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智与情感 第四十四章

埃莉诺一见是他,惊愕得倒退一步,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立刻离开屋子,她手已经摸着门闩,这时他急忙走上前来,声音与其说是哀求,不如说是命令:

“达什伍德小姐,我请你留下——只要半小时——十分钟。”

“不,先生,”她坚决地回答,“我不会留下。你不可能是找我。大概仆人们忘记告诉你帕默先生不在家。”

他激动地说道:“即便他们告诉我帕默先生和他全家人都见鬼去了,我也不会走开。我有事找你,正是要找你。”

“找我!”——她万分惊愕——“那么,先生——那就快点说吧——你可——别那么激动。”

“坐下吧,我都照办。”

她犹疑起来;她不知怎么办好。心头闪过一个可能:布兰顿上校来到,看见他在这里。但是她已经答应过他,这不仅有关信用,也由于她感到好奇;所以她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觉得从速了结最为明智,而她的默许最能加快了结,于是就默默地走向桌旁坐下。他坐到对面椅子上,两人一时都不说话。

“有话请快说,先生,”埃莉诺不耐烦地说, “我没有闲工夫。”

他坐在那里像在沉思,似乎不曾听见她说话。

过了一会,他突然说:“你妹妹脱险了。我听仆人说的。谢天谢地!可是,是真的吗?的确是真的吗?”

埃莉诺不答理他。他又问,口气更急切。

“看上帝分上,告诉我她是不是脱险了,是不是?”

“我们希望如此。”

他站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

“如果半小时前我就知道这么多多好。可是我既然来到这里,”他回到座位上,强作高兴地说,“那还有什么关系?——就这一次,达什伍德小姐——也许是最后一次——让我们一起高兴高兴吧。——我现在心境好,能高兴得起来。——你老实告诉我,”——他满脸通红——“你觉得我究竟是坏蛋还是傻瓜?”

她看着他,更加吃惊了。她开始觉得他一定是喝醉了酒;这种访问,这种态度,太怪了,不可能有别的解释;这样一想,她立即站起身,说:

“威洛比先生,我劝你现在就回康比去。我没有闲空再陪你了。不管你有什么事找我,明天你都能想得更清楚,说得更明白些的。”

“我懂你的意思,”他富有含义地笑了笑,答道,声音十分平静。“是的,我醉得很。在马尔巴勒,一品脱〔1〕葡萄酒加上冷牛肉就把我打倒了。”

“在马尔巴勒!”埃莉诺叫道,她越加不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了。

“是呀,今早八点钟我离开伦敦,从那以后我只离开我的马车十分钟,在马尔巴勒吃了顿点心。”

他态度镇静,说话时眼色清明,埃莉诺相信,不管他到克利夫兰庄园来又想干什么不可宽恕的坏事,却不是喝醉了乱闯。她思索了片刻,说:

“威洛比先生,你应该认为,而我的确这样认为,在发生了过去那样的事情后,你这样赶到此地来,硬要我见你,这必得是有非常特殊的理由的。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严肃认真地说:“我是想,想尽可能多少让你不至再像现在这般恨我。我是想为过去做些解释,谢罪——想把我的真心话全都说给你听,想让你相信,我虽然一向是个傻瓜,却并非流氓成性,想得到玛——你妹妹的一点宽恕。”

“这就是你来的真正理由?”

“我发誓,就是这样,”他回答,那热切的样子使她想起过去的那个威洛比的整个形象,不由得认为他是真诚的。

“如果就是这些,那你已经可以满足了。因为玛丽安宽恕了你——她早就宽恕你了。”

“是真的?”他声音同样热切地叫道。“那她是在不该宽恕我的时候就宽恕我了。但是她会再一次宽恕我的,而且会有更合理的理由。现在,你肯听我说吗?”

