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第15章

翌日晨,迈克西姆打电话说他傍晚七点左右回庄园。电话是弗里思接的。迈克西姆没要求跟我讲话。我吃早餐时听电话铃响,以为弗里思会走进餐厅对我说:“夫人,德温特先生请你接电话。”于是我放下餐巾,直起了腰,这时却见弗里思回到餐厅,把迈克西姆的口信告诉了我。

他见我推开椅子朝门外走,便连忙说:“夫人,德温特先生把电话挂了。没别的事,只说他傍晚七点左右回来。”

我又坐回椅子上,捡起餐巾。弗里思见我迫不及待地往餐厅外跑,一定觉得我太愚蠢。

“明白了,弗里思,谢谢你。”我说。

我继续吃鸡蛋和培根,杰斯珀守在我脚旁,而那条老狗卧在拐角的篮子里。这一天真不知该如何打发。我昨夜没睡好,大概是因为孤身独眠的缘故吧。我辗转反侧,也乱梦迷离。我梦见我和迈克西姆漫游林间,他老是走在我前边,虽然只差几步,我也无法将他赶上。我看不见他的面孔,只能瞧得到他那大步流星始终走在我前边的背影。我睡着时一定哭过,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只见枕头上泪痕斑斑。照照镜子,我的眼皮也肿了,一副尊容平平淡淡,没有一丁点儿女性的魅力。我往脸蛋上搽了些脂粉,可怜巴巴地想增加些红润,谁知却弄巧成拙,倒使我看起来像个不伦不类的马戏团小丑。也许这是因为我不懂涂脂抹粉的窍门吧。穿过大厅去吃早饭时,我留意到罗伯特瞪大眼睛盯着我瞧。

十点钟左右,我正在游廊把几片面包弄碎喂鸟,电话铃又响了。这次是找我的。弗里思跑来说莱西夫人要跟我通话。

“早上好,比阿特丽斯。”我拿起话筒说。

“喂,亲爱的,你好吧?”即使在电话里,她的声音仍独具一格,干脆利落,大有须眉丈夫之气,容不得半点废话。随后,未待我回答,她又说道:“今天下午我想开车去看看祖母。现在我正跟别人一起吃饭,距你有二十英里。到时候我去接你,我们一道去探望祖母好吗?你也该去见见老太太了。”

“我非常愿意去,比阿特丽斯。”我说。

“太妙啦。那就说定了。我三点半左右去接你。贾尔斯在宴会上见迈克西姆了,他说饭菜糟得一塌糊涂,幸好有美酒相佐。就这样,亲爱的,下午见。”

“咔嚓”一声,她把电话挂了。我信步走回花园,为她打电话邀请我一道去看望祖母而高兴。这下总算有点事情可以期盼了,给今天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些情趣。原来要苦熬到傍晚七点钟,中间的时间实在漫长。今天我心绪欠佳,不想带杰斯珀去幸福谷玩,去小海湾往水里扔石子。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已经消失,那种穿着橡皮底布鞋在草坪上奔跑的孩子般的愿望已化为乌有。我带着书、《泰晤士报》以及编织活儿来到玫瑰园里找块地方坐下,俨然一副家庭主妇的形象,在温暖的阳光下哈欠连天,花丛里的蜜蜂嗡嗡飞舞。

我试图集中精力阅读那些索然无味的报纸专栏文章,后来又手捧小说,想深入那跌宕起伏的情节。我不愿思索昨天下午的事,不愿去想丹夫人。我竭力要忘记她此时此刻正在房子里,也许正从一扇窗口望着我。我不时把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望一望草坪的另一侧,总觉得周围还有什么人。

曼德利的窗户星罗棋布,我和迈克西姆从不使用的空房间也多得出奇。过去,当他的父亲和祖父在世的时候,家里贵客盈门、仆役成群,这些房间里都住着人,而今却鸦雀无声,到处蒙着防尘罩。丹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打开房门,进去后再把门带上,蹑手蹑脚、偷偷摸摸走过罩着布的房间,躲在放下的窗帘后窥视我的行动。

我心里没一点底。我坐在椅子上,即便扭过身仰望那些窗户也不会看见她。我记得小时候玩过一种游戏,隔壁的小朋友称之为“祖母的脚步”,我则管它叫“老巫婆”。你站到花园的尽头,背对着大家,他们一个挨一个,偷偷地一点点朝你跟前摸。每隔几分钟你转过头去,如果发现有谁在移动,那么被抓住的人就得退到后边从头开始。可总有一个比较大胆的小朋友会摸到非常近的地方,动作轻得无法觉察。你背对着他等在那儿,按规矩从一数到十,心里感到害怕,知道不等数到十,这位胆大的小朋友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背后摸上来,得意地大叫一声扑到你身上。此时,我的心情跟小时候一个样,感到很紧张,光害怕受攻击。我正在跟丹夫人玩“老巫婆”的游戏。

