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谍 第十二章

温妮·弗洛克——弗洛克的未亡人、忠实小伙史蒂维(天真地以为自己参与的是解放人类苦难的事业,却被火药炸成碎片)的姐姐,并没有躲到客厅门的后面去。她的确是被涓涓的血流吓得跑出很远,但那只是一个本能的排斥反应。她停下来,眼睛盯着,头低下来。似乎是用了积年累月的时间才穿过那间小客厅,弗洛克太太站在门旁,整个人已经跟那个曾经靠在沙发上的那个女人彻底不一样了。她的头有点儿晕乎乎的,已经不再享受脱离苦海后的镇静自若的感觉。她的双眼不再模糊,她的头脑沉重无比。或者说,她已经没那么镇静了,她心里涌起了恐惧。

她没有去看躺在那儿休息的丈夫,倒不是因为自己害怕他。弗洛克的样子一点都不吓人,反而还有些让人放心的感觉。况且,那只是一具尸体而已。弗洛克太太对已死之人没有什么虚幻的想法,死亡是永恒的,爱与恨都无法让人起死复生。人死了,就什么也做不了,等同于虚无。她内心里对丈夫有一丝轻蔑,这个大男人居然轻而易举地就被自己给杀死了。他曾经是一家之主、一个女人的丈夫、杀死她的史蒂维的凶手。现在,他一文不值了,甚至连自己身上的衣服都不如,连他的外套、他的靴子、地上的帽子都不如。他什么都不是了,连看都不值得看。他甚至都不算是杀死可怜的史蒂维的凶手。当人们以后来这个屋子里找弗洛克的时候,这儿就会只有一个杀人犯——就是她自己!

她想去正一下自己的面纱,可是手抖得厉害,弄了两次都没弄好。她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闲逸又负责的人了。她害怕了。杀死弗洛克,捅一下就搞定了。她那压抑在喉头无法发出的苦痛尖叫,她那一双热眼中干涸的泪水,她那对有着杀弟之仇的男人——如今已一文不值——的滔天巨恨,都已彻底得到了解脱。

当时她刺出那一刀,并不是多么清醒理智。刀柄上的血液流下来,在地上流淌着,整个就是一副谋杀案的现场。从来对事情都不愿往深里想的弗洛克太太,此时哆哆嗦嗦地想象着这件事的最终后果。她的想象里没有熟悉的面孔,没有申斥的身影,没有同情的目光,也没有理想的未来。她的脑海里只出现了一样东西。这个东西就是绞刑架。弗洛克太太害怕绞刑架。

她对绞刑架怕得要死。但她其实从来没有在伸张正义的最后流程中看到过这个东西,只是见过一些生动展示这些事情的木版画。她第一次看到绞刑架的画面,那玩意儿立在一个阴暗的暴雨天里,周身拿铁链和人骨头装饰着,起起落落的乌鸦啄食着死人的眼珠子。那个场景真是吓死人。虽然弗洛克太太的知识不多,但对这个国家的司法制度还是了解得比较多的,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浪漫地把绞刑架立在凄凉的河岸或者荒凉的岬角里,而是直接放在监狱的院子里。四周高墙矗立,就像是进了一个大矿坑,黄昏时分,杀人凶手从牢房里被带出来,在一片死寂中受绞而死,就像那些报纸经常说的那样,“以法律的名义伸张正义”。她的眼睛盯着地板,鼻孔因为恐惧和羞愧而颤抖着。她想象着自己孤孤单单地站在那儿,一群戴着丝织帽子的陌生绅士们,正在按部就班地把绳索套到她的脖子上,准备行刑。绞刑——不!绝不要!怎么能这样的结局?对这种安静处刑方式的细节不可遏制的想象,徒增了她内心的极大恐慌。那些报纸向来不会报道那些细节的东西,但哪怕是很小的一篇文章,也会把那个恐怖的细节给还原出来。弗洛克太太记得报道里说的。报道里写道“绞刑架的落板有十四英寸高”,这些文字一出现在头脑中,就像一根烧红的针在里面搅动,让她痛苦不堪。

这些文字也让她的身体感到极度不适。似乎正处于绞索的束缚下,她的喉咙发出一阵阵剧烈的痉挛。喉咙的动作如此之大,让她不得不双手抱住头,怕它脱离自己的肩膀。“绞刑架的落板有十四英寸高”。不要!死也不要!她受不了那样子。甚至想都不能去想。一去想,她就痛不欲生。所以,她最终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立刻跑到外面,从一座桥上一跃而下,自尽了事。

于是,她努力地又紧了紧自己的面纱。她的整张脸似乎蒙着面具,从头到脚一身黑色的打扮,只有帽子上还插着几只花。她抬起头,机械地看了看钟表。她觉得它一定是不走了。她不相信自从她上一次看表之后,时间才过去了两分钟。当然不是。这座钟早就不走了。然而事实上,从她刺杀结束后第一次长长的深呼吸算起,到她现在打定主意要投身到泰晤士河中,时间也总共过去了三分钟。但弗洛克太太不会相信这点。她似乎隐约想起来,自己曾经听过或者看到过一个说法,当杀人凶手被处决的那一时刻,钟表或者手表都会停住不动,以示天理昭彰。她觉得这无所谓。“到桥上去,我去跳。”她心里这样想着,脚步却如铁般沉重。

她痛苦地拖着沉重的身躯,穿过店铺,她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门把手,直到攒足了勇气,才把门打开。夜色的街道让她心生胆怯,因为这街道,不是把她引到绞刑架上,便是带她去河里。她在门槛那儿挣扎着,头伸了出去,然后胳膊也伸了出来,就像一个从桥上护栏跌落的人一样。一接触到室外的空气,就让她产生了溺水的预感。一股浓郁的潮湿空气裹住了她,钻进了她的鼻腔,浸入到她的头发里。天没有下雨,但每一盏煤气路灯都在迷雾下发出微弱的光晕。街上没有小马车和马匹了,街道暗沉沉的,马车夫用餐的小吃店的窗户上,蒙着一块窗帘,光影把它投射在道路上,就像是一块脏兮兮的血红色方块补丁。弗洛克太太拖着自己沉重的躯体向那块补丁挪动着,不禁悲从中来,觉得自己真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

是的,的确是这样的。在此时她突然急切回想谁算是朋友的时候,她想的唯一一个面孔就是尼尔太太,那个日工女佣。她跟谁都不熟,社会人没人会想起她。不要以为未亡人弗洛克太太此时忘记了她的母亲。那是不可能的。温妮一直是个好闺女,因为她一直是个好姐姐。她的母亲一直都要倚靠她的支持。可是,在母亲那儿,她不会得到任何的安慰或主意。如今,史蒂维已经人鬼殊途,她和母亲的关系似乎也要断了。她不会去告诉母亲那个噩耗,她无法面对那个年迈的女人。何况,她母亲住的地方又那么远。泰晤士河就是自己的丧生之所。弗洛克太太努力地不去想自己的母亲。

每一步的迈出,似乎都耗尽了她人生的最后一点儿意志力。一步一步地,弗洛克太太把自己拖过了小吃店窗户的阴影处。“到桥上去,我去跳。”她内心里固执地重复着。她步履沉重而蹒跚,不得不抓住路边的灯杆儿,站稳了身子。“今天晚上我是走不到桥上了。”她心里想。对死亡的恐惧,让她逃脱绞刑架而作出的努力消失殆尽。她觉得,自己已经在街上踟蹰了好几个小时了。“我走不到那儿了,”她心里想,“大家会发现我一直在街上游荡着。那儿太远了。”她站在那儿,遮着面纱,喘着气。

“绞刑架的落板有十四英寸高。”

一想到这儿,她猛地推开灯杆儿,找回了走路的力量。可马上,又一股绝望的气息如同海浪一般,攫取了她的心智,好像把她的心脏从胸膛里冲了出来一样。“我走不到那儿的。”她喃喃自语,一下子就拘在那儿了,轻轻地晃动着身子。“走不到的。”