埃莉诺点头答应。

他停了一下等她同意,自己也想了想才说:“我对你妹妹的行为,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我不知道你曾认为我有过什么邪恶动机。也许你根本不会把我想得好一些了,但不管怎样,还是值得试一试的,你且来听听全部事情吧。开头我跟你们家熟起来的时候,我只是想在我不得不待在德文郡时日子可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过得更愉快些,我对这次结识并无其他意图,其他目的。你妹妹人很可爱,举止动人,我不能不喜欢;而她对我的态度,几乎从一开始就是那么一种——现在回想起那态度,她那态度,我当时心里居然毫无觉察,真是怪事!不过我得承认,开头那只不过助长了我的虚荣心。我不顾她的幸福,只想自己开心,我一向滥于用情,成了习惯,也就不再控制自己的感情,却用尽各种办法,努力讨她的欢心,毫不考虑该怎样报答她的爱情。”

这时达什伍德小姐非常气恼,蔑视地注视着他,打断他的话说:

“威洛比先生,你不必再说了,我也再不要听下去了。这样的开头,再讲下去不会有什么意义。别让我再听这件事使我痛心了。”

他答道:“我必得让你听完全部经过。我的家产原就不大,我又总是大手大脚花钱,总跟比我富有的人混在一起。我成年后,甚至成年前,我相信,就是年年债上加债的;虽然我的老表亲,史密斯太太一死,我就可以得救,可是那又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还远得很,所以我早已盘算着该娶个有钱姑娘,重立家业了。因此我根本没有想到过要娶你妹妹;我就是这样一直逢场作戏,试图引动你妹妹的好感,一点也不考虑怎样回报她的感情,这种卑鄙、自私、残忍的行为,无论怎样愤恨鄙视地对待我、指责我,甚至连你,达什伍德小姐,也这样,都不能算过分。不过我可以为自己说句话,尽管我那样可恶地只顾自己的虚荣,不顾别人,我并不知道我那样做会把人伤害到多大程度,因为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爱情。可是我究竟懂得过什么叫爱情吗?真是未必呀;如果我真正地爱过,难道我能为虚荣、为贪财牺牲掉我的感情?再说,难道我能牺牲她的感情?可是我却这样做了。有她的爱情,有她做伴侣,穷一点根本就不可怕,我却怕比人穷,妄图自己发财,把能够变贫穷为幸福的一切全都丢掉了。”

埃莉诺怒气稍平,说:“这么说,你自己是相信曾一度爱过她的了。”

“这样的眷恋怎么能推拒,这样的柔情怎么能丢得下啊!天下能有人做出这种事!是的,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真心爱上了她;发现当我心意纯正、感情真诚的时候,跟她在一起确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尽管这样,当我完全决定要向她求婚的时候,即使那时我还是极卑鄙地一拖再拖,不肯在自己处境非常窘迫的时候受婚约的约束。我在与我的荣誉攸关的时刻还迟疑不决,不肯定下婚约,这桩蠢事,这桩比愚蠢还坏的蠢事,我不愿在这里议论,也不愿停下来让你评论了。因为结果已经证明我是个狡诈的小丑,费尽心机却找到一个使自己丢脸的好机会,成了永远为人不齿的人。不过我终于还是下了决心,决定一旦能跟她单独见面,就说明我对她一贯献殷勤确是真心实意,坦率地向她保证我那已经尽力表达过的爱情。可是在这当儿,就在再过几小时就能跟她私人谈话时,却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倒霉事,它完全摧毁了我的决心,连带着我的一切舒适生活都完了蛋。一桩事件被发觉了,”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低下头。“不知怎么的,有人告诉了史密斯太太一桩事,一桩男女关系,我猜是哪位远亲为自己打算,使我失宠——不过我不必再多说了,”他又说,红着脸,眼睛探询地看着她,“你们的关系特别亲密——你大概早就全都听说了。”

“听说了,”埃莉诺也红起了脸,又硬起心肠决不能同情他了,“我全都听说了。你那桩可怕的丑事,你竟还想推卸罪责,我承认,那我可不能理解。”

威洛比说道:“你得想想,你是听什么人说的。难道能是公平的话?我承认她的处境和她的名声我都该尊重。我不是想为自己辩白,但是,同时也不能让你认为我就无话可说了。难道就因为她受到伤害,她就是无可指责的;就因为我是浪子,她就一定是天使。如果她那狂暴的热情,她那薄弱的意志——不过,我倒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她对我的感情是该得到更好的对待的;那种柔情让人一时无力抗拒,我常常一想起来就痛责自己。但愿——我衷心希望要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该多好。但是我却不仅伤害了她本人,而且还伤害了另一位对我的热情(可以这样说吗?)一点也不比她少的人,而且她的心灵——啊!多么无比优越啊!”

