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第七章

当他对正在跟N公爵和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愉快地交谈的阿格拉雅看得出神的时候,那位上了年纪的崇英派先生在另一角娱悦显贵老头儿,正有声有色地向他讲什么事情,忽然提到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甫里谢夫的名字。梅诗金公爵迅速朝他们那边转过头去听着。

他们谈的是如今的世道和某省一些地主庄园里的混乱局面。崇英派述说的情况想必也包含一些可乐的内容,因为他那些尖酸刻薄的俏皮话终于逗得老显贵开始发笑。他用有些牢骚的腔调把单词逐个拆开,在元音上柔和地加重语气,头头是道地谈他如何被迫(正是被如今的世道所迫)卖掉他在某省的一处上好庄园,甚至在并不急需用钱的情况下只卖了个半价,同时却不得不保留另一处亏损累累的庄园,还得再花钱为它打官司。“为了避免在涉及帕甫里谢夫的田庄问题上又打官司,我干脆逃之夭夭。要是再添上一两宗这样的遗产,我非破产不可。而那边归我继承的田产仍有三千多公顷好地!”

“对了……伊万·彼得罗维奇正是已故的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甫里谢夫的亲戚……。你不是要找他的亲戚吗?”忽然来到公爵身旁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发现公爵对那边的谈话十分注意,便低声对他说。

在这以前,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正陪着他的将军上司说话,但早已注意到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落落寡合的样子,开始为他着急。他想让公爵在一定程度上加入谈话,从而把他向“贵人们”作第二次展示和介绍。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在自己的父母去世以后,是由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甫里谢夫抚育成人的,”他借和伊万·彼得罗维奇的目光交接的机会插言道。

“十——分——高——兴,”伊万·彼得罗维奇说,“我还记得很清楚。刚才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为我们介绍的时候,我立刻认出了您,甚至是从面相上认出来的。说实在的,您没怎么变样,虽然我看到您的时候您还是个孩子,才十岁或十一岁。您的五官相貌有一种勾起我回忆的因素……”

“我小时候您看见过我?”公爵非常纳罕地问。

“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伊万·彼得罗维奇继续说,“在兹拉托维尔霍沃,当时您住在我的表姐妹家里。从前我经常去兹拉托维尔霍沃,——您不记得我了?很可能您记不起来……。您当时……当时正在害一种什么病,甚至有一次我对您感到非常奇怪……”

“我一点也记不得了!”公爵热切地应道。

又经过一番解释,——就伊万·彼得罗维奇一方面来说是极其从容的,而就公爵一方面来说则激动非凡,——情况就清楚了。原来公爵曾被托付给两位老姑娘抚养,她们是已故的帕甫里谢夫的亲戚,当时住在他的兹拉托维尔霍沃庄园,而她们又是伊万·彼得罗维奇的表姐妹。伊万·彼得罗维奇也和所有的人一样,几乎完全无法解释帕甫里谢夫为何如此关心他所收养的小公爵。“当初我也忘了了解这方面的原因。”但他的记忆力看来还是很出色的,因为他甚至想得起,他的表姐玛尔法·尼基季什娜对这个年幼的学生是多么严厉。“有一次我为了您就施教方法问题还跟她吵过一架,因为对一个有病的孩子除了笞责还是笞责——这未免太……我想您也会同意……”相反,他的表妹娜塔丽亚·尼基季什娜对这可怜的孩子却很疼爱……。“如今她俩已经都住在另一个省,”伊万·彼得罗维奇进一步说明,“在那里她们得到帕甫里谢夫遗赠的一处井井有条、小巧玲珑的田庄。可就是不知道眼下她们是不是还健在?玛尔法·尼基季什娜好像曾打算进修道院;不过,我不敢肯定;也许我听说的是另一个人有此打算……对了,这是前不久我听说大夫的太太想进修道院……”

公爵噙着欣慰和感动的泪花听完这一番说明。接着他激动异常地表示永远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在他到内地各省旅行的这六个月中间,他竟没有抓住机会去寻访从前养育过他的两位女士。“我天天想去,可总是被旁的事情分心……。现在我下了决心……一定要去……哪怕到这样远的省份去……。这么说,您是了解娜塔丽亚·尼基季什娜的?多么慈爱、多么圣洁的心肠啊!玛尔法·尼基季什娜也是……请原谅,不过您好像错怪了玛尔法·尼基季什娜!她很严厉,但是……对付像我在当时那样的一个白痴(嘻嘻!)实在不可能不失去耐心……。当时我是一个十足的白痴,您恐怕不会相信。不过……不过,那个时候您看见过我,而且……。请问,我怎么记不起您呢?那么您……啊,我的上帝,难道您真是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甫里谢夫的亲戚?”

