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为谁而鸣 第十六章

“聋子来过了,”比拉尔对罗伯特·乔丹说。他们从大风雪中走进山洞多烟的热乎乎的氛围中,那妇人点点头,示意罗伯特·乔丹到她身边去。“他去找马儿了。”

“好。他有口信给我?”

“只说他去找马儿。”

“那我们呢?”

“不知道,”她说。“瞧他。”

罗伯特·乔丹进山洞时就看到了巴勃罗,巴勃罗曾对他露齿笑笑。这时他坐在板桌边朝他望着,露齿笑笑,还挥挥手。

“英国人,”巴勃罗大声说。“还在下雪哪,英国人。”

罗伯特·乔丹朝他点点头。

“我把你的鞋拿去烤烤干,”玛丽亚说。“把它挂在这儿炉灶的烟火边。”

“留心别把鞋烧了,”罗伯特·乔丹对她说。“我不想在这儿光着脚走动。怎么回事?”他转身对着比拉尔。“这是在开会?你派人放哨了没有?”

“在这大风雪里?亏你说的。”

桌边坐着六个人,背靠着洞壁。安塞尔莫和费尔南多仍在洞口把茄克衫上的雪抖掉,拍打着裤腿,朝洞口边的石壁跺脚。

“把你的茄克衫给我吧,”玛丽亚说。“别让雪化在衣服上。”

罗伯特·乔丹匆匆脱下茄克衫,拍掉裤腿上的雪,解开鞋带。

“你要把这儿全弄湿了,”比拉尔说。

“是你招呼我过来的。”

“可没人阻拦你回洞口去拍掸啊。”

“对不起,”罗伯特·乔丹说,光脚踏在泥地上。“找双袜子给我,玛丽亚。”

“夫君吩咐啦,”比拉尔说着,向火里塞进一块木柴。

“你得抓紧现有的时间,”罗伯特·乔丹对她说。

“背包上着锁,”玛丽亚说。

“钥匙拿去,”他把钥匙扔过去。

“这钥匙不是这包上的。”

“是另一只的。袜子就在上面的边上。”

姑娘找到了袜子,关上背包,上了锁,把袜子和钥匙一起拿过来。

“坐下穿上袜子,把脚好好揉揉,”她说。罗伯特·乔丹朝她咧嘴笑笑。

“你不能用你的头发把它们擦擦干吗?”他这话是说给比拉尔听的。

“真不是人,”她说。“开头是庄园主。现在成了我们的前任天主啦。拿块木柴揍他,玛丽亚。”

“别,”罗伯特·乔丹对她说。“我在开玩笑,因为感到高兴。”

“感到高兴?”

“是的,”他说。“看来一切都十分顺利。”

“罗伯托,”玛丽亚说。“来坐下,擦干脚,让我拿些喝的给你暖和暖和。”

“人家会以为他以前从没踩湿过脚,”比拉尔说。“天上也从没下过一片雪花似的呢。”

玛丽亚给他拿来一张羊皮,铺在山洞的泥地上。

“得,”她说。“踩在羊皮上,等鞋干吧。”

羊皮新近晾干,还没鞣过,罗伯特·乔丹把穿着袜子的双脚踩在上面,听到羊皮窸窣作响,像张羊皮纸。

炉火在冒烟,比拉尔对玛丽亚大声说,“把炉火扇旺,没用的丫头。这儿可不是熏制作坊。”

“你自己扇吧,”玛丽亚说。“我在找聋子留下的酒瓶哪。”

“在他那两只背包后面,”比拉尔对她说。“你非把他当作吃奶的娃娃来照顾不可吗?”

“不,”玛丽亚说。“当作又冷又湿的男人。刚回家的男人。在这儿哪。”她把瓶子拿到罗伯特·乔丹坐着的地方。“这瓶酒就是你今天中午喝过的。可以把这瓶子做盏漂亮的灯。等再用上电的时候,真可把这瓶子做盏好灯。”她赞赏地看着这只瓶身有三大凹痕的酒瓶。“你觉得这酒好不好,罗伯托?”

“我原以为我是英国人呢,”罗伯特·乔丹对她说。

“我当着别人的面叫你罗伯托,”她低声说着,脸红了。“你要怎么喝,罗伯托?”

