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都孤儿 第五十一章 多种疑团顿解并涉及一个只字不谈财产或钱财的婚约

在上章所讲的事情过去仅两天之后的那天下午三点钟,奥利弗便已乘上一辆旅行马车,向他的出生地疾驰而去。与他同行的有梅丽太太、露丝、贝德文太太和那个好心的医生,布朗洛先生坐在另一辆轻便邮车里跟在后面,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书中尚未提到过他的名字。

一路上他们没有说多少话。奥利弗因为正处于情绪不安、心烦意乱中,他无力集中思想,同时也几乎就无力开口说话了;而这似乎对与他同车的人也有不小的影响,他们至少也都有和他一样深的感受。布朗洛先生已小心谨慎地让他和那两位女人了解了蒙克斯被迫承认的一些情况。尽管他们都清楚,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完成那件已有良好开端的工作,但整个事态仍在团团疑云和神秘之中,使他们无比忐忑不安。

仍是这位好心的朋友在洛斯本先生的帮助下,严密地封锁了所有传递信息的途径,使他们无法得到有关新近发生的可怕事件的消息。“当然,”他说,“不久后便一定会让他们知道那些事,但得等到一个比现在更好的时候,而现在可是再糟糕没有的了。”这样,他们在旅途中都一直沉默着,各自忙于思忖那个使他们聚到一起的事件,谁也不愿说出充满每个人心头的思绪。

但是,如果处在这类影响之下的奥利弗,在和大家一起沿一条他从未见过的道路往自己的出生地进发时一直都沉默不语,可当这条路忽然转入他是无家可归的穷流浪儿,既无朋友相助,又无片瓦遮身时步行过的道路时,那么万千往事又会如何顿时齐集心头,万种思绪又会如何同时激荡着他的胸怀啊!

“看,那儿,那儿!”奥利弗急切地拍着露丝的手,指着车窗外面叫着,“那就是我曾翻过的坡儿,那边就是我因为害怕有人追上来硬把我带回去,我才躲在后面爬着走的篱笆。再过去就是穿过田野的小路,通向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噢,迪克,迪克,我的亲爱的老朋友,我多想马上能见到你!”

“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露丝回答说,双手轻轻抱起他合抱着的双手,“你可以告诉他你是多么幸福,你变得多么富有,而你最大的幸福莫过于你现在能回来,让他也能分享你的幸福。”

“对,对,”奥利弗说,“我们还要——还要把他从这儿带走,给他穿好衣服,让他受教育,把他送到乡下的一个什么安静地方,让他健康地成长。你说是不是?”

露丝点头说“对”,看着那孩子带着幸福眼泪的微笑,她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你一定会对他很友好的,因为你对谁都这样,”奥利弗说,“我知道你听了他说的话会哭起来的;但是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你还会再笑起来的——这我也知道——想一想他马上会有多么大的变化;你们同样也使我完全变了。当我要逃走的时候,他对我说:‘上帝保佑你。’”一阵强烈的感情冲动使奥利弗哭了起来,“现在我也要对他说‘上帝保佑你’。向他表明他那句话使我多么爱他!”

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那小镇,最后在它狭窄的街道中穿行,要让奥利弗保持冷静便越来越不那么容易了。那边是索尔帕利的棺材铺,看上去还和过去一样,只是比他记忆中的更小,也不那么壮观了——那边是因偶然事件都与他有过一定联系的许多熟悉的商店和房屋——在那老酒店的门前,他看到了甘菲尔德的,还是原来的那辆马车停在那儿——那边是贫民习艺所,那座他曾度过童年时光的阴森的监狱向街上敞开着它可怕的窗户——门口仍站立着那个干瘦的看门人,一见到他,奥利弗情不自禁地倒退几步,接着为自己犯傻大笑,一会儿哭了起来,一会儿又大笑——在各个门口和窗口他看到了几十个他十分熟悉的面孔——这里几乎所有一切都使他感到,他不过是昨天才刚刚离开,而他近来的生活不过是一个幸福的梦。

