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第八章

“先生们,我没想到你们中任何一位会来,”公爵开始说,“我本人在今天以前身体一直不好,您那件事,”他向安季普·布尔多夫斯基说,“我一个月前已委托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伊沃尔京去办,并且当时就通知了您。尽管如此,我并不回避直接由本人进行解释,不过,想来您也同意,在这个时候……我建议跟我到另一个房间里去,如果时间不长的话……。眼下我的朋友都在这里,请相信……”

“朋友……爱请多少都行,不过,也请允许我们说一句,”列别杰夫的外甥突然把他的话打断,用的十足是教训人的口气,虽则嗓门还没有扯得很高,“您对待我们可以放客气点儿,不该叫我们在您的佣人屋子里等上两个小时……”

“而且,当然……我也……这是摆公爵架子!这好比……您是将军!我可不是您的佣人!我……我……”安季普·布尔多夫斯基一下子激动异常地讷讷说道;他由于无比委屈而声音发颤,嘴唇哆嗦,口沫四溅,好像整个儿破裂或爆炸了,但又急得要命,故而他开口不久底下的话已完全不知所云。

“这是摆公爵架子!”伊波利特也跟着喊了一声,嗓音尖细而又震颤。

“如果我碰上这等事儿,”拳击手嘟哝道,“我是说,如果用这样的态度对待珍惜荣誉的人是直接冲我来的,那么,我处在布尔多夫斯基的位置……我……”

“先生们,我得悉你们在此地的消息总共还不到一分钟,真的。”公爵再次声明。

“公爵,我们并不怕您的朋友,不论他们是谁,因为我们是在维护自己的权利。”列别杰夫的外甥重申。

“但是,请问您有什么权利把布尔多夫斯基的事交给您的朋友们评断?”伊波利特又尖声说,但火气已经上来。“也许我们并不愿意让您的朋友们来评断;您的朋友们会作出什么样的评断完全是不问可知的!……”

“但是,如果您,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不愿在这里谈的话,”公爵总算得到插话的机会;这样的开端使他大为愕然,“那么,我对您说,我们可以马上到另一间屋子里去;至于你们几位,我再说一遍,我还是一分钟前才听说……”

“反正您没有权利,没有权利,没有权利!……您的朋友……。瞧!……”布尔多夫斯基忽然结结巴巴地又开腔了,同时用怯生和担心的眼神环顾周围的人,越激动就越生疑、越胆怯,“您没有权利!”说完这一句,他猝然顿住,声音戛然而止,一双暴突的近视眼布满相当粗的红丝睁得老大,带着无言的疑问盯着公爵,整个身体向前倾斜。这一回公爵实在太惊讶了,自己也说不出话来,同样瞪出眼睛看着他,一言不发。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突然叫他,“你立刻把这读一下,马上读,这跟你这件事直接有关。”

她匆匆递给公爵一份属于幽默刊物的周报[1],用手指点着一篇文章。当那四位客人刚进来时,列别杰夫就从旁边跳到他所巴结的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跟前,一句话也不说,从边兜里取出这份报纸,指着用笔画出的一条版面直接端到她眼皮底下。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读了这篇东西,震惊和激动得非常厉害。

“不过,还是不要念出声来为好,”公爵喃喃地说;他感到十分为难,“回头……我一个人读……”

“还是你来读吧,马上读,念出声来!念!”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向郭立亚说,同时不耐烦地把公爵刚拿到手的报纸又抢过来。“念给大家听,让每个人都听到。”

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是一位容易冲动、感情用事的女士,往往未经仔细考虑,不问天气好坏,一下子决定起锚出海。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不安地挪动身子。但是,当大家在最初的一刹那愣住了莫名其妙地等着的时候,郭立亚已经打开报纸,从列别杰夫跳过来指给他看的地方开始出声念道:

无产者与贵族苗裔

每天发生的白昼抢劫事件之一例!

进步!改革!公正!