“不管怎么说,你不关心那个不幸的姑娘——尽管这种事我根本不愿谈论,我还是得说——你对她冷淡并不能说明你就该残酷地丢开她不管。别以为借口她那方面意志薄弱呀,天生缺点呀,你这方面就可以那样明目张胆而不负责任地残酷对待她。你一定已经知道,当你在德文郡变着法儿寻欢作乐,自己整天快活的时候,她却被逼得穷苦不堪。”

“可是,天哪,我真是不知道,”他急切地答道。“我没有想到我忘记了把我的地址给她,可是凭常识她也该知道怎样打听出来的。”

“好吧,先生,史密斯太太是怎样说的?”

“她当时就骂我犯了罪,我的慌乱可想而知。她一生纯正,思想拘谨,不晓世情——这一切都对我不利。事情本身我不能否认,但又毫无办法缓和。我相信,她早就疑心我平时行为不正,又加上那次我去看她,对她很少关心,陪她的时间极少,她更加不满。总之,结果她完全翻了脸。只有一个办法我还可以得救。善良的女人,她非常重视道德!她答应我如果我愿娶埃莉莎,就既往不咎。那我又办不到,于是我就正经失了宠,被赶出了门。事情过后那天晚上——第二天上午我就得走——我一晚上尽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思想斗争是激烈的——可惜结束得过快了。我对玛丽安的爱情,我对她对于我的爱情的绝对信任,这些全都敌不过我对贫穷的恐惧,克服不了必得有钱那种错误的想法,这种想法我原本就有,而奢华的交际又加以助长。我完全相信我有把握能得到我现在的妻子,只要我肯向她求婚就行,而且我自己也认为,按常情妥善考虑,我只有这条路可走。但是,在我离开德文郡前,还有一场难堪的场面在等着我;正是那天我约好去你们家吃饭的,必需找个借口道歉不能赴约才行。可是,是写封道歉信,还是亲自去,我却考虑了好久。去见玛丽安,我觉得可怕,我甚至把握不住再见到她时还能不能坚持我的决定。可是,在这一点上,事实证明,我低估了自己的气量了;因为我去了,见到了她,眼看着她痛苦,竟丢下她受苦——而且离开她时还想永远不再见她。”

埃莉诺责备地说:“你为什么要亲自去,威洛比先生?一封短信不就可以完全解决问题嘛。有什么必要非去不可?”

“为了面子,我必得去呀。那样子一走了之,总会引起你们,引起其他邻居多少猜到一点我跟史密斯太太之间真正发生的事的,那我可受不了,所以我决定在去洪尼顿的路上到巴登别墅去一次。可是,见到你亲爱的妹妹时,实在可怕;而且更糟的是,只有她一个人在家。你们全不在,不知都到哪里去了。刚刚头天晚上我离开她时还那么完全、坚定地暗下决心改邪归正!再过几个小时我就会跟她定下终身大事;我还记得从别墅回艾伦汉姆的路上我的心情多幸福、多快活,自己心满意足,看谁都顺眼!但是这一次,这一次永诀的会见,我走近她时却心怀内疚,几乎掩盖不住真情。我告诉她我不得不马上离开德文郡时,她那悲苦,那失望,那深情的懊恼——我永远也忘不了;而且她对我还是那么信赖,那么信任!天哪!我是个多么冷酷的恶棍哪!”

他们俩好一会儿都没有作声。埃莉诺首先开口。

“你告诉过她你不久就回来的吗?”

他不耐烦地答道:“我不记得都跟她说了些什么了。一定是对过去该说的事说得少,而对以后的事,十有八九都说了些不能兑现的空话。我不能想下去了。真受不了。后来你亲爱的母亲来了,她对我万分慈爱和信任,使我更加难堪了。谢天谢地!我真被折磨得够呛。我是痛苦的。你简直不能想象,达什伍德小姐,我现在每当回想起当时自己的痛苦时,却得到多大慰藉啊。我自己心术不正,干下了那么蠢的蠢事,罪有应得,结果我过去遭受的一切痛苦,如今反而都成了我感到得意和高兴的事了。唉,我走了,抛开了我热爱的一切,去到那些充其量也不过是我漠不关心的人们中间去了。我上城去的路上——坐的是自己的马车,所以非常沉闷——没有人谈话——自己思前想后,却非常高兴——向前看,一片光明!回头看巴登别墅,一幅安详的图景!啊!好一次幸福的旅程哪!”