午饭结束了上午冗长的时间,带来了欢欣的气氛,欣赏弗里思那镇定自若、精明强干的气度以及罗伯特可掬的憨态,比看书读报强。在三点半钟,车道的转弯处准时传来了比阿特丽斯汽车的声音,一转眼汽车就停到了房子的台阶边。我已穿戴停当,手里拿着手套,这时便跑出来迎接。“喂,亲爱的,我来啦,天气真好,是吗?”她“砰”地关上车门,步上台阶迎住我,猛地把我一吻,在我的耳朵边重重拿嘴唇擦了一下。

“你看起来气色不好,”她把我上下一打量,快言快语地说,“脸蛋瘦成了一张皮,一点血色也没有。怎么搞的?”

“没什么,”我很清楚自己的脸色不好,于是便低首心虚地支吾道,“我这一类型的人血色是不旺的。”

“胡言乱语,”她反驳道,“上次看你完全不是这种样子的。”

“大概,原先在意大利晒出的颜色现在褪尽了。”我说着上了汽车。

“得啦,”她悻悻地说,“你和迈克西姆一样糟糕,容不得别人关心你的健康。用劲关车门,不然关不牢。”汽车沿着车道向前驶去,猛地转过弯,跑得似旋风一般快,“你该不会怀孕了吧?”她把敏锐的褐色眼睛转到我身上问。

“不是,”我窘迫地说,“我想不会的。”

“没有早晨恶心欲吐或类似的症状?”

“没有。”

“哦……当然并非人人都有反应。我生罗杰那阵子,就一点感觉也没有,怀胎九个月,壮得跟头牛一样。临盆的那一天,我还打高尔夫球呢。生儿育女,天经地义,没什么可难为情的。如果有异样的感觉,你最好告诉我。”

“真的没有,比阿特丽斯,”我说,“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说实话,我真希望你能赶快生个儿子继承曼德利的产业,那对迈克西姆是件大好事。希望你没有采取避孕的措施。”

“当然没有。”我说,心想这场谈话有点太出格了。

“哦,请别见怪,”她说,“你可别在意我说的话。如今的新娘毕竟都是多才多艺的。如果你喜欢打猎,偏偏在第一个狩猎季节就怀了孕,那岂不大煞风景。倘若两口子都是打猎迷,说不定还会断送掉你们的婚姻哩。像你这种情况是不要紧的,因为生孩子不会妨碍你作画。说到这里我想问问你的绘画情况如何。”

“近来我很少动笔。”

“真的?天气这么好,正适合到户外写生。你出外作画只需要带只折叠凳和一盒铅笔就行了,对吧?告诉我,你对我寄的那些书感兴趣吗?”

“当然感兴趣,”我说,“比阿特丽斯,你的礼物很合我的心意。”

她面露喜色地说:“只要你喜欢就行。”

汽车风驰电掣。她把脚始终踩在油门上,每到转弯处便急打方向盘。我们的车从别的汽车边一掠而过,有两个司机把脑袋探出窗外满脸愠色地望着我们,在一条巷子里有位行人还冲她扬了扬拐杖。我为她感到脸红,可她似乎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我羞得在座位上把身子朝下缩了缩。

“罗杰下学期到牛津大学深造,”她说,“天知道他要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我觉得那纯粹是浪费时间,贾尔斯也有同感,可我们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由他去了。其实,罗杰就像我和贾尔斯,心里只有马。前面那辆车在搞什么鬼?我的好人儿,你干吗不伸出手让他们闪开?说实话,如今有些开车的真该枪毙。”

我们拐上了一条主干道,险些撞上前面的车。“有客人到曼德利吗?”她问。

“没有,近来我们十分清静。”

“清静些好,”她说,“我一直都觉得举办那些大型聚会让人心烦。如果你到我们那儿去,你不会有惶惶不安的感觉。街坊四邻都是些非常好的人,彼此都很熟。我们相互宴请,在一起打桥牌,不跟外人交往。你会打桥牌吧?”

