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梦 第27章

我们来到车旁站定,好一会儿都没有讲话。朱利安上校给大家散了烟。费弗尔脸色阴沉,神情颓丧。我留意他用火柴点烟时,手在瑟瑟发抖。那个拉风琴的汉子停止了演奏,手捧帽子一瘸一拐向我们走来。迈克西姆给了他两个先令。汉子回到风琴前,又开始奏另一个曲子。教堂的钟敲响了六点。费弗尔开口说话时,仍阴沉着脸,声调显得很无所谓,但这也难以掩饰他内心的怯懦。他谁也不瞧,只顾望着手里的烟,并把香烟翻来覆去地摆弄。“你们有谁知道,这种癌瘤传染不传染?”他问。

没人回答他。朱利安上校耸了耸肩膀。

“我做梦也想不到竟会有这档子事,”费弗尔愚笨地说,“她瞒过了所有的人,甚至对丹尼也不露口风。想起来真让人毛骨悚然。有谁能把这件事和丽贝卡联系在一起。你们想去喝一杯吗?我把事情完全估计错了,这我得承认。癌症!啊,上帝呀!”

他斜靠在车身上,用手遮住眼睛。“让拉手风琴的那家伙快滚开,”他说,“那声音他妈的让人心烦。”

“我们自己滚开,不是更简单些吗?”迈克西姆说,“你能开得了车吗?要不让朱利安替你开?”

“让我缓口气,我会没事的。你们不明白,这件事对我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他咕哝着说。

“看在上帝的分上,振作起精神来,伙计,”朱利安上校说,“如果想喝酒,可以回到房子里问贝克要。他大概知道如何对待受到打击的病人。别在大街上出乖露丑。”

“你们没事啦,可以高枕无忧了,”费弗尔站直身子,望着朱利安上校和迈克西姆说,“你们再不必担惊受怕了。迈克斯已经化险为夷。而你总算找到了丽贝卡自杀的动机,只要你吭声气,贝克就会把白纸黑字免费提供给你。出了这么大的力,你回去后每星期可以到曼德利饱饱口福,摆摆功臣的架子。毫无疑问,迈克斯生下第一个孩子,还会请你当教父哩。”

“我们上车走吧?”朱利安上校对迈克西姆说,“我们边走边在路上合计合计。”

迈克西姆打开车门,朱利安上校钻了进去。我坐到了前边自己的位子上。费弗尔仍斜依在他的车上,身子动也未动。“我劝你直接回公寓睡觉去,”朱利安上校不客气地说,“路上把车开慢点,不然撞死了人你得蹲大狱。也许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现在给你提个醒,我作为治安官手里掌握着一定的权力,你如果再到克里斯或那个地区去,会吃到苦头的。讹诈不是个吃香的行当,费弗尔先生。也许你觉得很新鲜,但我们对付这类犯罪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费弗尔在观察着迈克西姆。他的那种阴沉的脸色已荡然无存,唇边又涌上了那种惹人厌恶的微笑。“迈克斯,你可是吉星高照啊,”他慢条斯理地说,“你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啦,是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而且我也会以不同的方式惩罚你……”

迈克西姆发动了引擎。“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他问,“如果有话,最好现在就说。”

“没有了,”费弗尔说,“我不耽搁你们的时间了,你们可以走啦。”他后退到人行道上,唇边仍挂着那种微笑。汽车向前开去,转弯时我回过头去看见他仍站在那儿目送我们,一边还挥着手,哈哈大笑着。

汽车在疾驰,我们半天都没有说话。后来还是朱利安上校开了口,说道:“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他这样又微笑又挥手,无非是虚张声势。那些家伙都是一路货色。他现在没有丝毫起诉的理由了,贝克的证词可以驳得他哑口无言。”

迈克西姆没应声。我斜着瞥了他一眼,却没看出他的心思来。“我一直都觉得答案就在贝克身上,”朱利安上校说,“要不然她怎么会偷偷摸摸地约诊,甚至对丹弗斯夫人也守口如瓶?她自己也有所怀疑,知道患上了重病。当然,那是一种可怕的病,非常可怕,足以使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丧失理智。”