他停住了。

埃莉诺虽然可怜他,却急着想要他走,就说:“那么,先生,就是这些了?”

“这些!不,难道你忘了在城里的事?那封无耻的信!她给你看了没有?”

“看了,你们来往的信我全都看过。”

“她第一封信到我手时(我一直在城里,所以当时就收到了),我的感情,按普通说法,叫做无法形容;说得再简单些,也许过分简单、平淡无奇吧,我的感觉是非常非常痛苦的。每行每字都是,说句陈词滥调,都是插在我心上的匕首,如果那个亲爱的写信人在这里,她会不准我这样说的。知道玛丽安当时在城里,说句同样的套话,这对我真是一声霹雳。霹雳和匕首!——她会怎样责怪我啊!——她的种种爱好,她的主张——我相信我全都熟悉,比对自己的还要清楚,真的,还更可宝贵啊。”

在这次特殊的谈话过程中,埃莉诺的心情一直起伏不定,现在又软了下来,可是她觉得应该阻止他继续表达最后的那种想法。

“威洛比先生,这就不对了。记住你是结了婚的人。你只该对我说你良心上觉得非说不可的话。”

“玛丽安的短信唤醒了我的满心悔恨,使我相信,她还跟从前一样爱我,虽然分离了好多礼拜,她自己的感情还是照样坚定,还是照样坚信我没有变心。我说唤醒,是因为时间和伦敦,忙乱和放荡,已多少平息了我的自责,我已经变成一个十足无情的恶棍,以为自己对她已经淡漠,就想当然地认为她对自己也一定无所谓了;我自说自话,把过去相恋看成只不过是无聊消遣的勾当,耸耸肩表明确是如此;并且暗自不时地说‘衷心希望能听到她找到个好婆家’,想以此压住一切指责,消除一切顾虑。但是这封短信却使我清醒过来。我感到她才是我在世上唯一最亲爱的姑娘,而我对待她却毫无良心。但是那时我跟格雷小姐的婚事刚好已完全谈妥了。后退决不可能了。我必得躲着你们俩,只能这样。我没有给玛丽安回信,想以这种办法让她不再注意自己;甚至一段时间我都决定不到贝克莱街去;但是后来觉得还是装做一个冷淡的一般相识较好,所以一天上午看到你们都出了门,我才敢去送了名片。”

“看到我们出了门!”

“正是这样。你要是听到我曾多少次注意着你们,多少次差一点碰上你们,你还要惊奇呢。你们的马车过来时,我曾多次躲进商店,怕你们看见。我住在邦德街,几乎没有一天我不看到你们一眼,不是这位,就是那位;要不是我坚持经常留神,一心躲着你们,我们是决不可能这么长久碰不上面的。我尽量躲开米德尔顿家的人,和其他可能是我们共同的熟人。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家已来到城里,我相信,约翰爵士到城的第一天,就是我去詹宁斯太太家送名片的第二天,我就无意中撞上了他。他邀我那天晚上去他家参加晚会。即使他没有告诉我你和你妹妹也要参加,劝请我去,我也会认为你们一定会去,不会放心到他家去的。第二天上午,玛丽安就来了另外一封短信——还是那么热情,开朗,天真,信赖——一切都显出我的行为可恨透顶。我写不出回信。我想写来着,可是一句也写不成。但是我知道,每时每刻我都在想念她。达什伍德小姐,如果你肯可怜我,你就可怜可怜我那时的心境吧。我一心想着你妹妹,却不得不在另一个女人面前装成快活的情人!那三四个礼拜再糟不过了。唉!后来我还是被迫见到了你们,这就不必再提了,而且我出了多大的洋相啊!多么痛苦的一晚啊!一方面,玛丽安美得像天仙,她用那么样的声调叫我威洛比!哦,天哪!她把手伸给我,那双迷人的眼睛盯着我的脸,深情地渴望着,要我解释!而另一方面,索菲娅〔2〕嫉妒得像魔鬼,看上去真像——得了,那都没有关系了;现在都过去了。那一晚呀!我一有可能就跑开,躲着你们,可是还是看到了玛丽安可爱的面孔非常苍白。那就是我看到的她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的样子——她呈现在我眼前的最后模样。那真是可怕的情景啊!可是今天当我想到她真要死去的时候,这对我倒是某种安慰,因为我自以为能真切地看到她临终时别人看到的她的那副样子。我赶路来的时候,她就在我眼前,一直在我眼前,就是那副样子,就是那种神色。”

接着两人都陷入了沉思,停了一会儿。威洛比先打起精神,打破沉默说:

“好吧,我来讲得快点,讲完就走。你妹妹确是好些了,真是没有危险了吧。”

“是这样。”

“还有你可怜的母亲!她多宠爱玛丽安啊!”

