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 第二十六章 在本章中出现了一个神秘人物;更有许多与本传记分不开的 事情得到处理和完成

老人一直来到了街角边,托比·克拉基特带来的消息所引起的激动才慢慢平息下来。他丝毫没有减缓他脚下急急前进的速度,而仍然十分慌乱地赶着路,这时忽然从他身边擦过的一驾马车,和几个步行人看到他面临危险时,发出了一声惊叫,才使他重新回到人行道上去。他尽量避开正街,只从岔道和小胡同里穿行,终于来到了雪山上。到了这里,他脚下的步子甚至更快了,而且直到他再次进入一家的庭院中,他似乎始终不敢有丝毫怠慢;这时,他仿佛看到自己进入了自己所属的区域,终于恢复了平时的踉跄的步伐,而且似乎终于能自由呼吸了。

在靠近雪山和霍尔本山相交之处,你若从市区出来,便会看到在你右边有一条狭窄、可怕的通往番红花山的小胡同。在它脏乱的店铺中陈列着大堆大堆的各种颜色和大小的旧手巾出卖;因为这里居住着专门给扒手销赃的商贩。窗外的木桩上挂着门外的门柱上飘着几百条这类手巾,屋里的货架上也堆满了手巾。尽管田野巷范围有限,它却有它自己的理发店、咖啡馆、啤酒馆和烤鱼店。它本身自成一个商业区,一个小件赃物的集散地。一大清早和天刚一黑,总有些一言不发的商人前来,在黑暗的后屋里进行交易,来去行踪都十分诡秘。在这里,旧衣商、旧鞋贩子和破布商人,都在门口挂出样品,作为招引小偷前来销赃的招牌;在这里,成堆的废铁和骨头,成堆发霉的羊毛和亚麻的破旧衣服,都堆在阴暗的地窖里任其生锈和腐烂。

那犹太人来的正是这个地方。这胡同里的面黄肌瘦的居民全都和他很熟悉,他们中那些急于买进卖出的人,一见他走过都亲切地对他点头示意。他也照样一一还礼,但他并不进一步表示亲热,直到他来到胡同尽头的时候,他才停下来和一位小个子的店主说话,这人在自己的店铺门前,使自己勉强挤坐在一把小孩椅子中抽着烟斗。

“嗨,看你一眼,费金先生,就能治好了眼病!”这位可敬的商人在接受犹太人的问候时说。

“这一带有点儿太热了,赖弗烈。”费金抬起眉头,把两手交叉搭在肩膀上说。

“啊,在这之前,我已经听过一两次类似的抱怨了,”那店主回答说,“但是很快便又凉下来了,你不觉得是这样吗?”

费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向番红花山上指了指,问他今天晚上有没有人在山上。

“你说瘸子店里?”那人问道。

费金点点头。

“让我想想,”那商人沉思着接着说,“有,据我所知,那里有十来个人进去了,可我觉得其中并没有你的朋友。”

“你是说,赛克斯没在这儿?”犹太人露出失望的神情问道。

“像律师们常说的Non istwentus[9],”那小个子男人摇摇头,显得十分狡猾的样子回答说,“你今天晚上有没有什么可以和我进行交易的货物?”

“今天晚上什么也没有。”那犹太人说,转身走开了。

“你要上去到瘸子店去吗,费金?”小个子男人在他背后叫喊着,“等等!我不在乎到那儿去陪你喝上几杯!”

但是,由于犹太人只是回头摆摆手,表示他愿意一个人呆着;而且更由于那小个子男人一时退不出夹在他屁股上的小椅子;那瘸子店只得暂时失去了承蒙赖弗烈先生光临的荣誉。等到他完全站起身来,那犹太人已去得无影无踪了。这样赖弗烈先生在希望还能看到他,踮起脚白忙活了一阵之后,又把自己挤进那张小椅子里去,然后和街对面店铺中的一位太太,以明显的怀疑和不信任的神情,相对摇摇头之后,重新严肃地拿起了他的烟斗。

那“三瘸子店”或称“瘸子店”,是该店的主顾们全都十分熟悉的一块招牌,它就是赛克斯和他的狗曾在那里露过面的那家酒馆。他仅向柜台边的一个人点了点头,便径直走上楼去,打开一扇房门,轻手轻脚地走进了一个房间,急切地向四面观望,还用手遮住眼睛,似乎要寻找什么人。