“我——敢——请——您——相——信。”伊万·彼得罗维奇打量着公爵微微一笑。

“哦,我这样说可不是因为我……有什么怀疑……何况这种事有什么可以怀疑的(嘿嘿!)……哪怕只是一点点,对吗?……也就是说,哪怕只是一点点怀疑也不可能!!(嘿嘿!)我无非想说,已故的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帕甫里谢夫实在是个少有的好人!一个胸怀无比宽广的人,说真的,您可以相信我的话!”

公爵并非喘不过气来,而是“心里美滋滋地噎着了”——这是次日上午阿黛拉伊达在跟未婚夫Щ公爵谈话时形容的。

“啊,我的上帝!”伊万·彼得罗维奇笑了起来,“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一个胸怀宽广的人沾亲呢?”

“哦,天哪!”公爵窘得叫起苦来,可是心里愈来愈着急,情绪愈来愈亢奋。“我……我又说了蠢话,不过……这是必然的,因为我……我……我又走了嘴!可是现在我算不了什么;在这样小巫见大巫的情况下……在这样小巫见大巫的情况下,请问,我又算得了什么?跟这样胸怀宽广、慷慨大度的人相比,——因为,上帝可以作证,他确实是个无比慷慨的人,您说对不对?您说对不对?”

公爵简直浑身哆嗦不已。他为什么突然这样心慌意乱,为什么他没头没脑如此感奋,而且跟话题似乎一点也不相称,——这个问题很难解答。反正他正处于这样的精神状态,反正此时此刻他对某个人、为某件事几乎怀着最热烈、最深切的感激之情,——也许是对伊万·彼得罗维奇,或许甚至是对全体宾客。他是“幸福过了头”。伊万·彼得罗维奇终于开始对他仔细端详,比刚才要仔细得多;老显贵也凝神注视着他。贝洛康斯卡雅向公爵投去愤怒的目光,并且紧闭嘴唇。N公爵、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Щ公爵和小姐们都中断了各自的谈话听着。阿格拉雅似乎非常惊慌,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干脆吓糊涂了。这母女俩也真奇怪:正是她们事先认为并且决定,最好让公爵整个晚上坐着不开口;然而,刚才她们见他在角落里清静独处、自得其乐,立即紧张起来。亚历山德拉已经想朝他那边走过去,准备穿过整个客厅小心谨慎地加入他们那一群,也就是加入贝洛康斯卡雅身旁的N公爵那一群。可是公爵自己才开始说话,她们就更紧张了。

“至于您认为他是个少有的好人,这话有道理,”伊万·彼得罗维奇敛容郑重地说,“是的,是的……他是个极好的人!一个值得称道的好人,”他稍作停顿后补充道,“甚至可以说非常值得尊敬,”在第三次停顿后他更加郑重其事地继续说,“我……我甚至感到很愉快,因为看到您对他……”

“是不是这个帕甫里谢夫曾经出过一桩……怪事?……是跟一个教士……那个教士……我忘了是跟哪个教士,反正当初大家都议论纷纷,”老显贵说时似乎在回首往事。

“跟古罗神父,一个耶稣会教士,”伊万·彼得罗维奇提示道,“是啊,这就是我们那些最最值得称道的好人!因为这个人毕竟有门第、有家产,还是锦衣卫,而且……如果继续任职的话,那……。可他忽然把职务和其他的一切通通撂下,就为了改宗天主教,成为一名耶稣会教友,还几乎是公开的,劲头足得很。说实在的,他死得倒是时候……的确;当初大家都议论纷纷。”

公爵已失去自持。

“帕甫里谢夫……帕甫里谢夫改宗天主教?这不可能!”他骇然惊呼。

“嚄,‘不可能’!”伊万·彼得罗维奇庄重地说,尽管齿舌不太利落。“这就未免过分了,我亲爱的公爵,我想您自己也会同意的……。不过,您对死者那么敬仰……的确,此人心地十分善良,这一点我认为正是古罗那个坏蛋之所以会得手的主要原因。但您应该问我,为了这件事我后来遇到多少麻烦,费了多少周折……而且恰恰是跟那个古罗打的交道!您想一想,”他忽然转向老显贵说,“他们居然想提出遗产要求,当时我甚至不得不采取最坚决的措施……叫他们放明白些……因为那都是些制造纠纷的行家!胡搅蛮缠的本领可大哩!不过,感谢上帝,事情发生在莫斯科,我马上去找了伯爵,总算使那些家伙……头脑清醒过来了……”

“您难以相信,您的话使我难过和震惊到什么程度!”公爵再次惊呼。

“我表示遗憾;说到底,这一切其实无聊得很,而且跟往常一样最后会以无聊而告终;我敢肯定。去年夏天,”他又对老显贵说,“据说K伯爵夫人在国外也进了一所天主教的修道院。我们有些人一旦受到那班……骗子手的蛊惑……往往顶不住,尤其在国外。”

“我认为,这都是我们……疲疲沓沓的结果,”老显贵以权威的口吻哩哩啰啰说道,“是啊,他们那一套传道的手段……很见功夫,自成一家……还善于吓唬人。一八三二年我在维也纳也给吓得够呛,我可以告诉你们;不过我没有上当,我从他们那里逃跑了,哈哈!”