“但是,威洛比先生,关于那封信,你的亲笔信,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是呀,是呀,那特别要说说。就在第二天上午,你是知道的,你妹妹又写信给我。她写的话,你都看见了。我正在埃利森太太家吃早饭,从我的寓所送来她的信,还有其他几封。碰巧索菲娅比我先看见了那封信;信封的大小、精制的纸张和她的笔迹马上引起了她的疑心。她早就听说一些不明确的流言,说我在德文郡爱上了一位姑娘,头天晚上她亲眼看到发生的事又说明了那姑娘是谁,这就使她更加妒忌了。所以她装出开玩笑的样子,那种样子如果来自你爱的女人,原是会讨人欢喜的。就这样,她立即拆开信读起来。她的冒失狠狠地惩罚了她。她看到了使她痛苦的信。她的痛苦我倒是能经受得了,但是她那激怒——她那恶毒——我无论如何得想办法平息下去。总之,你觉得我妻子写的信文笔怎样?——纤巧,温柔,真正的女人手笔——是不是?”

“你妻子!——信是你自己的笔迹呀。”

“是的,不过我只是荣幸地遵命照抄了那些我都没有脸签上自己名字的句子呀。原稿全是她一手写的,都是她自己俏皮的想法和文雅的词句。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们订了婚,一切都准备好了,连结婚日期差不多都定下了。——瞧我说的这些鬼话。什么准备!日期!说实话,我要的是她的钱,我那样的处境需要我不管怎样都不能闹翻脸。而且无论我的回信怎样措词,玛丽安和她的朋友们对我这个人的看法还会有什么不同?还不是一个样。我干的勾当说明我是个恶棍,不管好说还是歹说,都无关紧要了。‘我在她们眼里彻底完蛋了,’我对自己说。‘她们永远不会再跟我交往;她们早已认为我是个无耻之徒,这封信只不过让她们说我是恶棍罢了。’当我抄写我妻子写的信,并且要跟玛丽安给我的最后几件纪念物永别的时候,我的心情就是这样绝望而无所谓,我就是这样考虑的。她的三封短信,不巧都夹在我的皮夹子里,否则我会否认有信,永远珍藏起来的;我不得不拿出来,甚至不能吻一吻它们。还有那缕头发,我也放在那个皮夹子里,总带在身上,这时太太满脸堆笑,也恶毒地搜了去——那缕亲爱的头发——一切纪念物都抄走了。”

“威洛比先生,你这就很不对,该受责备。你不应该这种样子谈论,无论是对威洛比太太,还是对我妹妹,都不应该,”埃莉诺说,语气中不自觉地露出了同情。“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呀。又没有人强迫你。至少你的妻子有权要你对她尊重,对她有礼貌。她一定是爱你的,不然她不会嫁给你。你对她不好,或者说话对她不尊重,决不等于对玛丽安赎罪,我也决不认为会是对你自己良心上的宽慰。”

“别对我提我的妻子了,”他说,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不值得你同情。我们结婚时,她就知道我并不爱她。算了吧,既然结了婚,就到乡下康比·马格纳去快活快活,再回城里玩乐就是了。现在,达什伍德小姐,你是可怜我,还是我这些话都白说了?我是不是——我在你眼里是不是比从前少了些罪过,哪怕一丁点儿?我的处心并不总是坏的。我有没有能多少解释开一点我的罪过?”

“是的,你当然消除了一点——一点点。总的看,你已证明自己比我想的少些过错。你已证明你心地不是那么可恶,要好得多。不过,简直不能想象——你使人遭受的痛苦——简直不能想象什么还能使这痛苦更大。”

“等你妹妹病好了,你能不能把我对你说的话告诉她?让我在她眼里也跟在你眼里一样罪过轻些吧。你告诉我她已经宽恕了我。给我点希望吧,让我能希望她在多了解一点我的心和我现在的感情以后,能更自发地,更自然地,更温柔地宽恕我,而不是那么只是出自宽宏大量。告诉她我的痛苦、我的悔罪,告诉她我对她从未变过心,告诉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此时此刻觉得她更亲了。”

“凡是比较说来能为你说句公道话的事,我都可以告诉她。可是你还没有说清楚为什么偏偏这时候来,你怎么知道她有病的?”