屋子里燃着两盏煤气灯。为了从屋外看不见那极亮的灯光,百叶窗都已关死,窗口还严严实实地挡着已褪色的红布窗帘。顶棚完全染成了黑色,因为娇嫩的颜色在强烈灯光的照射下褪色后反更难看。这地方弥漫着从烟斗里冒出的浓密烟雾,刚一进来简直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但慢慢地由于一部分烟雾从敞开的门口飞了出去,你可以看到,像直冲耳鼓的乱七八糟的声音一样,一大堆杂乱无章的人头;等到人的眼睛逐渐完全适应眼前的景色的时候,一位观众才会发现他面前实际有一大群男男女女拥挤着坐在一张大长桌子的四周。在桌子的上端坐着一位手执工作锤的主席,而一位被打青了鼻子、因牙疼包着脸的职业乐师在远处一个角落里丁丁冬冬地弹着钢琴。

在费金轻轻走进来的时候,那职业乐师,作为过门接连弹过一连串的音键,却引起了普遍的叫喊,要求有谁来唱一支歌;叫声平息之后,一个女人站起来为大家唱一支只有四节的民歌,每唱完一节,那伴奏者总用尽最大的气力响亮地把那曲调整个重弹一遍。这歌唱完之后,主席讲了讲他的看法。这之后,坐在主席左右两边的职业歌手自告奋勇唱一曲二重唱,唱完后引起了长时间的掌声。

在一大群人中看到一些人的脸面突出于众人之上是一件很有趣的事。这中间有主席本人(他也是这里的东家),一个粗野、莽撞、身材高大的家伙,在歌唱进行的时候,他的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停地四处张望,仿佛自己已完全沉浸在欢乐之中,事实上他正注视着屋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并张耳细听着人们的任何言语——他的目光和听力都十分敏锐。那些唱歌的人都围在他的身边,职业歌手们以满不在乎的神态接受听众的赞赏,并不时轮班一口喝干十来杯他们的狂热崇拜者奉献的加水酒精;那些崇拜者的脸上,几乎全都明显地表露出各种不同程度罪恶的印记,以其出奇的可憎惹人注目。在这里可以看到各种层次的狡诈、凶残和酗酒,而且全都原形毕露,其中还有女人。有些还带着眼看趋于凋谢的她们的早年青春的余韵;另有一些则已将其女性的标记和特点磨损尽净,空留下一具淫乱和罪恶的残身;有些还完全是个小姑娘,有些也不过是年轻妇女,全都并没有度过她们的青春,却构成了这幅凄惨图画的最阴森、最悲惨部分的画面。

费金却不为任何严肃的思绪所动,在酒馆里的一切活动正照常进行的过程中,他仍急切地一张脸接着一张脸地依次观望、寻找,但看来他始终没有遇见他所要找的人。最后终于和坐在主席位上的那个男人的眼神相遇,他略向他一招手,便和他刚才进来时一样毫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有什么事找我吗,费金先生?”那人跟着他来到楼梯口问道,“你不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玩玩吗?他们准会感到十分高兴的,他们中的每一个人。”

犹太人不耐烦地摇摇头,悄悄地对他说,“他在这儿吗?”

“不在。”那人回答说。

“也没有关于巴尼的消息?”费金问道。

“没有,”瘸子店的店主回答说,因为他就是酒店店主,“不等到风声完全平静下来,他是不会露面的。我说的没错儿,他们还正在这一带追查他的踪迹,如果他稍有动静,马上就会出事。他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巴尼没事儿,要不我准会听到关于他的消息的。我敢拿一英镑打赌,巴尼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暂时不要去给他添麻烦吧。”

“他今天晚上会到这儿来吗?”犹太人问道,仍和刚才一样把重点放在那个代词上。

“你是说蒙克斯?”店主犹犹豫豫地问。

“轻点声儿!”犹太人说,“对。”

“肯定会来的,”那人回答说,从上衣里面口袋里掏出一块金表来,“我估摸着他早应该来了。你要是在这儿等上十分钟,他准定会——”

“不成,不成,”犹太人匆匆回答说,仿佛不管他是多么希望见到他们所说的这个人,他的不在却使他感到十分宽慰,“请转告他我到这儿来看他来着;让他今天晚上一定去我那里一趟。不,说明天吧。既然到现在他还没来这儿,明天总会有足够的时间的。”

“好!”那人说,“还有别的事吗?”