“我听说,亲爱的,你当时跟那个美人儿列维茨卡雅伯爵夫人从维也纳跑到巴黎去了,把官职也扔下,而不是躲避耶稣会教士。”贝洛康斯卡雅忽然插话。

“欸,是躲避耶稣会教士,明明是躲避耶稣会教士!”老显贵辩解道,不过那段愉快的回忆使他呵呵地笑了起来。“看来您很虔诚,在如今的年轻人身上这是难能可贵的。”他亲切地向张口听着还在发愣的梅诗金公爵说。

看得出,老显贵想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作进一步的了解;出于某些原因公爵开始引起他很大的兴趣。

“帕甫里谢夫是个头脑清楚的基督徒,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公爵突然说,“他怎么可能接受一种……非基督教的信仰?天主教无异于非基督教的信仰!”他出人意外地添加这么一句,同时目光炯炯地望着前方,好像在扫视全体在座的人。

“欸,这太过分了。”老显贵咕哝着诧异地瞧了瞧伊万·费奥多罗维奇。

“天主教怎么是非基督教的信仰?”伊万·彼得罗维奇坐在椅子上转过身来。“那么是什么信仰呢?”

“首先是非基督教的信仰!”公爵无比激动而又激烈得失了分寸地重申。“这是第一点;第二,罗马天主教简直比无神论更坏,我的看法便是这样!是的!我的看法便是这样!无神论所宣扬的只是虚无,而天主教走得更远:他们宣扬的是被歪曲了的基督,是被他们诬蔑和败坏了名誉的基督,是基督的反面!他们宣扬的是反基督,我可以向你们起誓,你们可以相信我的话!这是我本人久已形成的信念,这种信念使我自己深感苦恼……。罗马天主教认为,没有世界范围的政权教会就站不住脚,并且叫嚷:我们不能![1]依我看,罗马天主教甚至不是一种信仰,委实是西罗马帝国的延续,它的一切——从信仰开始——都服从于这个思想。教皇攫取了土地、凡间的王位并且抓起剑来;从此一切都沿着这条路走,只是除了剑以外又加上谎言、诡计、欺骗、狂热、迷信、邪恶;他们玩弄人民最神圣、最真挚、最纯朴、最炽热的感情,把一切都拿去换取金钱,换取肮脏的世俗权力。这难道不是反基督的邪说?!无神论难道不是从他们那里产生的吗?无神论就是从他们那里产生的,就来自罗马天主教!无神论首先起源于他们。他们能自己相信自己吗?由于对他们的厌恶,无神论才得以巩固;这是他们的谎言和精神力量贫乏的产物!这就是无神论!在我国,不信宗教的还只是少数例外的阶层,前不久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说得好,那是一些失去了根的阶层。可是那边,在欧洲,已经有人数多得可怕的民众开始不信宗教,——过去是由于愚昧无知,受了谎言的骗,如今则是出于狂热,出于对教会和基督教的憎恨!”

公爵停下来歇一口气。他说得奇快。他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大家面面相觑,但是老显贵终于公开放声大笑。N公爵取出带柄眼镜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公爵。德裔诗人从角落里钻出来挨到桌子近旁,脸上露出不祥的微笑。

“您太夸——大——了,”伊万·彼得罗维奇略带无聊的表情拉长调子说,他甚至有些内疚的样子,“那边的教会里也有值得尊敬和品德高尚的人……”

“我绝不是指教会的个别人而言。我说的是罗马天主教的实质,我指的是罗马。一个教会怎么可能彻底绝迹?我说的绝不是这个意思!”

“我同意,但这一切都是人所共知的,甚至是不切题的……这属于神学的范畴……”

“哦,不;哦,不!不仅仅属于神学的范畴,我敢肯定,不仅仅如此!这跟我们的关系比您想象的密切得多。我们还看不到这不单纯是一个神学上的问题,这正是我们的全部错误所在!要知道,社会主义也是天主教和天主教本质的产物!社会主义和它的兄弟无神论一样来自绝望,从道德意义上说与天主教相反,目的是要取代宗教已经丧失的道德权威,去满足人类精神上犹如涸辙之鲋那样的渴望,不是靠基督、而是靠暴力去拯救人类!这也是通过暴力获得自由,通过剑和血达到统一!‘不得信奉上帝,不得私有财产,不得拥有个性,博爱或死亡[2],两百万颗脑袋!’根据他们的所作所为你们将了解他们——这话已经说了!别以为这一切都是无害的,对我们并不可怕;哦,我们必须反击,而且要快,快!必须让我们的基督放射光芒给西方以迎头痛击!我们所保存的基督是他们从来不知道的!我们现在应当站在他们面前,不是俯首帖耳上耶稣会教士的钩,而是把我们的俄罗斯文明带给他们;不要再有人在我们这里说他们的传道手段很见功夫,就像刚才某一位所说的那样……”

“这是从何说起,这是从何说起呀!”伊万·彼得罗维奇大大地着了慌,他四顾张望,甚至开始胆怯。“当然,您所有的这些想法很值得称道,充满了爱国精神;但这一切都被夸大得很厉害,甚至……还是不谈为好……”

“不,不是夸大,倒是缩小了;恰恰是缩小了,因为我讲不清楚,但是……”

“这真是从——何——说——起——呢!”