“打得不太好,比阿特丽斯。”

“哦,那没关系,只要会打就行。我不能容忍的是那些不懂又不愿学的人。冬天的茶余饭后,不打桥牌又干什么呢?总不能光坐在那里聊天呀。”

我不明白为什么就不能聊天,可心想还是少说为佳。

“现在罗杰到了懂事的年龄,生活可有趣了,”她继续说道,“他把朋友带回家,我们的确玩得很开心。去年的圣诞节,你要是跟我们在一起就好了。我们在一块儿猜字谜,那可是最有趣的游戏,亲爱的。贾尔斯如鱼得水,大显神通。他喜欢化装表演,一两杯香槟酒落肚,做出的滑稽相让你大饱眼福。我们常惋惜他没能人尽其才,他应该当演员才合适。”我听着听着,想起了贾尔斯的形象,想起他的大圆脸以及那副角质边眼镜。我觉得看到他酒后出洋相会让我不好意思。“他和我们的好朋友迪基马什男扮女装,来了个二重唱。谁也不知道那究竟跟猜字谜有什么关系,但这也无妨,反正大伙儿乐得哄堂大笑。”

我有礼貌地微微一笑说:“想得出来,那场面应该很有趣。”

我仿佛看见他们在比阿特丽斯的客厅里笑得前仰后合,这些人都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罗杰长得一定像贾尔斯。此刻,比阿特丽斯在忆及往事时不由又笑出了声说:“可怜的贾尔斯。迪克[15]把苏打水往他脖子里灌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叫我终身难忘。我们全都乐疯了。”

我有一种不安的感受,生怕比阿特丽斯今年圣诞节会邀请我和迈克西姆到她家去。也许,到时候我可以借故不去,就说患了流感。

“其实,我们的表演算不上十分精彩,”她说,“只不过自己寻个快活罢了。曼德利才真的是上演好戏的场所哩。我记得几年前演过一次古装戏,伦敦的演员前来献艺。当然,演那种戏,筹备起来是很费事的。”

“是啊。”我应了一声。

她半晌没言语,默默地只顾开车。

“迈克西姆怎么样?”她隔了一会儿问道。

“非常好,谢谢。”我说。

“心情非常愉快、高兴?”

“哦,是的,是这样的。”

汽车驶上狭窄的乡村街道,占去了她的注意力。我不知该不该把丹夫人的情况,把那个叫费弗尔的男子的情况告诉她。我不想让她把事情张扬出去,说不定她还会把风声透给迈克西姆呢。

“比阿特丽斯,”我最后作出了决定,于是便说道,“你听说过一个叫费弗尔的人吗?杰克费弗尔?”

“杰克费弗尔,”她重复了一遍,“是的,我知道这个名字。请等等,杰克费弗尔……我当然听说过,一个俗不可耐的家伙。多年前我见过他一面。”

“他昨天来曼德利看望丹弗斯夫人了。”我说。

“真的?哦,也许他要……”

“为什么?”我问。

“大概因为他是丽贝卡的表兄吧。”她说。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那家伙怎么会是丽贝卡的亲戚?想不到她竟有这样的表兄。杰克费弗尔竟然是她的表兄!“哦,”我说,“这我可是没有料到。”

“他过去可能常去曼德利,”比阿特丽斯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所以无可奉告。我很少到曼德利去。”她的态度一下子冷淡下来,我觉得她不愿再谈这个话题。

“我不太喜欢那个人。”我说。

“是啊,这也可以理解。”比阿特丽斯说。

我等着下文,可她再没有吱声。我觉得最好不提费弗尔要我为他保密的事儿,以免把问题弄得复杂化。再说,汽车此刻已接近目的地,眼前闪出两扇白门和一条平展的砾石车道。

“别忘了,老太太的眼睛都快瞎了,”比阿特丽斯说,“这些日子头脑也有些糊涂。我给护士打过电话说我们要来,所以一切都不成问题。”

这是一幢人字顶的红砖大房子,大概是维多利亚王朝后期的建筑物,外表不怎么让人喜欢。我一眼就看出这栋房子里仆役成群,家务事安排得井然有序。这么多人都围着一位双目近乎失明的老太太打转转。

开门的是一个长得很齐整的客厅女仆。

“你好,诺拉,近来怎么样?”比阿特丽斯说。

“很好,谢谢你,夫人。愿你们身体健康。”

“啊,是啊,我们都很好。老太太的情况怎么样,诺拉?”