但这却是纯正、真实的美好现实。他们驱车直接来到中心旅店的门前(过去奥利弗曾带着敬畏的心情举头仰视,觉得它是一座雄伟的宫殿,但现在看上去可远不是那么气派和宏伟了),在这里,早已作好迎接准备的格里姆韦格先生走了出来,在年轻的小姐和那位老太太走出车厢时,一一和她们亲吻,仿佛他是这家人的老祖父一般,满脸是和蔼的笑容,再也没有提出要吃掉自己的头——没有,连一次也没有;甚至他在和一位老邮差争论去伦敦的最近路线时也没有,他坚持说他比谁都更熟悉那条路,尽管他只走过一趟,而且一路上一直呼呼大睡。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寝室也早已安排妥当,一切都像是靠魔法变成的。

尽管一切都如此顺利,在开头半小时忙碌过去之后,却又出现了旅途中的那种沉闷和压抑的感觉。布朗洛先生没有和大家一道进餐,独自呆在一个房间里。另外那两位先生则忙着进进出出,面色严肃,而且,即使间或出现也是在一边交谈。梅丽太太被人叫出去一次,过了大约一小时才回来,眼圈都哭得红肿了。所有这些情况都使得对其中隐情茫然不知的奥利弗和露丝十分不安和难受。他们沉闷地坐在那里,暗自纳罕;偶尔交谈一两句,也是低声细语,好像生怕听到自己的声音似的。

一直等到九点钟,他俩开始觉得今天晚上不会听到什么消息了。这时洛斯本先生和格里姆韦格先生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布朗洛先生和一个汉子,奥利弗一见几乎吓得惊叫起来,因为有人告诉他,此人是他的弟兄,而他就是他在集市上遇见,后来又见到他和费金在他的小屋窗外向里张望的那个人。蒙克斯即使在此刻也毫不掩饰地对惊异万分的奥利弗投以愤怒的目光,然后在门边坐下了。布朗洛先生手拿着一些文件走到靠近露丝和奥利弗坐处的一张桌子边。

“这是一件很痛苦的工作,”他说,“可我必须把这份当着许多先生的面在伦敦签署的声明中的主要内容在这里讲一讲。我实在不愿意让你难堪,但在我们散去之前,我们必须听到你亲口讲出那些话来,其中的道理你自己很清楚。”

“说下去,”那被指点的人说,把脸转向一边,“快点儿。我想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别让我老呆在这儿了。”

“这孩子,”布朗洛先生说着,把奥利弗拉到自己身边,并把手放在他头上,“是你的同父异母弟弟;是你的父亲,我的好朋友艾德文·李福德的私生子,他是可怜的艾格尼丝·弗莱明所生,她在生产时死去了。”

“是的,”蒙克斯说,怒视着吓得发抖的奥利弗,奥利弗心跳的声音他大概都能听得见了,“这就是那个杂种。”

“你用的词语,”布朗洛严厉地说,“只是对那些早已不可能为世人的无力指责所动的人的谴责。除了使用它的人本人,它已不能再对任何其他活着的人带来羞辱。这话不必再说了。他就出生在这个镇上。”

“这个镇的贫民习艺所里,”他阴沉地回答说,“整个经过你那里已经记下来了。”他不耐烦地指着他手中的文件说。

“可我要在这儿再听你说说。”布朗洛说着环视了一下周围的人。

“那么听着。你们!”蒙克斯回答说,“他的父亲在罗马病倒了,他的和他长期分居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亲,带着我一道从巴黎赶去,据我所知,是去清理他的财产,因为她对他已没有什么感情,他对她也一样。他已经不认识我们了,因为他当时已失去知觉,他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便死去了。在他的书桌里的文件中,有两份上的日期是他刚刚发病的那天晚上,收信人是你本人;”他对布朗洛先生说,“里面装着写给你的一封短信,封面上还批有等他死后再寄出的字样。文件中还有一封写给那个姑娘艾格尼丝的信,和一份遗嘱。”