公爵至此打住。他在椅子上坐得笔直,纹丝儿不动,用燃烧的目光看着伊万·彼得罗维奇。

“我觉得,您的恩人的那件事给您的震动太大了,”老显贵客客气气地说,在态度上仍不失其从容,“也许是孤寂的生活造成了您这样炽烈的性情……。如果您多和人们接触,而且我估量外界会欢迎您这样一位出色的年轻人,那么,您肯定能让自己的激情平静下来,那时您将认识到,所有这一切其实要简单得多……何况,像这类罕见的事例……依我的观点看来,一部分起因于我们的餍足,一部分起因于……无聊。”

“正是这样,正是这样,”公爵喊道,“极其精辟的见解!正是‘由于无聊,由于我们的无聊’,不是由于餍足,相反是由于渴望得不到满足……不是由于餍足,您此言差矣!这不单单是干渴,而且是炎症,甚至是发烧时的剧渴!请……不要认为这没有什么大不了便付之一笑;恕我直言,必须有所预感!我们有些人一上了岸,一旦相信他们脚下确是陆地,就会高兴得立刻一直走到天涯海角;这是为什么?你们对帕甫里谢夫感到惊讶,你们把一切归因于他的疯狂或善良,但事实并非如此!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俄国人的强烈感情不光使我们、也使整个欧洲吃惊。在我国,如果某人改宗天主教,他就非成为耶稣会教友不可,而且还是最秘密的地下教友。如果某人成为无神论者,他一定开始要求用暴力、也就是用剑铲除对上帝的信仰!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下子如此凶猛?你们岂会不知道!因为他发现了过去在这里忽略的祖国,自然高兴;他登上了岸,找到了陆地,急忙趴下来吻它!产生俄国无神论者和俄国耶稣会教友的原因不仅仅是虚荣,不仅仅是庸俗的虚荣心,还有精神上的痛苦,精神上的渴念,向往崇高的事业,向往坚实的陆地,向往他们本已经不再相信的祖国,因为他们从未了解过它!俄国人成为无神论者太容易了,比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的人更容易!我们的人成为无神论者还不够,他们一定要信奉无神论,好像那是一种新的信仰而根本不在乎他们所信奉的是虚无。我们的人就是渴到这样的地步!‘凡是没有根基的人就没有上帝。’这不是我的话。这是我在旅途中遇见的一位旧派教徒商人说的。不过他的原话不是这样的,他说:‘不要故土的人也就是不要自己的上帝。’真难想象,我们有些文化极高的人居然也会参加鞭身派[3]……。不过,既然如此,鞭身派又有什么地方比虚无主义、耶稣会、无神论更坏呢?也许还比较深刻一些!但是由此可见苦闷能造成怎样的后果!……让哥伦布的那些渴得快要冒烟的伙伴看看‘新大陆’的岸吧,让俄国人看看俄国‘大陆’吧,让他们去发现金矿,去发现瞒着他们埋在地下的宝藏!向他们展示,将来也许唯有俄国的思想、俄国的上帝和基督才能使全人类面目一新、起死回生;到那时你们可以看到,一个多么强大而诚实、英明而温顺的巨人将出现在惊诧的世界面前,出现在惊诧而恐慌的世界面前,因为他们估计我们带给世界的只有剑,剑和暴力,因为他们以自身为依据来设想我们肯定离不开野蛮。迄今为止历来如此,并且愈演愈烈!而……”