“很不稳定,夫人,一天好一天坏的。按说她的身子骨也不能算太糟糕。见到你,她肯定会高兴的。”女仆说着,好奇地瞥了我一眼。

“这位是迈克西姆的夫人。”比阿特丽斯说。

“啊,夫人,你好。”诺拉说。

我们穿过狭窄的门廊和摆满了家具的客厅,来到了一个阳台上。阳台的前边有一块修剪过的四方草坪。阳台的台阶上放着些石头花盆,盆里栽着许多色彩艳丽的天竺葵。在拐角处停着一把轮椅。比阿特丽斯的祖母坐在上边,身上围着披巾,背后垫着靠垫。待走到跟前,我发现她跟迈克西姆出奇地相像。迈克西姆老的时候,如果双目失明,一定也是这副模样。坐在她旁边椅子上的护士站起身来,把一个书签夹到自己刚才朗读的书里,冲比阿特丽斯嫣然一笑说:“你好,莱西夫人!”

比阿特丽斯跟她握了手,并介绍了我。“老太太看起来精神很好,”她说,“八十六岁高龄了,身板还这么硬朗。祖母,我们来看你啦,”她提高嗓门说,“一路上平安无事。”

祖母朝我们这边望了望说:“亲爱的比,真是个好孩子,特意跑来看我。我们这地方怪乏味的,怕没有你玩的东西。”

比阿特丽斯欠过身去吻了吻她说:“我把迈克西姆的妻子也带来了。她早就想来探望你,可她和迈克西姆忙得抽不出身。”

比阿特丽斯在我的脊背上戳了戳低声说:“去吻吻老人家。”我也猫下腰吻了老太太的脸颊。

祖母用手指摸了摸我的脸说:“乖孩子,谢谢你来看我。我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你该把迈克西姆也带来。”

“迈克西姆在伦敦呢,”我说,“今天晚上才回来。”

“那你下次叫他来,”她说,“坐在这把椅子上,亲爱的,让我看看你。比,你到这边来。小宝贝罗杰怎么样?他是个淘气的孩子,也不知道来看望我。”

“他八月份来,”比阿特丽斯大声说,“他就要离开伊顿公学到牛津大学去啦。”

“啊,天哪,他要变成小大人,让我认不出来了。”

“他现在个子比贾尔斯还高呢。”比阿特丽斯说。

她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贾尔斯、罗杰,以及他们家的马和狗。护士拿来编织活儿,钩针碰在一起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她把身子转向我,满面春风,兴致勃勃地搭讪起来。

“你喜欢曼德利吗,德温特夫人?”

“非常喜欢,谢谢。”我说。

“庄园里的风景很美,是吧?”她说着,钩针飞上舞下,“老人家行动不便,我们现在去不成了,多遗憾啊。我留恋曾在曼德利度过的那段时光。”

“那你哪天自己可以去玩嘛。”我说。

“谢谢你,我真想去看看。我想,德温特先生还好吧?”

“是的,非常好。”

“你们是在意大利度的蜜月吧?我们很喜欢德温特先生寄来的图画明信片。”

她说“我们”,不知是护士对病人的称呼,还是指她跟迈克西姆的祖母为一个整体。

“他寄过明信片吗?我记不起来了。”

“他的确寄过,让大伙都激动了一阵子。我们喜欢这种纪念物,备了一个剪贴簿,把与家族有关的、凡是能勾起美好回忆的东西都贴在上边。”

“多有意思啊。”我说。

比阿特丽斯在一旁说话,片言只语灌进了我耳朵里。只听她说:“我们把马克斯曼处理掉了。还记得马克斯曼吗?它是我手中最出色的猎犬。”

“啊,天哪,不会是马克斯曼吧?”她的祖母说。

“是它,可怜的狗,两只眼睛全瞎了。”

“可怜的马克斯曼。”老太太随声附和道。

我觉得当着老太太的面说什么瞎不瞎的,也许不太得当,于是向护士瞥了一眼。护士却仍在忙于咔嗒咔嗒地舞动钩针。

“你会打猎吗,德温特夫人?”她问。

“不会,我恐怕不行。”我说。

“也许你会喜欢上的。这个地方的人全都热衷于打猎。”

“噢。”

“德温特夫人非常热衷于艺术,”比阿特丽斯对护士解释说,“我告诉她曼德利处处美景,能绘出许多生机盎然的图画来。”

“那可真是的,”护士把手中狂舞的钩针停了一下表示同意地说,“多么高雅的情趣啊,我有个朋友,她那支画笔达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一次过复活节我们到普罗旺斯,她画的素描美极啦。”

“真让人羡慕。”我说。

“我们在谈绘画的事,”比阿特丽斯大声对祖母解释说,“你不知道我们家出了个艺术家吧?”