在我们被称作神圣的俄罗斯,在我们这个改革和合作的时代,在重视民族问题和每年把成亿卢布输往国外的时代,在实业得到鼓励和劳动力陷于瘫痪的时代,等等,等等,总之,在这个其特征不胜枚举的时代,咄咄怪事层出不穷,因此,诸位,还是开门见山。怪事发生在我国某破落地主贵族(哀哉!)的一位苗裔身上,他属于这样的一类苗裔:他们的祖父在轮盘赌上输得倾家荡产,父亲不得不在军队里当士官、尉官,并且照例因一时疏忽挪用了公款于在押候审时死去,而他们自己则如同本文主人公那样长大成为白痴,甚或卷进刑事案件(不过,陪审团总是会帮他们开脱,希望他们接受教训,幡然悔改),或者临了做出使公众大吃一惊、给我们这个本来已经够可耻的时代再添些耻辱的事来。大约半年前,这位苗裔像外国人那样裹着一副腿罩,穿一件既无毛皮又无衬里的薄外套,冷得瑟瑟发抖,冒着严冬从他去治白痴症(!)的瑞士回到俄国。应当承认,此人运气实在好。撇开他在瑞士想治好的那种病症不谈(试想,白痴岂是治得好的?!!),此人可用自身来证明一句俄国谚语言之有理:福星只照贵人,横财不富穷汉。诸位请想一想:我们这位爵爷襁褓丧父,据说他父亲是一名中尉,因为赌牌把全连的军饷“突然弄丢”了,可能还因为对下属滥用笞责(诸位该记得过去是什么时代!)要按军法论处,可是在候审时死了,于是有一位拥资巨万的俄国地主出于慈悲之心收养了我们的小爵主。这位俄国地主——我们姑且称之为帕某——在昔日的黄金时代曾拥有四千农奴(四千魂灵[2]!诸位,你们是否明白这个词儿的意义?我不明白。得查一下详解词典。真是:“纵非远古旧闻,亦难令人置信。”[3]),显然属于游手好闲的俄国寄生虫之列,他们毕生逍遥国外,夏季在温泉避暑疗养,冬季在巴黎的“花之宫”寻欢作乐,一辈子花在那里的钱财不计其数。可以肯定,这位昔日农奴主的全部租赋收入至少有三分之一落进“花之宫”老板的腰包(想必也是个有福之人!)。不管怎样,反正无忧无虑的帕某按公爵苗裔的规格抚育了这位失去怙恃的小少爷,为他延聘家庭教师(自然少不了漂亮的家庭女教师),而且都是他自己从巴黎带回来的。无奈这位末代贵族苗裔是个白痴。来自“花之宫”的家庭女教师无济于事,我们的爵主爷直至二十岁居然没有学会说任何一国语言,包括俄国话在内。不过最后这一点情有可原。后来,帕某的俄国农奴主脑袋忽发奇想,认为白痴在瑞士可以学乖,——其实,生此奇想也是合乎逻辑的:作为寄生虫的财主自然会想象,花钱在市场上甚至可以买到智慧,尤其在瑞士。在瑞士一位著名教授那里经过五年的治疗,钱花去了千千万万,白痴当然没有变聪明,但是据说毕竟比较像个人样了,——对待这话无疑应持一定的保留态度。不料帕某溘然长逝。不言而喻,遗嘱根本没有,产业事务照例一团糟,穷凶极恶的继承人有一大堆,他们哪里顾得上在瑞士靠接济治先天性白痴症的末代贵族苗裔。苗裔虽是个白痴,却曾经试图蒙哄给他治病的教授,据说有两年一直把恩人之死瞒着教授,不花分文接受他的治疗。但教授自己本是个老滑头;他终于给这条二十五岁的寄生虫囊空如洗和食欲惊人(这是更重要的原因)吓坏了,便把自己的旧腿罩给他裹上,把自己的破外套也送给他,掏腰包买了张三等车票,把他从瑞士打发走,到俄国去[4]。我们的主人公看起来要走背运了。但事实远非如此。让整省整省的老百姓饿死的命运女神,却把她的礼品一下子全部赐给这位贵人,犹如克雷洛夫寓言中的乌云飞越干旱的田野,化作倾盆大雨落入汪洋。差不多就在他从瑞士来到彼得堡的同一时刻,他母系的一个亲戚(不用说,他母亲是商人家庭出身)、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光棍、蓄大胡子的老派商人、旧派教徒,在莫斯科一命呜呼,留下好几百万硬邦邦、响当当、不折不扣、实实在在的遗产(读者,要是留给你我该有多好!),全部属于这位贵族苗裔,全部传给在瑞士治白痴症的爵主爷!这下可抖起来了!在这位不久前还裹着腿罩、一度热烈追求某名媛兼情妇的爵爷周围,一下子聚集了一大帮三朋四友,甚至有攀亲戚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名门千金也趋之若鹜,她们如饥似渴地指望结成合法婚姻。本来嘛,还有比这更好的吗:贵族、百万富翁、白痴——样样齐全,这样的如意郎君上哪儿找去?即使定做也做不出来!……

“这……这简直莫名其妙!”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

“别念了,郭立亚!”公爵用恳求的语调喊道。

人们从周围各处纷纷作出强烈的反应。

“念!无论如何要念下去!”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斩钉截铁地说;她显然正以了不起的努力克制着自己。“公爵!如果不念下去,咱们非闹翻不可。”

没有办法,气愤得面红耳赤的郭立亚心潮翻腾、声音激动地往下念:

正当我们这位暴发的百万富翁过着所谓神仙般的日子之际,发生了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一天早晨,有个人去找他。来访者神态从容严肃,说话客客气气,但是得体而且在理,衣着简朴大方,思想带有明显的进步色彩,他三言两语讲明了来意:他是一位有名的律师,受一个年轻人的委托办理一件事,现在是代表他来的。这个年轻人并非别人,乃是已故的帕某之子,虽然所用的是另一个姓氏。好色的帕某自己年轻时诱奸了奴婢中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姑娘虽穷,却受过欧洲式的教育(这无疑是昔日农奴主的特权在起作用)。帕某发现这种关系不可避免的结果日益迫近,便急急忙忙把姑娘嫁给一个做买卖、甚至担任公职的正派人,这人很早就爱着那姑娘。起初帕某曾接济这小两口,但不久有骨气的丈夫便拒绝接受他的帮助。过了一些时日,帕某渐渐地忘掉了那姑娘,也忘掉了他和那姑娘所生的儿子,以后,正如大家知道的那样,他没有做出安排就死去。他的儿子形式上属于合法婚生,却是顶着别人的姓氏长大的。他母亲的丈夫是个厚道人,完全把他视为亲生,后来也死了。这样一来,帕某的儿子便失去一切倚靠,还有他那苦命的母亲在遥远的外省缠绵病榻。他本人在首都给商人家的孩子授课,每天凭自己高尚的劳动挣钱,先是维持自己上中学,后又去听对他有益的讲座以求深造。但是,从俄国商人那里靠教一毛钱一课的书又能挣得几何?何况还有一个卧病在床的母亲,最后她虽然死在边远省份,却几乎没有减轻儿子的负担。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这位贵族苗裔应该如何公正地看待此事?读者当然估计他会对自己说:“我一生全仗帕某的施舍,为了让我受教育,为了聘请家庭女教师,为了治我的白痴症,不知花了多少钱,单是流到瑞士去的就不下数万。如今我有了几百万,而帕某的儿子正在把高尚的情操消耗在授课上,尽管他那做事轻狂而且早已把他忘掉的父亲造成的恶果完全不应由他负责。花在我身上的钱,按理说都应当花在他身上。为我花掉的巨额款项实质上并不是我的。这纯粹是命运之神盲目造成的错误;那些钱应该属于帕某的儿子,应该用在他身上,而不是用在我身上。现在的局面是轻率而健忘的帕某悖情逆理的产物。如果我能完全做到高尚、知趣、公正,我应当把我得到的全部遗产分一半给他的儿子;但我首先是个精明人,而且对于此事法律管不着这一点了解得太清楚了,所以我不会把我的数百万家私分去一半。然而,帕某用于给我治白痴症的钱不下数万,倘若现在我不把这笔钱还给他的儿子,这在我至少过于卑鄙无耻(苗裔忘了,这也是不精明的)。做人必须凭良心、讲公道!要知道,假如没有帕某抚育了我,假如他不来关心我而是去关心他的儿子,我会怎么样呢?”

不,诸位!我们的贵族苗裔可不是这样看问题的。年轻人的律师受理此事为他奔走纯粹是出于友谊,几乎违背自己的意愿,几乎是被迫的。尽管律师向苗裔晓以大义,向他阐明道德、名誉、公正乃至单纯为自身计要求他做什么,这位瑞士来的受惠者竟丝毫不为所动!你们猜怎么着?这还算不了什么,另一点才是真正不可宽恕而且不能用任何罕见病症为理由予以原谅的。这位刚刚脱去教授所赠腿罩的百万富翁,居然连这点道理都辨不清:把高尚的情操消耗在授课上的年轻人并非求他施舍和帮助,而是要他自己的权利和应得的一切,虽然不是法律所规定的;况且,也不是他提出要求,而是朋友们在为他抱不平。贵族苗裔陶醉于他所得到的仗财欺人的权力,神气活现地掏出一张五十卢布的钞票作为侮辱性的施舍寄给品德高尚的年轻人。诸位,你们无法相信,是不是?你们义愤填膺,你们受到了侮辱,你们发出愤怒的呐喊;但是他这样干了!不用说,钱立刻退还给他,可以说是往他脸上扔回去的!这件事又该如何解决呢?它不属于法律所管的范围,唯一的办法是诉诸舆论!我们把这段故事公之于众,保证所述确凿可信。据说,我们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幽默家当即口占绝妙的打油诗一首,这首讽刺短诗刻画我们时代的世态人情,不但能使外省书刊生辉,即使见诸京都报端也了无愧色:

施奈德[5]一件外套,

廖瓦[6]穿了整整五年;

疯疯癫癫无所用心,

浑浑噩噩打发时间。

紧裹腿罩黯然归国,

转眼到手百万遗产。

祷告上帝满口虔诚,

欺侮学生太觉刁钻。

郭立亚念毕,急忙把报纸递给公爵,自己一句话也不说,跑到角落里去,双手捂住面孔向隅而立。他羞愧难当,他那稚嫩的、还不惯于接触卑污勾当的心灵遭到了无法忍受的伤害。他觉得刚才发生了一件糟不可言的坏事,一下子把什么都摧毁了;而他把那篇文章念出来这一事实本身,差不多已经证实他是这件坏事的根由。