“那封信上写了些什么?”布朗洛先生问道。

“那封信?——不过是一张写了又勾去,勾去了又写上的纸条,有痛心的忏悔,和祈求上帝帮助她的祷词。他曾经编造了一套哄骗那姑娘的谎言,说什么由于某种暂不能说的神秘的原因——他以后会解释清楚的——他们暂时还不能结婚;因而使她始终信赖他,直到她对他信赖过度,失去了那无人再能还给她的东西。那时候,她离分娩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他向她说明了,如果他活下来,他打算如何如何尽力掩盖她的羞辱,并请求她,如果他死了,不要诅咒他,或认为他们的罪过造成的后果会降临到她身上或落到他们的孩子头上;因为这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他还提醒她,那天他送给她那个小盒子和金戒指的事,戒指上刻上了她的教名,却留下一点空白以便他希望有一天能刻上他将加之于她的姓氏——他请求她仍将它保存好,还和过去一样把它挂在贴近她的心窝的地方——接着便是些一再重复的话,一遍又一遍写下去,仿佛是神经错乱了一般。我相信他就是神经错乱了。”

“那遗嘱的内容。”布朗洛先生说,这时奥利弗已泪流如注了。

蒙克斯默不作声。

“那遗嘱,”布朗洛先生替他说道,“那遗嘱的基本精神是和那封信一样的。他讲述了他的妻子给他带来的痛苦;讲述了你,他的很早便学会憎恨他的惟一的儿子的叛逆倾向,下流、恶毒和早熟的冲动激情,并讲明留给你和你母亲每人一份一年八百镑的遗产。他把他所有的财产一分为二,一份给艾格尼丝·弗莱明,另一份给他们的孩子,如果他能顺利降生,并长大成人的话。所生孩子如果是女孩,她便将无条件地得到这笔财产,如果是男孩,那么在他进入成年期以前他必须不曾因任何公开的欺骗、无耻、怯懦,或犯罪行为玷污过自己的名声才行。他说,他这样要求是为了表明他对孩子的母亲的信任,和他的一个信念——这信念随着死亡的临近而更为加强了——那就是,孩子必会有和她一样的善良胸怀和高贵品质。如果在这一点上他终于失望了,那么这笔钱就将归你所有;因为到那时,甚至不到那时,两个孩子已不相上下,他便将承认你在继承他的财产方面的优先权;尽管他在感情上并非如此,因为在他的心里你只是一个从婴儿时候起便使他厌恶的冷酷和可憎的孩子。”

“我母亲,”蒙克斯声音更高地说道,“不过做了任何一个女人都必会做的事。她烧掉了遗嘱。那封信也没寄给收信人;但是她把这信和其他一些证据保存了下来,以防他们想赖掉这件见不得人的事。这姑娘的父亲从我母亲嘴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其中不免有些因她的强烈仇恨而夸大其词的地方——我现在倒因此很喜欢她了。在耻辱和羞愧的驱使下姑娘的父亲带着孩子躲到了威尔士的一个什么偏僻地方,改名换姓,让他的朋友们再也找不到他的去处;但是他在那里没过多久,就被发现死在床上了。那姑娘在这之前几个星期就偷偷离家出走了。他曾步行着四处去寻找她,找遍了附近的每个村镇;他在一个夜晚回来时,认定女儿已不堪羞辱和自己给父亲带来的耻辱而自尽,老人的心也不禁破碎了。”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布朗洛先生又接着往下讲。