“罗伯托,”巴勃罗嗓子沙哑地说着,对罗伯特·乔丹点点头。“你要怎么喝,堂罗伯托?”

“你要喝一些吗?”罗伯特·乔丹问他。

巴勃罗摇摇头。“我正拿葡萄酒来灌醉自己,”他神气地说。

“跟巴克斯〔1〕搭档去吧,”罗伯特·乔丹用西班牙语说。

“巴克斯是谁?”巴勃罗问。

“你的一位同志,”罗伯特·乔丹说。

“我从没听说过他,”巴勃罗气咻咻地说。“在这山区从没听说。”

“给安塞尔莫来一杯,”罗伯特·乔丹对玛丽亚说。“是他挨了冻。”他正在穿上那双烘干的袜子,杯里兑水的威士忌爽口而微微暖人。但不像艾酒那么在肚子里翻腾,他想。什么酒也及不上艾酒啊。

谁想得到这山里会有威士忌呢,他想。但是仔细想想,在西班牙最可能搞到威士忌的地方得算拉格兰哈了。想象一下聋子拿一瓶来请作客的爆破手,然后存心把它带来留在这里。这不光是出于他们所具有的礼貌。他们的礼貌历来就是拿出瓶酒来,按照习俗请人来一杯。法国人就会这样做,他们还会把喝剩的留到下一次。是啊,当你本人有事在身,有充分的理由不考虑人家,只考虑自己,只考虑自己手头的事,但竟能真心体贴地想到客人会喜欢喝威士忌,并且后来再把它带来让他喝个痛快——这是西班牙人的风格。一种西班牙人的风格,他想。你爱这些人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存心把威士忌带来吧。别把他们传奇化了,他想。有九流三教的美国人,就有九流三教的西班牙人。但是话得说回来,带威士忌来还是干得很漂亮。

“你觉得这酒怎么样?”他问安塞尔莫。

老头儿正坐在炉边,脸上堆着笑,两只大手捧着杯子。他摇摇头。

“不怎么样?”罗伯特·乔丹问他。

“小丫头在里头兑了水,”安塞尔莫说。

“罗伯托正是这么喝的,”玛丽亚说。“难道你是什么特殊人物?”

“不,”安塞尔莫对她说。“一点儿也不特殊。不过我喜欢喝下去感到火辣辣的。”

“把那杯子给我,”罗伯特·乔丹对姑娘说,“给他斟些火辣辣的玩意儿。”

他把杯里的酒倒在自己杯里,把空杯递还给姑娘,她就小心地把瓶里的酒倒在杯里。

“啊,”安塞尔莫拿了酒杯,脑袋一仰,让酒灌进喉咙。他望望玛丽亚拿着酒瓶站着,对她眨眨眼睛,两眼流出了泪水。“这玩意儿,”他说。“这玩意儿。”接着他舔舔嘴唇。“这玩意儿才能把在我们肚里作怪的蛆虫杀死。”

“罗伯托,”玛丽亚说,来到他身边,仍然拿着酒瓶。“你准备吃饭吗?”

“饭准备好了?”

“随你什么时候想吃都行。”

“别人都吃了?”

“除了你、安塞尔莫和费尔南多,都吃了。”

“那我们吃吧,”他对她说。“可你呢?”

“往后跟比拉尔一起吃。”

“就现在跟我们一起吃吧。”

“不。那看来不好。”

“来,吃吧。在我国,男人不在他女人之前先吃。”

“那是你的国家。这儿后吃比较合适。”

“陪他吃吧,”巴勃罗从桌边抬眼望着说。“陪他吃。陪他喝。陪他睡。陪他死。遵照他的国家的规矩吧。”

“你醉了吗?”罗伯特·乔丹站在巴勃罗面前,说。这肮脏的、满脸胡子茬的汉子愉快地望着他。

“是啊,”巴勃罗说。“你那女人陪男人一起吃饭的国家,英国人,在哪儿呀?”

“在美利坚合众国蒙大拿州。”

“男人跟女人一样都穿裙子的地方,就是在那儿?”

“不。那是在苏格兰。”

“可是你听着,”巴勃罗说。“你像那样穿裙子的时候,英国人啊——”

“我不穿裙子,”罗伯特·乔丹说。

“你穿着那种裙子的时候,”巴勃罗还是说,“里边衬什么玩意儿?”

