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谍 第十章

副局长坐在一辆飞快的双轮马车里,穿过苏活区的大街小巷,赶往威斯敏斯特,然后在这个日不落帝国的心脏停了下来。几个壮硕的治安警察站在那儿,看上去对于看守这座宏伟建筑的职责心不在焉,朝他敬了敬礼。穿过一道朴实无华的大门,他来到了万千民众崇敬的英国下院。在那儿,他终于又跟那个活泼又有活力的“多来”见面了。

这个漂亮又和气的年轻人看到副局长这么早就过来,而不是原先说好的午夜前后,心里就不禁吃了一惊。他估计,副局长这么早来,说明肯定发生了些糟糕的事情。和气的年轻人往往充满乐观的气质,而且怀有莫大的同情心,他看到副局长脸上的表情比以往还要僵硬,而且一张脸拉得很长,内心里就为那位自己称之为“大人”的大人物感到遗憾,也为这位副局长感到遗憾。

“他看上去真像一个怪异的外国佬。”他心里想着,脸上却露出了友好的微笑。一见面,他就开始滔滔不绝说起话来,试图遮掩任务失败的尴尬局面。他说政敌要发起大规模攻击的威胁已然告吹,“冷血奇斯曼”的一个拙劣模仿者拿着几份粗制滥造的数据,在人数稀疏的下院里上蹿下跳。他——“多来”,一直期盼这个小丑能把大家都搞烦,然后因为法定人数不足而休会。但要是那样子的话,他也只是让那个暴饮暴食的奇斯曼安逸地吃顿晚餐而已。不管怎么样,谁也说不动自己的大人回家休息。

“我想他会马上见你的,他一直一个人坐在屋里,考虑渔业的事情,”“多来”轻快地说,“来吧。”

尽管有着温和的性情,但这位年轻的私人秘书(不拿薪水)还是有着常人共同的弱点。在他眼里,这位副局长很像是已经把工作给彻底搞砸了,自己还是尽量不要给他添堵为好。可他那点儿同情心,又压不住心里强烈的好奇心。两个人一起走着,他终于忍不住,轻轻抖了抖肩膀:“你的那条小鱼呢?”

“逮着了。”副局长嘴里就蹦出了这几个字,口气倒是不讨人厌。

“太好了。你不知道这些大人物最讨厌在小事上听到坏消息了。”

说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后,老道的“多来”似乎陷入了沉思,停顿了几秒后,他又说:“我很高兴。但是——我说——这件事真的像你理解的那么微不足道么?”

“你知道一条小鱼能够拿来做什么吗?”副局长反过来问道。

“有时候你可以拿来做沙丁鱼罐头。”“多来”咯咯地笑了,他对渔业的知识是刚刚开始接触的,不过比起他对其他产业的无知,已经算是学富五车了。“在西班牙海岸线上,有很多做沙丁鱼罐头的厂子……”

副局长打断了这位见习政治家的话。

“嗯,是的。但有时候,一条小鱼也可以扔到海里去,然后引来

一条鲸鱼上钩。”

“鲸鱼,啊!”“多来”吃了一惊,呼吸都屏住了,“这么说,你在追踪一条鲸鱼。”

“也不能这么说,更确切地说,是一条狗鱼。你或许还不知道狗鱼长什么样吧?”

“不,我知道。我们整天都埋在那些专业书堆里——所有的书架上都是这种书——书里有插图的……那玩意有毒,长得又丑又恶心,滑溜溜的鱼头上还长着小胡子。”

“千真万确啊!”副局长赞道,“只不过我要抓的这条,可是连胡子都刮光了的。你见过这个人。这可是条狡猾的鱼。”

“我还见过!”“多来”的话里带着问号,“我想不起来在哪儿会见过这个人。”

“我要是猜得没错的话,应该是在探险者俱乐部。”副局长颇为肯定地说。一听到这家极为著名的俱乐部的名字,“多来”心里有点害怕,一下子愣住了。

“不会的,”他表示反对,但语气显得怯弱,“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是里面的会员?”

“是名誉会员。”副局长从齿缝间露出来四个字。

“老天啊!”