她彻底地说服自己了,哪怕是最近的桥,她也不可能走过去了。这时候,她突然想到了远走异国。

简直就是灵光一闪。凶犯都会逃跑,他们都逃到国外去,西班牙或者加利福尼亚,等等。广阔无垠的世界,是男人纵横驰骋的天地,对于弗洛克太太来说,却是一块巨大的认知空白。她不知道该逃向何方。凶犯有亲朋好友,有关系门道,有帮凶同伙——他们还掌握方法和知识。然而她一无所有。她是世上所有凶杀犯里最孤苦伶仃的一个。在伦敦,她孤孤单单的——这座城市充满奇迹和烂泥,街道复杂如迷宫,灯光繁多如星辰,但她深深陷在这样一个无望的夜里,如同沉沦在一个深渊的底部,任何一个无助的女人都别想从中逃脱。

她向前一倾,又开始盲目地向前走了,还极度害怕自己不小心摔倒在地上。但是没有迈出几步,出乎意料地,她觉得自己被一股安稳的力量支持住了。她抬起头来,看着扶住自己的男人的脸,这张脸几乎要紧贴着自己的面纱了。奥西庞同志天生不怵自己不认识的女人,如果遇上醉醺醺的女人,他也不会假正经,而是竭力地去跟她套近乎。奥西庞同志对女人十分感兴趣。他用两只巨大的手掌扶助身边这个女人,一本正经地打量着她,等听到她迷迷糊糊地喊出“奥西庞同志”,不禁大惊失色,差点儿让她倒在地上。

“弗洛克太太!”他一声惊喊,“你怎么在这儿!”

在他眼里,她基本上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更不要说喝醉了。但谁知道呢。他没有往深里去想,只是觉得命运眷顾自己,弗洛克同志的未亡人此时竟然靠在自己的身上,他顺势把她拥入自己的怀中。而令他大吃一惊的是,她竟然毫不抗拒,一下子倒入自己的怀中,头还靠在他的胳膊上,过了一会儿,才试着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奥西庞同志在如此美好的天意下,自然也不好太过轻浮,很自然地就把自己的手臂松开了。

“你认出我来了?”她站在奥西庞同志的面前,双腿已经找回了力量。她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当然认得你。”奥西庞立即接上话茬,“我担心你要倒下去。我最近心里一直想着你,不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会把你给认出来的。我心里一直想着你——自从你第一次走入我的视线的时候。”

弗洛克太太似乎根本没有去听他说的话。“你这是要来店里吗?”她紧张地问。

“不错,”奥西庞回答说,“我一看到报纸上说的,就立刻动身往这儿赶。”

事实上,奥西庞同志已经在布雷特街道附近偷偷摸摸地躲藏了差不多一两个小时了,始终没有撞起胆子采取行动。这位身材魁梧的无政府主义者,其实算不得一条勇猛的好汉。他的记忆里,哪怕是他给出的最微弱的引诱眼神,这位弗洛克太太都视若不见,丝毫不为所动。再者,他心里觉得,现在那家店铺估计早已经埋好了警察的眼线,他可不想因为自己同情革命的行为,让那些该死的警察在自己身上大做文章。哪怕现在这个时候,他其实都没想好自己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自己在谈情说爱方面的觉察力和果断力,到了这种兹事体大的事情上,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意识不到这件事里究竟会有多少道道,意识不到为了紧紧把握住眼前这个要把握住的机会,要付出多大的代价。看上去是一个机会,自己究竟要迈过多少路,他根本意识不到。但处在目前的情境下,他的大脑一片混乱,原先心头里的兴高采烈慢慢开始消淡,他的话语也逐渐开始变得冷静下来。

“请允许我问一下,您这是要去哪儿?”他的声调被自己压抑地低低的。

“不要问我这个问题!”弗洛克太太紧紧压抑着身躯的颤抖,带着哭腔说道。她求死的欲望已经荡然无存,整个人又开始恢复生的活力:“不要管我要去哪儿……”

奥西庞听了这话,觉得这个女人的心情正处于激动的状态,但头脑又非常冷静。她一直靠在他的身边站着,默默无语,然后,突然地,她做了他一直想都不会去想的事情。她把自己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胳膊,然后慢慢地抚过。他当然对这个意外的举动惊呆了,更被这个举动背后所蕴藏的明白无误的含义给惊呆了。但这件事情让人觉得微妙,奥西庞同志还是小心为妙比较好。他心里是喜欢的,忍不住压住那只抚摸自己的手,把它按在自己强壮的胸膛上。此时,他整个人都开始服从了内心的冲动,情不自禁地跟着向前走去。等走到了布雷特街道的街尾,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被领着往左走。他一路顺从着。

街角里的水果摊已经把闪闪发光的橘子和柠檬都收拾起来了,整个布雷特广场都全部沉浸在夜色之中,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迷雾中发出微弱的光芒,再加上广场中心里那三束聚成一团的灯光,把广场本身三角形的轮廓给影影绰绰地衬托出来。在如此凄凉的夜景中,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的幽暗的身影,正沿着广场的墙边悄无声息地慢慢行走着,胳膊挎着胳膊,如同一对无家可归的亡命爱人一般。

“如果我说我刚才是要去找你,你心里会怎么想?”弗洛克太太问,用力抓了一下他的胳膊。

“那我跟你说,当你有麻烦的时候,我会随时恭候你的光临,为你赴汤蹈火。”奥西庞这样子回答道,心里觉得他们的关系真是迈出了巨大的一步。然而事实上,整个事情发展地如此微妙,简直要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我有麻烦的时候!”弗洛克太太嘴里慢慢地重复道。

“不错!”

“那你知道我现在的麻烦是什么吗?”她用一种奇怪的紧张语气向他低声耳语道。

奥西庞的心里泛起了一阵热浪,他说道:“我刚刚读了晚报,差不多过了十分钟,我就碰到了一个家伙,关于这个人你之前在店里可能打过一两次照面。我们在一块聊了聊,他跟我说的话让我对自己预想到的事情确信无疑。然后我就匆匆往这儿赶,心里想你是不是——我对你的喜爱已经难以用语言来表达,当我第一次遇到你的眼睛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他倾诉着,似乎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情感一样。

奥西庞同志在这方面的判断力是令人惊叹的,没有哪个女人能够对这样的衷心表白无动于衷。但他根本不知道,弗洛克太太之所以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自己的爱意,纯粹是出于一个将要溺死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的绝望心情,她不能松手。现在在弗洛克的未亡人眼里,身边这个健壮魁梧的无政府主义分子如同身披七彩光芒的生命信使一般,可以让自己重获新生。

他们的脚步迈得很慢,一步一步地,“我早就看出来了。”弗洛克太太低声喃喃道。

“你从我的目光中看出来了。”奥西庞非常兴奋地附和着。

“是的。”她对着凑过来的耳朵,轻轻地呼着气,回答他。

“我的爱意对你这样的女人来说,是无法隐藏的。”他一边这样说着甜言蜜语,一边又跟脑子里的众多物欲念头作着斗争。他的念头包括那家店铺的商业价值,包括牺牲的弗洛克在银行里存款的大概数目。他现在想全力以赴地把近在咫尺的感情给确定下来。说实话,他的内心深处,对于自己轻而易举的胜利多少感到一些不可思议。弗洛克曾经是个很好的家伙,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也算得上是一个非常得体的丈夫。然而,奥西庞同志可不想为了一个死人的利益去放弃自己的好运气。天人交战之后,他终于压制住了内心对于弗洛克同志在天之灵的同情,继续跟身边的女人说起情话来。

“我根本掩盖不了自己的感情,我的思绪里全是你的影子。我敢说你肯定能从我的眼神里看出来,但我不敢去猜想你的心意。对我来说,你一直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那时候我还能怎么做呢?”弗洛克太太控制不住情绪,简直要哭诉出来,“我是一个很自重的女人……”

说到这儿,她停了一下,然后用一种极度愤恨的语气,似乎是冲着自己自说自话,她说:“直到他把我弄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奥西庞没有接上这个话题,顺着自己刚才的话语继续下去。“我始终觉得,他那个人根本配不上你。”他说出了这话,终于把对革命同志的忠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你应该享受一个更加美好的生活。”