汽车沿着笔直的主干道行驶。电线杆、公共汽车、敞篷赛车以及带有新花园的半分离式别墅小屋,一一从旁边闪过,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图案。

“你大概没想到她患了绝症吧,德温特?”朱利安上校问。

“是的,没想到。”迈克西姆回答。

“有些人畏病如虎,尤其女人家,”朱利安上校说,“尊夫人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她天不怕地不怕,怕的就是这种绝症。她无法面对病痛的折磨。唉,不管怎样,她毕竟没受什么罪。”

“是的。”迈克西姆说。

“倘若我在克里斯以及郡里悄悄放出点风声,就说一位伦敦的医生提供了她自杀的动机,我想是不会有坏处的,”朱利安上校说,“这样是以防万一,不让人们说闲话。现在的事很难吃得准。有时候人是很怪的。要是让他们了解到德温特夫人的真实情况,你们的日子也许能好过得多。”

“是的,是的,这我明白。”迈克西姆说。

“说起来莫名其妙,也让人义愤填膺,”朱利安上校不紧不慢地说,“一出点事情就会在乡下不胫而走,慢慢传开。我简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爱管闲事,但不幸的是他们的确热衷于此道。我倒不是断言这件事真的会惹起风波,但有备无患嘛。人们只要抓住一点机会,就会捕风捉影地生造出最不着边际的谣言。”

“是的。”迈克西姆说。

“你和克劳利可以管住曼德利以及庄园上的人,别让他们胡说八道,克里斯那儿我有办法对付。我还要叮咛一下我的女儿。她和一些年轻人来往甚密,而那些人是造谣生事的主儿。报纸大概不会再纠缠你们了,这是件好事。过一两天你们就会发现报上将绝口不再提起这事。”

“是的。”迈克西姆说。

汽车穿过北郊,又来到了芬奇利和汉普斯特德。

“现在是六点半钟,”朱利安上校说,“你们有什么打算?我有个妹妹住在圣约翰园林,我准备搞个突然袭击,到她那儿混顿饭吃,然后从帕丁顿搭末班火车回家。我知道她这个星期不会出门,而且坚信她见到你们二位一定也很高兴。”

迈克西姆沉吟了一下,望了望我,然后对朱利安上校说道:“承蒙你的好意,但我觉得我们还是不去麻烦的好。我必须给弗兰克挂电话,还有一些其他的杂事要办。我们将先找个地方安静地吃顿饭,然后再启程赶路,途中寻家旅馆过夜。我想这就是我们的打算。”

“当然,”朱利安上校说,“我完全理解。能把我捎到我妹妹家吗?就在爱文纽路的一个拐角上。”

我们来到他妹妹家,迈克西姆把车停在离大门几步远的地方。“今天害得你东奔西颠,”他说,“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内心的感情。”

“亲爱的朋友,”朱利安上校说,“我非常乐意为你效劳。要是早知道贝克所掌握的情况,也就不会有这番波折了。不过,现在没必要再烦恼了。你们必须把这件事彻底忘掉,全把它视为生活中的一段极为不愉快、极为不幸的插曲。我肯定费弗尔不会再来惹是生非。假如他敢越雷池一步,希望你们立即通知我。我知道怎么对付他。”他钻出汽车,拿起自己的外套和地图,“我要是你们,就离开一段时间,去度个短假。也许到国外转转吧。”他说话时,目光没有直视我们。

我们俩未接口。朱利安上校笨手笨脚地折叠着地图,又说道:“这个时节的瑞士景色特别美丽。记得有一次我的女儿休假,我们全家去那儿,玩得可痛快了。在那个国家散步,简直是一种享受。”他踌躇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出现一些小小的困难,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他说,“我倒不是怕费弗尔兴风作浪,而是怕当地人蜚短流长。谁能知道泰勃会散布什么言论,会把什么样的事情反复提来提去。当然都是些无稽之谈。但你知道那句老话吧?眼不见,心不想!如果作为话柄的人不在跟前,流言蜚语便会随之绝迹。世界上就是这么回事。”