“再没有了。”犹太人说,往楼梯下面走去。

“我说,”那另一个人站在栏杆边用一种沙哑的嗓子低声说,“这会儿真是赚大钱的好时候!菲尔·巴克尔曾到我这儿来过,醉得像一摊泥,一个孩子就能抓住他了。”

“啊哈!可是这会儿还扯不上菲尔·巴克尔,”犹太人仰着头说,“菲尔在我们舍得和他分手以前,还有更多的事要他去做;所以,快回到你的朋友们那里去吧,我的亲爱的,告诉他们,在还活着的时候——尽量寻欢作乐吧。哈!哈!哈!”

店主跟着那老人大笑了几声,然后回到客人们身边去。犹太人一到左右无人的时候,脸上马上又露出了忧虑和沉思的神态。在略加思索之后,他叫了一辆破马车,告诉车夫送他到贝士纳草坪。在离赛克斯先生住处还有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他便下了车,步行着走完剩下的不远的路程。

“好吧,”犹太人敲着房门自己咕哝着,“你要是在这儿跟我玩什么鬼把戏,我的姑娘,不管你多么机灵,我也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门口的女人说,她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费金轻轻地爬上楼梯,不打任何招呼便进入房里。房里就那姑娘自己,头倚在桌上披头散发地躺着。

“她喝酒了,”犹太人冷静地想着,“要不也许她只是太难过了。”

那老人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回头关上了房门。关门声惊醒了那姑娘。她问他有没有什么新消息,然后眯眼看着他狡猾的脸,听他说着托比·克拉基特对他说过的情况。说完之后,她又恢复了她原来的状态,一句话也没说。她不耐烦地把蜡烛推到一边去,急躁地扭动了一两次身子,同时挪动了一下放在地上的双脚,但仅仅如此而已。

在那一阵沉默中,他不安地满屋子里观望着,似乎要弄清楚,赛克斯到底有没有偷偷跑回来。看来他对观察的结果已很满意,于是咳嗽了两三声,极力想拉她谈谈。但那姑娘却把他看成木头人似的完全不予理睬。最后,他再次作一番努力。他搓着双手,用他的最温和的口气说:

“据你猜想,比尔这会儿可能在什么地方,我的亲爱的?”

姑娘咕哝着作了一个很难完全听懂的回答,说她也说不清。听她那含糊不清的声音,她似乎哭了。

“还有那孩子,”那犹太人说,瞪大眼睛想看看她的脸,“可怜的小娃娃!就那么被扔在水沟里了。南希,你就想一想吧。”

“那孩子,”那姑娘忽然抬起头来说,“现在呆的地方肯定比和我们在一起更好;如果事情不会对比尔有什么妨碍,我希望他就死在那水沟里,让他的嫩骨头也就烂在那里吧。”

“什么!”犹太人十分吃惊地大叫一声。

“是的,我真那么想,”那姑娘和他四目相对地回答说,“让他从此离开我的眼前,并让我知道最坏的情况已经过去,我会感到非常高兴的。他呆在我身边,让我简直受不了。一看到他,我便会痛恨我自己和所有你们这些人。”

“得了!”犹太人轻蔑地说,“你喝醉了。”

“我醉了?”姑娘痛苦地大叫着,“我要是没醉,那也不能怪你!要按你的意思,你什么时候也不愿意我清醒,除了现在——这种调调儿对你并不合适,你说是不是?”

“是的!”犹太人愤怒地说,“不合适。”

“那就改变一下吧!”那姑娘大笑着回答说。

“改变!”犹太人大叫着,由于他的这位伙伴的意想不到的顽固态度和这一夜晚他所遇到的种种烦恼,他已经怒不可遏了。“我会改变的!听我说,你这个丫头片子。听我说,只要我的一句话,就好像我现在已掐住赛克斯的牛脖子一样,肯定能让他上绞刑架。如果他自己回来,却扔下了那个孩子;如果他自己安全脱身,而不管死的还是活的,而没有把他给我带回来;那么你如果希望他能逃脱绞刑架,就只好亲手将他杀死,而且还要在他一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立即动手,要不,听我说,就会太晚了!”