听到这话,弗洛克太太忍不住恨恨地打断了:“更美好的生活?这七年的婚姻生活,我一直都活在谎言里。”

“可是你们的生活看起来还是很快乐的。”奥西庞竭力地为自己以往不冷不热的态度来开脱,“正因为看到你们的样子,我所以才胆怯。你看上去是爱他的。我当时又惊奇,又感到嫉妒。”他说道。

“爱他?”弗洛克太太轻轻地哭诉出来,哭腔里满是嘲笑和怒火。“当然爱他!我是他的好妻子。我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女人。你觉得我当时爱他!是的,这是你的看法。听着,汤姆……”

一听到弗洛克太太喊出自己的这个名字,奥西庞同志浑身都要激动地发抖了。他的本名叫作亚历山大,只有那些最为亲密的人才会在私底下叫自己汤姆。这是一个亲密的昵称,推心置腹、无话不说的时候才会这么叫。他想不到有谁会在她的面前叫起过这个名字,但很明显的是,她不仅从哪儿听到过这个名字,而且还把这个名字深藏在自己的记忆里,说不定也压在心里珍藏着。

“听着,汤姆!我那时候只是一个小女孩儿。我当时疲惫不堪,累得整个人都要垮掉了。家里有两个人要靠我生活,我当时已经累得感觉无以为继了。两个人啊,我母亲,还有我弟弟。我弟弟看起来更像是我的孩子,而不是我母亲的。在我差不多还是八岁的时候,我就整日整夜地把他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坐在楼上抱着他。就这样子,我跟你说,他几乎就成了我的孩子。这种事估计你无法理解的。没人能够理解这种事。后面我该怎么办呢?曾经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儿……”

一想起往昔跟那个年轻屠夫的浪漫情事,即使内心还存着对绞刑架的恐惧,还含着对死亡的万般抗拒,但那些曾经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幸福画面,还是让她的脑海里涌起了一丝柔软的美好。

“我后来喜欢上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弗洛克的未亡人接着说,“我觉得他也能从我的眼神里看得出来。他当时一个星期只赚二十五先令,而且他父亲还吓唬他,如果他敢违抗自己的心意,心甘情愿地去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把我这个拖着年迈老母、带着傻弟弟的女孩儿娶进家门,就毫不犹豫地把他给踢出他们的家族事业。尽管如此,他还是愿意整天缠在我的身边,直到有一天晚上,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直接当着他的面把大门给关上了。没办法,我只能这么做。我的确非常喜欢他。可是他一个星期只赚二十五先令!后来又出现了另外一个男人——这个人是个不错的房客。一个女孩子还能怎么办呢?难不成要我跑到大街上卖笑吗?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和善的样子。而且,他也很想娶我。为了母亲和那个可怜的孩子,我还能怎么办呢?唉!我就同意了。他那个人看起来本质不坏,而且为人大方慷慨,他不缺钱,而且从来不对我们指手画脚。七年,我给他做了七年的好妻子,他心地善良,他为人和善,他出手大方,他,而且他爱着我。是的。我有时候自我得意地认为他爱着我——七年啊!我们做了七年的夫妻。到头来,作为你最好的一个朋友,你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人吗?你知道他究竟是什么货色吗?他就是一个魔鬼!”

这段控诉的话语语调低沉,但却饱含了激情,这使得奥西庞同志整个人都为止目瞪口呆。温妮·弗洛克说完后,转过身来,伸出双臂抱住了他,在阴暗孤寂的布雷特广场的浓雾下,抬头看着他。他们的周遭,似乎全无了生命的气息,万事万物皆如广场上铺盖的沥青和砖块,皆如黑灯瞎火的房屋和死气沉沉的生硬石头。

“不,我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面对着身边这个怀着对绞刑架深深恐惧的女人,他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天生的幽默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好有气无力地这么回复道,“但我现在知道了。我——我理解你的处境。”他胡乱地回应着,大脑里一直在想,在他们平和安静的婚姻生活里,弗洛克究竟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缺德事。这真是太耸人听闻了。“我理解你的处境。”他重复了一句,然后心里面突然涌起了一股细腻的怜悯之情,禁不住脱口而出“可怜的女人”,而不是他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口头语“可怜的宝贝”。因为这不是一般的情境。他感觉到目下的事情发展得不是太正常,但自己仍不愿意放弃可能存在的大笔收益。“不幸但又勇气可嘉的女人啊!”

他很高兴自己早早地获知了事态的变化,但是除此之外,他都一无所知。

“啊,但是他现在已经死了。”他找到了一句最合适的话茬。他的话说得比较谨慎,里面又掺杂着明显的疾恶如仇的成分。一听到他这么说,弗洛克太太立刻用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猜到他已经死了,”她讷讷地说,似乎整个人都抓了狂,“你!你肯定能猜到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必须那么做!”

她的话语让人听起来一头雾水,里面还有一点儿洋洋得意、一丝身心放松,还有一点儿心存感激的意味在里面。这句话表现出来的意味把奥西庞的注意力全给吸引住了,他都没有心思去好好想想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心里纳闷,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是如何把自己搞得如此情绪激动的。他甚至开始有些怀疑了,觉得格林尼治公园的那件爆炸案的深层原因,是不是就隐藏在弗洛克这一家实际并不幸福的婚姻生活里。他想得实在太过了,甚至开始怀疑,弗洛克之所以选择那么惊天动地的手段,或许就是为了自杀。啊,天呐!这么说来,为什么整个爆炸案显得那么愚蠢而没脑子,这下子全讲通了。这样子的话,无政府主义者就没必要站出来声明负责,恰恰相反,跟同等地位的革命分子一样,弗洛克也肯定知道这件事的结局。弗洛克这是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啊!他玩弄了整个欧洲,愚弄了世界上所有的革命家,那些警察、媒体,甚至那个孤傲的教授,也都被他玩弄了。的确,奥西庞一想到这一点,禁不住有些悚然,看来的确是弗洛克干的那事!这个可怜的人!他又心头一紧,这个两口之家里,那个魔鬼究竟是谁,这还说不定呢!

亚历山大·奥西庞,绰号“医生”,自然而然地首先在心里面要偏袒一下自己的男性朋友们。他看到弗洛克太太正在搀着自己的胳膊。对于自己的女性朋友,他的想法向来实际得很。当他提到弗洛克已经死去的时候,这本身就是一件千真万确的事情,为什么弗洛克太太会叫起来呢,奥西庞没有在意到这一点。女人啊,她们经常疯言疯语。他只是好奇,这个女人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报纸上根本没有报道详细的信息,只是简单地写了几句:在格林尼治公园被炸得粉身碎骨的那个人目前身份不明。关于自己的企图,不管是什么,如果说弗洛克曾经跟妻子提到过,那简直是不可能的。这个问题可是引起了奥西庞同志的极大兴趣。于是他停下了脚步,他们之前一直沿着布雷特广场的三角边走着,现在又走到了布雷特街道的街尾。

“你最开始是从哪儿打听到那个消息的?”他刻意控制自己的语气,尽量跟身边的这个女人向他陈述的事实的本质所一致,他问道。

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过了好长时间,她才有气无力地回答说:“从警察那儿听到的。一位总督察到店里来了,总督察希特说那个人就是他。他还给我看了看。”

弗洛克太太简直都要喘不过气了:“唉,汤姆,他们拿铁锹一锹一锹地把他从地上收集起来。”

她说着,胸膛起伏着,泪水早已干涸,声音抽搐。过了一会儿,奥西庞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

“警察!你是说警察已经去过你们家了?那个总督察希特还亲自跑到你们家里告诉你?”

“是的。”她还是有气无力地答复道,“他来过了。他过来跟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拿出一片外套的残片给我看,就这样。你认识这个东西吗?他问我。”

“希特! 希特!他后来又干什么了?”