这时忽然发生一件事,演说者的话于是极其意想不到地被打断了。

这长长一大篇狂热的演说,这股乱糟糟挤成一团、彼此跳跃的愤激的言词和亢奋的思想之涌浪,预示着这个无缘无故蓦地发作的年轻人处在一种危险而奇特的精神状态。客厅里所有原来认识公爵的人都提心吊胆地(有的还窘惭交加地)直纳闷儿;他为人一向稳重,甚至有些羞怯,在别的场合总是表现出一种少有和特别的知趣,对上等的礼仪具有本能的分寸感,可是今天他的举动跟平时怎么也连不起来。他们无法理解这一切缘何而起。他听到的有关帕甫里谢夫的情况不是原因所在。女客们从她们的一角望着他,把他当作一个疯子,而贝洛康斯卡雅承认:“只差一分钟,我已经想要溜之大吉。”老显贵他们在第一阵惊诧之余几乎茫无所措;位居叶班钦顶头上司的那位将军在自己的座位上现出不满而严厉的神色。上校工程师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德裔诗人脸色都变白了,但仍堆起虚假的笑容望着别人,看别人有何反应。然而,只要再过一分钟,这一切以及整个这场风波本来可能以最寻常、最自然的方式告终。惊愕异常、但先于别人定下神来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已数次尝试让公爵打住未获成功;于是他抱着坚毅果断的目的朝公爵那边走过去。只要再过一分钟,如果非这样做不可的话,他大概决定客客气气把公爵带出去,就推说他有病,——这也可能是实际情况,而且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暗暗深信是这样……。但事态出现了另一种变化。

还在公爵进入客厅之初,他就坐得尽可能远离阿格拉雅曾以此把他吓得要命的那只中国瓷盆。阿格拉雅昨天的话在他心里产生了一种甩不掉的念头,一种令人诧异和不可思议的预感,那就是:无论他怎样躲闪回避,免得闯祸,明天他还是一定会把那只瓷盆打破。这一点似乎颇不可信,但事实确是如此。晚会上另外一些强烈的、但是愉快的印象开始涌入他的心灵;这一点我们已经说过。他忘记了原先的预感。他听见有人提到帕甫里谢夫,随后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带他走过去,把他再次介绍给伊万·彼得罗维奇,这样一来他就移到靠近桌子的地方,正好坐在中国瓷盆旁边的一把圈椅里;那只精美的大花盆放在基座上,几乎跟他的胳膊肘相齐而略略靠后。

说到末了那句话时,他忽然站起来,不小心把手一挥,肩膀不知怎的一扭,于是……大家同时发出一声惊呼!瓷盆晃了一下,起初似乎犹豫不决:要不要往某一位老头儿脑袋上砸下去?但它突然朝相反的方向倾斜,吓得德裔诗人急忙躲开,然后花盆摔到地上。訇然一声巨响、脱口而出的呼喊、散落在地毯上的珍贵碎片、惊恐、骇异——哦,反正公爵的心情很难描摹,几乎也没有必要描摹!但笔者不能不提到在这一刹那特别使他震惊的一种奇怪的感觉,也是他从其余一大堆模糊而奇怪的感觉中突然清楚地意识到的一种。最使他震惊的不是羞愧,不是恐惧,不是事情发生得这样突然,而是预言竟告应验!这个想法中究竟有什么撼人心魄的地方,他也没法向自己解释清楚;反正他觉得这一惊非同小可,直透脏腑;他怀着近乎迷信的恐惧站在那里。又有一刹那,仿佛他面前的一切豁然开朗;取代恐怖的是光明、喜悦和欢欣;他开始感到窒息并且……但这一刹那过去了。谢天谢地,这不是他担心的那回事儿!他缓过气来,向周围看了一下。

他好像久久不能理解环绕着他出现的一阵骚动;应该说,他完全理解,一切都看到了,但像一个局外人那样站着,仿佛事情跟他毫不相干,他像童话里的隐身人那样潜入客厅,正在观察那些与他无关、但引起他兴趣的人。他看见碎片有人收拾,听到大家在很快地纷纷议论,看见阿格拉雅面色苍白、眼神奇怪地望着他,非常奇怪:这双眼睛里绝对没有憎恨,丝毫没有愤慨;阿格拉雅以惊恐的、但深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而看别人的目光却熠熠如炬……他的心骤然感到一阵甜丝丝的隐隐作痛。他带着奇特的诧异心情终于看到大家重新落座,甚至在笑,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又过了一会儿,笑声越来越大。人们已经一边望着他,望着他那副目瞪口呆的傻样,一边笑,但笑得挺友好、挺欢。不少人开始和他交谈,谈得十分亲切,带头的便是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她笑着说了些地地道道充满善意的话。忽然公爵感觉到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在拍他的肩膀;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在笑;但态度更好、更可亲、更和蔼的是那位显贵老头儿,——他拉住公爵的手轻轻握着,用另一只手掌轻轻拍着,劝他定一定神,像哄一个吓坏的小孩子,这使公爵喜欢得不得了;最后他还叫公爵紧挨着他坐下。公爵美滋滋地凝视着他的面容,不知为什么依旧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呼吸不顺畅;老头儿的脸太叫他喜欢了。

“怎么?”他终于喃喃地说,“你们真的原谅我?还有……您,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

笑声变得更响。公爵热泪盈眶——他不敢相信自己,他实在太感动了。

“当然,这盆儿非常精美。我记得它放在这里已经有十五年,对……有十五年了……”伊万·彼得罗维奇正想往下说。

“这算不了什么!人也有寿终的一天,何况一只土盆子!”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大声说,“难道你竟吓成那样,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她甚至有些忧虑地找补了一句,“得了,亲爱的,得了;你可真的叫我害怕起来啦。”

“您能原谅我的一切?除了花盆,其余的一切也都原谅?”

