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 第四十一章 学会忘却

艾米的训导对劳里而言是件好事,不过,当然了,他要直到很久以后才肯承认这一点。男人很少会这样做,因为当女人来开导他们的时候,这些天之骄子是不肯接受她们的意见的,要等到他们能说服自己也正想这么做才行。他们这才会据此行动,而且,如果成功了,他们只肯给那弱女子一半的功劳;如果失败了,他们就慷慨地让她承担全部罪责。劳里回到祖父的身边,恪尽职守地侍奉了几个星期,直到那位老先生宣称尼斯的气候对他的健康产生了绝妙的效果,他应该再去尝试一下。没有什么比这更让这位年轻绅士喜欢的了,可惜受到了那番斥责之后,就是大象也没法把他拖回去了。他的自尊心不允许。因此每当他的想念之情越发强烈的时候,他就重复那番对他产生过最深刻印象的话来坚定自己的决心。那些话就是“我瞧不起你”。“去干点漂亮的事,让她来爱上你。”

劳里在心里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了那么多遍,很快就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已变得既自私又懒惰,不过当一个男人极度悲伤的时候,他是可以尽量干各种各样的古怪行为,直到度过这段时期的。他感觉到自己那份受到重创的情感现在已经死去了,但尽管他不该就此不做一个永志不渝的哀悼者,也没有理由引人注目地穿着丧服呀。乔不会爱他了,但他可以通过做一些事来证明一个女孩的拒绝并没有就此毁了他,从而使得她尊重并敬慕他。他一直想做一些什么事,因此艾米的建议是很不必要的。他只是在等待前面提到过的受到重创的感情被体面地埋葬了,等到这个完成了,他觉得自己才可以随时“藏起他受伤的心,继续跋涉前行”。

歌德会把他感受到的快乐和悲伤谱进歌曲,劳里也决心在音乐里永久保存他失恋的悲伤,因此创作了一首能让乔的心灵备受折磨并使听者无不心碎的安魂曲。就这样,当老先生又发现他焦躁不安、喜怒无常,并要他离开时,他就去了维也纳,在那儿他有一些搞音乐的朋友,为了使自己出人头地,他毅然决然投入了工作。但是,不知是他的悲伤过大,无法被音乐所包容,抑或是音乐本身过于超凡脱俗,无法承载浊世的不幸,他很快就发现创作安魂曲超出了他现时的能力范围。很明显,他的心思目前还不能集中在工作上,他的想法还需要清理一下,因为他在构思一段悲哀的旋律的时候,常常不由自主地哼起一支舞曲来,它鲜活地唤起了尼斯的那次圣诞舞会的场景,尤其是那个肥胖的法国人,这一来,悲剧性的创作就此戛然而止。

接着他尝试写一部歌剧,因为在开始的时候没有什么看上去是做不到的,但是无法预见的困难再一次困扰了他。他想让乔作为他的女主人公,搜肠刮肚地想找出些有关他这头爱情的温柔回忆与浪漫情景。可是记忆背叛了他,就像是被那女孩刚愎的性情占据了他的身心,想起来的总无非是她的那些怪僻、缺点和荒唐行径,总是只会展现她的那些最不感情用事的方方面面——头上扎着大印花手帕猛击地垫,用沙发靠垫把自己团团围住,或者按照冈米奇太太的方式在他的热情之上泼冷水——而且他总是无法抑制地笑出声来,把他竭力描绘的悲伤情景给毁了。乔无论如何进不了他的歌剧,他只能忍痛割爱,说一句“上帝保佑这个姑娘吧,她可真能让人烦恼!”然后猛抓自己的头发,正如一位发狂的作曲家该做的那样。

当他茫然四顾,想找一个不那么难驾驭的女子使之在歌曲中永垂不朽,一个形象马上从记忆中跃然浮现。这个幻影有着很多张脸,但总是披着一头金发,被包裹在一团半透明的云雾之中,在他脑海里轻盈地飘浮着,背景是玫瑰、孔雀、白色的马驹和蓝色的发带,令人愉快地混杂在一起。他没有给这个沾沾自喜的幻影起上一个名字,但他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主人公,对她相当入迷;这原是应该的,因为他赋予了她世上所有的天赋与优雅,并且护送她通过足以毁灭一切凡人女子的种种考验,使她不受损伤。