“昨晚我在特鲁利街戏院门厅里碰见约翰·米德尔顿爵士,他认出是我,就跟我说话(这是他两个月来第一次跟我说话)。我看到他自从我结婚后就一直不理睬我,我并不奇怪,也没有生过气。可是,这一次,因为他天性厚道,心地正派,老实,既满心恨我,又关怀你妹妹,禁不住告诉了我他知道总该会使我异常伤心的事,不过也可能他并不认为我会伤心。所以,他就尽量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他告诉我,玛丽安·达什伍德在克利夫兰庄园害斑疹伤寒,快要死了。那天早晨他接到詹宁斯太太的信,说她病情非常危急——帕默一家人全都吓得离开了家,等等。我惊慌失措,无法掩饰,连老实巴结的约翰爵士也看出来了。他看见我悲痛,心也软了;对我的恶意完全没有了,甚至分手时还要握握我的手,又提起要送我那只小猎狗的老话。我听到你妹妹病危,心里真不是滋味——而且她快要死了,这会认定我是天下最大的坏蛋,临终还会骂我、恨我——因为,还有什么样可怕的阴谋不能说是我干的?——我知道有那么个人准会说我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我当时想的真怕死人!我马上打好主意,今早八点钟就上了马车。现在你都明白了。”

埃莉诺没有作声。她默默地一心在想,这个人外表和才能样样出众,加上天生性格开朗正直,多情善感,却因过早的独立生活而养成懒散、放荡和奢侈的习惯,他的心灵、品格和幸福都受到了无可挽救的伤害。社会环境把他变成好挥霍,慕虚荣;挥霍和虚荣心又使他冷酷自私。虚荣心驱使他损人利己,追求亏心的得意,却使他陷入一次真正的爱情中去,而奢侈生活,至少是挥霍带来的需要,又使他不得不牺牲爱情。每种错误的癖好都引他走向罪恶,也同样使他受到惩罚。他不顾名誉,违背人情,抛弃了一切较好的社会关系,表面上摆脱了这次爱情,如今,这爱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却抓住了他的整个身心;为了这次结婚,他毫不犹疑地抛弃了她妹妹,让她受折磨,可是对他自己倒也许能成为更是无可救药的不幸的源泉。她这样沉思了好几分钟才被威洛比打断,威洛比也是刚从差不多同样痛苦的沉思中醒过来,突然站起身,准备要走了,说:

“在这里再待下去也没有用了,我得走了。”

“你是回城里去?”

“不,到康比·马格纳去。在那里我有事要办;一两天后再从那里回城里。再见吧。”

他伸出手。她不好拒绝,也伸出手。他热情地紧握着。

“你真的认为我比你从前想的多少好一点了?”他说,松开手,靠在壁炉边,好像忘记要走似的。

埃莉诺告诉他是那样;说她原谅他,同情他,祝他好——甚至关心他的幸福——还说了些好心的话,劝他怎样做最能好好地过日子。他的回答却不那么令人鼓舞。

“那个嘛!”他说,“我一定尽力好好混下去。家庭幸福是说不上了。可是,如果允许我认为你和你家人还关心我的命运和行动的话,也许可以借此——使我知道该举止当心——至少可以让我觉得值得活下去。当然我已经永远失去玛丽安了。可是,万一上帝保佑,我能重获自由的话——”

埃莉诺责怪地打断了他的话。

“好吧,”他答道,“再一次说再见吧。现在我要走了,生活下去,但担心一件事。”

“你说什么?”

“你妹妹的婚姻。”

“你完全错了。你失去她,已成定局。”

“可是她会被别人得去的。如果那个别人正是我最受不了的那个人……但是我得走,免得你看到我最不能宽恕的人却是我伤害得最深的人,枉自丢失你对我的一切同情好意。再见吧;上帝保佑你!”

说了这些话,他几乎是跑着出屋的。

本章注释

〔1〕英美液量单位,等于一加仑的八分之一。

〔2〕索菲娅是格雷小姐的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