“谁是艺术家?”老太太问,“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你新过门的孙媳妇,”比阿特丽斯说,“你不妨问问我给她送了件什么样的结婚礼物。”

我满脸含笑,等着老人家发问。老太太把脸转向我这边说:“比的话当真?我还不知道你是个艺术家呢,我们家里没有搞艺术的。”

“比阿特丽斯在开玩笑,”我说,“我的确不是什么艺术家,只不过喜欢画两笔,作为一种嗜好罢了,从未跟人学过艺。比阿特丽斯送我的结婚礼物是几本漂亮的书。”

“哦,”老人家一下子给搞糊涂了,“比阿特丽斯送书给你?这岂不是往山里送石头吗?曼德利藏书室里的书汗牛充栋,看都看不过来呢。”她开心大笑起来,我们也被她风趣的话逗乐了。我希望这话题到此为止,可比阿特丽斯还要啰唆几句。“你不明白,祖母,”她说,“那不是普通的书,而是艺术专著,总共四大部。”

护士也凑过来发表言论说:“莱西夫人解释的意思是德温特夫人有个嗜好,就是酷爱绘画,所以她就送了四部精粹的艺术专著作为结婚礼物。”

“多么可笑的做法,”祖母说,“怎么能拿书当作结婚礼物?我结婚的时候没人给我送过书,即便送了,我也不会看的。”

她又呵呵笑了起来。比阿特丽斯面露愠色,我冲她微微一笑以示同情,可她大概没瞧见。护士又埋头打起毛衣来。

“我想用茶点了,”老太太抱怨说,“难道还没到四点半钟?诺拉怎么不送茶来?”

“怎么?中午吃那么多,现在又饿啦?”护士说完这话站起身,送给自己的病人一个明媚的微笑。

我感到筋疲力尽,不明白老年人有时候怎么如此烦人。他们比小孩子或小猫小狗要难以应付,因为在他们面前你得礼貌周全。这种冷酷的念头倒使我吃了一惊。我坐在那里,双手抱在膝上,对别人的话时时都准备随声附和。护士拍打一下靠垫,为老太太掖好披巾。

迈克西姆的祖母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合上眼睛,好像已累得没了精力。这时,她的模样更像迈克西姆了。我猜得出她当年是怎样一副丰姿:年轻美丽,身材颀长,用手提着裙裾,以免沾染上污泥,衣袋里装着糖果向曼德利的马厩走去。我仿佛看见她紧束着腰,衣领翻得高高的,仿佛听见她在吩咐仆人为她在下午两点准备好马车。这一切都如过眼烟云,化成了泡影。丈夫离开人世已四十个年头,儿子在阴间度过了十五个春秋。她住在这幢明亮的红色人字顶房屋里,在护士的照管下苟延残喘,等待着死神的召唤。我心想,我们对老年人的内心感受实在知之甚微。我们了解小孩子,了解他们的恐惧、愿望以及弄虚作假的把戏。昨天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对这一切记忆犹新。可迈克西姆的祖母围着披巾坐在那里,睁着一双可怜的瞎眼,她心里究竟有什么样的感受,脑子里在考虑什么样的事情?她是否知道比阿特丽斯正哈欠连天,不时看手表?她是否猜得到我们来看她只是聊表心意、尽尽孝心?回家后,比阿特丽斯便可以宣称:“好啦,这三个月我问心无愧了。”

她是否想到过曼德利?是否还记得当年坐在我现在的那个主妇位置上在餐厅吃饭的情景?昔日,她是否也在栗树下用茶点?前尘旧事莫非已从她的记忆中抹去?那张平静、苍白的面孔后边难道成了一片空白?她是否只感觉得到身体上的痛痒以及异样的不适,阳光灿烂时隐隐生出感激之情,寒风呼啸时则瑟瑟发抖?

但愿我能用手抚去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但愿能看到她年轻时的风韵,看到她红润的脸蛋和栗色的头发,看到她跟旁边的比阿特丽斯一样机敏和活跃,像比阿特丽斯那样谈论打猎的事情,谈论猎犬和马匹,而不似现在这般闭目养神,听凭护士为她整理脑后的靠垫。

“今天备有美味佳肴,”护士说,“水田芥三明治和茶水。我们喜欢吃水田芥,对不对?”

“今天有水田芥?”迈克西姆的祖母把脑袋从枕上抬起,朝门口那儿望了望说,“这你可没告诉我。诺拉怎么还不送茶点来?”