“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啊?”姑娘情不自禁叫着说。

“什么话?”费金气得发疯似的接着说,“那孩子对我来说,价值好几百英镑,我岂能由于我一声唿哨就能送掉其性命的一群醉鬼的一时奇想,而丢失幸运扔在我的手边、我可以稳稳得到的财富!同时还让我自己和一个天生的魔鬼牵连在一起。他只是缺乏意志,却完全有能力,有能力——”

老人喘着气,一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字眼。而在那一瞬间他却忽然抑止住自己的怒火,完全变换了另一种态度。一分钟以前,他的紧张的双手在空中乱抓着,两眼圆睁,脸色因愤怒变得铁青;可是现在,他忽然瘫在一张椅子上,缩成一团,因担心自己的什么重罪被揭露而浑身哆嗦。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四面望望,偷眼看看他的伙伴。看到她仍和刚才他惊醒她以前一样无力地软瘫在那里,他似乎感到宽心多了。

“南希,亲爱的!”犹太人用他正常的声音咕哝着说,“我刚才的话你不在意吧,亲爱的?”

“这会儿别再烦我了,费金!”那姑娘懒懒地抬起头来回答说,“如果比尔这次没干成功,他下次会成功的。他为你干过不少大买卖,在他能干的时候,肯定还会为你干更多的买卖的;等到他不能了,他也就没法干了;所以这话就别说了吧。”

“你说关于那男孩儿的事,我的亲爱的?”那犹太人说,不安地搓着两手的掌心。

“那孩子也只能和其他的人一样撞运气,”南希急切地插嘴说,“我再说一遍,我希望他死了,从此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也不会再受到你的折磨——那是说,如果比尔安然无事的话;而如果托比能够脱身,比尔肯定也不会有问题;因为,不论什么时候,一个比尔也能值两个托比。”

“刚才我所说的那些话,你以为怎样呢,我的亲爱的?”犹太人说,一直瞪着他的两只闪光的大眼睛呆望着她。

“你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做,你必须从头再说一遍,”南希接着说,“而且真要那样,你还最好等到明天再说。你刚才让我清醒了一阵,可这会儿我又犯糊涂了。”

费金又提出了几个别的问题,目的全在于弄清楚那姑娘有没有从他一时说漏嘴的话中得到什么便宜。但她一直对答如流,而且始终不为他的探索的目光所动,使得他一开头认为她颇有醉意的想法,得到了更进一步的肯定。南希的确也未能免掉在犹太人的女门徒中普遍存在的一个缺点;而对这一缺点,在她们的幼年时期,不但没加以克制,而反倒受到了鼓励。她的极不整洁的外貌,满屋子的酒气都可作为强有力的证据,表明犹太人的猜测正确无误。在她毫无节制地充分表露了上述强烈情绪之后,她先是坠入一种麻木状态,接着又陷入一种复杂的感情激动之中,受其影响,她一忽儿泪流满面,一忽儿又发出“决不说死”的喊声,以及通过各种方式计算一位女士或先生感到快乐时,在程度上具有多大差异等等。而这类事情,费金先生壮年时已有过相当多的经历,现在看出她确已颇神志不清,不禁大为高兴。

这发现使得费金先生稍稍心安,他已达到他的——向那姑娘讲述他那天晚上所听到的消息,和亲眼证实赛克斯确未回来——双重目的以后,于是转头往回家的路上走去,让他的年轻朋友仍把头放在桌上,自去睡觉。

这时已临近午夜。天色阴暗,并刺骨般寒冷,谁也不会有多大兴趣闲逛。尖厉的风冲过街头,似乎像刮走尘土、泥浆一样,清除了街头的行人;因为路上行人极少,而且看上去也全都急匆匆正往家里赶去。不过那风却正好从背面朝犹太人吹来,他就那么被风推着前进,而在每一阵大风粗暴地催他前进时,他却不免一阵寒战,浑身发抖。

他已经来到他居住的那条街上,正伸手在口袋里摸大门的钥匙,却忽然从一间隐藏在黑暗中的门廊里走出一个黑影,横过街道,无声无息地向他溜过来。

“费金!”一个人的声音在他耳边低声说。

“啊!”犹太人马上转过身去说,“你是——”

“正是,”来客打断了他的话,“我在这里已经呆了两个小时了。你他妈的上哪儿去了?”

