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第68章

一个礼拜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凯蒂正在忙着缝缀衣服,这时修道院长走了进来,坐到了她的旁边。她用内行的眼光瞧了瞧凯蒂做的活儿。

“你的缝缀做得很好,亲爱的。现在已经罕有你这样的年轻姑娘做这样一手细活儿了。”

“这要归功于我的母亲。”

“我认为你的母亲一定乐意和你相见。”

凯蒂抬起头来,修道院长的神情表明这不是一句闲聊的客套话。她继续说:

“在你的丈夫去世之后,我之所以允许你继续来这里,是因为我认为工作会把你从悲痛中解脱出来。我觉得在那个时候你绝不适合长途跋涉只身回到香港。而闷在家里无所事事,沉溺伤怀,相信对你也不会有任何好处。但是现在已经八天过去了,是你离开这儿的时候了。”

“我不想走,院长。我想留在这儿。”

“这里不再需要你了。你是随同你的丈夫来的,你的丈夫已经去世,而你的情形正是需要特别照料的时候,万不应当再到此地来。你要竭尽全力照顾好上帝赐给你的这个生命,这是你的责任,我的孩子。”

凯蒂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下了头。

“我以为我在这里可以对大家有所帮助。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感到非常地欣慰。我真心希望你能让我留在这里,直到瘟疫完全平息为止。”

“我们十分感谢你所做的一切。”修道院长微笑着说道,“如今瘟疫已经有所缓和,此地也不如从前危险了,所以广东的两个姐妹会赶过来帮忙。她们会很快赶到,我想她们到了以后你就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凯蒂心里一沉,修道院长的声调显然表示此事决无回旋的余地,而以她一贯的铁石心肠,即使再三恳求想必也是无济于事。她的声音带有与人论理时的不容分说的专横气势,使人觉得如若再有辩解她就必将发作似的。

“好心肠的韦丁顿先生曾来就此事征求过我的意见。”

“我希望他还是管好自己的事为妙。”凯蒂插嘴说道。

“即便他没有此意,我也一样认为有必要向他告知我的想法。”修道院长亲切地说,“以目前的情况,你绝不能再久留此地,而应该和你的妈妈待在一起。韦丁顿先生已经叫余团长专门安排人护送你回去,他自己也为你找好了轿夫和苦役。你的女佣会随你一同回去,路上的衣食起居由她负责安排。事实是,一切利于你行程的,他们统统安排好了。”

凯蒂绷紧了嘴唇,她以为既然事关自己,他们总应该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她不得不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没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尖利难听。

“那么安排我什么时候走?”

修道院长依然十分平和。

“如果你能尽早回到香港再搭船去英格兰,那将最好不过了,我亲爱的孩子。我们认为你最好在后天一早就出发。”

“那也太快了。”

凯蒂有种想要喊叫的冲动。但是修道院长的话不假,她在这里已经没用了。

“你们看起来似乎是想尽快打发了我。”她哀叹道。

凯蒂察觉到修道院长像是松了口气,她看到凯蒂打算屈服了,便不自觉地换了更为和蔼的声调。凯蒂敏感地洞察幽默的能力发挥了作用,她的眼里闪烁着光芒,心中暗想即便是圣人也难免有喜怒形于色的时候。

“千万不要认为我们对你的好心好意视而不见,我们相信是你善良的心地使你不愿放弃已经投身多日的工作。”

凯蒂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微微耸了耸肩膀。她知道修道院长的评价她是受不起的,她之所以想留下来是因为她别无他处可去。这个世界上没人关心她是死是活,想到这个真是会给人一种奇特的感受。

“我无法理解你会对回家有所迟疑。”修道院长继续和蔼地规劝道,“在这个国家里有数不清的外国人迫不及待想得到你这样的机会。”

“但你们不是,对吗,院长?”

“呃,我们不同,我亲爱的孩子。我们来这儿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们是和故乡永别了。”

受伤的自尊在凯蒂心里激起了一个狡猾的企图,她觉得信仰的外衣虽然使这群娘嫂远离了凡尘的七情六欲,但此刻或许可以在这套外衣上发现一些破口。她要看看修道院长的身上是否真的不留一点俗世的残余。

“我曾经想,永远不能和亲人至爱再见上一面,永远地离开生活过的一景一物,对你们来讲有时候一定是艰难的。”

修道院长迟疑了片刻,然而凯蒂却没能从她那张美丽严峻的脸上看出一点变化。

“我的母亲现在老了,对她来说是艰难了些。我是她唯一的女儿,她一定想在死之前再看上我一眼。我希望我能满足她的愿望,但是我无能为力,我们只能等待着在天堂里相见了。”

“但是说到底,当一个人思念起至爱的亲人时,应该很难不自问当初离他们而去是不是对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有没有为走出这一步而后悔?”修道院长忽然满面放光,“从未,从未有过。我抛弃了琐屑、庸碌的一生,把自己交给了牺牲与祈祷的生活。”