托这个灵感的福,他顺风顺水地干上了一阵子,但是这项工作渐渐地失去了它的吸引力,当他执笔坐在那儿冥思的时候,或者在这座欢乐的城市里徜徉,寻找新的灵感来振作精神的时候(那个冬天他的精神状态颇有些不稳定),他常常忘了谱曲。他做事做得不多,但想得很多,并且意识到有某种变化正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地进行着。“也许这是天才在酝酿中。我会让它慢慢酝酿,看看结果会怎么样,”他说着,心里却老在怀疑这并不是天才,而是什么非常平凡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吧,它是为了某个目的在酝酿着,因为他对自己漫无目的的生活越来越不满了,开始渴望有什么真正重要的工作来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最后终于得出了这样一个明智的结论:并非每一热爱音乐的人都可以成为作曲家。看了莫扎特的一部在皇家剧院辉煌上演的大歌剧回来,他审视自己的作品,弹了其中最好的那几段,然后坐在那儿盯着门德尔松、贝多芬和巴赫的半身塑像看,他们也宽厚地回望着他,他突然把他的曲谱一页页撕得粉碎,当最后一页从他手中飘落下来,他严肃地对自己说:

“她是对的!才能不等于天才,你也无法使它变成天才。这首曲子打消了我的虚荣心,正如罗马打消了她的虚荣心那样,我再不会做个自欺的人了。现在我该干什么呢?”

这看上去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劳里便开始希望自己必须每天去干活谋生。现在出现了一个使他“走上堕落的道路”(这是他一度强烈表达过的说法)的合适机会,因为他腰包丰厚而又闲得无聊,而大家都知道,撒旦是最喜欢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提供消遣活动的。这个可怜虫在外界与内心中受到了足够的诱惑,但他成功地抵制住了。因为尽管他珍视自由,他更珍视的是高尚的信仰与信心,所以他向他祖父作出过保证,并且希望能够望着爱他的女子们的双眼说一声“一切都好”,这一切确保了他的安全与稳定。

某位格伦迪太太(1)很可能会这么评论,“我才不信呢,男孩就是男孩,年轻人不可能不放荡不羁,女人绝对不该盼望出现奇迹。”我敢说你是不信的,格伦迪太太,但那是千真万确的。女人创造过许许多多奇迹,我还有个看法,如果她们拒绝对这种说法随声附和,她们甚至有可能提高男人的素质。就让男孩继续做男孩吧,时间越长越好,并且就让年轻人去放荡不羁吧,如果他们非要这样干不可的话。但是母亲们、姐妹们和朋友们也许可以帮着把他们的数量限制在最低限度,不让他们成为稗子,损害收获量,用的办法是相信,并且让人看出她们相信只要忠于种种美德便有可能让男人在好女子的眼中显得最有男子气概。如果这只是女性的幻想的话,那就让我们自得其乐吧,因为如果失去了这个幻想,人生中一半的美与浪漫也就失去了;再说,我们期望小伙子们能变得勇敢而心肠软,他们依然爱自己的母亲甚于爱他们自己,并且不耻于承认这一点,如果失去了这个幻想,这种期望便会全都被悲伤的阴云所败坏。

劳里曾经以为,要忘掉他对乔的爱这一任务将会在许多年里消耗尽他所有的力量。但让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发现要做到这一点现在变得日渐容易了。他起初不愿相信这个,对自己生气,觉得无法理解,但我们的这颗心正是一个奇妙而矛盾的东西。时间与本性会不顾我们的意志起到它们的作用。劳里的心不愿再伤痛了,那伤口以让他震惊的速度坚持自行愈合,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试图遗忘,而是试图记起了。他没有预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对此毫无思想准备。他厌恶自己,对自己的善变倍感惊讶,心中充满了失望与释然奇特地交杂在一起的情绪,诧异自己竟然能从这沉重的打击中这么快就恢复过来。他小心地搅动他那头失去的爱情所留下的灰烬,但它拒绝重新燃起烈火,只有一点让人惬意的火光给他带来温暖和好处,而不是使他陷入狂热,于是他不得不勉强承认男孩子气的热情正在慢慢沉淀为一种较为平静的情感,这情感非常温柔,依然带有一点伤心和忿恨,但必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留下一份永不中断直到永远的兄长般的情感。

当“兄长般的”这个字眼在他做着这种白日梦的时候掠过他的脑海,他不禁微笑起来,抬头望着他面前的莫扎特画像:

“唉,他是个伟人,当他无法拥有姐妹中的一个的时候他要了另一个,并且为此高兴。”