公爵忽然想离座起身,但老显贵马上又拉住他的手,不肯放他走。

“这事儿挺有趣,也挺严重!”老头儿隔着桌子向伊万·彼得罗维奇作耳语状,但声音相当大;公爵大概也听见了。

“我没有冒犯你们哪一位吧?你们无法相信,我想到这一点有多么高兴;但事情应该是这样的。难道在座的有哪一位可能以为我在冒犯他?如果我这样想,那又是对你们的冒犯。”

“放心吧,我的朋友,别看得那么严重。您根本没有必要如此满怀感激;这是一种美好的、但是夸大了的感情。”

“我对你们并不是感激,我只是……对你们表示欣赏;我瞧着你们,感到很幸福。也许我说的是蠢话,但我要说,要解释……哪怕是出于对自己的尊重。”

他的一切表现都带有冲动、恍惚、狂热的色彩;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很可能并不是他想说的那些话。他的眼神似乎在问:他可以说吗?他的视线落到贝洛康斯卡雅身上。

“没关系,亲爱的,往下说,往下说吧,只是别太心慌,”她指出,“刚才你一开始就气急败坏,才落到这个地步;话你但说无妨;这里的女士先生们见过比你更稀奇古怪的人,对你不会感到吃惊的。你还不是莫测高深到只有上帝知道的程度,只不过打破一只盆儿让大家吓一跳罢了。”

公爵笑眯眯地听她说完。

“难道不是您,”他忽然向显贵老头儿说,“难道不是您在三个月以前救了大学生波德库莫夫和公务员施瓦布林,使他们免遭流放吗?”

老头儿甚至微微红了脸,并且含含糊糊说了一句,劝公爵不要太激动。

“我还听说,”公爵旋又转向伊万·彼得罗维奇,“在某省,您的一些已经得到自由的农民给您添了不少麻烦,而他们遭到火灾以后,您白送给他们木材让他们盖房子?”

“呃,这太夸大了。”伊万·彼得罗维奇嘟哝道,不过马上喜滋滋地摆出一副庄重的姿态。

但这一回他说“这太夸大了”倒完全是真话,因为这仅仅是传到公爵那里的无稽野闻。

“而您,公爵夫人,”他忽而笑容可掬地转向贝洛康斯卡雅,“半年前,由于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给您写了一封信,难道不是您在莫斯科把我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吗?您还确实像叮嘱亲生儿子一般向我提过一个忠告,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忠告。您记得吗?”

“你干吗老是走极端呢?”贝洛康斯卡雅颇有些心烦地说,“你为人厚道,只是太可笑:人家给你两个铜板,你就千恩万谢,好像救了你的命。你以为礼多人不怪,可这叫人厌烦。”

她几乎已经要发脾气,但一下子笑了起来,这一回笑声也是善意的。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同样笑逐颜开;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转忧为喜。

“我说过,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为人……为人……总之,只要他不心慌,正像公爵夫人指出的那样……”叶班钦将军颇有些飘飘然,哩哩啰啰地重复着贝洛康斯卡雅那些给了他很深印象的话。

唯独阿格拉雅黯然神伤;但她的脸上仍旧热辣辣地红得厉害,也许是怒火中烧。

“他的确非常可爱。”老显贵又对伊万·彼得罗维奇咕唧道。

“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心中是痛苦的,”公爵愈往下说就愈觉得慌乱,语调愈来愈加快,神态愈来愈奇怪和亢奋,“我……我怕你们,也怕自己。最怕的是自己。我返回彼得堡来的时候,立意一定要见见我国的精华,见见古老家族的代表人物,我自己便属于这类代表,论世系我本人在其中名列前茅。现在我同和我一样的公爵们不是坐在一起了吗?我想了解你们,这有必要,很有必要!……我老是听到人家说你们的坏话,听得太多了,比好话多,说你们气量小,只顾自己的利益,落后于时代,文化低,还有种种可笑的习惯,——哦,关于你们的情况见于书报、闻于谈论的可多着呢!今天我到这里来又是好奇,又是心慌,我需要亲眼看一看,自己得出结论:俄罗斯人的整个这一上层是否真的不中用了,真的过完了他们的时代,耗竭了源远流长的生命,只能死去,但出于忌妒还在跟……未来的人们作渺小得可怜的争斗,妨碍着人家而并不意识到自己正在消亡?过去我也不完全相信这种看法,因为我国从来就没有过最高阶层,除非是御前廷臣,穿宫廷制服的或……应运而生的,如今已完全消失,是不是这样,是不是这样?”