“过了几年以后,”他说,“这个人的——也就是爱德华·李福德的母亲找到了我。他在年仅十八岁时便丢开了她;抢走了她的珠宝和钱财;他成天赌博、胡乱挥霍,还犯下伪证罪,然后逃到了伦敦;在那里整整两年,他都和一些最下流的社会渣滓混在一起。而她已染上一种痛苦不堪的不治之症,只希望在临死之前能和他再见上一面。于是她开始四处查找,认真搜寻,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一无所获,但最后终于找到了他;他和她一起回到了法国。”

“就在那儿,”蒙克斯说,“她在久病之后死去,在临死前,她把这些秘密,连同她对那些当事人的无法消除的、不共戴天的仇恨一起传给了我——其实对那些仇恨她已没有必要那么做,因为通过遗传我早就把它接受过来了。她不相信那姑娘会自杀,不相信孩子也死了,而总认为她生下了个男孩,孩子还活着。我向她发誓说,如果他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要抓住他;永远不让他有片刻的安宁,我要带着刻骨的切齿的仇恨不停地追逐他,在他身上发泄我的深仇大恨,并把他——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拖到绞刑架前,以此来对那份带有侮辱性的遗嘱的胡言乱语出口恶气。她说对了。他果然在我面前出现了。一开始我干得很不错,要不是有些滥婊子多嘴多舌,我早就会把这事顺利地了结了!”

在这个恶棍紧抱着双臂,对自己的恶毒计谋不能得逞而恨恨不已的时候,布朗洛先生转向他身边十分惊恐的几个人,向他们解释说,他的长期同谋和心腹的那个犹太人,曾因为努力把奥利弗控制在他手中获得了一大笔酬金;而现在由于奥利弗被救出,他便应该将一小部分酬金退还。他们因而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争执,这便使他们决定前往那所乡下房子,看看究竟是他不是。

“那小盒子和戒指呢?”布朗洛先生转向蒙克斯问道。

“我从我跟你说过的一对男女的手中买下了它们,他们是从一个看护妇那儿偷来的,而那个看护妇又是从那尸体上偷偷拿走的。”蒙克斯眼皮也不抬地答道,“你知道它们后来怎样了。”

布朗洛先生只是向格里姆韦格先生微微点头示意,他立即十分高兴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又回来,推着班博太太进来,身后还拉着她的极不愿进屋的丈夫。

“我不是看错了吧!”班博先生喊道,面带着强装出来的热情,“难道这就是奥利弗吗?啊,奥利弗,你可不知道我一直是多么为你的事感到伤心啊!”

“住口吧,傻瓜。”班博太太咕哝着说。

“这不是很自然,很自然吗?班博太太?”那位习艺所的主子责备说,“我把他在教区里养大——当我看到他和这么多可以说是最和蔼可亲的太太、先生们呆在一起的时候——难道会有人认为我应该感到——我一直都非常爱这个孩子,好像他就是我的——我的——我的祖父,”班博先生为了找到一个适当的比喻结结巴巴地说,“奥利弗少爷,我亲爱的,你还记得那个穿白坎肩的好先生吗?啊,他上星期已上了天堂,棺材是橡木的,还有一副电镀把手,奥利弗。”

“得啦,先生,”格里姆韦格先生板着脸说,“先控制住你的感情吧。”

“我将尽力而为,先生,”班博先生答道,“您好吗,先生?我祝您一切都好。”

他这问候话是冲着布朗洛先生讲的,布朗洛先生刚刚走过来,来到这对可敬的夫妇身边。他指着蒙克斯问道:

“你们认识这个人吗?”

“不认识。”班博太太干脆地回答道。

“也许你也不认识?”布朗洛先生冲着她丈夫说。

“我生平从未见过这个人。”班博先生说。

“也许,也没有卖过任何东西给他?”

“没有。”班博太太答道。

“也许你们从来没有过一个小盒子和一个戒指?”布朗洛先生问道。

“当然没有,”那太太回答说,“干吗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回答这些愚蠢的问题?”

