆钞票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这是加尼亚昏倒在地时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送给他的,他执意要求公爵一有机会就把这笔赠款还给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加尼亚走进公爵房间时怀着敌对情绪,近乎横下一条心;但他和公爵不知交谈了几句什么话,接着加尼亚在公爵屋里坐了两个小时,一直哭得非常痛心。两人分手时彼此是友好的。

传到叶班钦全家耳朵里的这个消息,事后证明完全属实。当然很奇怪,此类消息为何这么快就能传出来并为人所知道;比如,在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家所发生的一切,叶班钦一家几乎第二天便知晓,连细节都相当准确。有关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的消息,可以推测是瓦尔瓦拉·阿尔达里昂诺夫娜带到叶班钦家去的,因为她忽然开始出现在叶班钦的三位小姐那里,而且很快就和她们过从甚密,这使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大为纳罕。但是,瓦尔瓦拉·阿尔达里昂诺夫娜虽则由于某种原因认为有必要同叶班钦家如此接近,却肯定不会和她们谈论自己的哥哥。这也是个自尊心相当强的女人,只是别具一格,尽管她跟几乎把她哥哥撵走的那户人家结交。在这以前,她虽也认识叶班钦的三位小姐,但很少见面。不过,她现在同样几乎不在客厅里露面,而是从后面的台阶进出,简直来去匆匆。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对她始终没有好感,尽管非常尊敬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瓦尔瓦拉·阿尔达里昂诺夫娜的母亲。将军夫人又是纳罕,又是生气,认为同瓦丽雅结交是女儿们忽发奇想和自作主张的表现,说她们“已经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跟她作对”,可是瓦尔瓦拉·阿尔达里昂诺夫娜在嫁前嫁后仍继续到她们那里去。

但在公爵离开彼得堡以后大约一个月,叶班契娜将军夫人收到两星期前去莫斯科看望已婚长女的贝洛康斯卡雅公爵夫人写来的一封信,此信对她产生了显而易见的影响。虽然信的内容她既不向女儿、也不向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透露只字片言,但家里人从许多迹象可以看出,她似乎特别兴奋,甚至激动异常。她跟女儿的谈话变得特别奇怪,而且老是谈些不同寻常的题目;她显然想要一吐为快,但不知为什么克制着自己。接信那天,她对大家都挺亲热,还吻了阿格拉雅和阿黛拉伊达,说自己有件事情对不起她们,但究竟什么事情,她们没能弄清楚。甚至对已经足足有一个月得不到好看待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忽然宽容起来。当然,第二天她又为自己昨日动了感情而大发脾气,没到正餐时间就跟所有的人一一吵遍,但傍晚天边又复见霁。总的说来,她整整一星期心境相当开朗,这是久矣乎没有的现象。

但是,又过了一星期,从贝洛康斯卡雅那里又来了一封信,这回将军夫人决意一吐为快。她郑重宣布,“贝洛康斯卡雅老太婆”(她背地里一直如此称呼公爵夫人)告诉她有关那个……“怪人,也就是公爵”的一些十分令人宽慰的情况。老太婆在莫斯科访到了他,向别人打听他的情况,了解到一件非常好的好事儿;后来,公爵自己去看了她,给她的印象简直太好了。“这是看得出来的,因为她邀请公爵每天下午一点到两点去看她,而公爵每天必到,至今没有使她讨厌,”将军夫人得出结论,并且补充说,通过“老太婆”的关系,公爵已开始在两三户体面人家受到接待。“他不在家里闷坐,也不像书呆子那样怕羞,这很好。”小姐们听了向她们介绍的这些情况,很快就发现,信上还有许多话妈妈却瞒着她们。也许她们通过瓦尔瓦拉·阿尔达里昂诺夫娜了解到这一点,因为后者可能知道,至少普季岑有关公爵及其在莫斯科的情况所了解的一切,她肯定也都知道。而普季岑可能了解的甚至比别人更多。但他这个人在事务方面口很紧,不过对瓦丽雅自然会讲。因为这个缘故,将军夫人随即越发加深了对瓦尔瓦拉·阿尔达里昂诺夫娜的反感。

但是不管怎样,坚冰已经打破,关于公爵一下子可以出声谈了。此外,公爵在叶班钦家中激起的那种大得失了分寸的兴趣,还有他给人留下的那种不寻常的印象,再次明显地表露出来。将军夫人对于来自莫斯科的消息在她女儿们身上引起的反应简直感到惊讶。而女儿们也感到惊讶,她们的妈妈竟然如此郑重地向她们宣布,她“一生最主要的特点就是不断看错人”,可同时又拜托“神通广大”的贝洛康斯卡雅老太婆对公爵多多关照,而请她关照当然得再三央告,因为“老太婆”在某些情况下是很难推得动的。