“护士小姐,你这工作就是一天付我一千英镑,我也不会干。”比阿特丽斯压低声音对护士说。

“哦,我都习惯了,莱西夫人。”护士嫣然一笑说,“这儿的环境非常舒适,当然,有的时候也很难,但别的地方更糟。她相当随和,比有些病人强些。另外,仆人们配合得也很默契,这才是真正至关紧要的。瞧,诺拉来了。”

客厅女仆送来了一张折叠小桌和一块雪白的桌布。

“怎么磨蹭了这么老半天,诺拉?”老太太不满地嘟囔道。

“现在刚刚四点半,夫人。”诺拉以一种特殊的声音说,跟护士一样,也是满面春风、和颜悦色。不知迈克西姆的祖母是否觉察到了人们都在用这种方式跟她讲话。我感到纳闷,不清楚这种情况最初始于何时,她当时是否留意到了。也许她曾心里嘀咕:“真是太荒唐,他们以为我老了。”可久而久之,她也习以为常了,如今觉得他们历来如此,成了她生活中的一种陪衬。那位栗色头发、楚腰纤细、拿糖果喂马的年轻女子今在何处?

我们把椅子挪到折叠桌跟前,开始吃水田芥三明治。护士特意为老太太夹了几片。

“你尝尝,这味道美不美?”她说。

我瞧见那张平静、镇定的脸上慢慢绽出了笑意。“我喜欢吃水田芥。”老太太说。

茶水烫得简直喝不成。护士小口小口地细品慢呷。

“今天的水又滚烫滚烫,”她对比阿特丽斯点点头说,“这事让我伤透了脑筋。他们老把茶放在火上煨,我给他们说过多少遍了,他们就是不肯听。”

“唉,仆人们全是一个样,”比阿特丽斯说,“我都懒得去管了。”

老太太用勺子搅着自己的茶,目光茫然而恍惚,我真希望能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你们在意大利时,天气还好吧?”护士说。

“是的,风和日暖。”我说。

比阿特丽斯转过身对祖母解释道:“她说在意大利度蜜月时碰上了好天气。迈克西姆把脸都晒黑了。”

“迈克西姆今天为什么没来?”老太太问。

“我的好祖母,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嘛,迈克西姆有事到伦敦去了。”比阿特丽斯不耐烦地说,“是去参加一个宴会,贾尔斯也去了。”

“噢,明白了,那你们刚才怎么说迈克西姆在意大利?”

“他去过意大利,祖母,可那是四月份的事,现在他们回到了曼德利。”比阿特丽斯说着扫了护士一眼,耸了耸肩膀。

“德温特夫妇目前住在曼德利。”护士重复道。

“这个月份,庄园里风光绮丽。”我把身子凑近迈克西姆的祖母说,“玫瑰花争奇斗艳。真希望给你带来几朵。”

“是啊,我喜欢玫瑰花,”老太太含混地说,随后凑近些用她那双蒙眬的蓝眼睛注视着我,“你也住在曼德利吗?”

我一时语塞。局面一下子僵住了。后来还是比阿特丽斯圆了场,扯起大嗓门不耐烦地说:“我的好祖母,你明明知道她住在曼德利,她和迈克西姆结了婚。”

我留意到护士放下手中的茶杯,飞眼瞧了瞧老太太。老人家瘫软地躺在靠垫上,扯着披巾,嘴唇微微发颤。“你们一个个讲话雨里雾里的,叫我听不明白。”接着,她把目光投向我,不由皱皱眉头,摇起了头,“亲爱的,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我不认识你的面孔,记不得曼德利有你这么个人,比,这姑娘是谁?迈克西姆怎么不带丽贝卡来?丽贝卡太招人爱了。亲爱的丽贝卡在哪里?”

大家半晌都没说话,这是个令人活受罪的时刻。我感到自己涨红了脸。护士慌忙跳起身,向轮椅走去。

“我想见丽贝卡。”老太太又重复了一遍,“你们把丽贝卡弄到哪儿去啦?”比阿特丽斯笨拙地立起身,把桌上的杯盘碰得乱摇晃。她也涨红了脸,嘴角一抽一搐的。

“我看你们还是走吧,莱西夫人。”护士面红耳赤,慌乱地说,“她看起来有点疲倦了,有时糊涂劲上来,能持续几个小时。她的精神时常处于这种亢奋状态,想不到今天又旧病复发,真是不走运。你一定会理解的吧,德温特夫人?”她满脸歉意地转向了我。

“当然。”我连忙说,“我们还是走了的好。”

我和比阿特丽斯伸手去摸我们的提包和手套。护士回过头又招呼起病人来:“好啦,你在说什么呀?我为你切的水田芥三明治这么可口,难道你不想吃啦?”