他站了一会儿,清点自己的东西。“所有的物品我想都在这里了。地图、眼镜、拐杖、外套,一切都齐备了。好啦,再见,你们二位。千万别把自己搞得太累,今天已经够辛苦的了。”

他步入大门,走上台阶。我看见一位妇女来到窗口,笑盈盈地招手致意。我们把车顺着马路朝前开,接着转过了弯。我朝后一仰,合上了眼睛。现在又剩下了我们两人,紧张的情绪已经消失,接踵而至的是一种几乎令人难以消受的解脱感,犹如脓肿猛然破裂了一般。迈克西姆没说话,我感到他把手捂在了我的手上边。我们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中行驶,可我对眼前的景象视而不见,只能听得到公共汽车隆隆的吼声以及出租车的喇叭声。那是伦敦市内无法避免、无休无止的喧嚣,可我却不属于这一方世界,而是置身于一个凉爽、安宁、静谧的世外桃源。我们终于挺过了危机,再也不用担心受到伤害了。

迈克西姆到了索霍区,把车停在一家餐馆对面时,我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像这样的小餐馆在索霍区狭窄的街道上多如繁星。我迷乱茫然、晕晕乎乎地向四周望了望。

“你累了,”迈克西姆语气干脆地说,“腹中空空,身体疲倦,不宜再赶路,吃点东西就能恢复精力。我也得补充些食物。我们这就进餐馆吃饭,同时我还可以给弗兰克打个电话。”

我们下了车。餐馆里幽暗、凉爽,除了老板、一位侍者和柜台后的一位女招待,别无他人。我们在拐角处拣了张桌子。迈克西姆开始点菜。“难怪费弗尔想喝酒,”他说,“我也想来一盅。你也应该喝点酒提提精神,就给你要白兰地吧。”

老板是个胖子,满脸带笑。他送来了一些装在纸袋里的长条子薄面包卷。面包烤得硬硬的,非常松脆。我拿起一块,狼吞虎咽吃起来。我的苏打白兰地喝起来很爽口,使人精神为之一振,通体舒泰。

“用完膳,我们就消消停停、不慌不忙地上路,”迈克西姆说,“晚上的天气也很凉爽。途中我们找个地方歇夜,明天早晨返回曼德利。”

“好的。”我说。

“朱利安问你时,你当真不愿到他妹妹家吃顿饭,然后搭晚班火车回去?”

“是的。”

迈克西姆把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他的眼睛显得特别大,周围罩着黑眼圈,那一圈圈的阴影在苍白的脸色衬托下看上去十分晦暗。

“依你之见,朱利安能猜出几分实情?”他问。

我的目光越过酒杯口观望着他,但我什么也没说。

“他是知道的,”迈克西姆慢吞吞地说,“他肯定是知道的。”

“即便他知道,”我说,“他也绝不会讲出去。绝不会,绝不会!”

“是的,是的。”迈克西姆说。

他又问老板要了杯酒。我们俩在幽暗的角落静静地坐着,心中满是恬适的感觉。

“我觉得丽贝卡对我撒谎是有预谋的,”迈克西姆说,“那是她使出的最后骗人绝招。她希望我杀死她。因为她预见到了事情的结局。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大笑不止,甚至临死前还发出哈哈的笑声。”

我没言语,继续埋头喝苏打白兰地,心想那件事情已经过去,所有的问题已迎刃而解,不会有波澜再起。迈克西姆大可不必那般面色苍白,显出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那是她最后一次玩弄恶作剧,”迈克西姆说,“手段也最高明。直到现在我都吃不准她是否终究取得了胜利。”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她怎么可能取得了胜利呢?”我说。

“谁知道呢,”他说,“我不清楚。”他一口饮干第二杯酒,然后从餐桌旁站起来说,“我去给弗兰克打电话。”