然而,坚冰刚一打破,风向稍一转换,将军也急忙说出自己的看法。却原来他也感到极大的兴趣。不过,他仅仅谈了“问题实质性的一面”。事情是这样的:他为了公爵的利益,曾委托两位非常可靠而又在莫斯科拥有独特势力的先生注意公爵的动态,尤其要注意替他运筹帷幄的萨拉兹金。有关遗产——“应该说有关是否存在遗产这一事实”——的种种说法,已证明属实,但是这笔遗产本身完全不像最初传说的那么可观。全部财产中一半是成问题的;有债务未了,也有人提出各种要求,加上公爵自己的做法又极不精明,虽然有人帮他出主意。“当然,但愿上帝保佑他”;目前,“沉默的坚冰”已经打破,将军“真心诚意地”乐于表明这一态度,因为“此君尽管有点儿那个”,毕竟值得另眼相看。不过,他还是干了不少蠢事。比如:有些人冒出来,凭一些有争议的、不足道的文件声称死去的商人还欠他们的债;另有些人嗅出了公爵的味儿,索性什么文件都没有也来了,——结果怎样呢?公爵几乎满足了所有人的要求,尽管朋友们认为这班所谓的债权人之类根本没有任何权利;公爵之所以满足其要求,是因为其中某些人确实吃过亏。

听了这番话,将军夫人说,贝洛康斯卡雅在给她的信上所写也是如此;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还断然补上一句:“这实在傻得可以,傻极了;傻瓜是没药可治的。”不过从她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喜欢这个“傻瓜”的行为。总之,将军注意到,他的夫人关心公爵犹如关心亲儿子一般,而且对阿格拉雅也格外疼爱起来。见此状,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有一段时间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

然而,这种愉快的气氛又没有持久。才过去两个星期,忽然又不知起了什么变化,将军夫人的神色阴沉,将军耸了几次肩膀以后,再次屈服于“沉默的坚冰”。事情是这样的:总共两个星期以前,他暗中获悉——消息虽然简短,因而也不十分清楚,但是可靠,——说起初在莫斯科失踪、后来仍在莫斯科被罗果仁找到的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此后又不知去向,随后又被罗果仁找到,最后几乎向罗果仁保证要嫁给他。不料仅隔两个星期,将军阁下忽然又得到消息,说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第三次逃跑,这一回几乎是从婚礼仪式上不知躲到外省什么地方去了,而同时梅诗金公爵也离开莫斯科不知去向,把事情都托付给萨拉兹金,“是跟她一起跑的,还是追她去了——不知道,反正总有点儿关系,”这是将军得出的看法。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同样收到一些不愉快的消息。结果是,在公爵走了两个月以后,有关他的任何信息在彼得堡几乎完全沉寂下来,而在叶班钦家中,“沉默的坚冰”再也没有打破。不过,瓦尔瓦拉·阿尔达里昂诺夫娜照旧来看望三位小姐。

为了把所有这些传闻和消息告一段落,这里还要补充一点:春天来到以前,叶班钦家发生了许许多多大变动,以致很难不忘记杳无音信的公爵——也许他自己不愿人家知道他的下落。在整个冬季内,他家渐渐地终于决定夏季到国外旅行,由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母女们去,将军自然不能把时间浪费在“无聊的消遣”上。这一决定是在小姐们的强烈要求下作出的,她们绝对认定,父母之所以一直不愿带她们去国外,是因为父母念念不忘为她们找女婿、把她们嫁出去。或许,父母终于想通了:在国外也能找到女婿,出去过一个夏季非但坏不了事,说不定还能“成事”。在此不妨提一下,原先拟议中的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托茨基与叶班钦家大小姐的那门亲事吹了,托茨基根本没有正式求婚。这个结果好像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没有费什么口舌,也没有任何勃谿。自从公爵走后,一下子双方都不谈此事了。正是这一情况构成了彼时叶班钦家中沉闷气氛的原因之一,尽管将军夫人当即表示她“现在乐于举双手画十字”。将军虽处在“看脸子”的状态,自己也觉得有错,毕竟闷闷不乐为时颇久;他舍不得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这么大的家财和这样精明的一个人”!不久以后,将军得知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迷上了来自法国上流社会的一个保皇派女侯爵,他们的婚姻已成定局,而且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将跟着去巴黎,然后再到布列塔尼的什么地方去。将军认为:“跟一个法国女人搞上了,非完蛋不可。”