劳里没把这话说出口来,但他在想着,转瞬间便亲了亲那只旧的小戒指,自言自语道,“不,我不会这样做!我还没有忘记,我决不会。我要再试一次,如果这次失败了,那么何不……”

话还没说完,他就抓起纸笔给乔写信,告诉她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会回心转意,他就没有办法定下心来做任何事。她能不能,愿不愿让他回家,给他幸福?在等待回答的期间他什么也不做,但他是活力满身地等待的,因为他处于一种不耐烦的狂热状态中。回信终于来了,只需一点便将他的情绪有效地安定下来,因为乔坚决地表示她既不能也不愿那样做。她将全副精力投入照顾贝思,再也不想听到“爱”这个字眼了。然后她恳求他向别人去寻找幸福,只要在心中永远留下一个小角落给亲爱的姐妹乔就行了。在信的附言里,她希望他不要告诉艾米贝思的情况更坏了,艾米春季就会回来,没必要让她在剩下这段日子里悲悲戚戚。希望上帝保佑还有足够的时间,但劳里一定要常常写信给艾米,别让她感到孤独、想家或者焦虑。

“那我就给她写信,马上就写。可怜的小姑娘,我怕这次回家对她而言将会是悲伤的。”劳里打开他的书桌,好像给艾米写信是把几星期前没讲完的话好好儿地作一结束。

但他那天没有写信,因为当他搜寻他最好的信纸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东西,改变了他的意向。在书桌一角的账单、护照和种种商业文件中夹杂着乔的几封来信,在另一个抽屉里,放着艾米的三张小条子,用她的一根蓝丝带小心地扎起,让人能甜蜜地隐约看出里面藏着那朵枯萎的玫瑰。带着一半后悔一半逗乐的表情,劳里把乔的信全都收拢来,展平,折好,整整齐齐放进一个小的书桌抽屉里,站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转动着手上的戒指,然后慢慢地把它脱下,放在信上,锁上抽屉,出门去上圣斯蒂芬教堂望大弥撒,感到好像举行过了一场葬礼,尽管没有被烦恼压倒,比起给漂亮的年轻姑娘写信,这似乎是一种度过一天中剩下的时间的更好的方式。

但信还是很快被发出了,并且立即得到了回复,因为艾米很想家,用一种最让人愉快的信任的方式表达出来。交流一下子多了起来,书信毫无间断地在整个早春经常往来着。劳里卖掉了他的那些音乐家胸像,把他的歌剧当引火物烧了,回到了巴黎,希望某人能很快抵达。他很想去尼斯,但没有人邀请他去不了,而艾米不会邀请他,因为那时她自己也有些小遭遇,使她宁愿回避“我们的男孩”的好奇目光。

弗雷德·沃恩回来了,问了她那个问题。她有一度曾决定回答“愿意,谢谢你”,如今却温和但坚定地说“不行,谢谢你,”因为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勇气离开了她。除了金钱和地位以外,她发觉更需要另外一些东西来满足自己新的渴望,这种渴望将温柔的希望与惶恐填满了她的心。那句话,“弗雷德是个好人,但我无法想像你会喜欢他这样的人”,以及劳里说这话时的神情顽固地萦绕在她心中。同样挥之不去的是她自己那不是用言语而倒是用表情来表达的“我愿意为了钱而结婚”。现在想起来,使她觉得很不舒服。她希望她能收回那句话,它听上去那么没有女人味。她不愿让劳里把她想成是一个无情而庸俗的女人。现在她想成为一个社交界女王的愿望,还没有想成为一个可爱的妇人的愿望一半那么强烈。她是那么高兴他并没有因为她说过的那些可怕的话而恨她,而是宽厚地接受了她的意见,并且比以往更诚挚温和了。他的信是如此令人宽慰,因为家里的来信十分不定时,真的收到了,内容又远不如他的信那么使她满足。写回信不但是一件乐事,更是一种责任,因为乔一直铁石心肠地对待了他,这个可怜的家伙感到孤单,需要呵护。乔应该做出努力,试着去爱他,这不会很难,有这么个可爱的男孩喜欢自己,许多人都会为此感到骄傲并欣慰的。但乔永远不可能像别的女孩那样行事,所以除了对他非常好,待他像兄弟以外没什么可做的。

