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 第五十三章

“喏,那就是布吕诺船长,”一天,当我正在把蒂阿瑞给我讲的斯特里克兰的故事理出个头绪来,她说。“他和斯特里克兰很熟。他去过那个房子。”

我看到,这是一个中年的法国人,留着大黑胡子,不少已经斑白,脸庞晒得黝黑,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穿着一身整洁的帆布工作服。其实午餐时我就注意到他了,阿林,那位中国伙计告诉我,这人是从包莫图斯岛来的,船当天刚靠岸。蒂阿瑞把我介绍给他,他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很大,上面印着他的名字“勒内·布吕诺”,下面一行小字“龙谷号船长”。我们坐在厨房外的阳台上,蒂阿瑞正在给干活儿的一个姑娘裁衣服。布吕诺船长过来和我们坐下了。

“对,我和斯特里克兰很熟,”他说,“我很喜欢下棋,他也乐于此道。我因业务一年要来塔希提三四回,如果他也在帕皮提,总要找我杀几盘。他结婚时,”——说到这里他笑了笑,耸了耸肩——“当他和蒂阿瑞给他介绍的那个姑娘去乡下住,他说有空可以去看他。婚宴那天,我也是宾客之一。”他看着蒂阿瑞,两个人都笑了。“在那之后,他就很少来帕皮提了。大约过了一年,我碰巧去他那一带办件事儿,完了后我心想:‘嗨,为什么不去看看可怜的斯特里克兰呢?’我问了一两个当地人,看他们知不知道他,结果发现他住的地方离我那儿不到五公里。所以我就去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次去的印象。我住在环礁岛上,周围是潟湖环绕的低矮小岛,那里的美是碧海蓝天,湖光山色,以及随风摇曳的椰子树;而斯特里克兰住的地方,美得就像伊甸园。啊,我真希望自己能将那儿的魅力说给你听。与世隔绝的偏僻一隅,头顶是湛蓝的天空,到处是郁郁葱葱的树木。这里色彩无尽,馥郁芬芳,清爽无比。真是人间天堂,难以用语言形容。他就住在那儿,与世无争,优哉游哉。我想,在欧洲人看来,那里简直太脏,房子破旧,一点儿也不干净。我走近房子,只见阳台上躺着三四个人。你知道,这儿的人总爱扎堆儿。我看见一个小伙儿舒展开身子躺在地上,抽着烟,只围了一件帕里欧。”

帕里欧,这是一种长条形的棉布,或红或蓝,印着白色图案,围在腰间,一直搭到膝盖上。

“一个女孩儿,大概十五岁,正在用露兜树叶子编草帽,一个老太婆蹲在地上抽着烟袋。然后我看到阿塔,她正在给一个婴儿喂奶,另外一个孩子,光着屁股在她脚边玩耍。她见我来了,就喊斯特里克兰,斯特里克兰从屋里走到门口,身上也围着帕里欧。他留着大红胡子,头发乱成一团,胸脯上满是胸毛,怪模怪样。他的双脚结着厚茧,满是疤痕,一看就知道走路不穿鞋。他比当地人还要土。一见我,他很高兴,立刻让阿塔杀鸡做晚餐。他把我让进屋,给我看他正在画的一幅画。屋子的一角有张床,中央是一个钉着画布的画架。我觉得他挺可怜,所以花了点儿钱,买了他几张画,有好几张后来寄给了法国的朋友。虽然当时是出于同情买的,但时间长了,我还是喜欢上了这些画。我发现,这些画有一种奇异之美。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但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是岛上第一个仰慕他的人。”

他幸灾乐祸地对蒂阿瑞笑了笑,于是蒂阿瑞又后悔地给我们讲起了她的老故事:在拍卖斯特里克兰的遗物时,她一点儿也没在意他的画,只花二十七法郎,买了个美式炉子。

“这些画还在吗?”我问。

“在,我会等到我女儿出嫁时再卖,给她当嫁妆。”

然后,他又接着给我们讲他去拜访斯特里克兰的事。

“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和他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本来我只打算待个把钟头,但他坚持让我住上一晚。我有些犹豫,说真的,我很不喜欢他让我睡的那张草席,但后来还是耸耸肩,答应了下来。我在包莫图斯岛盖我的房子时,好几个星期都睡在外面,那床比这草席硬多了,身上没什么盖,只有灌木叶子。至于虫子,我这咬不动的皮肤可以对付。

“在阿塔准备晚饭时,我们去小溪边洗了个澡,吃完饭,我们就坐在阳台上,抽烟聊天。我来时看见躺在地上的那个小伙儿,有个六角手风琴,演奏的都是十几年前音乐厅里流行的曲子。在这样的热带夜晚,距离文明社会千里之外,这些曲调听起来异常奇怪。我问斯特里克兰,和这些人混在一起,烦不烦。他说不会,他喜欢他的模特就在身边。过了一会儿,当地人都呵欠连连,去睡觉了,只剩下我和斯特里克兰。夜晚的那种寂静,真的无法形容。在我住的包莫图斯岛上,哪有这么悄无声息。海滩上,成千上万的小动物窸窸窣窣,各种各样的甲虫到处爬动,陆地上的螃蟹也咔嚓咔嚓,飞快地爬来爬去。偶尔,你会听到潟湖里的鱼跳出水面的声响;有时,一只棕色的鲨鱼溅起一大片水花,吓得别的鱼都惊慌逃窜。但比这些声音更响的,是海水不断拍打礁石的沉闷怒吼,就像时间一样永无休止。但是这里寂静无声,空气里弥漫着在夜晚绽放的白色花朵的芬芳。夜晚如此美丽,你的灵魂仿佛再也无法忍受肉体的桎梏。你感觉,你的灵魂随时都会飘升到浩渺的天际,死神就像一位老朋友那样和你知根知底。”

蒂阿瑞叹了口气。

“哦,真希望能再回到十五岁。”

这时,她突然看见一只猫在厨房桌子上偷吃虾,随即破口大骂,一把抓过一本书,不偏不倚砸在仓皇逃走的猫尾巴上。

“我问他,和阿塔一起生活快不快乐。

“‘她不打扰我,’他说。‘她给我做饭,照看孩子。我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一个女人能给我的,她都给了。’

“‘离开欧洲你从不后悔吗?有时候,你会不会怀念巴黎或伦敦的街头灯火?怀念你的朋友?还有剧院、报纸,公共马车驶过鹅卵石路面时的隆隆声?’

“沉默良久,他终于说:‘我会待在这里,一直到死。’

“‘但是,你就从来不感到无聊、孤独吗?’我问。

“他咯咯地笑了。

“‘我可怜的朋友,’他说,‘很明显,你不懂做一个艺术家是怎么回事。’”

布吕诺船长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一双漆黑、亲切的眼睛,奇妙地闪着。

“他这么说对我可不公平,因为我也知道什么是梦想。我也有自己的幻想。从某种方面说,我也是艺术家。”

片刻间,我们都沉默了。蒂阿瑞从她宽大的口袋里摸出几根香烟,递给我们一人一根,三个人抽了起来。最后她说:

“既然这位先生对斯特里克兰很感兴趣,为什么不带他去见见库特拉斯医生?他知道一些事,斯特里克兰怎么病的,怎么死的。”

“愿意效劳。”船长看着我说。

我说谢谢。他看了看手表。

“现在六点多了。如果你想去,他现在应该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