“丽贝卡在哪儿?迈克西姆为什么不把丽贝卡带来?”老太太用微弱的声音气愤地问。

我们经过客厅到了门廊,然后从正门走了出去。比阿特丽斯默默无声地把汽车发动起来,沿着平展的砾石车道驶出了白色的大门。

我两眼直视前方的路面。其实我对刚才的事并不计较,如果只牵扯我一个人,我才不会往心上放呢。我只是为比阿特丽斯而难过。

那场面对比阿特丽斯来说,太狼狈、太尴尬了。

出了村庄,她才开口对我说道:“亲爱的,我心里抱歉极啦,这不知怎么说才好。”

“别说傻话,比阿特丽斯,”我慌忙说,“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在意的。”

“没想到她会糊涂到那种程度,”比阿特丽斯说,“不然我绝不会带你去看她。对此我万分抱歉。”

“没什么可抱歉的,请不要再说了。”

“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对你的情况明明是了解的呀,我和迈克西姆都给她写过信。当时她对在国外结婚还挺感兴趣的。”

“你忘了她已入耄耋之年,怎么能记得清呢?”我说,“她没有把我和迈克西姆联系在一起,只知道他跟丽贝卡是夫妻。”

随后,我们默默地驾车前行。重新坐到汽车上,给我一种解脱感。尽管路面颠簸,车身东摇西晃,我却全不在意。

“我竟给忘了,她是非常疼爱丽贝卡的,”比阿特丽斯慢言慢语地说,“我昏头了,应该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依我看,老太太并没有真正弄明白那场灾难是怎么回事。唉,晦气,今天下午倒了邪霉。不知你会把我当成什么人呢!”

“比阿特丽斯,请别再自责了。实话讲,我对老太太的话并不介意。”

“丽贝卡对老太太总是殷勤备至,常常把她请到曼德利做客。可怜的祖母当时还充满了活力,不管丽贝卡说什么都惹得她捧腹大笑。当然,她总是十分风趣,而老太太喜欢她这一点,她那个人——我是指丽贝卡——颇有讨人喜欢的本事,男女老少,甚至连狗都为之倾倒。老太太大概一直都没把她忘了。亲爱的,下午让你受了这番委屈,你绝不会因此而感激我的。”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机械地重复着,我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希望比阿特丽斯不要再说下去。那件事情有什么关系呢?有什么值得如此大惊小怪?

“贾尔斯会非常难过的。”比阿特丽斯说,“他会责怪我不该带你见老太太。我现在好像都能听到他在说‘你做事蠢到家了,比’。为此我会跟他大动干戈地吵上一架。”

“这事不要再提了,我想还是忘掉的好。不然,别人听了只会添油加醋地四处传播。”

“贾尔斯会从我脸上看出名堂的,我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我沉默了下来,情知这事得在他们的亲朋好友中散布开去。我可以想象得来他们一小群人在星期天聚餐时的情景。他们一个个睁圆眼睛,竖起耳朵,气喘吁吁地感叹不已……

“老天呀,太可怕啦,怎么搞成了那样?”随后有人又说,“她怎么能承受得了?让谁都会窘死的!”

我唯一关心的,就是不要让迈克西姆听到风声。哪一天我也许会向弗兰克克劳利讲出实情,但不是现在,可能要等上很长一段时间。

不一会儿,汽车驶上了山顶上的公路。极目远眺,可以望见克里斯的第一排灰蒙蒙的房顶,右边的低凹处铺展着曼德利郁郁葱葱的森林,再往前便是大海。

“你是不是急着赶回家去?”比阿特丽斯问。

“不急,”我说,“没什么可急的。怎么啦?”