看来大家都有类似的感觉。

姑娘们感到非常难堪、十分羞惭。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按捺着非同小可的愤怒,或许也在痛悔自己不该卷进此事;现在她保持沉默。公爵此时的反应犹如过分敏感的人在类似情况下往往会作出的反应一样:他为别人的行径感到无比羞耻,替这几位客人感到万分惭愧,最初有一会儿他连看也不敢向他们看一眼。普季岑、瓦丽雅、加尼亚乃至列别杰夫——个个显得有些尴尬。最奇怪的是:伊波利特和“帕甫里谢夫的儿子”似乎也为之惊讶;列别杰夫的外甥同样显露出不悦之色。唯独拳击手一人泰然坐在那里捻弄胡髭,姿态一本正经,眼睛有些朝下,但并非不好意思,相反,仿佛是谦虚的美德和过于明显的胜利使然。一切迹象表明,他非常欣赏这篇文章。

“鬼知道这算什么名堂,”伊万·费奥多罗维奇嘀咕道,“就像是五十名杂役凑在一起编出来的。”

“请问,亲爱的先生,您怎么可以进行这种侮辱性的揣测?”伊波利特指出,并且激动得全身发抖。

“对一个高尚的人作这样的……这样的……这样的揣测,将军,您应当承认,如果是高尚的人所写,这是对他的侮辱!”拳击手哩哩罗罗地说;他出于某种原因也一下子蹦了起来,同时继续捻他的胡髭,扭动肩膀和身体。

“首先,不要你们称我‘亲爱的先生’;其次,我不想对你们作任何解释,”勃然大怒的伊万·费奥多罗维奇非常生硬地回答,随即离座起身,一句话也不说,走到廊台出口处,背向众人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他对直至现在还不打算离开的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恼火到了极点。

“诸位,诸位,该允许我讲几句话了,诸位,”公爵又伤心、又激动地发出呼吁,“我恳求你们,让我们用能够达成互相谅解的态度来说话。诸位,关于这篇文章我没有什么意见,随它去吧;不过,诸位,文章里所说的明明都不是事实。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你们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这简直难为情。如果这是你们中间某一位所写的话,那我实在感到惊讶。”

“直到此刻之前,我对于这篇文章一无所知,”伊波利特表示,“我不赞同这篇文章。”

“我虽然知道已经写好这么一篇文章,但是……我也不主张发表,因为为时尚早。”列别杰夫的外甥作了补充。

“我知道,但我有权利……我……”那位“帕甫里谢夫的儿子”讷讷地开始说。

“什么?这都是您自己编出来的?”公爵好奇地望着布尔多夫斯基问道,“这不可能!”

“然而,我们可以不承认您有权提出这样的问题。”列别杰夫的外甥插话道。

“我只是感到惊讶,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居然会……不过……我是想说,既然您已经把这件事公之于众,那么,刚才我当着我的朋友们谈起此事的时候,您为什么又如此生气呢?”

“着哇!”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窝着一肚子火嘀咕了这么一句。

“还有,公爵,您忘了,”列别杰夫忽然从椅子间钻进来;他实在耐不住了,几乎像热锅上的蚂蚁,“您还忘了,您接见他们并且听取他们的意见,完全是出于您的善意和无与伦比的好心,而他们根本没有权利提出这样的要求,况且您已经委托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办理此事,——您也是本着过于善良的态度才这样做的。尊敬的公爵阁下,现在您置身于经过挑选的朋友中间,您不能为了这几位先生而牺牲您的朋友;老实说,您可以立刻把这几位先生通通从台阶上打发走,而我,作为房屋的主人,甚至非常乐于……”