弗洛克太太的头深深地低下去。“没什么,他什么也没做,然后就走了。那个警察跟那个人是一伙的。”她悲伤地讷讷说道,“后来又来了一个人。”

“又——又来了一个巡警,你是说?”奥西庞问道,语气显得无比紧张激动,很像是一个被吓得惊慌失措的小孩子。

“我不知道。他就是来了。看上去就跟一个外国人似的。他可能

是大使馆里的人。”

受不了这个新的打击,奥西庞同志几乎都要瘫在地上了。

“大使馆!你知道你是在说什么?哪个大使馆?你说大使馆究竟指的是什么?”

“就是切舍姆广场的那个大使馆。他曾经咒骂那里面的人。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

“那后面来的那个人,他干了什么,或者跟你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我也不关心。别问我了。”她筋疲力尽地恳求他说。

“好的,我不问了。”奥西庞赶紧温柔地来平复她的心情。事实上,他也真的不想再问了,这倒不是因为心里被那声疲惫的恳求给感染了,而是感到自己的思绪已经深陷到这桩阴暗事件的漩涡里,连走路都变得踉踉跄跄。警察!大使馆!妈啊!他怕自己再问下去,让自己了解到一些秘密,说不定会把自己引到万劫不复的道路上去,于是,他立刻把脑袋里对这件事的所有推测、假想和其他自己炮制的理论,都统统清理了出去,让自己不再好奇。现在,他和这个女人待在一起,使得她对自己投怀送抱,这才是真正需要自己认真关心的问题。突然间,似乎从一个安宁的梦中苏醒了一般,弗洛克太太开始情绪激动地说他们应该立刻离开这儿,跑到欧洲大陆上去,听到这话,他倒是镇静得很,没有叫出声来。因为大脑接受了前面刚刚说的那些信息后,已经没什么能够再给他刺激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敷衍她,说只有到了早上才会有火车发车。他站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的脸上依旧蒙着黑色的网状面纱,燃着煤气的路灯光芒稀薄,它也被潮湿的雾气给蒙上了。

她的身体紧靠着他,整个人的黑色身影融入进了夜色之中,如同是在一块黑色巨石上雕刻出来的一个半人形的作品。奥西庞不清楚她到底掌握多少秘密,也不知道她究竟跟警察和大使馆的人牵涉得有多深。但如果她执意要离开这儿,那可不是自己所能反对的。他开始急于早点儿从这件事里脱身出去。他心里觉得,这个买卖,这家店铺,跟总督察和外国大使馆里的人,居然都走得那么近,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还真不是所能占为己有的地方。自己必须得放手才是。可是那儿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店里还有不少积蓄。还有不少钱!

“你一定要把我藏到某个地方,一直藏到明天早上。”她的口气里满是慌张。

“可是亲爱的,事实上,我不能把你带到我住的地方去。我跟一个朋友合住一间屋子。”

这时候,他感到自己也有些慌张了。到了明天早上,毫无疑问,那些该死的侦探们会遍布车站。而且如果他们一旦抓住了她,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自己永远都不会得到她了。

“但你一定要把我藏起来。难道你不在乎我吗,一点儿都不在乎吗?你在想什么啊?”

她大声地质问着他,把自己紧握着他的双手失望地松开了。继而,两个人陷入了沉默之中。此时浓雾垂落,无尽的黑暗悄无声息地重新占据了整个布雷特广场。没有一个行人,甚至连那些流浪汉、不法之徒,甚至那些正处于发情期的小猫咪,都没有过来打扰这一对面对面站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

“或许我们也能在某个地方找到这么一处安全的落脚地。”奥西庞终于开口了,“但亲爱的,不得不跟你说实话,要想离开这儿去往别地生活,我可没有足够的钱,我只有几个便士。我们这些革命家向来都是不富裕的。”

他的口袋里其实有十五个先令。他又说道:“我们面前还有一段旅程要走,明天一早起来就得赶路。”

听了这话,她一动也没有动,也没有作声。奥西庞同志的内心不禁往下一沉。显而易见,她没有主动说些什么。突然地,她紧紧地把手揪在心脏位置,好像那儿突发了急痛一般。

“但是我有钱。”她喘息着说,“我有钱,我有足够的钱。汤姆!让我们赶紧离开这儿吧!”

“你身上有多少钱?”他问道,对于她的拉拉扯扯始终不为所动。他是一个稳扎稳打的男人。

“我有那些钱,我跟你说。家里所有的钱。”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说存在银行的所有的钱吗?还是什么?”他有点怀疑地问她,但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好了迎接一切砸向自己的好运。

“是的,是的。”她紧张兮兮地说,“所有的钱都是我的了。”

“你是怎么把这些钱都弄到自己手里的?”他吃惊地问。

“他给我的。”她喃喃地说道,突然声调开始变得微弱起来,而且里面有些颤音。奥西庞同志一下子身心放松下来了。

“为什么?啊,那么我们就有出路了。”他慢慢地说。

她向前一倾,整个人倒进了他的怀中。他张开双臂欢迎着她。她身上有着所有的钱。她向他倾诉着衷肠,然而她的帽子,还有面纱,此时却成了感情表达的外在障碍。他也恰当地表达了自己的感情,没有说出过分的情话来。她听着这些话,没有拒绝,也没有嫌弃,只是乖乖地听着,似乎整个人处于半知半觉的状态。她只是稍微一示意,就从他那糊弄人的拥抱里挣脱出来。

“你要救救我,汤姆。”她后退一步,发出请求道,手里紧紧抓着他那潮湿大衣的两个外翻的领子,“救救我。把我藏起来。不要让他们抓到我。如果被发现了,你一定要先把我杀了。我自己下不了狠心,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哪怕我自己那么害怕那个东西。”

她真是吓得不轻啊,他对自己说。她的所言所为,愈来愈让他内心里感到一丝不可名状的不安。他的心里还始终考虑着一些重要的事情,于是就没耐住性子,粗鲁地问:“你究竟怕什么东西?”

“你难道根本没有猜到我不得不做的那件事吗?”这个女人简直都要哭了出来。一直以来,那些鲜活的恐怖画面,在她的脑海中不停地闪现着,她的耳朵里也时常想起警察执法的铿锵声音,这让她的心理一直处在恐惧崩溃的状态中。而她在这种精神恍惚之中,误以为自己通过毫无逻辑可言的话语已经跟奥西庞讲清楚了。然而实际上,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那些断断续续的话,真正透露出来的信息少得多么可怜。她原本认为自己做了彻底坦白,已经感到身心得到了放松,对于奥西庞同志跟她说的每一句话,她也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了理解,然而事实上,对方说的话,掌握的信息,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子。“你难道根本没有猜到我必须要做的那件事吗?”她的声音低沉了下去。“用不了多久,你就会猜到我害怕的是什么。”她低声说着,充满了愤恨和阴郁,“我下不了手。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你必须向我承诺,如果迫不得已,你一定要先杀了我!”她揪住他大衣的外领子,摇晃着:“绝不能让我被抓住。”

他敷衍地安慰了她一下,跟她说自己没必要跟她作出这样子的承诺。但他尽量说得小心翼翼,不去直接反驳她说的那些想法,因为在对付情绪激动的女人方面,他还是有一些经验的。每当面对一件特别的事情的时候,他往往选择按照自己的过往经验来指导自己的行为,而不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来对付。而且这时候,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大智慧正被运用在其他的层面上。女人说话从来不会深思熟虑,要逃走的话,光是火车时刻表就是一个大问题。大不列颠孤悬大海的地理形势,真是让他感到十分的郁闷。“这跟每天都被锁起来没啥区别。”他躁动地想,心里又发愁,感觉自己就像要背一个女人翻越高墙一样。突然间,他拿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前额。脑子灵光一闪,他刚刚想到从南安普顿到圣马洛之间有一趟客轮可以搭乘。那艘船在子夜时分起航。现在还有一趟10:30的火车可以乘坐过去。一想到这儿,他心里敞亮了,准备开始行动。

“我们去滑铁卢车站坐车。还有充足的时间。什么都会好起来了,现在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去那儿的路。”他提出异议。