“我不知道苏格兰人的穿着,”罗伯特·乔丹说。“我自己也想知道。”

“不是苏格兰人,”巴勃罗说。“谁理会苏格兰人?谁理会名称那么古怪的外国人?我才不哪。我才不理会哪。你,啊,英国人。你。在你们国家,你们在裙子里边衬什么?”

“我对你说了两次,我们不穿裙子,”罗伯特·乔丹说。“不是说酒话,也不是讲笑话。”

“但是在裙子里边,”巴勃罗坚持说。“因为大家知道你们是穿裙子的。连当兵的也穿。我见过照片,而且在普赖斯马戏场也见过。你在裙子里边衬什么,英国人?”

“两颗鸡巴蛋,”罗伯特·乔丹说。

安塞尔莫哈哈大笑,其他听着的人也笑;只有费尔南多例外。在女人面前讲这样的粗话,他一听那声音就觉得不快。

“噢,这是正常的,”巴勃罗说。“不过我看你有了够多的鸡巴蛋,就不会穿裙子了。”

“别让他再说这种话,英国人,”那个名叫普里米蒂伏的扁脸、破鼻子的汉子说。“他醉了。跟我讲讲,你们国家种什么庄稼,养什么牲口?”

“牛和羊,”罗伯特·乔丹说。“还种很多粮食和豆子。还种很多做糖的甜菜。”

他们三人这时坐在桌边,其他人挨在旁边坐,只有巴勃罗独自坐着,面前放了一碗酒。炖肉还是跟上一夜的一样,罗伯特·乔丹狼吞虎咽地吃着。

“你们那儿有山吗?既然叫蒙大拿〔2〕,当然有山,”普里米蒂伏客气地问,想打开话匣子。巴勃罗喝醉了,使他很窘。

“有很多山,而且很高大。”

“有好牧场吗?”

“好极了;有政府管理的夏天森林里的高原牧场。到了秋天,就把牛羊赶到低坡去放牧。”

“那儿土地归农民自己?”

“大多数土地归种地人所有。土地本来是国有的,但是如果有人在那儿生活,并且表示愿意开垦它,一人可以得到一百五十公顷土地的所有权。”

“跟我讲讲这是怎么回事,”奥古斯丁问。“这是一种土地改革,有点儿意思。”

罗伯特·乔丹讲解了分给定居移民宅地〔3〕的过程。他从没想到过这是一种土地改革。

“这好极了,”普里米蒂伏说。“这么说,你们的国家实行共产主义?”

“不。那是在共和国领导下进行的。”

“依我看,”奥古斯丁说,“在共和国领导下什么事都干得成。我看不需要别的形式的政府了。”

“你们没有大业主?”安德烈斯问。

“有很多。”

“那么准有弊病啰。”

“当然。有很多弊病。”

“你们可要消灭这些弊病呢?”

“我们越来越想要这样做。但仍旧有很多弊病。”

“但是有没有必须加以解散的大产业呢?”

“有。但有人认为,靠抽税就能解散它们。”

“怎样做法?”

罗伯特·乔丹解释所得税和遗产税的作用,一边用面包抹着盛过炖肉的碗。“但是大产业还是存在。另外土地要征税,”他说。

“可是大业主和有钱人当然要闹革命来反对这些税收。我看这些税倒是革命的。他们看到自己受到威胁,准会反抗政府,正像法西斯分子在这儿干下的那样,”普里米蒂伏说。

“这可能。”

“那么你们那儿也得像我们这儿一样,必须斗争啰。”

“对,我们必须斗争。”

“你们那儿法西斯分子不很多吧?”

“有很多,但他们不知道自己就是法西斯分子,不过到头来是会明白过来的。”

“可是你们不能在他们造反之前先消灭他们吗?”

“不行,”罗伯特·乔丹说。“不能消灭他们。但我们可以教育人民警惕法西斯,等它一露头就有所认识,向它作斗争。”

“你知道什么地方没有法西斯分子?”安德烈斯问。

“什么地方?”

“巴勃罗老家那镇上,”安德烈斯说着,露齿笑笑。

“你知道那镇上发生的情况吧?”普里米蒂伏问罗伯特·乔丹。

“知道。我听说了事情经过。”

“听比拉尔讲的?”