我坐在角落里,不一会儿侍者把海味端上了桌。这是一道龙虾,热气腾腾,香味扑鼻。我也又喝了一杯苏打白兰地。坐在餐馆里,心中无忧无虑,令人感到惬意和舒适。我冲侍者嫣然一笑,莫名其妙地竟操起法语请他再送些面包来。餐馆里的气氛安宁、欢快和友好。我和迈克西姆厮守在一起。所有的一切均已过去。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结局。丽贝卡已成为天国之人,不能再加害于我们。正如迈克西姆所言,那是她最后一次玩弄恶作剧。如今她再也奈何不了我们。十分钟后,迈克西姆回到了餐桌旁。

“怎么样?”我问,声音像来自遥远的地方,“弗兰克怎么样?”

“弗兰克很好,”迈克西姆说,“他在办事处,从四点钟起就一直在那儿等我的电话。我把这儿的情况告诉了他。他好像很高兴,总算松了口气。”

“是该放松一下了。”我说。

“不过有件事十分蹊跷,”迈克西姆慢声慢气地说,同时眉宇间出现了皱纹,“他认为丹弗斯夫人已不辞而别,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对任何人都只字不吐,好像闷在房间里收拾了一整天行李,把东西拿了个净。约摸四点钟的时候,火车站的搬运工取走了她的箱笼。弗里思打电话报告弗兰克,弗兰克让他请丹弗斯夫人到办事处去一趟。弗兰克等了又等,却始终没见她的人影,就在我打电话之前约莫十分钟,弗里思又跟弗兰克通话,说曾经有丹弗斯夫人的一个长途电话,他把电话转过去由丹弗斯夫人在自己的房间接听,当时的时间是六点十分左右。在差一刻七点钟的时候,弗里思敲响她的房门,结果发现客厅及卧室都空无一人。大家四处寻找都没把她找到。他们认为她已经离开,出了门后径直钻进了森林,没有经过庄园大门。”

“这岂不是件好事吗?”我说,“省了我们许多麻烦。她不走,我们早晚也得撵她走的。她大概也猜到了有关丽贝卡的实情。昨晚她的脸色真吓人。开车来这儿的路上,我脑海里老是出现她的那种神情。”

“情况有些不妙,”迈克西姆说,“我觉得不大对头。”

“她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我争辩道,“她离开庄园,反而更好。长途电话肯定是费弗尔打的,把探访贝克的情况告诉了她,还会提到朱利安上校的警告。朱利安上校打过招呼,一旦有人企图讹诈,我们就通知他。谅他们也不敢以身试法,那样做是玩火自焚。”

“我考虑的不是讹诈。”迈克西姆说。

“他们还能玩什么把戏?”我说,“我们应该听从朱利安上校的劝告,把这场灾难抛置脑后。我们不能再愁肠寸断、胡思乱想了。痛苦结束了,亲爱的,已经雨过天晴。为此,真该跪下来感谢上帝。”

迈克西姆没应声,目光空洞地呆视着前方。

“你的龙虾要凉啦,”我说,“吃吧,亲爱的。肚子里有了东西,你就会来精神的。你太疲倦了。”这席话正是他刚才对我讲过的。我感觉良好,精神倍增,现在该由我照拂他了。他精疲力竭,脸色苍白。我已从虚弱和疲劳中恢复过来,而他现在却一副虚脱无力的可怜相。这只是因为他饿着肚子,因为他过于疲惫。至于别的事情,没必要再牵肠挂肚。丹弗斯夫人已不辞而别,这还得感谢上帝的保佑。我们的情况一帆风顺,诸事如愿。“把这些海味吃了。”我说。

庄园里的情况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仆人们面前,我再也不会神态紧张,羞羞答答。丹夫人这一走,我可以逐渐学会操持家务。我将到厨房里跟厨师见见面。他们会喜欢我、尊敬我的。用不了多久,一切都会走上轨道,仿佛丹夫人从未在家里发号施令过一样。对庄园上的事务,我也要虚己以听,向弗兰克请教。我敢肯定弗兰克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事无巨细,我都将亲自过问,并学会管理的诀窍。农庄里的人都干些什么?田间地头的活计怎么安排?也许我将从事园艺,把花园做一些局部改动。起居室窗外的四方形小草坪上有一尊森林之神的塑像,我一直都不喜欢,必须把那尊塑像移开。有许多事情我都可以逐渐付诸实施。四方来客留宿于曼德利,我绝不会斤斤计较。为他们安排房间,置入鲜花和书籍,以及安排饭菜,其中自有一番情趣。我们将会生儿育女,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