“如果把你丢在庄园的大门口,你不会怪我不通情理吧?要是开飞车,我还能及时地赶到火车站接伦敦的那班车,省得让贾尔斯搭出租车回去。”

“当然可以,”我说,“我可以顺着车道散散步哩。”

“那就太感谢了。”她满怀喜悦地说。

我觉得今天下午的事情已经够她受的了。她想清静清静,不愿再到曼德利喝误了钟点的茶水。

我在庄园大门口下了车,跟她吻别。

“下次见到你,你可得长点肉,”她说,“瘦骨嶙峋的多不好看。向迈克西姆问声好,请原谅今天的事情。”

汽车一溜烟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之中,我沿着车道朝回走去。

想当年,迈克西姆的祖母乘着篷车也曾打这儿路过。随着岁月的流逝,这条车道是否发生了巨大变化呢?那时她还是个少妇,就跟我现在一样,冲门房里的那个女人微笑致意,昔日的守门人妻子向她行屈膝礼,张开的裙裾轻拂小径。可现在,这个女人只是朝我点点头,便回过身去呼喊一个正在后花园跟几只小猫咪玩泥土的小男孩了。迈克西姆的祖母曾低头躲开披垂的树枝,马儿曾沿着我眼前的这条蜿蜒的车道奔跑。这条道儿昔日比较宽,比较平展,路况也比较好,那时树林还没有蔓延上车道。

我脑海中出现的不是她现在围着披巾躺在靠垫上的形象,而是主宰曼德利时少妇的丰姿倩影。我看见她漫步于花园中,身后有个小男孩——迈克西姆的父亲在嘚嘚嘚地骑木马玩。小孩子穿一件笔挺的诺福克上衣,围一条白色的圆领。到小海湾野餐无异于一趟远征,所以难得享受这种乐趣。在哪本旧影集里可能还保留着一张照片——全家人围着一块铺在海滩上的桌布正襟危坐,后边有几个仆人站在一只巨大的野餐篮旁边。我还看到了几年前迈克西姆的祖母老态龙钟的形象。她拄着拐杖走在曼德利的游廊上,旁边有个人谈笑风生地搀着她的胳膊。那人身材颀长,体态婀娜,具有沉鱼落雁的容貌,比阿特丽斯说她还具有讨人喜欢的本事。她可能使人一见钟情、一见倾心。

漫长的车道终于走到了头,我看见迈克西姆的车停在房屋的前边,不由心头一喜,飞快地跑进大厅。他的帽子和手套放在桌上。我向藏书室奔去,在走近时听见里面有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个人嗓门比较大,那是迈克西姆的声音。房门关着,我迟疑了片刻,没立刻进去。

“你可以写信传我的话,让他以后离曼德利远远的,听见了吗?别管是谁告诉我的,这无关紧要。我反正知道有人看见他的车昨天下午停在这儿。你要是想见他,尽可以到曼德利外面跟他见。我不许他进曼德利的门,明白吗?记住,这是对你的最后一次警告。”

我悄悄地离开房门,溜到楼梯那儿。听见藏书室的开门声,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躲到画廊里。丹夫人出了藏书室,随手带上了门。我一缩身,藏到了她看不见的墙根里。我朝她瞥了一眼,只见她脸色气得铁青,口眼歪斜,样子狰狞可怕。

她默默无声地飞快上了楼梯,一头钻进通往西厢的那扇门。

我候了片刻,然后慢慢下楼来到藏书室,推门走了进去。迈克西姆正手中拿着几封信站在窗旁,背对着我。一时间,我想再溜出门去,上楼躲进我自己的房间。他一定是听到了动静,只见他不耐烦地猛地转过身,口中问道:“谁呀?”

我堆起微笑,伸出双手说:“你好!”

“哦,是你……”

我一眼就看出他在为什么事情生闷气。他紧绷着嘴,皱着的鼻尖有点发白,问道:“你干什么去啦?”他吻吻我的额头,用胳膊搂住我的肩膀。他昨日才离开我,可我觉得我们仿佛已阔别许久。

“我去看望你的祖母了,”我说,“今天下午比阿特丽斯开车带我去的。”

“老太太的情况怎么样?”

“还不错。”

“比在哪儿呢?”

“她拐回去接贾尔斯了。”

我们一道坐到临窗的座位上。我拉着他的手说:“我真舍不得让你出门,都快想死你了。”

“是吗?”

有一会儿的工夫,我们俩谁都没说话,我只是握着他的手。

“伦敦的天气很热吗?”我问。

“是的,热得让人心烦。我一直都很讨厌那地方。”

我不知他是否会把刚才在藏书室里他和丹夫人之间发生的事告诉我。我感到纳闷,不清楚是谁把费弗尔的情况告诉了他。

“你有什么心事吧?”我问。

“今天太劳累了,”他说,“二十四小时之内开了两趟车,任谁都受不了。”

他起身踱到一边,点燃了一支香烟。我猜出他绝不会跟我提丹夫人的事情。

“我也累了,”我慢吞吞地说,“今天是个很有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