“在为你的事奔跑,我的亲爱的,”犹太人回答说,不安地偷看看他的伙伴,说话时略略放慢了脚步,“为你的事跑了一夜。”

“哦,当然!”来客一嗤鼻子说,“那么,结果怎么样呢?”

“没有什么好结果。”犹太人说。

“我希望也没有什么坏结果?”来客说,忽然停住,吃惊地看看他的伙伴。

犹太人摇摇头,正准备回答,来客却打断他,用手指着他们现已接近的屋子说,他有好些话要讲,但最好进屋去说;因为站在外面这么久他已浑身凉透,风更吹得他透心凉了。

看样子费金真不想在这般时候在自己家里接待一位客人;而且还咕哝了几句家里没有火一类的话。但他的伙伴毫不客气地又重复了一遍他刚才提出的要求。他只得打开了门,并告诉他轻轻把门关上,等他去弄个灯亮来。

“这里简直跟坟墓一样漆黑,”那人摸着前进了几步说,“赶快点儿!”

“关上门。”费金从过道的尽头低声说。在他正说话的时候,门被哐啷一声关上了。

“这不能怪我,”那人说,仍摸着路前进,“是风把门给刮上了,要不,是它自己关上的,反正我没有动手。快去弄个灯来,要不,在这个该死的黑窟窿里我会撞在什么东西上,把脑浆子给撞出来的。”

费金轻手轻脚走下了去厨房的楼梯。过了一会儿,他拿了一支点燃的蜡烛回来,并带来消息说,托比·克拉基特已在楼下后屋睡着,孩子们都睡在前屋。他用手招呼那人跟他过来,他带领他走上了楼梯。

“我们可以在这儿简单地说说我们要说的几句话,我的亲爱的,”那犹太人说,推开了楼上的屋门,“因为窗门上尽是窟窿,我们从不让左右邻舍看见这屋子里的灯光,我们得把蜡烛放在楼梯上,就是这儿。”

犹太人一边说着便弯下腰去把蜡烛放在正对房门的较高处的一级楼梯上。之后,他领路进入了房间,里面除了一张破扶手椅和放在门后的一张没有垫子的旧长榻或沙发之外,别无其他任何家具。来客显得疲惫不堪,在后一件家具上坐下来;那犹太人拉过那把扶手椅,与他面对面坐下。屋里不十分黑;门半开半闭;门外的烛光在对面墙上照出半明半暗的影子。

他们尽量压低嗓子谈了一阵。除了断断续续几个字外,整个谈话内容听不清,但听者却很容易感觉到,费金似乎一直在为来客的某些话进行自我辩护;而且后者因此还颇为不快。他们这样交谈了可能有一刻多钟,这时,蒙克斯——在他们的对话中,犹太人曾多次用这个名字称呼那位来客——稍稍提高嗓门说:

“我再对你说一遍,这事原来的计划就极不妥帖。为什么不让他留在这里和其他那些人呆在一起,让他也马上成为一个流着鼻涕的滑不溜秋的小扒手?”

“听他说的!”犹太人耸耸肩膀说。

“怎么着,你的意思说,即使你有权可以这样做,你也不能那么办?”蒙克斯严厉地问道,“对别的一些孩子,你不是已经干过几十次了吗?如果你有耐心等待,最多一年的时间,你还没有办法让他成为一个判了刑的罪犯,让他被流放出去;也许一辈子再也回不来了?”

“那会对谁有什么好处呢,我的亲爱的?”犹太人谦恭地问道。

“对我有好处。”蒙克斯回答说。

“可对我没有好处,”犹太人柔顺地说,“他可能会变得对我有用。当一件事牵涉到两个方面的时候,两方面的利益都得加以考虑,是不是,我的朋友?”