“吃好了吗?”迈克西姆在一旁突然问道,“我已经够了,再也不想吃了。”随后他又对老板说道:“再来杯清咖啡,要浓浓的,把账单也拿来。”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急着动身。餐馆里环境舒适,又没有什么事情迫使我们离开。我喜欢坐在这儿,头靠沙发后背,悠然自得地憧憬朦胧、美好的未来。我可以长时间地这么坐下去。

我跟在迈克西姆后边走出餐馆,步子有点踉跄,嘴里打着哈欠。来到人行道上,只听他说:“你裹上毛毯躺到后座上,能不能在车上睡一觉?另外还有坐垫以及我的外套。”

“不是找家旅馆过夜吗?”我茫然不解地说,“路上随便找一家就行了。”

“这我知道,”他说,“可我有一种预感,非连夜赶回家不可。你能到车后面睡觉吗?”

“可以,”我带着几分疑惑的心情说,“我想是可以的。”

“差一刻钟八点。如果现在就动身,夜间两点半大概就能到家,”他说,“路上的车辆不会太多。”

“你会累坏的,”我说,“一定够你呛的。”

“没关系,”他摇摇头说,“我不会有事的。我想赶回家去。情况有点不对劲,我心里知道。我恨不得立时回去。”

他忧心如焚,面孔都变了样。他拉开车门,动手在车后座为我铺放毛毯和坐垫。

“会出什么事呢?”我说,“真奇怪,风波都已平息,不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我简直无法理解你。”

他没有应声。我爬上车,在后座躺下,双腿蜷缩在身下。他把毛毯盖在我身上。这样倒也非常舒服,比我想象的强多了。我把枕头塞到脑下。

“行吗?”他问,“可以过得去吗?”

“可以,”我微笑着说,“这样挺好,是可以睡着的。我也不想在路上耽搁了,最好尽快赶回家。抵达曼德利,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坐在前座上,发动了引擎。我合上眼睛。汽车徐徐上了路,我感到车下的弹簧在微微地跳动。汽车的晃动既有节奏感又平缓,我大脑里的脉搏也随之跳动着。我一合上眼,面前就涌现出无数影像——见到过的、经历过的以及已被遗忘的往事杂聚在一起,构成一幅荒诞离奇的图案:范夫人帽子上的羽毛,弗兰克餐室里硬邦邦的直背椅子,曼德利西厢房宽敞的窗户,化装舞会上那位笑容满面的女士所穿的淡红色衣裙,蒙特卡洛附近公路上的农家女子。

有时我看见杰斯珀在草坪上追逐蝴蝶,有时看见贝克医生的苏格兰犬在躺椅旁搔耳朵,还看见了今天为我们指路的那个邮差,看见克拉丽斯的母亲在后客厅里把椅子擦干净请我坐下。本手里捧着滨螺冲我傻笑,主教夫人问我是否愿意留下喝茶。我仿佛感到自己躺在凉爽舒适的床单上,感到置身于小海湾的沙砾滩上。我仿佛嗅到了林中的羊齿草、湿苔藓以及凋零的杜鹃花瓣散发出的气味。睡梦时断时续,我每次醒来回到现实中,看到的总是狭窄、拥挤的车厢以及迈克西姆的后背。苍茫的暮色变成了沉沉的深夜。来往的车辆把一束束灯光投射在路面上。一座座农舍已拉上窗帘,透出星星点点的灯火。我挪挪身子,仰面朝天,又昏然睡去。

我看见了曼德利的楼梯,丹夫人着一身黑装站在楼梯口等我上去。待我攀上楼梯,她则退到拱门下不见了踪影。我四处寻找,却找她不见。突然,她从一扇门洞里探出头瞧我,吓得我惊叫出声,她却一闪又销声匿迹了。

“几点啦?”我高声问,“几点钟啦?”