“完全正确!”伊沃尔京将军突然从房间深处大声援应。

“算了,列别杰夫,算了,算了……”公爵刚一开口,他的话立刻被一阵突然爆发的愤怒抗议所吞没。

“不,对不起,公爵,对不起,这事儿现在可不能就此算了!”列别杰夫的外甥喊得比谁都响,“现在必须把事情的性质说说清楚,确定下来,因为这件事显然被误解了。刚才已经有人从法律角度挑眼找碴,扬言要以此作为根据把我们从台阶上轰出去!公爵,难道您认为我们会傻到这种程度,难道我们自己不懂得这件事根本不属于法律争端?如果从法律角度来分析,我们连要您拿出一个卢布的合法权利也没有。但是,我们恰恰懂得,即使没有法律上的权利,却有合乎人情、顺乎自然的权利;这是属于常识和良心范围的权利。尽管我们这种权利没有写进人类任何一部腐臭的法典,但一个高尚和诚实的人,反正只要是具备常识的人,即使在没有写进法典的那些问题上也有义务做到高尚和诚实。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到这里来,不怕人家把我们从台阶上扔下去,而你们刚才扬言要那样做,无非因为我们不是乞讨而是要求,无非因为这么晚来访不合礼仪(其实不是我们来得晚,而是您迫使我们在佣人屋子里等了这么久)。我再说一遍,我们之所以无所畏惧地来到此地,正因为我们料想您是个具备常识的人,也就是讲诚实、凭良心的人。不错,我们进来时没有点头哈腰,不是仰您鼻息、有求于您的,而是作为昂首挺胸的自由人;决不向您乞讨,而是自由地、骄傲地提出要求(听着,不是乞讨,而是要求,这一点务必牢牢记住!)。我们怀着自尊心毫不含糊地把问题摆在您面前:在布尔多夫斯基这件事情上,您认为自己有理还是无理?您是否承认自己身受帕甫里谢夫的恩惠,也许您的命还是他救的?如果您承认(这是明摆着的),那么您是否打算,或者凭良心认为应不应该,在自己得到几百万以后,对帕甫里谢夫穷困的儿子进行补偿,尽管他现在姓布尔多夫斯基?是还是不?如果是,换句话说,如果您还有一点你们称为诚实和良心、而我们认为更确切的名称叫作常识的东西,那么,您就满足我们的要求,事情便可了结。但是我们既不央告,也不致谢,不要期待我们求您、谢您,因为您不是为我们,而是为了公道才这样做的。如果您不愿满足我们的要求,也就是回答不,那么我们马上离开此地,事情也到此结束。我们要当着您的全体见证冲您说:您是个不识好歹和智力低下的人;从今以后您休想自命为、也没有资格自命为讲诚实、凭良心的人;您想买得这种资格,没那么便宜!我的话完了。我已经把问题提了出来。现在您把我们从台阶上赶下去吧,只要您敢。您可以这样做,您办得到。但要记住,我们毕竟是提出要求,而不是乞讨。是要求,不是乞讨!……”

列别杰夫的外甥气势汹汹地说到这里为止。

“是要求,是要求,是要求,不是乞讨!……”布尔多夫斯基口齿不清地说;他的脸红得像煮熟的龙虾。

列别杰夫的外甥一席话说下来,众人都有所动作,甚至腾起一阵喧哗,然而看得出在场的人一致回避插手此事,唯独热锅上的蚂蚁列别杰夫例外。(奇怪的是:显然站在公爵一边的列别杰夫,在他的外甥那一席话之后,现在好像有些为自家人感到骄傲,至少露出一种特别得意的神态向所有的人环顾一周。)

“照我看来,”公爵相当沉着地开始说,“照我看来,多克托连科先生,您刚才那一番话有一半说得极是,甚至有一大半是对的;要不是您在那番话里遗漏了一些什么,我可以完全同意您的观点。至于您究竟遗漏了什么,我没法准确地对您表述,我说不上;但您的话肯定还缺少点儿什么,还不能算完全正确。不过,还是谈正题为宜。请问,先生们,你们为什么要登这篇文章?其中明明每一句话都是诽谤;因此,先生们,我认为你们这样做是卑下的。”

“什么?!……”

“亲爱的先生!……”

“这……这……这……”从情绪激动的四位来访者那边同时发出起哄的声音。

“关于这篇文章,”伊波利特尖声接着说,“关于这篇文章我已经对您说过,我和另外几个人并不赞同!文章是他写的,”他指着坐在他旁边的拳击手,“写得不成体统,我承认,文理也不通,用的就是和他一样的退役军人那路笔法。他愚蠢,加以是个不务正业的人,我承认,这话我每天都当面对他说;但他还是有一半道理。公开真相是每一个人的合法权利,可见布尔多夫斯基也有这权利。文章中不成体统的地方由写作者自己负责。至于刚才我代表大家对于您的朋友们在场提出抗议,我认为有必要向诸位解释一下。我提出抗议纯粹是为了表明我们的权利,但实际上我们甚至希望有人作见证,在我们还没有走到这里来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在这一点上意见已经一致。不管由谁作见证,哪怕都是您的朋友,他们也不能不承认布尔多夫斯基的权利(因为他的权利是明摆着的,像数学一样没有疑问),那么,如果证人都是您的朋友反倒更好,真理会更加明显。”

“的确如此,我们意见一致。”列别杰夫的外甥加以证实。

“既然正合你们的心意,那刚才为何一开口就大叫大嚷?”公爵颇为纳罕。

“关于这篇文章,公爵,”拳击手插言道;他拼命想插嘴,现在大有眉飞色舞之概(有理由怀疑,是女士们在场对他产生了明显而强烈的影响),“关于这篇文章,我承认作者确实是我,虽然我这位有病的朋友刚才对它作了严厉的批评,不过我惯于原谅他,因为他身体太弱。但文章是我所写,也是我作为一篇通讯把它发表在一位知己的杂志上。只有那首诗不是我所写,而确实是一位著名幽默家的手笔。我仅仅念给布尔多夫斯基听了,也没有全念,立刻得到他的同意去发表;不过,即使不得到同意我也可以发表,这一点你们无法否认。公开真相是普遍的、崇高的、造福于人的权利。我希望您,公爵,不至于闭塞到这种程度,连这种权利也会否认……”