如果世上所有的兄弟受到的对待都像劳里在这段时间里所受到的那样好,他们将会生活得远比现在快乐。艾米再不说教了,她在所有的事情上都征求他的意见,对他做的每件事都感到兴趣,为他制作可爱的礼品,每周给他寄两封信,信中多的是有趣的闲话、姐妹般的知心话和一篇篇描绘她身边美丽风景的迷人速写。很少有兄弟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他们的信给装在姐妹的口袋里,一遍又一遍被细读,写得短了使她们感到伤心,写得长了使她们把信亲吻并仔细珍藏,所以我们不必暗示艾米做了这些可爱的傻事。但在那个春天她的确变得有些苍白,郁郁不欢,失去了她对交际的兴致,常常独个儿出去写生。归来时她都没有多少拿得出手的作品,但我敢说,她是在研究大自然,当她在玫瑰谷的露台上双手交叠着独坐数小时,或是心不在焉地画着随便什么看到的东西:雕刻在坟墓上的一个壮硕的骑士、一个用帽子盖住眼睛在草丛中熟睡的年轻人或是一个穿着盛装的鬈发女孩,挽着一位个子高高的绅士在舞厅中跳集体舞时随队行进,两个人的脸一片模糊,这是最近流行的美术技法,虽然不会招人非议,但不那么令人满意。

她婶婶以为她是在为对弗雷德作出的回答后悔,艾米呢,既然否认没有效果,解释又是不可能的,也就听任她这么想,设法让劳里知道弗雷德已经去了埃及。就这么一来,他懂了,看上去松了一口气,以一种庄严的神情自言自语:

“我早以为她会改变她的想法的。可怜的家伙!这些我都经历过,所以能同情他。”

说着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接着仿佛对过去的事情尽到了责任,便将双足搁到沙发上,开始尽情享受读艾米来信的乐趣。

当所有这些变化在海外发生的时候,麻烦降临到了家中。但告知贝思身体越来越不行的信根本没有寄到艾米手中,等她收到下面的一封信,她妹妹坟上的草已经绿了。她是在沃韦(2)得到这个悲哀的消息的,因为在五月中由于酷暑他们离开了尼斯,经热那亚和意大利北部的湖泊区慢慢地去瑞士旅行。她坚强地承受住了这一切,默默地听从家人的嘱咐,没有缩短她的行程,因为现在和贝思道别已经太晚了,她倒不如留下,让不在场减轻自己的伤痛。但她的心十分沉重,很想回家,因此每天眼巴巴地望着湖的对面,等待劳里到来安慰她。

他很快就来了,因为同一条邮路为他们两人都带来了信件,但他身在德国,要多花几天时间才能到他手中。他一读完信就打点行囊,向他的旅伴道别,去履行他的诺言,心里满载着欢乐与悲伤、希望与悬念。

他非常熟悉沃韦,乘的船一靠小码头,便沿着岸边快步走向卡罗尔一家寄居的拉都小镇。侍者失望地告诉他一家人去湖边散步了,但是且慢,那位金发的小姐可能就在城堡的花园里。如果先生愿意坐下稍候片刻,她就会到来。但这位先生一刻也等不了,话没说完就跑开自己去找那位小姐了。

这是一座宜人的古老花园,坐落在美丽的湖边,栗树在头顶瑟瑟作响,常春藤爬满四周,塔楼的黑色影子远远投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在宽阔的矮墙边有一张椅子,艾米常来这里阅读或作画,或者以身边的美景来安抚自己的情绪。那天她正坐在那里,一只手支着头,怀着一颗思乡之心,垂着一双沉重的眼帘,缅怀着贝思,纳闷劳里为什么还没有前来。她没有听见他穿越下面那庭院的声音,也没有看见他在从那地下过道通往花园的拱门处停留。他站了一会儿,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着她,看到了人们以前从没看到过的——艾米性格中温柔的那一面。她身上的一切无不默默地透露着爱与哀伤——她膝上那泪水沾湿的信纸、束起头发的黑色丝带、脸上那充满女人味的痛苦与忍耐。在劳里看来,甚至她脖子上的那个黑檀木的小十字架都带着悲伤,因为那是他给她的,也是她身上佩带的唯一装饰品。如果说他对艾米会怎样接待他还有疑虑的话,在她抬眼看见他的那一刻就全被打消了,因为她扔下了所有的东西,向他奔来,带着毋庸置疑的爱与渴望说——