迈克西姆转过头来,面孔在黑暗的汽车里显得越发苍白、可怕。“十一点半。”他说,“已经走一半路了。你再睡一会儿。”

“我口渴。”我说。

他把车开到前边的城镇停了下来。修车场的工人说他的妻子还未上床歇息,可以给我们沏些茶。我们下了车,站在修车场里。我来回跺脚,让血液返回麻木的四肢。迈克西姆抽了三支烟。天气有点冷,寒风从敞开的车库门刮进来,波状铁皮屋顶在风中咯扎作响。我打了个寒战,扣严了衣扣。

“今天夜里够冷的,”那位修车场的工人边抽动油泵边搭讪说,“今天下午天气似乎发生了变化。这个夏季的暑期算是过去了,马上就得考虑取暖的问题了。”

“伦敦的天气仍然很热。”我说。

“真的?”他说,“那地方的气温总是大起大落,冷热都爱走极端。我们这儿一遇到阴天,总是首当其冲。天亮前,海岸上要起大风。”

他的妻子给我们送来了茶,茶水的味道又苦又涩,不过倒是热腾腾的。我贪婪地喝着,心里充满了感激之情。这时,迈克西姆看了看手表说:“差十分十二点钟,该走啦。”

我不情愿地离开了车库这块避风港。外边冷风拂面,星移斗转,天空中还飘浮着丝丝云彩。

“你们看,”修车场的工人说,“今年的夏天算是过完了。”

我们回到车上,我又钻到了毛毯下边。汽车向前行驶。我闭上眼睛,仿佛看见了那个安着一条木腿的拉手风琴的艺人,那支《皮卡蒂的玫瑰》的曲子合着汽车颠簸的节奏在我的脑海里回荡。弗里思和罗伯特把茶点送进藏书室,门房里的那位夫人冲我匆匆一点头,然后把自己的孩子叫进屋里。我仿佛看见了海湾小屋里的轮船模型,看见上边蒙了一层细尘,纤巧的桅杆上挂满了蜘蛛网。我仿佛听见了屋顶上啪嗒啪嗒的落雨声以及大海里的阵阵涛声。我想到幸福谷散步,可幸福谷已不在那里。四周又有茫茫林海,却怎么也寻不到幸福谷。只见满目黑压压的树木和遍地的荆蕨。猫头鹰发出凄厉的叫声。月光洒落在曼德利的窗户上。花园里长满荨麻,足有十英尺、二十英尺之高。

“迈克西姆!”我叫出了声,“迈克西姆!”

“怎么?”他说,“别慌,我就在跟前。”

“我做了个梦,”我说,“我做了个梦。”

“梦见了什么?”他问。

“我也说不清。”

后来,我又陷入动荡不宁、神秘玄妙的梦境。我在起居室里写信,向外发请帖。我挥笔疾书,用的是一杆粗粗的黑钢笔。可我定睛一瞧,发现自己写的根本不是正方形小字,满纸都是又长又斜、风格独特的笔画。我把请帖从吸墨纸旁推开,把它们藏起来。我起身走到镜子前,镜子里有张面孔在盯着我看,那不是我的脸,而是一副苍白、妩媚的脸蛋,周围衬着乌云般的头发,眯缝着眼,启开芳唇发出微笑。镜子里的脸凝视着我,哈哈大笑着。接着我看见她坐在卧室里梳妆台前的椅子上,由迈克西姆为她梳头发。迈克西姆将她的秀发捧在手中,一边梳理,一边慢慢编成一条粗辫子。那辫子似蛇一般扭动着,他用双手把它抓住,冲丽贝卡微笑着,将它缠在自己的脖子上。

“不,”我尖声叫道,“不,不,我们应该到瑞士去。朱利安上校建议我们到瑞士去。”