弗洛克太太挽着他的胳膊,用尽力气把他又拉回了布雷特街道。

“我刚才出门的时候,忘了把店铺的大门给关上。”她悄声说着,显得极为不安。

那家店铺,以及店里的所有家当,目前都不在奥西庞同志的兴趣之内了。但他知道如何压抑住自己的欲望。他本来想脱口而出:“那又怎么样?开着就是了。”但他克制住了。他不想为了鸡毛蒜皮的事情发生争执。一想到她可能还在抽屉里放着现金,他甚至不假思索地加快了步伐。但比起她那迫不及待的情绪,他的内心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在乎的。

他们赶回去的时候,整个店铺显得漆黑一片。大门半开着。弗洛克太太一下子倚在前门上,气喘吁吁地说:“没人来过。看!那灯光,客厅里的灯光还亮着。”

奥西庞把脑袋往里面凑了凑,在黑咕隆咚的店里面瞅到了一丝模糊的光亮。

“还真是。”他说。

“我忘了关灯了。”弗洛克太太微弱的声音透过面纱发了出来。就在他站着、等她先进去的时候,她在一旁大声说:“快进去,把灯给灭了,那会把我搞疯的。”

一听到这个命令,他没有立时提出反对意见,只是觉得这句话怪怪的。“那些钱都在哪儿?”他问。

“在我身上!快去,汤姆。赶紧的!快把它给熄灭了,快进去啊!”她简直都要哭出来了,在他身后用力地抓住他的双肩。

她在后面用力一推,可怜的奥西庞同志根本没想到她会有那么大的力气,直接一下子跄到店里的深处了。这个女人的力气大得简直让人惊叹,但这个举动让他内心里十分讨厌。他不想再走出去跑到大街上跟她理论一番,因为她那一些乖张的举动的确让人不怎么舒服。而且现在也不是迁怒她的时候。奥西庞同志的身形还算灵敏,轻而易举地就绕过了柜台的尽头,镇静自若地走到了客厅的玻璃门那儿。门窗上的帘子稍微拉开了一些,禁不住天性中的一点儿冲动,他就在自己正准备要把门把手给带上的时候,顺便往客厅里面瞅了一眼。他的观望并不是有意地,没有什么企图,也算不得什么好奇。他之所以要去看,就是因为自己忍不住要去看而已。他往里面瞅了一眼,安静地躺在沙发上长眠的弗洛克就这样子进入了他的眼帘。

一声呼叫差点从他的胸腔的最深处喷涌而出,万幸被压抑住了,接着化成了某种黏糊糊地、稠乎乎的东西,糊住了他的双唇。此时此刻,奥西庞同志的精神世界一下子遭到了沉重的打击,低沉了一大块。但他的身体,虽然失去了头脑意识的指引,但还是出自本能地紧紧把着门把手。这个强壮的无政府主义者这时候甚至连个踉跄都打一下。他站在那儿,脸紧靠着门上的玻璃,紧盯着里面,那双眼睛似乎要从脑袋里飞出去。他本来应该不顾一切地撒腿就跑,但他的理智这时候回来了,他告诉自己这时候不能松开门把手。

这究竟是什么事情,是我精神错乱了,还是一场噩梦,还是自己落入了一个残酷又奸诈的诱捕陷阱?为什么,他们这是要干什么?他理不出头绪来。他摸着自己的良心自问,自己没干过什么犯法的事情,跟身边的人也是一直和睦相处,至于弗洛克一家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合谋杀死自己的想法,在他脑中也是一闪而过,但在他心理上引起了一丝不舒服,这点儿不舒服让奥西庞同志难受了那么一会儿,其实是一大会儿。他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弗洛克还是一直安安静静地躺着,估计是故意作出睡觉的样子,而这时候他那个野蛮的女人正在外面守着那扇大门。她站在那漆黑荒凉的大街上,暗如鬼魅,悄无声息。难道说这或者是警察为了某种意图,给他设下的一个恐怖圈套?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直接吓得浑身发抖了。

好在他终于看到了地上的那顶帽子,这个画面,让奥西庞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这个帽子看上去就是不同寻常,像一个不吉利的东西,像一个符号,黑乎乎的,朝天躺在沙发前面的地上,似乎每一个过来想看正在沙发上酣睡的弗洛克的人,都得往这顶帽子里扔上几个便士。把视线从这顶帽子上挪开,这位健壮的无政府主义者看到了那张凌乱的桌子,盯着那只破碎的盘子看了一会,然后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亮,似乎这个闪光是那个躺在沙发上的人的半睁半闭的眼睛发出来的。弗洛克现在看起来并没有睡着,他的头往下垂着,似乎是在看自己的左胸的地方。接着,奥西庞同志注意到了那束光是来自那把刀子的刀柄。他忍不住了,从玻璃门那边转身跑掉了,开始猛烈地呕吐起来。

这时候,店铺的大门咣的一声被关上了,一下子把他吓得魂飞魄散。这间房子的男主人虽然现在无害了,但仍然看起来像是一个陷阱——一个恐怖的陷阱。奥西庞同志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碰上什么糟心事。他的大腿撞上了柜台的拐角,那撕心裂肺的疼,让他原地打着转。这时候,叫魂一般地响了起来一阵铃声,让人心里惴惴。他的两只胳膊被人紧紧地抱住了,这个人浑身筛糠一样抖着。一双冰冷的嘴唇靠近了他的耳边,紧张不安地跟他吐出几个字来:“是警察!他肯定看见我了!”

听到这话,他不挣扎了。她也丝毫没有撒手。她的十指紧紧地扣在他强壮的背部。脚步声慢慢地靠近了,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加速,胸贴着胸,喘着粗气,似乎要在一起做殊死搏斗,然而实际上,他们不过是处于吓得要死的状态。时间过得无比煎熬。

正在大街上巡逻的那名警察事实上注意到了弗洛克太太影影绰绰的身影。他看到她的身影从灯光明亮的布雷特街道的那边尽头走到店铺这儿,整个人的身形在夜色中,像鬼魅一样飘过。甚至他自己内心也嘀咕,到底自己是不是真的看到了人影。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当来到这家店铺路对面的时候,他发现这家店居然早早地就关门歇业了。这在平时可不是常见的。这个值班的巡警曾经接到过上级的指示:除非发生重大扰乱秩序的事情,否则在巡逻的时候不必对这家店铺过多干涉,但只要一有风吹草到,就必须及时全面地作出汇报。现在没看到什么值得向上汇报的事情。但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和内心的良知,同时自己的内心里对那个鬼魅的身影感到一丝怀疑,这名巡警就穿过道路,试着按了下门铃。弹簧锁一如既往地牢固地把着大门,开锁的钥匙放在已然长眠的弗洛克的马甲口袋里,再也用不着它了。当那位尽职尽责的巡警用力摇晃着门把手的时候,那个女人冰冷的双唇打着战凑到了奥西庞的耳朵边上:“如果他闯进来,你就杀了我,杀了我,汤姆。”

终于,那个巡警走开了,在离开的时候,还出于形式,用自己拎着的暗淡的提灯,在店铺的窗户上朝里照了一下。巡警走后好大一会儿,这一男一女还是面对面、一动不动地站着,喘着粗气。慢慢地,她把自己紧紧锁住的手指松开了,慢慢地垂下了自己的双臂。奥西庞把身子倚在柜台上。这位坚强的无政府主义者强烈地需要一个支点依靠一下。这一切都太吓人了。整个人都糟得说不出话了。然而,他还是痛苦地把自己的内心想法给说了出来,这说明他至少还能认识到自己的处境。

“你要是再晚进来一两分钟,就会害得我撞上那个提着该死的夜灯在这儿巡查的家伙!”

弗洛克的未亡人,站在店铺中央一动也不动,突然大叫起来:“快过去把那个灯给熄灭了,汤姆。它都要让我抓狂了。”

她隐约地觉察到他有一种十分坚决的拒绝态度。现在世界上没什么东西,能够引诱奥西庞走进那个客厅里。他是一个唯物主义的人,但地板上的确有太多血渍了。那顶帽子周围汇聚了一大摊血。他觉得自己现在离那具尸体实在太近了,让自己平和的心神受惊不已。而且,自己的脖子都感到了一丝凉意!