“哦,劳里,劳里,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我想就在这时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因为他们一起站在那儿,有一会儿默默无言,只见那个深色脑袋护卫似地俯向那个浅色脑袋。艾米感到没有谁能像劳里那样好地安慰并支持她了,而劳里认定艾米正是世上唯一能代替乔使他幸福的女人。他没有这样告诉她,但她并不失望,因为两人都觉察到了这个事实,于是满意了,乐于把其他的一切付诸沉默。

过了不多一会儿,艾米回到她的座位上,当她擦干眼泪时,劳里收起刚才散在地上的信纸和画稿,从那许多翻阅得已相当破损的信件和意味深长的速写画中看出了关于未来的好兆头。等他在她身边坐下,艾米又感到羞怯了,想到刚才那样冲动地迎接他,脸色变得绯红了。

“我忍不住了,我感到十分孤独忧伤,因此那么高兴看到你。正当我开始担心你不会来了,却抬头发现了你,让人何等惊喜啊,”她说,妄图显得很自然地和他说话。

“我一得到消息就来了。失去了亲爱的小贝思,我真希望说些什么来安慰你,可是我只能感觉到,而且……”他说不下去了,因为突然也感到羞怯起来,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很想让艾米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让她痛痛快快哭一场,但他不敢这么做,只是握住她的手,充满同情地紧捏一下,而此举真胜于任何言辞。

“你不用说什么,这样就使我得到了安慰,”她轻轻地说道。“贝思安好而且幸福,我不该希望她回到人世,但是尽管我渴望见到家人,却害怕回家。现在我们不要再谈这件事了,因为这会使我哭泣,我想在你待在这儿的时间里,好好和你做伴。你不必马上就回去,是吧?”

“你需要我的话,我就不走,亲爱的。”

“我需要,非常需要。婶婶和弗洛待我很好,而你就像我们的家庭一员,和你在一起待会儿,会是非常惬意的。”

艾米的话和神情看上去完全像个心里很激动的想家的孩子,使劳里立刻忘掉了羞怯,给了她正想要的东西——她时常受到的爱抚和她需要的那种令人高兴的谈话。

“可怜的小人儿,看上去你悲伤得快要生病啦!我要来照顾你,所以别再哭了,来,和我一起走走,因为坐着不动,风吹着太凉。”他用艾米喜欢的那种半是哄劝半是命令的语气说。他为她系上了帽子,挽上了她的臂膀,开始在长了新叶的栗树下沿着阳光灿烂的小路散起步来。他感到脚步更加轻快了,艾米也非常高兴有一条强壮的肩膀供她依靠,有一张熟悉的脸庞对她微笑,还有一个恳切的声音和她可喜地单独谈话。

这座古雅的花园,曾经庇荫过许多对恋人,它似乎是特意为他们而造的,园内阳光和煦,十分僻静,只有塔楼俯视着他们。宽阔的湖面带走了他们悄悄细语的回声,湖水在下面潺潺流过。有个把小时,这对新的恋人边走边谈,或者靠在墙上歇息,他们在甜蜜的感应中沉醉,这种感应给此时此地增添了如许魅力。此时,毫无浪漫气息的晚餐铃响了,告诫他们离开,艾米感到仿佛已把孤独与忧伤的重负抛在身后,留在这城堡的花园里。

卡罗尔太太一看到艾米改变了的面容,便受到一个新的念头的启发,暗自感叹道,“现在我一切都明白了——这孩子一直在苦苦想念着小劳伦斯。哎呀,我过去从没想到会是这样啊!”

这位好太太考虑周到,值得赞扬,她没说什么,也没有流露出明白此事的迹象,只是真心实意地敦促劳里留下来,要求艾米与他作伴,因为这样比过分孤独对她大有好处。艾米是温顺的典范,由于婶婶全神贯注为弗洛忙着,艾米便留下来招待她这位朋友,而且做得比往日更为成功。

在尼斯时,劳里整日闲荡,艾米曾指责过他;现在在沃韦,劳里却从不虚度时光,却总是散步、骑马、划船,或者奋发之至地学习,艾米呢,赞赏他做的一切,并尽可能快地追随他的榜样。他说这变化得归功于气候,艾米并不反驳他,她自己的健康和情绪都恢复了,所以乐意有这同样的借口。

这使人精力充沛的空气对他们俩都有好处,大运动量使他们的身心都起了有益的变化。在这连绵不断的群山中的高处,他们似乎有了更清晰的人生观与责任感。清新的风吹散了他们意志消沉的疑虑、虚妄的幻想和郁郁不乐的迷惑;温暖的春日阳光唤起了各种抱负、温柔的希望和幸福的思念。湖水似乎冲走了往日的烦恼,古老的大山亲切地俯视着他们,仿佛在说,“小孩子们,相爱吧。”