“是的。”

“你从这女人嘴里听不到全部经过,”巴勃罗气咻咻地说。“因为她没有看到事情的结局,因为她在窗外从椅子上摔倒了。”

“那你把所发生的情形跟他讲讲吧,”比拉尔说。“既然我不知道事情经过,你就讲一讲嘛。”

“不,”巴勃罗说。“我从没讲过那情形。”

“不错,”比拉尔说。“你不会提它了。现在你可但愿当时没发生那回事。”

“不,”巴勃罗说。“这话说得不对。要是大家跟我一样,当时把法西斯分子都干掉,就不会有这场战争啦。但是,当时的情况如果不是那么回事,那就好啦。”

“你说这话干吗?”普里米蒂伏问他。“你要改变政治态度?”

“不。但当时干得野蛮,”巴勃罗说。“那些日子我非常野蛮。”

“你现在可醉了,”比拉尔说。

“是啊,”巴勃罗说。“请包涵。”

“我倒喜欢你野蛮的时候,”妇人说。“男人中最可恶的是酒鬼。贼不偷盗时还算像人。流氓不在自己家里敲诈勒索。杀人凶手在家会洗手不干。可是酒鬼臭气冲天,在自己床上呕吐,让酒精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烂掉。”

“你是女人,你不懂,”巴勃罗心平气和地说。“我喝葡萄酒喝醉了,要不是干掉了那些人,我就会觉得好过。那些人现在还都让我伤心得很。”他摇摇头,伤心得不得了。

“给他一些聋子带来的酒,”比拉尔说。“给他一些,让他有点儿生气。他悲伤得快要受不住了。”

“我要能使他们复活,准干,”巴勃罗说。

“去操你自个儿吧,”奥古斯丁对他说。“这儿是什么地方?”

“我要使他们都活过来,”巴勃罗伤心地说。“每个人。”

“去你妈的,”奥古斯丁对他大声嚷嚷。“住口,别这么说话,要不就滚。你干掉的都是法西斯分子啊。”

“你听到我说了,”巴勃罗说。“我要使他们都复活。”

“那你就能在海面上行走啦〔4〕,”比拉尔说。“我做人到现在也没见过这号男人。到昨天为止,你还有那么一点儿男子气。今天可不行了,还不如一只有病的小猫。你喝得迷迷糊糊的,还高兴呢。”

“那时我们应该把他们全干掉,要就一个也不杀,”巴勃罗点点头。“全干掉,要就一个也不杀。”

“听着,英国人,”奥古斯丁说。“你怎么碰巧到了西班牙?别理会巴勃罗。他醉了。”

“我十二年前第一次来,来研究这个国家和西班牙语,”罗伯特·乔丹说。“我在一家大学教西班牙语。”

“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教授,”普里米蒂伏说。

“他没有胡子,”巴勃罗说。“瞧他。他没胡子。”

“你真是教授?”

“是讲师。”

“可你教课吧?”

“是的。”

“可是干吗教西班牙语?”安德烈斯问。“你是英国人,教英语不就容易些?”

“他的西班牙语说得跟我们一样,”安塞尔莫说。“干吗他不能教西班牙语?”

“是啊。但是外国人教西班牙语,总多少有点儿自以为是,”费尔南多说。“我没有反对你的意思,堂罗伯托。”

“他是个冒牌教授,”巴勃罗扬扬自得地说。“他没长胡子。”

“你的英语肯定更好,”费尔南多说。“教英语不就更好、更容易、更清楚吗?”

“他并不教西班牙人——”比拉尔开始插嘴。

“但愿如此,”费尔南多说。

“让我把话说完,你这蠢驴,”比拉尔对他说。“他是教美洲人西班牙语。北美人。”

“他们不会说西班牙语吗?”费尔南多问。“南美人会。”

“蠢驴,”比拉尔说。“他教说英语的北美人。”

“不管怎么样,我只觉得,他既然说英国话,教英国话就会容易些,”费尔南多说。

“难道你没听到他说的西班牙语?”比拉尔无可奈何地对罗伯特·乔丹摇摇头。

“是啊。不过带着土音。”

“哪儿的土音?”罗伯特·乔丹问。

“埃斯特雷马杜拉的,”费尔南多一本正经地说。

“我的妈呀,”比拉尔说。“这种人哪!”

“有这可能,”罗伯特·乔丹说。“我是从那儿来的。”

“他自己很清楚,”比拉尔说。“你这老姑娘,”她扭头转向费尔南多。“吃够了吧?”