“那你就把煤气表关上!就在那儿,你看,在那个角落里。”

听到这话,奥西庞同志那强健的身形顺从地动了起来,气呼呼地穿过店铺,来到一个角落,蹲了下去。他虽然听了命令,但还是呈现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他蹲在那儿紧张地摸索着,突然间,响起了一句低沉的诅咒,玻璃门后的灯光终于黯淡消失掉了,那位歇斯底里的女人终于可以长喘一口气了。黑夜,是上帝对男人不辞劳苦工作的天然回报,现在黑夜彻底降临在弗洛克这位劳累一生的革命者身上了。“一位老革命”,这位谦虚谨慎的社会卫士,斯托特·瓦腾海姆男爵手下的无价之宝、顶级间谍‘Δ’,法律与秩序的忠实仆人,值得信赖、万无一失、受人景仰,一生可能只存在一个让人可怜的弱点:理想地认为自己受到了全身心的爱慕。

屋里空气燥热得难受,漆黑得如同染了墨汁一样,什么也看不见,奥西庞完成了任务,一路摸索着回到了原点,到了他赖以支撑的柜台边。还站在店铺中央的弗洛克太太,在这一片漆黑中,绝望地向他发出抗议的哭喊。

“我不要被绞死,汤姆。我不要!”

她停住了。靠在柜台上的奥西庞给她提了一个醒:“别再喊了。”看上去这句话很管用。“这件事是你一个人干的吗?”他问道,声音很是沉闷,但听起来显得十分镇静,这让弗洛克太太的内心充满了信心,觉得他完全有能力保护自己。

“是的。”她躲在看不见的漆黑里,细语道。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低声含糊地说着,“没人会相信。”

她听到他来回踱着步子的声音,然后听到客厅门啪嗒一声给锁上了,奥西庞同志把长眠的弗洛克独自锁在里面了。他这么做并不是出自对亡者的尊敬,或者出于其他什么语焉不详的敏感考虑,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他始终觉得这间房子里似乎在某个角落里还藏着什么别的人。他不相信那个女人,更确切地说,在这个让人惊奇的世界上,他分辨不出究竟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可能的,或者甚至什么是合理的。他整个人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该信什么,该不信什么。这件不同寻常的事情,是以警察和大使馆开始的,而具体又在哪里结束——也许有人会走上绞刑架——只有上帝才知道了。还有一个可怕的事情就是,自己从晚上七点钟的时候,就一直在布雷特街道上来回走动着,将来被警察问到的话,自己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对同处一室的这个野蛮女人也感到害怕,是她把自己带到这儿来,如果自己不小心的话,很可能就会被判上一个合谋杀人的罪名。对于自己被卷进这些危险——被引诱进来——的速度,他也感到非常的恐惧。从他们在街上相遇到现在,总共也才过去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最多二十分钟。

弗洛克太太压低了自己的声调,凄凉地向奥西庞请求道:“千万不要让他们绞死我,汤姆!带我离开这个国家吧。我会给你干活儿的。我给你做牛做马都行。我会全心全意地爱你。我已经一个亲人都没有了,除了你,也没有谁会在乎我的!”说完后,她安静了一会儿。那把凶器的刀柄上还在流着血滴,这不再让她多么害怕了,只是把她带进了无尽的孤寂之中,然后这个曾经在贝尔格莱维亚区大厦里受人尊敬的女孩儿,弗洛克那忠诚可敬的妻子,一下子从心底冒出了一句可怕的话语。“我不会让你娶我的。”她的话里尽是羞愧的声调。

在黑暗中,她朝前迈了一步,但对方明显还是有点怵她。如果她的手里突然变出了一把刀子,直接刺向他的胸膛,他也不会感觉到意外的。而且他也不会作出任何的抵抗。这时候,他甚至没有足够的勇气让她退回去。但是他还是瓮声瓮气地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他是睡了吗?”

“不是。”听到这个问题,她哭出来了,然后继续说,“他不是睡了。不是。他曾经跟我说,没人敢动他一指头。他在我的眼皮底下把那个孩子带出去,然后害死了他——那可是个可爱的、无辜的、从不害人的小家伙啊。他是我的心肝,我跟你说。害死了那个孩子以后——我的那个孩子——他居然还能心安理得地躺在沙发上。我本来想要跑到大街上去,再也不想看到他。但他却跟我说,是我帮着他害死了那个孩子,然后还让我去他身边。你明白吗,汤姆?在他把我的心粉碎成尘埃之后,他就这样子跟我说:‘过来。’”

她停了一下,然后又梦呓般地重复说着:“血肉模糊。血肉模糊。”听到这话,奥西庞同志才恍然间明白了。在公园里粉身碎骨的原来是那个有点儿弱智的小家伙。这么一来可真是把周围所有的人都给彻底蒙骗过去了,这可真是一个天大的奇招。虽然内心里惊讶得不行,他还是文绉绉地叫道:“原来是那个退化的孩子,上帝啊!”

“过来。”弗洛克太太的这句呓语又响起来了,“他难道以为我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吗?告诉我,汤姆。过来!他跟我说!就这么跟我说!我当时正好看到了那把刀子,我心里就想,如果他实在想让我过去,那我就过去。嗯,是的!我过去——最后一次去他身边,拿着那把刀子。”

他现在真是要被她给吓死了——这个退化儿的姐姐自己也是一个谋杀犯类型的变态者,或者是个撒谎成精的变态者。除了其他各式各样的恐惧元素之外,奥西庞同志可以说内心里又产生了对科学论断的恐惧。这是一种没法衡量的复杂的惊恐感,而这种过度的惊恐让他在这个黑夜里,居然呈现出一副镇静自若、指挥若定的假象来。他的一行一止、一言一语,都困难重重,似乎他的意志和思想都已经被冻僵了,好在没人能够看到他那张苍白的面容。他感觉自己已经半死不活了。

不经意间,弗洛克太太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一下子把房子里的一直保持的静谧给打破了,吓得他蹦起来有一英尺多高。

“帮帮我,汤姆!救救我。我真的不想被绞死!”

他向前冲了过去,在黑咕隆咚中找到了她的嘴唇,拿自己的手指堵上去,才把这尖叫声给压了下去。可是他在冲过去的时候,不小心把她给撞倒了。他感觉到她紧紧地环抱着自己的两条大腿,而自己的恐惧感此时已经达到了极致,居然有一种醉醺醺、陶陶然的错觉,呈现出一种震颤性谵妄的症状来。他确信自己眼中呈现出了蛇的景象。他看到那个女人就像一条蛇一样缠绕着他,无法甩开。她不是要害人性命,她本身就是死亡——生命的忠实伴侣。

自从爆发出那一声尖叫后,弗洛克太太再也没有闹出任何的声响来。她的样子让人觉得同情。

“汤姆,你现在不能把我丢下不管。”她面向着地板,喃喃地说,“哪怕你拿鞋跟踹烂我的头,我也不会离开你。”

“你起来。”奥西庞跟她说。

他那张苍白的脸,在店铺里那一片漆黑中,居然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弗洛克太太依然戴着面纱,深藏着自己的面容,整个人连个轮廓都看不出来。只有一朵小小的白花,是插在她的帽子上的,颤抖着,标识出她的位置和动作来。

这朵白色小花在黑暗之中颤颤巍巍地升了起来。在她从地板上爬起来的时候,奥西庞有点儿懊悔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直接冲到大街上去。但自己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这么想是错的。就不应该那么做。她会跟着跑出去,会一边追着他,一边往死里嚎叫,最终会把所有听到声音的警察都引过来。只有上帝知道她会怎么跟警察说与自己的关系。他想到这儿,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甚至大脑里都闪过把她掐死的疯狂念头。他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现在自己成了她的人质了!他想到自己以后会在意大利或西班牙的某个荒凉的角落里,整日胆战心惊地生活着。直到某天,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他被发现死在家里,胸膛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刀子——跟弗洛克一样的下场。他深深地叹着气,一动也不敢动。而此时,弗洛克太太静静地站在一旁,在自己的大救星那沉思的神态中,找到了一丝安慰。