我感到迈克西姆的手在摸我的脸。“怎么啦?”他问,“怎么回事?”我坐直身子,拨开遮在脸上的散发说,“我睡不着,再怎么也睡不着。”

“你一直在睡,”他说,“已经睡了两个小时。现在是两点一刻,离兰因只有四英里的路程了。”

天气比刚才更冷了,我在漆黑一团的汽车里打着哆嗦。

“我想坐到你的身旁,”我说,“我们三点钟以前可以到家。”

我翻过椅背坐在他旁边,透过挡风玻璃注视着前方。我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膝盖上,上下牙齿直打架。

“你冷了。”他说。

“是的。”我说。

前边峰峦起伏,忽而下沉,忽而隆起。夜色深沉,群星隐没了影踪。

“你说几点钟啦?”我问。

“两点二十。”他回答。

“奇怪,”我说,“山头的那边,天好像都已经开始破晓。不过时间这么早,简直不可能。”

“方向错了,”他说,“你看的是西方。”

他没回答,而我继续观望着天际。就在我凝神注目之际,天空似乎更明亮了,像是辉映着日出时分的第一抹红霞。那霞光逐渐向整个天空扩展。

“在冬季才能看到北极光,对不对?”我问,“在夏季是看不到的吧?”

“那不是北极光,而是曼德利。”他说。

我瞥了他一眼,看见了他的脸色,也瞧到了他的眼神。

“迈克西姆,”我说,“迈克西姆,怎么回事?”

他加足马力,把车开得快如旋风。我们攀上前方的山巅,看见兰因铺展在脚下的一片洼地里。左首是一条银带似的河流,河面逐渐加宽,泻往六英里开外的克里斯河口。前面的道路伸展向曼德利。今晚没有月光,天空黑得像罩了口黑锅。但地平线处的天空却并不黑暗,那儿通红一片,仿佛被飞溅的鲜血所浸染。烟火灰随着咸涩的海风朝着我们扑面而来。

[1]指1066年威廉王征服英国。——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2]指英王埃塞尔雷德二世(968—1016)。

[3]丽贝卡(Rebecca)的英文拼写是“R”打头的。

[4]根据《圣经》记载,基督问了彼得三次问题,彼得均未回答,公鸡连叫三遍,这意味着拒绝的态度。

[5]古以色列王国王后耶洗别(Jezebel),在西方语言中喻指无耻恶毒的女人。

[6]英文“underhand”有两层含义:一是“低位手”,二是“偷偷摸摸”。

[7]六十四张牌组成,由二人或四人玩的一种纸牌戏,以赢墩数多寡计胜败。

[8]彼得·莱利(Peter Lely, 1618-1680),荷兰裔英国画家。

[9]安东尼·范戴克爵士(Sir Anthony van Dyck, 1599-1641),比利时弗拉芒族画家,英国国王查理一世时期的英国宫廷首席画家。

[10]比阿特丽斯的爱称。

[11]此处为法语。

[12]丹弗斯夫人的昵称。

[13]Rebecca de Winter (丽贝卡德温特)的缩写。

[15]迪基的爱称。

[16]17、18世纪时女人贴在脸上增加美观或掩饰疤痕的小绸片。

[17]亨利·雷本爵士(Sir Henry Raeburn, 1756-1823),苏格兰肖像画家。

[18]蓬皮杜夫人(Madame de Pompadour, 1721-1764),法国国王路易十五的著名情妇,交际花。

[19]玛丽·安托瓦内特(Marie Antoinette, 1755-1793),法国国王路易十六之妻,因穷奢极欲而有恶名。

[20]妮尔·格温(Nell Qwyn, 1650-1687),17世纪英国女演员,查理二世的情妇。

[21]英国国歌。

[22]桑德罗·波提切利(Sandro Botticelli, 1445-1510),15世纪末佛罗伦萨著名画家。

[23]为使得胜机会均等,给强者以不利条件、给弱者以有利条件的比赛。

[24]此处指murder(谋杀)。

[25]莎剧《奥赛罗》的主人公,因猜忌而杀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