“我什么也不否认,但是您应该同意,这篇文章……”

“您是想说太尖锐了,是不是?但是要知道,这可以说是对社会有利,我想您也会同意的;再说,怎么能放过这样一件令人发指的事例呢?反正谁有错就是谁活该,最要紧的是社会效益。至于某些地方不太确切,那是所谓夸张的笔法,想必您也会同意,出发点是最重要的,首先应当看目的和动机,重要的是端出一个有教育意义的例子,然后再分析具体细节。最后,说到文体嘛,这里有所谓幽默作品的特点,何况大家都是这样写的,想必您也会同意!哈哈!”

“你们完全走错了路!先生们,我敢肯定,”公爵大声说,“你们发表这篇文章是假定我坚决不同意满足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为前提的,于是就想恫吓我,通过某种手段对我进行报复。但是,你们怎么知道我一定不同意呢?也许,我已经决定满足布尔多夫斯基的要求。现在,当着大家的面,我毫不含糊地向你们表示,我准备满足……”

“着哇!这才是聪明而高尚的人所说的聪明而高尚的话!”拳击手宣称。

“上帝啊!”叶丽扎薇塔·普罗科菲耶夫娜惊呼。

“这是无法容忍的!”叶班钦将军咕哝道。

“听我说,诸位,请允许我把事情的经过交代一下,”公爵再三恳请,“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五个星期以前,您的代理人和律师切巴罗夫到З地找我。凯勒尔先生,在您的文章里对他可谓恭维备至,”公爵忽然笑起来向拳击手说,“但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十分不佳。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明白,事情的总根子就在这位切巴罗夫身上。坦率地说,也许正是他利用了您的糊涂,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怂恿您提出这样的要求。”

“您没有权利这样说……我……不是糊涂人……这……”布尔多夫斯基一激动,口齿就不清。

“您没有权利作这样的推测。”列别杰夫的外甥用教训人的口气说。

“这太气人了!”伊波利特尖声抗议,“这样的推测毫无根据,也不切题,完全是气人的!”

“对不起,先生们,对不起,”公爵急忙道歉,“请原谅;这是因为我觉得我们彼此开诚布公来谈也许更好;但是,一切悉听尊便。我告诉切巴罗夫,由于我不在彼得堡,我立即全权委托一位朋友处理这件事情,而且会通知您,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现在我直截了当地对你们说,诸位先生,我觉得这件事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局,正因为有切巴罗夫插手……。哦,诸位,请不要见怪!看在上帝分上,请不要见怪!”公爵惊恐地叫了起来,因为又看到布尔多夫斯基愤懑的反应及其朋友激动和抗议的表情,“我说我认为这是个骗局,并不等于这就是你们干的!当时我并不认识你们中任何一位,连你们姓什么也不知道;我仅仅根据切巴罗夫来判断;我指的是一般情况,因为……你们哪里知道,自从我得到遗产以后,人家是怎么挖空心思欺骗我的!”

“公爵,您实在天真得可以。”列别杰夫的外甥以讥诮的口吻指出。

“同时却又是公爵兼百万富翁!尽管您的心地或许是善良和憨厚的,您毕竟摆脱不了一条普遍的规律,当然摆脱不了。”伊波利特宣称。

“也许如此,很可能如此,诸位先生,”公爵急忙说,“虽则我不明白您说的普遍规律是指什么,但我还是要谈下去,只是请不要生无谓之气;我可以起誓,我丝毫不想侮辱你们。说真的,先生们,这样简直没法谈下去:只要说一句由衷之言,你们马上认为是侮辱!但是,首先使我大吃一惊的是存在着一个‘帕甫里谢夫的儿子’,而且,根据切巴罗夫向我说明的情况,他的处境非常困苦。帕甫里谢夫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父亲的朋友。啊,凯勒尔先生,在您这篇文章里提到我父亲时,您为什么要写这样的谎话呢?根本没有盗用连队军饷的事,也没有侮辱部下的行为,——在这方面我是坚信不疑的,您在写这样的诽谤文字时怎么下得了笔的呢?至于您写到帕甫里谢夫时用的字眼更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您把这位忠厚长者称作轻狂的好色之徒,下笔如此果断,口气这样肯定,好像您说的真是事实;而实际上这是一位世上最规矩的人!他还是一位杰出的学者,他和许多受尊敬的科学家有通信联系,曾对科学事业提供大量资助。至于他的心肠和他的善举,哦,当时我确实如您所写的那样,同白痴差不多,什么也不懂(尽管我还是能说、也能懂俄国话),不过,凡是现在我记得起来的事情,我并非不识其价值……”