布朗洛先生又向格里姆韦格先生点点头;这位先生又十分乐意地一瘸一拐走了出去,但这次带进来的不是一对强壮夫妇,而是两个有残疾的妇女。她们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你在老莎利死去的那个晚上把门关上了,”走在前面的一个举起她那干枯的手说,“但是你关不住声音,也挡不住门缝。”

“是的,是的,”另一个说,她向四周望着,晃动着她无牙的下巴,“是的,是的,是的。”

“我们听到了她极力想告诉你的她所干过的事,看到了你从她手里拿到一张纸条,我们还注意到你第二天就去了当铺。”那第一个说话的女人说。

“是的,”第二个女人补充说,“那是一个‘小盒子和一个金戒指’,我们已弄清楚了。我们亲眼看见你拿到了那些东西。我们就在附近,哦!我们就在附近。”

“我们知道的还不止这些,”第一个接着又说,“因为她很早以前经常对我们说,那个年轻的母亲曾对她说过,她感到自己绝过不了这一关,因而在她病倒以后,她觉得自己正在朝着离孩子的父亲的墓地不远的地方前进,然后死在那里。”

“你们想不想见见当铺老板本人?”格里姆韦格先生向门口一挥手问道。

“不必了,”那女人回答说,“如果他(她指着蒙克斯)这个孬种已经招认了,我看情况正是这样,你们已在所有那些女人中找到了你们要找的人,我也便没有什么可说了。我确实卖了那东西。它们现在已躺在你们永远也无法找到的地方。你们要怎么样?”

“不怎么样,”布朗洛先生回答说,“只不过我们今后必须留心,决不能轻易信赖你们中的任何一人了。你们可以走了。”

“我希望,”班博先生在格里姆韦格带着那两个老妇人走了出去的时候,十分沮丧地向四面看看说,“我希望这件不幸的小事,不会让我失去我的教区职位吧?”

“当然会的,”布朗洛先生回答说,“职位的事你完全可以死了这条心了。应该想想,这样对你已是很便宜了。”

“一切都怪班博太太,她一定要那么干。”班博先生急切地说,先回头看了看,看准他的妻子已离开那房间了。

“那也不能使你得到宽恕,”布朗洛先生回答说,“在毁弃那些饰物的时候你也在场,确切地说,从法律上讲,在你们两人中你的罪过更大;法律可会认为你的妻子是在你的指使下行事的。”

“如果法律这样认为,”班博先生双手一个劲地揉着自己的帽子说,“那法律就是个傻瓜——一个白痴。如果法律是这么看问题,那这法律便是个老光棍儿;我希望法律会落到它的最坏的下场,通过亲身经历擦亮自己的眼睛——通过亲身经历。”

班博先生十分强调地重复着这最后的四个字,并把帽子紧紧地扣在自己头上,然后把手插进口袋里,跟着她的贤内助走下楼去。

“年轻的小姐,”布朗洛对露丝说,“把你的手给我。不要发抖。你用不着害怕听到我们必须要说的最后几句话。”

“如果他们有——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有的,但是如果他们有——什么和我有关的事要说,”露丝说,“请另改时间再告诉我吧。现在我已没有气力或心情听下去了。”

“不,”那位老先生把她的一只手臂拉过来夹在自己的腋下说,“你可绝不是这么软弱的,这我知道。你认识这位年轻小姐吗,先生?”

“认识。”蒙克斯回答说。

“我可从来没见过你。”露丝有气无力地说。

“可我曾多次见过你。”蒙克斯回答道。

“艾格尼丝的不幸的父亲有两个女儿,”布朗洛说,“其中另一个——女孩子后来怎样了呢?”

“那孩子,”蒙克斯答道,“在她父亲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用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不曾给他的朋友或亲属留下任何可资查考的信件、书籍或纸条忽然死去以后,那孩子便被一家穷村民当做自己的孩子收养了。”

“接着说,”布朗洛先生说着,示意让梅丽太太走过去,“往下说!”