“如果东西多,我很想再吃,”费尔南多对她说。“别以为我的话是有意反对你,堂罗伯托——”

“奶奶的,”奥古斯丁干脆地说。“再说一句奶奶的。我们干革命就是为了对同志称呼堂罗伯托吗?”

“依我看,革命就是为了让大家都可以相互称呼‘堂’,”费尔南多说。“在共和国领导下,就该这样。”

“奶奶的,”奥古斯丁说。“可恶的奶奶的。”

“我还是认为堂罗伯托教英语要容易些、清楚些。”

“堂罗伯托没胡子,”巴勃罗说。“他是个冒牌教授。”

“我没胡子,你这是什么意思?”罗伯特·乔丹说。“这是什么?”他摸摸三天来长出了一片金黄色的短胡须的下巴和脸颊。

“没有胡子,”巴勃罗说。他摇摇头。“那不算胡子。”他这时简直喜气洋洋。“他是个冒牌教授。”

“我操你们大伙儿的奶奶的,”奥古斯丁说。“这儿不像疯人院才怪。”

“你该喝酒,”巴勃罗对他说。“依我看,一切都正常。只是堂罗伯托没长胡子。”

玛丽亚伸手摸摸罗伯特·乔丹的脸颊。

“他有胡子,”她对巴勃罗说。

“你哪会不知道,”巴勃罗说,于是罗伯特·乔丹对他望望。

我想他没醉成这样,罗伯特·乔丹想。不,没醉成这样。我看最好还是多加小心。

“你,”他对巴勃罗说。“你认为这场雪会一直下吗?”

“你说呢?”

“我问你啊。”

“问别人吧,”巴勃罗对他说。“我不是你的情报部。你有情报部的证件嘛。问那女人。她当家。”

“我是问你。”

“去操你自己吧,”巴勃罗对他说。“操你和这女人和这丫头。”

“他醉了,”普里米蒂伏说。“别理睬他,英国人。”

“我想他没醉成这样,”罗伯特·乔丹说。

玛丽亚正站在他背后,罗伯特·乔丹看到巴勃罗在扭头打量她。这满脸胡子茬的圆脑袋上长着的猪眼样的小眼睛,正打量着她,罗伯特·乔丹就想:我在这次战争中见过不少杀人者,以前也见过一些,他们都各各不同;没有相同的特征或脸型,也没有所谓天生的凶犯相貌;但巴勃罗无疑长得不雅观。

“我看你不会喝酒,”他对巴勃罗说。“也没醉。”

“醉了,”巴勃罗威严地说。“喝酒没什么。醉了才有意思。我醉得很厉害。”

“我不信,”罗伯特·乔丹对他说。“胆小,倒是真的。”

山洞里突然很静,静得他能听到比拉尔烧菜的炉灶里柴火发出的咝咝声。他听到自己两脚支着身子沉沉地踩在羊皮上的窸窣声。他觉得简直能听到洞外的下雪声。这是听不到的,但他能察觉到雪花落地无声的寂静。

我真想杀了他,把事情了结,罗伯特·乔丹在想。不知道他打算干什么,但不会有好事。后天早晨就要炸桥,而这家伙真糟,对整个任务的完成构成了危害。来吧。我们把事情了结吧。

巴勃罗对他露齿笑笑,竖起一指在脖子上一划。他摇摇头,但脑袋只在那又粗又短的脖子上微微左右晃动了一下。

“不,英国人,”他说。“别惹我恼火。”他望着比拉尔,并对她说,“你想这样把我搞掉可不行。”

“不要脸的东西,”罗伯特·乔丹对他说,这时心里想动手了。“胆小鬼。”

“这很可能,”巴勃罗说。“可我不会着恼。搞点儿什么来喝喝吧,英国人,给那女人打个手势,表明这样做不成。”

“闭上你的嘴,”罗伯特·乔丹说。“是我在惹你恼火。”

“不值得操心,”巴勃罗对他说。“我可不惹人家。”

“你真是个怪物,”罗伯特·乔丹说,不愿就此罢休;不愿这一次尝试又遭失败;他说话时明知道这种场面以前已演过一遍;他感觉到他正在根据记忆,按照曾在书上看到或梦中见过的,在演一个角色,感觉到一切都在周而复始地打圈子。

