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第79章

凯蒂按响了哈林顿花园公寓的门铃,她被告知她的父亲其时正栖身于书房里,便来到书房,轻轻地推开了门。他坐在壁炉边,正在读上一期的晚报。凯蒂进来时他抬起了头,见是凯蒂,马上便把报纸搁下,吃惊地跳了起来。

“呃,凯蒂,我以为你会搭下一班的火车。”

“我觉得还是不要劳烦您去接我,所以就没给你们发电报。”

他探出脸来让她亲吻的样子和她记忆中的没什么两样。

“我看了两眼报纸,”他说道,“前两天的报纸还没来得及读。”

看得出来,他是觉得要是在这种时候还把心思埋在日常琐事上,总得对人有个说法。

“当然,”她说道,“您一定很累。我想象得出来妈妈的死对您的打击有多大。”

他比上次她看见他时老多了,也瘦了,俨然是一个瘦削、干枯、姿态正统严谨的小男人。

“医生说希望从一开始就不大。她不舒服有一年多了,但是她拒绝去看医生。医生对我说她时常受到疼痛的困扰,他说她能忍下来几乎是个奇迹。”

“她从来也没发过牢骚吗?”

“她说过她不是很舒服,但是从来不说是疼痛。”他停了一会儿,看着凯蒂。“这么远的路你一定很累。”

“不是太累。”

“你想上去看她一眼吗?”

“她在这儿?”

“对,他们把她从医院搬过来了。”

“好,我现在就去。”

“你希望我陪你去吗?”

她的父亲的声调里有某种异样的东西,使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把脸略微地错开了,不愿意叫她瞧见他的眼睛。凯蒂早已习得了看透人心思的本事,毕竟她曾经天天都得从她丈夫的只言片语和举手投足中琢磨他脑子里藏着什么想法。她马上猜到她的父亲是想掩饰什么——是一种解脱,一种发自内心的解脱,把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三十年来他一直充当着一位称职的忠诚的丈夫的角色,从未说过一句忤逆妻子的话,而现在,他无疑应当悲痛万分地哀悼她。他从来都是依顺人们对他的期望行事,而今他自己身上的细小举动表明,他此时的心境并非一位刚受丧妻之痛的鳏夫所应有的,他因而感到异常震惊。

“不,我还是一个人去。”凯蒂说道。

她上了楼,走进了那个宽敞、阴冷的房间,这就是她的妈妈睡了多年的自命不凡的卧房。她清晰地记得那些桃花心木的大号家具,记得墙上镶嵌的模仿马库斯·斯通的浮雕。梳妆台的布局和贾斯汀夫人生前的一贯要求丝毫不差。但是到处摆放的花束似乎与周围格格不入,贾斯汀夫人一定会认为在房间里摆放花束是愚蠢、做作、同时也是不利于健康的。花香没有遮住那股如同新洗过的亚麻布的刺鼻霉味,凯蒂记得这种气味是她妈妈的房间里所独有的。

贾斯汀夫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两只手温顺地交叠在胸前,要是在她活着的时候,决不会允许自己做出这么矫揉造作的姿势。她的五官棱角分明,脸颊因为长久的病痛已经陷了下去,太阳穴陷成了一个窝儿。不过她看上去还是十分清秀,甚至有几分壮丽。死亡已经把尖酸刻薄从她的脸上抹去,只留下了富有人性的容貌。她看上去就像一位罗马皇后。这是凯蒂第一次看到一具能让人想起曾经有灵魂逗留的尸体。她没有感到悲哀,她们母女之间常常剑拔弩张,因而凯蒂的心里对母亲没有很深的感情。回忆自己的成长经历,她明白自己的一切都是她的母亲一手造成的。然而一个曾经叱咤风云、野心勃勃的女人,如今未竟夙愿却一声不吭地躺了下来,多少也让人感慨几分。一辈子工于算计、勾心斗角,而追求的却是那些低级、无聊的东西。凯蒂觉得她妈妈世俗的一生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使她感到惊讶。

多丽丝走了进来。

“我以为你会搭下一班的火车。我觉得必须过来看一眼。多么可怕啊!我们可怜的好妈妈。”

多丽丝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扑到凯蒂的怀里。凯蒂亲吻了她。她知道妈妈为了给她撑门面,让多丽丝做出了不少牺牲;与凯蒂相比,她是那么平庸乏味,这一定使她对凯蒂又忌又恨。凯蒂怀疑多丽丝心里是否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悲伤,不过她倒一直都是多愁善感的。凯蒂希望自己也能挤出几滴眼泪来,不然势必会让多丽丝觉得她这个人过于铁石心肠了。但是经过了这么多的事以后,她也懒得去惺惺作态,假意慈悲了。

“你想去看看父亲吗?”当多丽丝暴风骤雨般的情绪有所减弱后,凯蒂问她道。

多丽丝揩干了眼泪。凯蒂注意到她妹妹的脸在妊娠以后变胖了,穿着丧服的身子也显出儿分臃肿。

“不,我不想去。去了只会再哭一回。可怜的老头儿,他勇敢地经受住了这次打击。”

凯蒂把她的妹妹领出了房子,然后回到他父亲的书房。他站在壁炉旁边,那份报纸整齐地叠好了,他是想让她看到他刚才没再读报纸。

“我没有为晚饭换衣服。”他说道,“我以为我一个人就没有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