突然间,他用一种几乎很自然的语气说起话来,看来他的沉思已经结束了。

“我们现在快点儿出去吧,否则就赶不上那趟火车了。”

“我们去哪儿,汤姆?”她胆小地问道。此时的弗洛克太太已经不再是一个自由的女人了。

“我们首先去巴黎,那是最佳的路线。先出去吧,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她很听话,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一边压低了声音说:“外面没有人。”

奥西庞走了出去,他竭尽全力地保持着自己的风度。关上门后,

那神经错乱一般的门铃在门后咔哒咔哒地响个不停,似乎用尽全力去提醒那正在休息的弗洛克,他的妻子正要跟这个地方永别了,而且是跟他的好朋友一起。

他们搭上了一辆双座小马车,一坐好,这个强壮的无政府主义者就开始解释起自己的安排来。他的脸上依然毫无血色,一副紧张兮兮的神情,一双眼珠陷进去几乎有半英寸深。但一旦说起来,似乎对所有的事情都作了万全的考虑和安排。

“我们到了车站以后。”他说话的语调很怪异,又很单调,“你要走在我的前面,先进到车站里面,要作出一副我们互不认识的样子。我去买票,然后我会经过你的身边,把票塞到你的手里。接着,你要进到头等女士候车室里,一直坐在里面,然后在火车发车前十分钟走出来。我那时候会在外面。也是你先自己走到站台上去,也要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那儿会有很多双眼睛正在观望着一切。你孑然一身,他们就觉得你只是一个独自乘车的女人而已。他们认识我。如果你跟我在一起的话,他们就会意识到弗洛克太太正要跑路。你明白吗,亲爱的?”他用力地问了一句。

“嗯。”弗洛克太太回答道。在小马车里,她紧挨着他坐在那儿,脑子里还满是对绞刑架和死亡的恐惧感。“是的,汤姆。”然后内心里对自己说了一句话,就像一句恐怖的咒语:“下落板离地面十四英尺高。”

奥西庞,没有拿眼看她,整张脸就像大病初愈后刚刚涂上了一层石膏,面无表情,“好的,我现在需要钱去买票了”。

弗洛克太太把自己的紧身上衣解开了几个挂钩,两眼直直地盯着马车的挡泥板,然后把那个崭新的猪皮钱包递给他。他一言不发地接过去,然后用力地把它塞进自己的胸前。塞进去以后,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外套。

所有的这些动作,都没有任何目光的交流。他们两个人的样子,好像都要抢着去第一个找到渴望的目标。一路无言,直到双轮马车绕过街角,奔向大桥,奥西庞才再次张口说话。

“你知道这个钱包里究竟有多少钱吗?”他问道,那缓慢的语气,就像是马头上坐着的一个小淘气鬼发出来的。

“不知道。”弗洛克太太说,“他只是给了我。我也没有仔细数。那时候我根本没心思想去数。毕竟……”

她稍微了抬了一下右臂。这个动作让人禁不住吸了一口气,就在不到一小时前,这只右手把一柄刀子干净利索地送入了一个男人的心脏里。奥西庞打了一个寒战。然后他故意又打了个寒战,自言自语道:“好冷。我都要被冻僵了。”

坐在马车上,弗洛克太太凝视着前方这条自己正在逃亡的道路。时不时地,她紧张的视线中会飘出一条暗淡的蒸汽烟雾,里面模糊地显出几个字来:“下落板离地面有十四英尺高。”透过黑色的面纱,她的大眼睛闪出明亮的光芒,就像是一个假面具上女人的眼睛一样。

奥西庞的严肃表情,有点商人的感觉,还带着一丝奇怪的官员模样。突然间,他故意咳嗽了一声,然后张口说话了。

“听我说!你知道不知道你那位——他在银行里使用自己的真名开的账户,还是用别的名字?”

弗洛克太太带着那张面具一般的脸,看着他。双眼的眼白很大,十分迷茫的样子。

“别的名字?”她若有所思地问道。

“你一定要准确地说出来。”奥西庞随着小马车的飞速前行,严肃地说,“这件事非常重要。我会跟你解释。银行都记录着这些存款单的号码。如果他们是以他的名字开的存款单的话,那么,当他的——他的死讯传开了的话,如果我们去银行使用这些单子,警察就会追查到我们。你身上还有其他的钱没有?”

她摇了摇头,表示否定。

“一个子儿都没有吗?”他没有放弃。

“只有几个硬币。”

“这样子的话,我们就比较危险了。那些钱,我们用的时候务必得小心。非常小心。在巴黎,我知道有这么一个安全的地方可以兑换现金出来,但估计得让我们损失掉一半以上的钱。我说的另外一种情况,就是如果他开账户和取钱的时候,用的都是别的名字的话——比如史密斯——那我们用的时候就可以放心了。你明白吗?那样子的话,银行根本就不知道弗洛克和那个用来举例的史密斯是同一个人。你现在明白里面的蹊跷了吧,所以你要明白无误地好好回答我那个问题。你能不能回答我的问题呢?不大可能,呃?”

这时候,她很沉着地说:“我现在想起来了!他不是用自己的名字开的账户。他有一次曾经跟说,他是用普罗佐尔这个名字在银行办理的存款。”

“你确定无疑?”

“确定。”

“你不觉得银行知道他的真名吗?或者银行里的某个人知道,或者……”

她耸了耸肩膀。

“这我怎么知道?这可能吗,汤姆?”

“不,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这就让人感觉放心多了……我们到了。你先下去吧,直接往里面走就行。见机行事。”

他过了一会儿才下来,从他自己那个瘪瘪的钱包里掏出钱付给了马车夫。他万无一失的计划开始争分夺秒地执行起来了。弗洛克太太手里攥着前往圣马洛的车票,走进了女士候车室。此时,奥西庞同志走进了一间酒吧,不到七分钟,三杯热辣的掺水白兰地进了他的肚子。

“热酒驱寒啊!”他朝着酒吧女招待友好地点了点头,扮了个鬼脸。然后他走出酒吧,一副节日里在“悲伤之泉”畅饮之后的喜气面相。他抬头看了看钟表。到时间了,他站在那儿等着。

弗洛克太太很准时地走了出来,还是垂着她的面纱,一身黑——像死亡一样的黑色,帽子上缀着几朵便宜苍白的小花。她经过一堆欢声笑语的男人,他们的笑话只需要一个词就能使其戛然而止。她的步伐缓慢,但上身挺直,奥西庞同志在后面看着,不禁心里产生了一股寒意,然后自己也行动起来。

火车开到了站台,每一节车厢的门都开着,几乎看不到任何人上车。这正是一年里的坏季节,天气简直糟糕透了,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乘客。弗洛克太太沿着空荡荡的车厢慢慢地向前走,直到奥西庞从后面碰了一下她的肘部。

“进去吧。”

她进了车厢,他还在站台上,警惕地观察着。她向前一弯腰,然后低声问:“出了什么事,汤姆?有危险吗?”