叶班钦家正在做夏季旅行的准备。忽然发生一个情况再次改变了整个局面,出国之行又被搁置起来而使将军夫妇大为高兴。有一位公爵——Щ公爵——从莫斯科光临彼得堡,他是位名人,一位从非常非常好的角度来看的名人。他甚至称得上是当代的活动家,这种人正直、谦虚,真诚而自觉地想做好事,他们总是在工作,而且具备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就是任何时候都有工作可做。Щ公爵不喜欢出头露面,尽量避开激烈而又无谓的党派之争,不认为自己属于什么头儿脑儿,却对当前局势中很多事情知之甚详。过去他曾担任公职,后来参加地方自治活动。此外,他还与俄国好几个学会保持有益的通信联系。他和一位懂行的朋友一道,通过调查搜集到的材料,使设计好的一条极其重要的铁路改取更为正确的走向。他现年三十五岁。他是“最上流社会”中人,另外,他的财产状况也是“好的,可观的,无可争议的”,——这是将军的说法,他有机会为一件相当重要的事在自己的上司伯爵那里同Щ公爵见面结识。公爵出于某种特殊的好奇心,从不回避同俄国的“实业界人士”交往。接下来,公爵还认识了将军一家。二小姐阿黛拉伊达·伊万诺夫娜给他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及至春天将临,公爵表示了爱慕之意。阿黛拉伊达对他颇有好感,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也喜欢他。将军非常高兴。不言而喻,出国旅行的事给搁了下来。婚礼定于春天举行。

本来,要走的话到仲夏或夏末也走得成,哪怕只是由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带着留在她身边的两个女儿去作一两个月的短期旅行,以排遣由于阿黛拉伊达离开她们而产生的惆怅。但是又冒出了一个新情况:春季快结束时(阿黛拉伊达的婚期有些耽搁,已推迟到仲夏),Щ公爵把自己的一位远亲(不过他很了解此人)带到了叶班钦家中。这位叶甫盖尼·帕甫洛维奇·P年纪还轻,才二十八岁,是御前的侍从武官,长得一表人才,“出身名门”,机智诙谐,风度翩翩,非常“摩登”,“学问惊人”,至于财产之大更属闻所未闻。关于最后这一点,将军一向小心谨慎。他打听的结果是:“的确像有那么一回事,不过还得核实一下。”贝洛康斯卡雅老太婆从莫斯科反映的情况,又大大抬高了这个年轻“有为”的御前侍从武官的身价。只是他有一种名声比较伤脑筋:据说他有若干暧昧关系,有人还断言他“战绩辉煌”,曾使好些颗心为他而碎。自从见到了阿格拉雅,他在叶班钦家总是非常坐得住。诚然,什么话都还未曾明说,连任何暗示也没有作出,但做父母的还是认为今夏出国之行不应考虑。阿格拉雅本人可能另有看法。

这事几乎就发生在本书主人公再度登场之前。从表面上看,到那时可怜的梅诗金公爵在彼得堡已被彻底遗忘。如果现在他一下子出现在认识他的人中间,那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过,笔者还是要交代一件事实,从而结束本书第二部的引言。

自公爵走后,郭立亚·伊沃尔京起初日子仍过得和原来一样,也就是上学念书,经常去看他的好朋友伊波利特,照料父亲,帮瓦丽雅操持家务,主要是给她跑跑腿。但房客很快都不见了:在发生了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家那桩奇闻之后三天,菲尔狄宪柯搬到别处去了,不久便无影无踪,音信杳然;有人说他在什么地方喝酒,但不肯定。公爵到莫斯科去了,房客就此散尽。稍迟,瓦丽雅出嫁以后,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和加尼亚也跟她一起搬到伊兹迈洛夫团普季岑的家中去住。说到伊沃尔京将军,那么,几乎在这同时,他发生了一个完全预料不到的情况:被关进了债务监狱。打发他到那里去的是他的相好大尉太太,凭的是将军先后写给她的价值两千卢布的借据。这一切对他来说如同晴天霹雳,可怜的将军无疑成了“过于相信人心普遍高尚而上当的牺牲品”。他习惯于心安理得地在借钱的信和字据上签名,压根儿没料到它们有朝一日会起作用,始终认为这无所谓。然而事实证明并非无所谓。“往后怎么还能相信人,怎么还敢表示高尚的信任?”——这是他和几位新相识一起坐在塔拉索夫大楼[3]里喝酒时痛心地发出的感慨,同时又向他们讲述卡尔斯被围困和一个士兵死后复活的故事。不过,他适应得挺不错。普季岑和瓦丽雅都说,那里正是他待的地方;加尼亚表示完全赞同。只有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一人在暗中哭得伤心(这甚至使家里人感到奇怪),还拖着病痛不断的身子尽可能经常到伊兹迈洛夫团去探望丈夫。