“本来很难找到那家人的去处,”蒙克斯说,“但是友情无能为力的事,仇恨却能打开一条通路。我母亲经过一年的仔细搜寻,终于找到了这地方——是的,找到了那个孩子。”

“她把她带走了,是不是?”

“不,那家人穷得很,而且已经开始厌弃——至少那男主人是如此——他们自己的善良心肠;她因此便把这孩子留给了他们,给了他们一点儿够不了几天花销的钱,她嘴上说将来还要再给他们更多的钱,但根本没打算真给。此外,她觉得他们的不满和贫困还不一定准能给孩子带来足够的苦难,更特意把她姐姐的羞辱的历史,按她的需要添油加醋地告诉了他们;并叮嘱他们对这孩子要多加小心,因为她从胎里就变坏了;还告诉他们她是个私生女,迟早要犯罪的。而各种背景情况又似乎都与这些话相符;那家人便信以为真;于是这孩子便从此过着非同寻常的苦难生活,其悲惨程度连我们都感到满意了;一直到后来,有一个当时住在切斯特的寡居的太太偶然见到了她,对她产生了怜悯之心,把她带回家去。我想,这以后有一段时间我们是赶上了厄运,因为尽管我们用尽了心机,她却仍然呆在那儿,而且很幸福。两年以来,一直到最近几个月以前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你现在见到她了没有?”

“见到了,就依在你的怀里。”

“而且照样仍是我的侄女,”梅丽太太大声说道,并把那眼看要晕倒的姑娘搂在自己的怀里,“照样仍是我最亲爱的孩子。现在就是给我全世界的财富我也不会让她离开我。我的亲密的小伙伴,我的可爱的姑娘!”

“我在世上惟一的朋友,”露丝依偎着她哭着说道,“最仁慈的、最好的朋友。我的心要迸裂了,这一切使我真受不了了!”

“你已经承受了许多灾难,却始终是一个最好的、最温柔的、给你所认识的所有的人带来欢乐的小姑娘,”梅丽太太动情地拥抱着她说,“好了,好了,我亲爱的,你知道是谁在这儿等待着要紧紧拥抱你,可怜的孩子!喏——瞧呀,瞧呀,我的天呀!”

“不是小姨,”奥利弗拥抱着她的双肩哭着说,“我永远不叫你小姨——姐姐。在一开始就让我从内心感到无比可爱的我亲爱的姐姐!露丝,亲爱的,亲爱的露丝!”

两个孤儿紧紧拥抱在一起时流淌的泪水和断断续续的话语就毋庸赘述了。就在这同一时刻,一个父亲、姐姐和母亲已得到又复失去。欢乐和悲痛交融在一起;但谁也没有流下伤心的泪水,因为甚至连痛苦也已被软化,并被包容在如此甜蜜和亲切的回忆之中,使它也变成一种神圣的、失去一切痛苦成分的欢乐了。

他们两人单独在一块呆了很久。最后,有人在外面轻轻敲门,表明门外有人来了。奥利弗把门打开,然后自己轻轻走开,给哈里·梅丽让出地方。

“我都知道了,”他说着在那可爱的姑娘的身旁坐下来,“亲爱的露丝,我全都知道了。”

“我并不是偶然来到这里的,”他沉默了好一阵之后接着说,“我也不是今天晚上才听说这些事情的,我在昨天便听说了——也就是昨天。你也猜想得到,我来是为了提醒你,你已作出的诺言的吧?”