“您不觉得这些话感情色彩太浓吗?”伊波利特尖声指出,“我们不是小孩子。刚才您表示要直接讨论本题,现在快十点了,请不要忘记。”

“很好,很好,先生们,”公爵当即表示同意,“由于一开始产生的怀疑,我认为自己可能错了,帕甫里谢夫也许确有一个儿子。但是,这个儿子竟然如此随便地——我的意思是如此公开地——抛出自己出生的秘密,而更主要的是让自己的母亲蒙受耻辱,这使我震惊得不得了。因为切巴罗夫当时就曾向我扬言要把此事公之于众……”

“简直荒唐!”列别杰夫的外甥喊道。

“您没有权利……没有权利!”布尔多夫斯基高呼。

“儿子不能对父亲道德败坏的行为负责,而母亲是无辜的。”伊波利特情绪激昂地尖叫。

“所以我觉得更应当给予怜悯……”公爵有些胆怯地说。

“公爵,您不仅天真,您也许比这走得更远。”列别杰夫的外甥作了一个冷笑。

“您有什么权利?!……”伊波利特的尖嗓门拔高到极不自然的程度。

“完全没有,完全没有!”公爵赶紧截住对方的话头,“这一点您说得对,我承认,但这并不是故意的。当时我马上对自己说,我不应当感情用事,因为我既然承认自己有义务满足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聊表我对帕甫里谢夫的一点心意,那么,不管我是否尊敬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我都应该满足他的要求。先生们,我之所以谈起这个问题,是因为儿子用这样的方式公开母亲的秘密,在我看来总有些反常……。总而言之,主要由于这个缘故,我确信切巴罗夫一定是个坏蛋,是他用欺骗的手段把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拉进了这一骗局。”

“这太不能容忍了!”他那几位客人纷纷叫嚷,有的甚至从椅子上跳起来。

“诸位,正因为如此,我才认为不幸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是个糊涂的弱者,容易上骗子的当,因而我更有义务像帮助‘帕甫里谢夫的儿子’那样帮助他,——首先是抵制切巴罗夫先生,其次是凭我的诚意和友情给他指明方向,第三是决定给他一万卢布,也就是据我估计帕甫里谢夫可能花在我身上的全部款项……”

“什么?才一万卢布?”伊波利特叫起来。

“公爵,您的算术实在不高明,或者非常非常精明,尽管您装出傻乎乎的样子!”列别杰夫的外甥也嚷道。

“一万卢布我不答应。”布尔多夫斯基说。

“安季普!答应下来!”拳击手隔着伊波利特的椅背从后面俯身向布尔多夫斯基提示,他说得很快,声音虽轻,但清晰可闻。“先答应下来再说。”

“听着,梅诗金先生,”伊波利特尖声发言,“要明白,我们不是傻瓜,不是庸俗的蠢货,而您的客人一定都认为如此,还有这些恶狠狠冲我们狞笑的女士,特别是这位风度翩翩的先生,”他指着叶甫盖尼·巴甫洛维奇,“当然,我没有与他结识的荣幸,但我多少已经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事……”

“别急,别急,诸位,你们又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公爵激动地向他们呼吁,“首先,凯勒尔先生,在您这篇文章里对我的财产所作的估计非常不确切;我根本没有得到数百万遗产,我大概只有您估计的八分之一或十分之一那么多。第二,我在瑞士的时候治病花去的钱也没有数万之巨;施奈德每年收费六百卢布,而且总共只收了头三年。帕甫里谢夫从来没有到巴黎去请过什么漂亮的家庭女教师;这又是诽谤。我估计,花在我身上的钱总共还远远不到一万,但我决定拿出一万;你们也会同意,作为偿还债务,我决不能向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付得更多,即便我爱他爱得不得了,单从知趣这一点考虑我也不能那样做,因为我是还欠他的债,而不是向他施舍。先生们,我不知道你们怎么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但是,我想以后用我的友情来弥补这一切,我要切实关心不幸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命运,他显然受骗上了当,否则他不会同意这种卑劣的做法,例如今天在凯勒尔先生这篇文章里把他母亲的事情公之于众……。诸位,你们为什么又发火了呢?这样我们绝对没法互相了解!事情没有出我所料!现在通过亲眼目睹,我确信我的推测是正确的。”公爵心急如火燎地竭力劝说,想使他们心平气和,却没有注意到结果适得其反。