“那又怎么样?”蒙克斯问道。

“我已看出要训练他真正进入我们的行当是极不容易的,”犹太人回答说,“他和别的和他处于同样地位的孩子们完全不一样。”

“该死的东西,就是不一样!”那人咕哝着说,“要不他早就变成一个贼了。”

“我抓不住他的把柄逼他越陷越深,”犹太人接着说,极力想看看他的伙伴的面容,“他始终不曾伸进手来。我没有什么可以吓唬他的凭证;而这个我们一般在一开头便必须掌握才好,否则我们的力气便全会白费。我有什么办法?让他去跟溜得快和查利一道儿上街?这一开始我们已试过多次了,我的亲爱的;结果总只是让我为我们所有的人担忧。”

“那个可不是我给造成的。”蒙克斯说。

“不是,不是,我的亲爱的!”犹太人接着说,“现在我也不再为这事怄气了;因为,如果这件事不曾发生,你可能永远也不会见到这个孩子而注意到他,从而进一步让你发现你要的孩子正是他。是呀!我通过那姑娘又替你把他找了回来;可这却使她后来处处向着他了。”

“掐死那个丫头!”蒙克斯不耐烦地说。

“嗨,我们这会儿可还不能那么干,我的亲爱的,”犹太人微笑着回答说,“再说,那也不是我们处事的规矩;要不,这些天里,我真会希望那么干了。我知道这些丫头们是怎么回事。蒙克斯,是的,一旦那孩子开始变得心狠手辣起来,她对他也便和对一块木头一样,再也不感兴趣了。你希望把他调教成一个贼。他要是还活着,从现在往后,我能做到这一点;而要是——要是——”犹太人把椅子拖得离那另一个人更近一些说,——“这不大可能,听我说,——但是如果事情真是糟到了家,他真的死了——”

“如果他死了,那也不是我的错!”那另一个人满脸恐惧神情,用发抖的双手抓住犹太人的胳膊插嘴说,“请注意,费金!这事与我毫不相干。从一开头我就对你说过,不管怎么着也不能让他死了,我决不愿意杀人;杀人最后总要犯案的,就是不犯案也总让人良心不安。他们要是开枪打死了他,那也不关我的事;你听见我的话了吗?这个该死的地狱!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犹太人大叫一声,在那个胆小鬼从椅子上跳起来的时候,双手抱住他。“哪里?”

“那边!”那人呆望着对面墙上回答说,“那影子!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影子,穿着斗篷、戴着帽子,像一阵风似的沿着护墙板飘了过去!”

犹太人松开了手,他们一起慌乱地冲出房去。在风中烧得极快的蜡烛依然立在原来的地方。烛光下他们只能看到那排空楼梯和他们彼此苍白的脸。他们倾耳细听,全屋到处是一片深沉的宁静。

“完全是你看花了眼。”犹太人拿起蜡烛来,转身看着他的伙伴说。

“我发誓我真看到了!”蒙克斯发着抖说,“我刚看见她的时候她弯着腰,我一说话,她就跑开了。”

犹太人轻蔑地看看他的伙伴的苍白的脸,对他说,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跟他上楼去。他们跑到各个房间的门口朝里看;房里全冒出一片冷气,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们下楼来到过道里,从那儿又进入地下的酒窖。那里墙的低矮处全长满了绿苔;蜗牛和蛞蝓爬过的痕迹在蜡光中闪着光;但到处是死一样的寂静。

“你这会儿该怎么说?”在他们又来到过道里时,犹太人说,“除了你和我,再有就是托比和孩子们,这屋里再没别人了;他们也全都安然无恙。瞧这里!”

为了进一步说明事实真相,犹太人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了两把钥匙,并解释说,当他第一次下楼时,为了防止他们打扰他们的谈话,他把他们全都锁在屋里了。

这一证据终于有效地打消了蒙克斯先生的疑虑。在他们到处查看而又全都毫无所获之后,他的争辩已越来越显得无力;到这会儿,他更止不住苦笑几声,承认只可能是他一时过于紧张,看花了眼。但他拒绝在那天晚上继续再谈下去,忽然想到那时已是夜里一点了。因此这友好的一对便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