“稍等一下,有个列车员过来了。”

她看到他跟那个穿制服的人打了个招呼,两个人在一块聊了会儿。他听到那个列车员说“没问题,先生”,还看到他拿手碰了碰自己的帽檐。然后奥西庞转身又走了回来,在车窗外跟她说:“我跟他说,不要让别人到我们这节车厢里来。”

她坐在座位上,向前倾着。“你真是考虑周到……你会把我救出去的,对吗,汤姆?”她的话里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她突然摘下自己的面纱,凝视着自己的救命恩人。

她的面容像石块一样僵硬,了无生气。那一双直视的大眼睛,干枯而又无神,如同雪白光亮的白色球体上烧出了两个黑洞。

“现在没事了。”弗洛克太太的心神刚刚从绞刑架的恐怖中恢复过来,他用一种真挚的、几乎全身心投入的目光回看着她,里面满是力量和柔情。这种奉献和付出深深地感动了她——让她那张僵硬如石头般的面容也变得不再那么吓人了。奥西庞同志紧紧地盯着自己情人的面孔,他的神情是任何一个爱人都无法与之相比的。亚历山大·奥西庞,无政府主义者,绰号“医生”,一本医学手册(漏洞百出)的作者,最近在工人俱乐部里发表过社会卫生状况的演讲。他本人脱离了世俗社会的旧道德束缚——但还是相当认同科学规律。他信奉科学主义,而且正在科学地观察着身边这个女人——那个退化人的姐姐、自甘堕落的人,是个谋杀犯类型。他注视着她。他信奉隆布罗梭的理论,就像一个意大利农民崇拜他的圣人一样。他带着科学精神注视着她。他看着她的面颊、她的鼻子、她的眼睛、她的耳朵……糟糕!这是命中注定!弗洛克太太苍白的双唇张开,在他热情的目光下,微微放松起来。他又看到她的牙齿,毫无疑问的确是一副谋杀犯类型的面相。奥西庞同志其实并没有彻底地用隆布罗梭学说来分解自己的恐惧,因为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他并不认同人有灵魂这一说法。但是本着科学的精神,在这个火车站的车台上,他紧张地结结巴巴地说道:“您的那位弟弟,的确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小家伙。研究他的性情是很有趣的。他是很典型的那种人,很典型!”

他尽力掩藏着自己的害怕,客观地作着评论。这一番对于亲爱亡弟的褒扬话语,进入了弗洛克太太的耳朵,使她那双忧郁的眼睛刹那间增添了一点儿亮光,就像狂风暴雨来临前的那一丝预示性的光线。

“他的确是那样的。”她双唇颤抖着,悄声细语说着,“原来你很关注他,汤姆。我很爱你这点。”

“你们俩简直就是一模一样,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奥西庞继续说着,借以舒缓自己内心里不灭的恐惧,来掩盖神经质的、近乎病态的焦虑感,为什么火车还不赶紧发动。“是的,他很像你。”

这些话听起来并不是那么地动人,也不显得多么有同情心。可是,仅仅他提到两个人的相像,就足以在她的内心里掀起一阵波澜了。她轻轻地哭了一声,把胳膊伸了出去,终于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奥西庞匆匆地走到车厢里,把车厢门关上,不忘了回看一眼车站的大钟表,还剩八分钟了。接下来的三分钟里,弗洛克太太绝望地哭泣着,泪如泉涌,一刻不停。慢慢地,她有些恢复过来了,虽然泪水依然不停,但哭声已经变得低沉起来。她竭尽全力地控制自己,争取好好跟自己的救命恩人,那位生命的信使,说说心里话。

“唉,汤姆!他那么凄惨地离我而去,我怎么又这么会害怕去死呢!我怎么能这样子!我怎么能是这样懦弱的一个人啊!”

她痛苦地抒发着自己对于生命的热爱,尽管自己这一辈子过得既不优雅,也不让人羡慕,几乎没有任何得体可言,但自己的生命中一直坚持着一项高尚的使命,直到自己的挚爱被人谋害。事实上,人们在哀叹自己一生不如意的时候,总是内心煎熬,言语寡少,而真相,真正要控诉的真相,只能在一些东拼西凑的虚情假意里发现它残破不堪的真实外表。

“我怎么会这么害怕死亡!汤姆,我努力过了。但我还是害怕。我本来想自行了断。我做不到。我是不是铁石心肠?或者说这些苦难对于我来说还不够沉重。直到后来你来了……”

说到这儿,她的话断了。似乎很快重拾了信心,并怀着感激的态度,哭着说:“我的余生都属于你了,汤姆!”

“你到车厢的那个角落里去,那样子能够离站台远一些。”奥西庞热心肠地跟她说。她乖乖地听了恩人的安排,顺从地坐好。他注意到她马上就要进入下一轮哭泣的状态了,似乎会更加厉害。他用专业医生的目光注视着她的状况,心里焦急地等着时间快点过去。终于,列车看守的哨子响起来了。听到这个声音,他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上唇,露出了自己的一排牙齿,列车启动时发出的阵阵颤抖,让他感觉到一股即将救赎的轻松感。弗洛克太太听到了哨子的响声,却不为所动,她的救命恩人——奥西庞,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感到火车跑得越来越快了,车轮的滚滚响声同那个女人号啕的哭声融合在一起。这时候,他迈开大腿,只用了两大步就来了车厢门口,用力地打开门,纵身跳了出去。

他这一跳,刚好跌在站台的最边上,他拼劲了全力来执行自己这个绝地求生的计划,居然还造就了一个不小的奇迹,飞身跳下的时候,在半空中,还能用力地把车门给带上了。只是跌下来的时候,他整个人连滚带爬地就像一只被射中的兔子。他被地面戗得不轻,好不容易才爬起来,他浑身哆嗦着,脸色苍白得跟个死人一样,几乎都喘不过气了。但是他立刻镇静下来了,车站里那群扎堆说笑的人们朝他涌了过来,他神色轻松地跟他们招呼着。他的口吻正常而有说服力,他解释道,他妻子这是刚刚要坐火车去布列塔尼看望自己奄奄一息的母亲。当然了,她整个人处于极度的难受之中,他不得不好好安慰她一下。当他尽力想让她振作起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火车已经开始发动了。听到这些话后,有人问他:“先生,那您为什么不先一直跟着坐到南安普顿再下车呢?”他说那不行的,因为小姨子还一个人待在家里,帮着他们照顾三个小孩子。如果他长时间不回去,她一定会心慌意乱,而且现在电报局也关门了,情急之下,自己就一下子跳下来了。“不过我想自己再也不会这么干了。”他最后总结说,并朝着大家微微一笑。他给大家分散了一些零钱,然后就健步如飞地走出了车站。

走在外面,奥西庞同志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神情,他怀里揣着可以放心使用的银行票据,这些钱,自己一辈子里见都没见过。一个马车夫过来招呼他,被他拒绝了。

“我自己走路就行。”他朝那个马车夫友好地报以微微一笑。

他能走,而且他也真得走起来了。他走过大桥。修道院的高塔岿然不动,路边的灯光照亮了他的黄色短发。维多利亚的灯光也点亮了他的步伐。他走过斯隆广场,走过海德公园的栏杆。奥西庞同志发现自己又来到一座桥上,桥下的河水幽暗而静谧,奇迹般地将静止的影像和浮动的光芒混合在一起,瞬间抓住了他的注意。他站在那儿,抓着大桥的栏杆,看了好长时间。就在他低头观望的时候,钟楼在头顶发出了一声巨大的鸣响。他抬头看了看钟表的刻度……英吉利海峡里这疯狂的一夜,已经是十二点半了。

接着,奥西庞同志又走了起来。他那健壮的身形在暗夜里行走在这个城市的郊区里,大雾弥漫,似乎整个城市正裹着一张巨大的泥土毯子昏昏迷睡着。大街小巷,空空如也,看不到任何的生物,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他的身形消失在无穷无尽的一排排阴沉沉的房屋里,这些房屋营造出一条条空荡荡的道路,这些道路的两边,无数只煤气灯默默地发着亮光。他穿过广场,穿过十字路口,穿过运动场和公共活动区,还走过许多条无名的街道,这些街道里生活着的,都是主流社会之外的社会渣滓。他不停地走着。然后他突然转身走进一片肮脏草地的小园圃里,来到一间小小的肮脏的小房子面前,从自己的口袋里把钥匙掏了出来。

他没有脱衣服,就一下子把自己扔到了床上,一动不动地在那儿躺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然后一下子直挺挺坐起来,双手抱膝,盘着腿。直到天际发白,他还是一直睁着双眼,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这个男人可以毫无目的地步行那么长时间,那么远路途,还一点儿都没感到疲惫。那他也必然能够一动不动,连眼皮也不带眨地,坐在那儿待上几个小时。但当太阳将光芒投进屋里,他还是放开了双手,又倒在枕头上。他的眼睛紧盯着天花板。突然,那双眼睛也闭上了。在阳光的沐浴下,奥西庞同志终于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