“什么?确信什么?”公爵遭到了近乎狂怒的围攻。

“要说也可以。首先,我已经看清楚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模样,现在我明明看到他是怎么个人……。这是一个无辜的人,但是人人都能骗他上当!这个人缺乏保护自己的能力……因此我必须怜惜他。其次,我把这件事委托了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以后,已有很久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消息,因为我自己在旅途之中,接下来又在彼得堡病了三天;刚才,大约一小时前我们别后第一次见面,他忽然告诉我,说他已完全摸清切巴罗夫的意图,他有证据表明切巴罗夫正是我估量的那种人。诸位,我知道有许多人把我看成白痴,切巴罗夫根据我出手松的名声认为很容易糊弄我,他的算盘就打在我对帕甫里谢夫的感情上。但主要的是,——请你们听我说完,先生们,请听我说完!——主要的是,现在一下子发现: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根本不是帕甫里谢夫的儿子!刚才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把这一情况通知了我,并且要我相信他已获得充分可靠的证据。请问你们对此会作何感想?在事情已经闹到这般地步的现在,这不是令人难以置信吗?可是请听:证据是充分可靠的!我还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确实如此;我还有些怀疑,因为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还没有来得及把全部详情都告诉我,但切巴罗夫是个坏蛋——这一点现在已没有任何疑问!他欺骗了不幸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也欺骗了你们诸位,虽然你们都抱着崇高的愿望来此支持你们的朋友(因为他显然需要你们的支持,这一点我不是不理解!);他糊弄了你们所有的人,把你们拖进一个骗局——要知道这实质上就是欺诈行为,就是骗局!”

“怎么是骗局?……怎么不是帕甫里谢夫的儿子?……这绝不可能?……”但听得喊声纷起,布尔多夫斯基一伙顿时陷入无法形容的惶惑之中。

“当然是骗局!要知道,如果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现在被证明不是‘帕甫里谢夫的儿子’,那么,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就是不折不扣的欺诈性勒索(当然,他本人并不知道真相!)。但问题恰恰在于他被人骗了,正因为如此,我坚持他是无辜的,也正因为如此,我说他糊涂而值得同情,并且不应当不给他帮助,否则他也会落得一个骗子的恶名。我认定他本人完全被蒙在鼓里!在去瑞士之前,我自己也曾处在这样的状态,说话讷讷不清,语无伦次,——心里想表达的意思硬是表达不出来……。我理解这种心情,我可以表示深切的同情,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的,我可以说这样的话!尽管现在已没有‘帕甫里谢夫的儿子’,这一切都是子虚乌有的神话,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改变我的决定,愿意还一万卢布作为对帕甫里谢夫的纪念。在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此事发生之前,我本来就想用这一万卢布兴办一所学校纪念帕甫里谢夫,现在已无所谓:办学也好,给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也好,反正都一样。即使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不是帕甫里谢夫的儿子,也跟帕甫里谢夫的儿子差不多,因为他本人也被别有用心之徒骗了,他本人真以为自己是帕甫里谢夫的儿子!诸位,请你们听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发言,然后我们把这件事情了结,请坐下,不要生气,不要激动!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马上会把一切都向我们解释清楚,说实在的,我自己也非常想了解全部底细。他告诉我,他特地去普斯科夫找了令堂,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令堂完全不像文章里所写的那样病得快要死了,那是别人故意如此……。请坐下,先生们,请坐!”

公爵自己坐下,并且再次劝说从椅子上跳起来的布尔多夫斯基一伙重新就座。刚才的一二十分钟他说话心急气粗,又响又快,力图用自己的声音压倒所有人而顾不得克制感情,事后他少不得要痛悔此时脱口而出的某些措辞和假设。要不是被逼急了几乎完全失去自持,他不会让自己如此露骨和匆忙地说出他的某些猜测和若干过于坦率的话。但是,他刚刚坐下来,一阵火辣辣的懊悔之感立即刺痛他的心房。且不说他公开怀疑布尔多夫斯基也患有他自己曾去瑞士治疗的那种病,从而“得罪了”布尔多夫斯基,——除此以外,那取代办学的一万卢布,他觉得自己在提供的方式上也不够细致谨慎,像是一种施舍,问题就在于话是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的。“应该稍等一下,明天单独向他提供,”公爵立即自怨自艾,“而现在已无可挽回!是的,我是个白痴,地地道道的白痴!”在羞愧和极度懊恼的冲动下,他对自己下了这样的结论。

原先一直待在旁边坚决保持沉默的加甫里拉·阿尔达里昂诺维奇,此时应公爵之请走上前来站在他近旁,开始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就公爵委托他办的事提出报告。其余的话声顿时都静下来。所有的人怀着非常好奇的心情在听,尤其是布尔多夫斯基一伙。

* * *

[1] 暗指1859—1873年间在彼得堡出版的幽默杂志《火花》。该刊由诗人瓦·斯·库罗奇金和漫画家斯杰潘诺夫主编,具有革命民主主义倾向。

[2] 俄文“农奴”和“魂灵”是同一个词。果戈理的小说《死魂灵》意即“死农奴”。

[3] 语出俄国诗人格里鲍耶陀夫的诗剧《聪明误》第2幕第2场。

[4] 原文为德文。

[5] 瑞士教授。

[6] 苗裔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