尽管有贝思夭折这一新的忧伤,但这还是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太快乐了,劳里竟不忍用一个字来扰乱它。他奇怪自己竟这么快就治愈了第一次的爱情创伤,他曾坚信那是他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爱。要过了一会儿他才从那惊奇中恢复过来。他以下面这理由来安慰自己:虽然看起来是对乔不忠,但他认为乔的妹妹几乎就等于是乔,那么毋庸置疑的是,除了艾米以外,他不可能这么快就这么满意地爱上任何别的女人。他当初的第一次求爱是暴风雨式的,如今带着怜悯与遗憾交织在一起的复杂感情回顾,仿佛是在追忆很多年前的往事。他并不为此感到羞愧,而是把它当作生活中一次又苦又甜的经历而置之脑后,因为痛苦已经过去了,他能为此心存感激了。他决心让他这第二次求爱尽可能地平静而简单可行,不需要挑选什么特别的场景,也几乎不需要对艾米说他爱她,因为不讲出来她也已经知道,而且很早以前就给了他答复。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没有人会抱怨,而且他知道每个人都会喜欢这样的,甚至乔。然而当我们第一次小试感情的游戏被压制了,我们便会倾向于谨慎从事,缓慢地作出第二次尝试,所以劳里任凭时光流逝,尽情享受着每一个小时,听任命运安排来说出那一个字眼,这个字眼将会使他这头新的恋爱的最初和最甜蜜的阶段告一段落。

他想像着这一结局将发生在月光下的城堡花园,以最优雅最庄重的方式进行,可是结果恰恰相反,因为在中午在湖上说了几句直率的话,事情便定了下来。整个早上他们都在湖上泛舟,从背阴的圣金戈尔夫,划向向阳的蒙特勒。湖的一边是萨瓦阿尔卑斯山脉,另一边是圣伯纳德山和梅迪峰,美丽的沃韦处在深谷中,洛桑在另一边的小山上,头顶上是无云的蓝天,下面是更蓝的湖水,如画的小舟点缀其中,像是一只只白翼鸥鸟。

船划过锡永时,他们谈论着博尼瓦尔(3),后来他们抬头看到了克拉朗,则谈起了卢梭,因卢梭曾在这里写下他的《新爱洛绮丝》。他们两人都没读过那本书,但是知道那是个爱情故事,两人都暗自纳闷,那故事是否有他们自己的一半精彩。两人谈话的短暂停顿中,艾米把一只手浸入湖水,等她抬起头来,看到劳里靠在他的双桨上,眼里的表情使她想赶紧说些什么,至少只为了开口而开口:

“你一定累了,休息一会儿吧,让我来划,这对我有好处,因为自从你来了,我一直很懒散,贪图安逸。”

“我不累,不过如果你愿意,可以划一支桨。这座位够大,不过我得坐在靠近中间的地方,不然船就会不平稳,”劳里应道,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安排。

艾米感觉到情况没有得到多大改善,在劳里让出的三分之一的座位上坐下,甩开脸上的头发,接过了一支桨。她划船和干别的许多事一样好,尽管她用两只手划,劳里只用一只手划,但桨很合拍,船还是平稳地在水上行进。

“我们一起划得多好啊,是不?”艾米说,此时不想保持沉默。

“非常好,但愿我们能一直在同一条船上划桨。你可愿意,艾米?”语气非常温柔。

“愿意,劳里,”回答声音很低。

于是他们都停桨不划了,无意中为映在湖水里的隐隐约约的画面增添了一小幅静止的美景,一幅人类的爱情与幸福之图。

【注释】

(1)格伦迪太太是英国喜剧作家托马斯·莫顿(1764?—1838)的《加速犁田》(1798年)中一个不上场的角色。她是剧中一位阿什菲尔德夫人的邻居,夫人经常以格伦迪太太对礼仪习俗的看法为标准来衡量人们的言行,常常会问:不知格伦迪太太会怎么想。因此格伦迪太太成为因循保守的人的代名词了。

(2)沃韦位于瑞士西南部日内瓦湖东北岸,洛桑东南。

(3)博尼瓦尔(1493—1570),日内瓦爱国者,因起兵反对萨伏依公爵三世的暴政,1530年被关入锡永城堡的地牢。拜伦曾作诗《锡永的囚徒》来歌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