但是,自从“将军出了事儿”(郭立亚语),反正自从姐姐出嫁以后,郭立亚几乎完全成了脱缰之马,甚至发展到近来已难得回家过夜。据传,他交了许多新朋友;此外,债务监狱里认识他的人也太多了。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去那里少他不得;家里对他现在也不问长问短。瓦丽雅过去对他那么严厉,如今压根儿不问他在哪儿游荡。加尼亚虽然心情郁悒,在和郭立亚说话和对待他的态度方面有时简直十分友好,这是过去所从来没有的,从而使家里人大为纳罕;因为二十七岁的加尼亚自然不会给予十五岁的弟弟丝毫善意的关怀,一向对他很粗暴,并要求家里人也一味严厉对待他,经常扬言要“揪他的耳朵”,致使郭立亚认为自己要被逼出“人所能忍受的最大限度”。可以设想,现在加尼亚有时候甚至少不了郭立亚。加尼亚退还那笔钱的事给他印象极深;为此他可以原谅哥哥许多事情。

公爵走后过了三个月,伊沃尔京一家听说郭立亚忽然结识了叶班钦一家,并且受到小姐们很好的接待。这事瓦丽雅很快就知道了;不过,郭立亚不是通过瓦丽雅、而是“自己代表自己”去的。渐渐地,叶班钦家对他有了好感。将军夫人起先很不喜欢他,但不久便疼起他来,因为他“坦率,不拍马屁”。郭立亚不拍马屁这一点完全确实;他在叶班钦家能保持平等和独立的地位,尽管有时也给将军夫人念念书报,——但他一向助人为乐。不过,他和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大吵了两回,公然称她是专制女王,并表示再也不上她家的门。第一次争吵是为了“妇女问题”,第二次则起因于什么季节捉金翅雀最好这个问题。说来也许难以相信,但将军夫人在争吵后的第三天就派听差给他送去一封便简,请他无论如何光临;郭立亚没有端架子,立即去了。唯有阿格拉雅不知什么缘故经常对他比较冷淡、傲慢。然而郭立亚恰恰使她在相当程度上吃了一惊。有一回,——那是在复活节期间,——郭立亚抓住没有第三者在场的短暂时机,把一封信交给阿格拉雅,只说自己受命仅向她一人转交。阿格拉雅对这个“自命不凡的小子”狠狠地瞪了一眼,但郭立亚不等对方说什么就走了出去。阿格拉雅展开短简,见上面写着:

我曾经有幸得到您的信任。也许,您现在已把我完全忘却。那我怎么会给您写这封信的呢?我不知道,但我感到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愿望,想让您知道我的存在,而且仅仅让您知道。我曾有过好多次非常需要你们三姐妹,但我在想象中看到的只有您一个人。我需要您,非常需要。我没有什么可给您写的,没有什么可以奉告。我也不想这样做;我强烈地希望您快乐幸福。您感到幸福不?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

您的兄弟

列·梅诗金公爵

读完这封寥寥数语而且不知所云的短简,阿格拉雅突然满脸通红,陷入深思。她的思绪脉络笔者很难言传。仅知她问过自己:“要不要给别人看?”她似乎有些难以为情。不过,最后她面带嘲弄和奇怪的微笑把信扔进自己一张小桌子的抽屉了事。第二天她又拿出来把它夹在一本厚厚的、装订牢固的书里(她总是这样放置她的文件,需要时找起来比较快)。直到一星期后她才看清那是本什么书。原来是《拉曼恰的骑士堂吉诃德》。阿格拉雅放声大笑,笑得非常厉害——不知道为什么。

她有没有把信给哪个姐姐看过——同样不知道。

但是,还在她读信的时候,就曾忽然想到:难道这个自命不凡、夸夸其谈的小子竟被公爵选作通信的对象,说不定还是他在此地唯一的通信对象?尽管摆出非常瞧不起的姿态,但她毕竟对郭立亚进行了讯问。然而,一向容易动气的“小子”,这一回却全然不计较对方所表示的轻蔑。他极其简短而又相当淡漠地向阿格拉雅说明,他虽曾在公爵正要离开彼得堡之际把自己的固定通信地址告诉公爵,同时表示自己愿为公爵效劳,但这是他从公爵那儿接受的第一次委托,也是公爵给他的第一封短信。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妄,郭立亚还出示了他本人收到的信。阿格拉雅老实不客气地拿来看了。在给郭立亚的信上写的是:

亲爱的郭立亚,劳您的驾把附在这里的一封信交给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祝您健康。

喜欢您的

列·梅诗金公爵

“信托这样一个娃娃总归是可笑的。”阿格拉雅傲气十足地说,同时把短信还给郭立亚,带着不屑的神情打他身旁走了过去。

这已超出了郭立亚所能容忍的限度,要知道,他为这个目的特地向加尼亚借了一条簇新的绿色围脖系上,也没有向他说明理由。郭立亚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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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巴黎一游乐场名。

[2] 一种以大腿踢得很高为主要特点的舞蹈。

[3] 彼得堡的债务监狱就设在那里。这栋楼位于伊兹迈洛夫团(彼得堡一地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