“不,完全不是这样,”伊万·彼得罗维奇刻毒地笑道。

“哦,又唠叨开了!”贝洛康斯卡雅忍不住说了一句。

“让他说吧,他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老显贵又低声提醒他们。

公爵对自己完全失去了控制。

“可事实怎样呢?我看到的是些高雅、诚恳、聪明的人;我看到的是一位对我这样一个少不更事的人十分爱护、耐心地听我说话的长者;我看到的是一些既能谅解又能宽恕的人,一些心地善良的俄罗斯人,几乎同我在国外遇见的一样善良和真诚,几乎毫不逊色。你们可以想见,我是多么惊喜交加!哦,请允许我把这话说出来!我听很多人说过,自己也很相信社交界一切都是空场面,徒具颓败的形式,实质已经衰亡;但我现在亲眼看到在我们此地这是不可能的;也许在别的地方,但不是在我们这里。难道你们现在都是耶稣会教友和骗子手?我听到刚才N公爵讲的故事,这不是浑成自然、真情洋溢的幽默是什么?这不是真正的厚道是什么?这样的话难道会出自一个心灵和才智都已枯竭的……死人之口?死人难道会以你们刚才对待我的方式来对待我?这难道不是说明……还有前途、还有希望的材料吗?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理解,怎么可能落后?”

“我再次请求您定下神来,亲爱的,有关这一切咱们下次再谈,我乐于奉陪……”老显贵淡然笑道。

伊万·彼得罗维奇干咳一声,在圈椅里转动身躯;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开始坐不住了;他的顶头上司在跟老显贵的太太交谈,对梅诗金公爵已经根本不去注意;但是老显贵的太太一再留心听公爵说话,还不时对他瞧瞧。

“不,还是让我说的好!”公爵在又一阵狂热的冲动下继续说,他好像特别信任地面向着老显贵,简直把他当作知己密友。“昨天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告诫我不要说话,甚至举出一些谈不得的题目;她知道我谈起这些问题来可笑得很!我快满二十七岁了,但我知道自己跟小孩子差不多。我没有权利把我的思想用言语表达出来,这一点我早就说过;我只有在莫斯科的时候跟罗果仁开诚布公谈过……。我和他一起读普希金的作品,全部读完;他过去什么也不知道,连普希金的名字也没听说过……。我老是担心自己可笑的模样会殃及思想和主旨。我不善于作姿态。我的手势动作总是帮倒忙,这就往往引人发笑,贬低思想。我也没有分寸感,而这一点很重要,甚至是最主要的……。我知道我还是坐着不开口为妙。当我拿定主意保持沉默的时候,看起来甚至明智得很,何况我还在思考。但现在我最好还是说话。我之所以开口,是因为您那么慈祥地望着我;您有一副慈祥的容貌!昨天我曾向阿格拉雅·伊万诺夫娜保证:在晚会上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真的吗?”显贵老头儿微微一笑。

“但我有时候认为,我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真诚的价值不比姿态小,可不是吗?难道不是吗?”

“有时候是这样。”

“我要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一切,一切!哦,是的!您以为我是乌托邦主义者?空头理论家?哦,不,上帝可以作证,我的思想简单得很……。您不信?您在微笑?您可知道,有时候我是卑劣的,因为我会失去信心;刚才我在到这里来的路上边走边想:‘我该怎样跟他们交谈?应该从哪句话说起,才能让他们多少有所理解?’我很担心,但我更为你们担心,担心得不得了!其实我怎么能担心呢?担心岂不可耻?纵使一个先进人物得摊上这么黑压压一大片落后分子和不怀好意者,又有什么关系?使我高兴的是现在我已确信,根本不是黑压压一大片,而全是活生生的材料!人家觉得我们可笑,这没有什么难为情的,可不是吗?要知道事实的确如此:我们可笑、轻率,有坏习惯,疲疲沓沓,不善于看问题,不善于理解;我们人人如此,所有的人都这样,包括您,包括我,也包括他们在内!我当面对您说您可笑,您不觉得这是对您的侮辱,可不是吗?既然如此,您岂不是活生生的材料?依我说,被人取笑有时候挺不错,甚至更好;这样更容易相互宽恕,也更容易想通;总不可能一下子全都理解,不可能一开始就完美无缺!要达到至善至美,先得对许多事情不理解!如果我们理解得太快,恐怕也就理解得不透。我对你们说这话,因为你们已经善于理解很多事情……也善于对很多事情不理解。现在我不为你们担心了;你们并不因为一个少不更事的人对你们说这样的话而生气吧?您在发笑,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以为我为那些人担心,认为我是他们的辩护士、民主派、倡导平等的演说家?”他歇斯底里地笑起来(他不时发出短促而亢奋的笑声)。“我为您担心,为你们大家,也为我们大家担心。我自己是古老世家的公爵,现在和公爵们坐在一起。我是为了拯救我们大家而说话,希望我们这一阶层不要稀里糊涂一无所知,对什么都骂,结果把一切都输光,昏昏沉沉地白白消失。明明可以保持在前列当领头的,为什么要消失,给别人让位?只要我们站在前列,我们就是领头的。让我们先做仆人,才能成为头领。”