“等等,”露丝说,“你真的全都知道了。”

“全都知道了。你答应过我,在一年之内任何时候都可以回来重新讨论我们最后一次谈论的问题。”

“我是答应过。”

“我无意勉强你改变你的决心,”年轻人紧接着又说,“而只是想听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把你原来的话再重复一遍。现在我准备把我所拥有的一切地位和财富全奉献在你的脚下,而如果你仍坚持你从前的决定,我将向你保证,我从此决不会再利用任何言行试图改变你的主意了。”

“当时影响着我的那些缘由现在依然影响着我,”露丝坚定地说,“是婶婶的仁慈把我从贫困和苦难生活中救了出来,如果说我对她负有某种严格的、不容忽视的义务,那我在这件事情上的感受,还会有什么时候比在今天晚上更为强烈呢?这是一场斗争,”露丝说,“但它是一场我为之感到骄傲的斗争。这是一种痛苦,但我的心甘愿承受它。”

“今天晚上揭露的情况——”哈里开始说。

“今天晚上揭露的情况,”露丝温和地说,“就你而言,仍让我停留在我原先所站的位置上。”

“你不要对我这么狠心,露丝。”她的心上人请求说。

“噢,哈里,哈里,”那年轻小姐说着哭了起来,“我倒希望真能狠心一些,从而免去这么多的痛苦。”

“那你干吗要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呢?”哈里说着,拉起她的一只手。“想想吧,亲爱的露丝,想想你今晚听到的那一切。”

“我听到了些什么啊!我听到了些什么!”露丝哭着说道,“也就是我自己的父亲深自愧疚,不能自拔,而避开一切人——行了,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哈里,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

“还没说完,还没说完,”那男青年说,在她要站起身来的时候拦住了她,“除了对你的爱之外,我的希望,我的愿望、向往、感觉,在生活中的一切想法都已经历了一场变化。我现在要献给你的,不是纷扰的人世中的超然出众的才能,也不是混迹于一个充满恶毒和疯狂行动,人们从不为真正的丑恶与下流行为而脸红的世界的生活;而是一个家——一颗心和一个家——是的,最亲爱的露丝,它们,也只有它们,是我所能奉献给你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吞吞吐吐地说。

“我的意思只是说,——在我上次离开你时,我拿定主意要扫除你我之间的一切假想中的障碍。我下定决心,如果我的世界不能成为你的世界,那我便把你的世界变成我的世界;那样便没有人能够因自己出身高贵而瞧不起你,因为我根本不在乎什么出身。这一点我已经做到了。那些因此而躲开我的人们也都躲开了你,这到目前已证明你是对的。那些过去曾向我微笑的权势和关怀、那些有影响、有地位的社会关系,现在都对我显然变得十分冷淡了;但是在英格兰的最富饶的土地上有多少含笑的田野和摇曳着的树木;而且,在一座——属于我的,露丝,我自己的——乡村教堂边,有一所农舍,在那里你可以使它变成比我所抛弃的一切希望不止一千倍地更值得我骄傲!这就是我的身份和地位,现在我将它献在你的脚下!”

“等待恋爱的人来吃晚饭可是一件恼人的事。”格里姆韦格先生醒来后说,把盖在脸上的手帕扯了下来。

说实在的,等待吃晚饭的时间的确已长得超出常情了。可梅丽太太、哈里和露丝(他们一同走了进来)谁也无法作出任何解释。

“今天晚上我真想到要吃掉我的脑袋了。”格里姆韦格先生说,“因为我开始感到,恐怕没有别的东西可吃了。如果你们不反对的话,我可要大胆地向未来的新娘致敬了。”

格里姆韦格先生不等得到回答便把他的话付诸实施了,吻了羞得满面通红的露丝。他的动作极有传染力,接着医生和布朗洛先生也同样吻了吻她。有人证明说,哈里·梅丽在隔壁一间昏暗的房间里已开先例;但是最有权威的看法认为这纯属造谣。他还很年轻,而且是个牧师。

“奥利弗,我的孩子,”梅丽太太说,“你上哪儿去了,怎么这么伤心,到这会儿眼泪还在偷偷从你脸上往下流。出了什么事?”

这真是个充满失望的世界,那失望往往正是我们最珍视的希望,那些能给我们的天性增添无上光荣的希望。

可怜的迪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