短暂的沉默之后,修道院长的神态缓和了下来,对着凯蒂露出了微笑。

“我想请你帮我带一个小包裹,在你到达马赛的时候帮我邮寄出去。我没敢把它交给中国的邮局。我马上就给你拿过来。”

“你可以明天再给我。”凯蒂说道。

“明天你肯定非常忙,抽不出时间来这里了,亲爱的。如果你今晚就跟我们道别,那会更为适宜。”

修道院长站起身来,以久已养成习惯的尊贵姿态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圣约瑟姐妹进来了,她是来跟凯蒂道别的。她祝愿凯蒂旅途愉快,劝她不必为路上的安全担心,因为余团长派了精干的护卫陪着她回去。姐妹们也常常只身出远门儿,从来没有出过事。她问凯蒂喜欢大海吗?上帝呀,那回在印度洋上遇见了风暴,晕船差点要了圣约瑟姐妹的命。令堂见到她的女儿一定会高兴坏了。凯蒂务必要照顾好自己,毕竟她身上还怀着另外一个小小的灵魂呢。姐妹们会不停地为她、她可爱的小宝贝,还有可怜而勇敢的医生的灵魂祈祷。她滔滔不绝、兴高采烈地讲了半天,但是凯蒂深深地感到对于圣约瑟姐妹(她的全部心思都盯在灵魂不朽上了)来说,她不过是一个脱离了血肉之躯的灵魂而已。她几乎想疯狂地抓住这位好脾气的胖嫌嫁的肩头,边摇晃她的脑袋边喊:“你知不知道我是一个有血有肉、不幸而孤独的人?我需要安慰、同情,我需要鼓励。呃,你就不能先忘了你那个上帝,给我一点点人的怜悯吗?我要的不是你们基督徒普度众生的大慈大悲,我仅仅想要一个凡人的怜悯。”这个想法使凯蒂不禁微笑起来:圣约瑟姐妹听到之后该有多么惊讶!她一定可以把心中那个唯一悬而未决的疑案盖棺定论了——所有的英国人都是疯子。

“幸运的是我是个出色的航海家。”凯蒂回答道,“我从来也不晕奶”

修道院长拿着一个干净的小包裹回来了。

“这里面是一些手绢,是我为了我母亲的教名纪念日特意做的。”她说道,“名字的首字母缩写是我们的小姑娘绣上去的。”

圣约瑟姐妹说凯蒂一定要看看手绢的做工是多么漂亮,修道院长便略有不甘但又颇为仁慈地解开了包裹。看手绢的质地显然是由上等细布做成的,人名缩写是由华丽难辨的花体字绣成,字母上头还绣上了草莓叶子编成的花冠。凯蒂还在对手絹的绣工赞叹不已时,包裹又重新系好了,并塞到了她的手上。圣约瑟姐妹慨叹一句“我的女士,我不得不离开你了”,又把那些礼貌而淡漠的道别话说了一遍,然后就出去了。凯蒂意识到该是皖长送客的时候了,便对院长长久以来的照顾表示感谢。两人沿着空荡荡的白色走廊走了出去。

“劳烦你特意转道马赛为我寄送一个包裹,这是否过于无礼了呢?”修道院长说道。

“我乐意效劳。”凯蒂说。

她看了一眼包裹上的地址,上面的人名似乎的确是有贵族气派,但是吸引她的却是投递的住址。

“这是一座我曾经去过的古堡。那时我正与朋友们在法国周游。”

“那很有可能。”修道院长说道,“一个礼拜里有两天是开放给外人游览的。”

“我觉得如果我曾经是生活在如此美丽的一个地方,一定没有勇气离开它。”

“那里的确算得上是历史古迹,但对我来说却少有亲切之感。如果我曾经有所怀念的话,那应该是我孩童时生活过的那座城堡。它坐落在比利牛斯山脉之间。我是在大海的涛声中出生的,直至现在’我也不否认有时我会乐于听到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

凯蒂思忖着修道院长的话,猜测着她话中是否别有用意。她觉得修道院长可能是在影射她出身贫贱。但是来不及多想,她们便来到了修道院的那座朴实无华的小门前。修道院长出人意料地搂住凯蒂并亲吻了她。她淡色的嘴唇贴到凯蒂的脸蛋上,先亲了一边,然后换到另一边。凯蒂对此毫无准备,顿时满脸通红,险些叫了出来。

“再见,上帝保佑你,我亲爱的孩子。”她把凯蒂搂在怀里,“记住,分内之事、举手之劳并不值得夸耀,那是赋予你的责任,就像手脏时要洗一样理所当然。唯一弥足珍贵的是对责任的爱,当爱与责任合而为一,你就将是崇高的。你将享受一种无法言表的幸福。”

修道院的门最后一次在她身后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