他几次想从座位上站起来,但老头儿一直拉住他不放,而且愈来愈不安地望着他。

“你们听着!我知道光是口头上说说要不得。最好要做出榜样,最好先干起来……我已经开了个头……。难道真的可能做一个不幸的人?哦,只要我能够感到幸福,我的悲哀和我的灾难又算得了什么?我真不明白,打一棵树旁边走过,怎能不为看见那棵树而感到幸福?跟一个人说话,怎能不为爱这个人而感到幸福?哦,可惜我不善于用言语表达……而美好的事物俯拾皆是,即使最没有希望的人也能发现它们是美好的!只要瞧一瞧一个小孩,瞧一瞧天上的彩霞,瞧一瞧地上的青草长得多好,瞧一瞧那双望着您并且爱着您的眼睛……”

他早已站起来说话。老头儿已经在用惊恐的目光看他。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先于任何人猜到是怎么回事,立刻双手一拍叫了起来:“啊,我的上帝!”阿格拉雅赶紧跑到他跟前,及时把他扶住,接着就满怀恐怖并因痛苦而面无人色地听到那个可怜的人发出一声惨叫,——这是一声“把魔鬼也吓得发抖趴倒”的惨叫。病人躺在地毯上。有人急忙把一只靠垫枕在他的头下。

这一着谁也没有料到。一刻钟以后,N公爵、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和老显贵试图让晚会的气氛重新活跃起来,但又过了半小时,人们都已散去。大家说了不少表示同情和惋惜的话,也发了许多议论。其中伊万·彼得罗维奇指出:“这位年轻人是个斯拉夫主义者[4]或有类似的思想,不过这并没有多大危险。”老显贵什么也没有说。诚然,事后——在第二天和第三天——大家都有些生气;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甚至怄了气,但并不厉害。他的顶头上司在一段时间内对伊万·费奥多罗维奇稍有些冷淡。他家的“保护人”——那位老显贵——也向一家之主的叶班钦将军劝告了几句,同时用赞许的口吻表示他非常非常关心阿格拉雅的终身大事。他确实是一位比较慈祥的老人;但晚会上他对公爵发生兴趣的原因之一则是公爵与娜斯塔霞·菲立波夫娜的那段往事。关于那段往事他听说过一些,对之颇有兴趣,甚至想问一个明白。

贝洛康斯卡雅在离开晚会的临行之前对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说:

“怎么说呢,又好又不好。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看法,那么,我认为不好居多。你自己也看到了他是怎样一个人。他有病。”

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暗自打定主意,他作为女婿是“不可能的”,并在一夜之间向自己立下誓言:“只要我还活着,公爵绝不可能成为阿格拉雅的丈夫。”次日上午,她也是抱着这样的决心起床的。但就在当天十二点多钟进午餐的时候,她又陷于奇怪的自相矛盾之中。

阿格拉雅在回答姐姐小心翼翼问她的一句话时,忽然态度冷漠、但口气傲慢地断然表示:

“我从来没有向他作过什么许诺,一辈子也没有把他看作我的未婚夫。他和任何人一样与我无干。”

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一下子发作起来。

“我没想到你竟会这样,”她痛心地说,“我知道,他作为女婿是不可能的;谢天谢地,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但我没想到你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我原以为你会说与此不同的话。我宁可把昨天所有的人通通轰走也要把他留下。这就是我对他这个人的看法!……”

她骤然住了口,自己被自己所说的话吓一大跳。然而她哪里知道,此刻她对小女儿的态度是多么不公正!阿格拉雅头脑里主意已定。她也在等待将要对一切作出决断的那个时刻到来;任何暗示,任何无意的触动,都会深深地刺伤她的心。

* * *

[1] 原文为拉丁文。据《圣经·新约·使徒行传》第4章,官府、长老和文士想禁止彼得和约翰传道,于是这两位使徒说:“听从你们,不听从上帝,这在上帝面前合理不合理,你们自己酌量吧。我们所看见、所听见的,不能不说。”后来这句话被用作教皇诏书的传统公式。

[2] 这本来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口令暗语,英国作家卡莱尔(1795—1881)据此在《法国革命史》一书中写了一句名言:“做我的兄弟,否则我就杀了你。”

[3] 自17世纪中叶出现在俄国的一个教派,其主要教义认为通过剧烈的身体动作可达到宗教狂喜,使基督现形于人。该派教徒举行宗教仪式时往往围着盛水的大木桶唱歌、跳舞、鞭打自身。

[4] 斯拉夫主义是19世纪中叶俄国的一股保守的社会政治思潮。其特点是把彼得大帝以前的古代俄国理想化,主张俄国走不同于西欧国家的独特的发展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