“很怪,对,”巴勃罗说。“很怪,并且很醉了。为你的健康干杯,英国人。”他在酒缸里舀了一杯,举起杯来。“为你的鸡巴蛋干杯。”

他怪,没疑问,罗伯特·乔丹想,而且机灵,很不简单。他只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反听不到炉灶的声音了。

“为你干杯,”罗伯特·乔丹说,也舀了杯酒。要背叛就免不了来这一套祝酒的玩艺,他想。干杯吧。“干杯,”他说。“干了再干。”你干杯吧,他想。干杯,你干杯吧。

“堂罗伯托,”巴勃罗气咻咻地说。

“堂巴勃罗,”罗伯特·乔丹说。

“你算不上教授,”巴勃罗说,“因为你没长胡子。再说,要把我干掉,你得暗杀我,而要这样干,你可没种。”

他望着罗伯特·乔丹,紧闭着嘴,这一来双唇形成一条绷紧的线,像鱼嘴,罗伯特·乔丹想。长着这样的脑袋,就像条被捉住后的针鲀吸进了空气,身子胀大了。

“干杯,巴勃罗,”罗伯特·乔丹说着,举起杯来喝酒。“我正从你那儿学到不少东西。”

“我在教教授啦,”巴勃罗点点头。“得了,堂罗伯托,我们做个朋友吧。”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罗伯特·乔丹说。

“可现在我们要做好朋友。”

“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我要离开这儿,”奥古斯丁说。“没错,人家说我们这辈子得听一吨废话,可刚才这会儿我每只耳朵就灌进了二十五磅。”

“怎么啦,黑鬼?”巴勃罗对他说。“你看到堂罗伯托跟我做朋友不喜欢?”

“叫我黑鬼,得留神你的嘴巴。”奥古斯丁走到他面前站住,握住双手,垂在下面。

“人家就这样叫你的嘛,”巴勃罗说。

“不许你叫。”

“得,那就叫白人——”

“也别这么叫。”

“那么叫你什么,‘赤色分子’?”

“对。赤色分子。佩着部队的红星,拥护共和国。而且我的名字叫奥古斯丁。”

“好一个爱国者,”巴勃罗说。“瞧,英国人,好一个爱国模范。”

奥古斯丁朝前举起左手,反手一挥,倏地掴了他一个嘴巴。巴勃罗坐在那里。他嘴角上沾着酒,声色不动,但罗伯特·乔丹注意到他眯细了眼睛,就像猫的瞳孔在强光中收缩成一条垂直的狭缝。

“这也不行,”巴勃罗说。“别指望这么干了,太太。”他转过头来朝着比拉尔。“我不会着恼。”

奥古斯丁又揍了他一下子。他这次是紧握拳头打在他嘴上的。罗伯特·乔丹一手正在桌下握住了手枪。他已扳开了保险,用左手推开玛丽亚。她挪了挪身子,他就用左手使劲地又推了一下她的胸口,要她真的走开。她这才走了,罗伯特·乔丹从眼梢瞅见她沿着洞壁朝炉灶悄悄走去,然后他注视着巴勃罗的脸色。

这个圆脑袋汉子坐着,呆滞的小眼睛瞪着奥古斯丁。这时瞳孔变得更小了。他舔舔嘴唇,接着抬起一臂,用手背擦擦嘴,垂眼一望,看到了手上的鲜血。他用舌头舔舔嘴唇,然后唾了一口。

“这也不行,”他说。“我不是傻瓜。我可不惹人家。”

“王八蛋,”奥古斯丁说。

“你应该知道,”巴勃罗说。“你了解这女人的嘛。”

奥古斯丁又狠狠地掴他的嘴巴,巴勃罗却冲着他笑,血红的一线嘴唇里露出一口黄黄的不完整的坏牙。

“算了吧,”巴勃罗说,伸手拿杯子到缸里去舀些酒。“这儿谁也没种来杀我,这样挥挥拳头真傻。”

“胆小鬼,”奥古斯丁说。

“骂人也没用,”巴勃罗说,用酒漱口,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我根本不在乎人家说什么。”

奥古斯丁站在那里,低头望着他,骂他,慢吞吞地、不含糊地、刻薄而轻蔑地骂他,一迭连声地骂着,好像正在用粪耙从大车里一下下地挑起肥料,给地里施肥。

“这么着也不行,”巴勃罗说。“算了吧,奥古斯丁。别再揍我啦。你会伤着自己的双手的。”

奥古斯丁从他身旁走开,朝洞口走去。

“别出去,”巴勃罗说。“外面在下雪。在里面舒服舒服吧。”

“你!你!”奥古斯丁从洞口转过身来对他说,把他满腔的轻蔑都放在一个“你”字上。

“是啊,我,”巴勃罗说。“等你死去的时候我准还活着。”

他又舀了杯酒,向罗伯特·乔丹举起杯子。“为教授干杯,”他说。然后转身对着比拉尔。“为太太司令干杯。”接着为大家祝酒,“为全体痴心妄想的家伙干杯。”

奥古斯丁走到他跟前,用手侧倏地一砍,打掉了他手中的杯子。

“把酒糟蹋了,”巴勃罗说。“多蠢啊。”

奥古斯丁骂了他一句粗话。

“别,”巴勃罗说,又舀了一杯。“我醉了,看到了吗?我不喝醉就不大吭声。你从没听我说过这么多的话。但是聪明人有时就不得不喝醉了才能和笨蛋泡时间。”

“滚,操你奶奶的怕死鬼,”比拉尔对他说。“我太了解你这人和你的胆量了。”

“瞧这女人说的,”巴勃罗说。“我要出去看看马儿啦。”

“操它们去吧,”奥古斯丁说。“这不是你的老规矩吗?”

“别,”巴勃罗说着摇摇头。他正从洞壁上取下毯子式大披风,望望奥古斯丁。“你啊,”他说。“还动武。”

“你去找马儿干什么?”奥古斯丁说。

“查看一下嘛,”巴勃罗说。

“操它们吧,”奥古斯丁说。“嫖马客。”

“我非常在乎马儿,”巴勃罗说。“哪怕从马屁股后望去,它们也比这伙人漂亮、懂事。你自己去寻开心吧,”他说着露齿笑笑。“跟他们谈谈桥,英国人。向他们交代袭击时的任务。告诉他们进行撤退的办法。你要把他们带到哪儿去,英国人,在炸桥之后?你把你这帮爱国者带到哪儿去?我整天喝酒,琢磨着这件事。”

“你琢磨出什么来了?”奥古斯丁问。

“我琢磨出什么来了?”巴勃罗说,舌头在嘴里若有所求地到处舔着。“我琢磨出什么,跟你有什么相干。”

“说出来吧,”奥古斯丁对他说。

“很多事,”巴勃罗说。他把毯子式披风从头上套下,圆滚滚的脑袋就从这肮脏的黄披风中央的圆孔中伸出来。“我琢磨着很多事。”

“什么事呢?”奥古斯丁说。“什么事呢?”

“我琢磨你们是帮痴心妄想的家伙,”巴勃罗说。“带头的是个头脑长在两条大腿中间的娘们,加上一个前来把你们毁掉的外国佬。”

“滚,”比拉尔对他大声说。“滚,到雪地里去玩自己吧。你奶奶的给我滚开,你这被马儿淘空了身子的嫖客。”

“有这么讲话的,”奥古斯丁钦佩地说,但是心不在焉。他在发愁。

“我走,”巴勃罗说。“但我马上就要回来。”他撩起洞口的毯子,走到外面。接着他在洞口嚷嚷,“还在下雪哪,英国人。”

本章注释

〔1〕 巴克斯为希腊神话中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别名。当时的酒都是葡萄酒。

〔2〕蒙大拿州的州名(Montana)和西班牙语中的montaa一词都源出拉丁语,意为“山岳、山区”。

〔3〕 在美国南北战争期间,林肯总统颁布了“宅地法案”,规定任何一家之主,或满21岁的公民可向政府至多领取160公顷土地,定居开垦三年后,成为该地的所有者。该法案促进了广大西部的开发,成为后来各州土地法的基础。此处罗伯特·乔丹提及的是20世纪30年代在蒙大拿州的情况。

〔4〕 喻指耶稣基督。据《圣经·约翰福音》第11章,耶稣曾使已埋葬了四天的拉撒路复活,从墓穴里走出来。另据《圣经·马太福音》第14章第22节到33节,耶稣曾在四更天在海面上行走,使门徒们相信他真是上帝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