看着“多来”像是被雷劈了一下的样子,副局长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件事情只能你知我知。”他嘱咐道。

“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多来”无力地说道,他全身心的活力似乎刹那间被吓得全都消失了。

副局长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直到他们来到大人物的房门前,“多来”一直是一副愤愤而肃穆的模样,似乎是被副局长透漏的这种恶心事给惹恼了。因为这件事,探险者俱乐部那种极为挑剔的准入机制,那种社交关系的纯洁性,在他心目中都彻底变了样。“多来”只是在政治上有点激进,至于自己的社会观和个人情感,他倒希望有生之年都能保持不变。毕竟,他还相信这个世界是个不错的居所。

在房门前,他站到一侧。

“进去吧,不用敲门。”他说。

房间里的灯都罩上了绿色丝绸的罩子,映得整个房间都蒙上了类似森林里的那种昏暗色彩。大人物那双傲慢的眼睛,正是他身体的一个弱点。这个弱点绝不能轻易让人知道。所以,只要一有机会,他就要认真地休息下双眼。

一进门,首先映入副局长眼帘的是一只又肥又白的手,正在那儿撑着一个大脑袋,顺便还遮住了上半张脸。一个敞开的文件箱就被放在写字桌上,旁边摞着一堆长方形的文件夹,羽毛笔散落得到处都是。在宽阔平坦的桌面上,除了这些,再就是一小尊穿着古罗马宽袍的青铜雕像了。它杵在那儿,神秘地观望着。副局长受到邀请,拿过一把椅子,坐下了。在昏暗的灯光的掩映下,他身上那些显著的地方,长脸、黑发、细长的身躯,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外国佬了。

大人物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或者急切,一点儿情绪都没有露出来。他正全心全意地休养自己那双脆弱的眼睛,一点儿都不想改变自己这个状态。但他说话的口气可不迷糊。

“好吧!你有什么发现了?你刚开始就遇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吧!”

“也不能说全是意料之外,埃塞雷德爵士。我遇到的事情更像是一种心理状态。”

大人物微微动了下身子,“麻烦你说得详细些。”

“是的,埃塞雷德爵士。毫无疑问,您肯定知道,大部分犯罪分子有时候会产生一种压抑不住的坦白的需要——他们要向别人一吐为快——向任何人。这就是他们经常会向警察坦白的原因。希特很想保护的那个弗洛克,我发现他正处于这个状态之中。这个人,说得形象些,真是迫不及待地向我做了坦白。我只是轻轻地跟他说一下我是谁,再加上一句‘我知道你也只是个小人物而已’。我们这么快就掌握了事情的真相,对他来说,本来应该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在那个状态下,他一下子就相信了。这么做的妙处就在于,他坦白的时候不会有所隐瞒。我只向他提了两个问题:谁指使你做的?又是谁去引爆的炸药?回答第一个问题时,他语气很重。对于第二个问题,我推断携带炸药的是他的小舅子——还是个毛头小伙子——头脑不是太正常……整件事相当离奇——头绪太多,很难彻底讲清楚。”

“那你从中了解到了什么?”大人物发问。

“首先,我了解到那个前科犯米凯利斯跟此事无关,虽然那个小伙子跟他一起住在乡下,一直住到今天早上八点。但可以确定的是,到目前为止,米凯利斯对此还一无所知。”

“你确定是这样吗?”大人物问道。

“我对此深信不疑,埃塞雷德爵士。这个叫弗洛克的家伙今早上赶到米凯利斯那儿,假装要一起去小路上散步,把小伙子给领走了。他这样子不是一次两次了,所以米凯利斯根本一点儿都不起疑。至于其他,这个弗洛克怒火中烧也是毫无疑问的。很明显,他被一次虚张声势的会面给唬住了,那种把戏对于我们来说,不会放在心上,但对于他,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大人物仍然静坐在那儿,用那只大手掌遮掩着眼睛。副局长简短地陈述了一下弗洛克对于弗拉基米尔先生的行动指示和领导角色的理解。副局长似乎不觉得这件事做得很幼稚。但那位大人物开口了:“听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是吧?有人会觉得这就是一个残酷的笑话。但事实上,我们这位主人公却是上了心。他感到了威胁。您知道的,在过去,他是直接跟那位已故的斯托特·瓦腾海姆接头的,而且觉得自己的贡献无人可替。但跟弗拉基米尔的见面,对他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按照我说,我认为他心里觉得那些大使馆的人不仅想把他踢出局,说不定还要出卖他……”

“你跟他谈了多久。”大人物透过那只大手,发问道。

“差不多有四十分钟,埃塞雷德爵士。有一家臭名昭著的五洲大酒店,我们在里面的一间小屋里见的。那屋里黑咕隆咚的,就像晚上一样。我觉察到他整个身心都处于犯罪后的混乱状态中。这个家伙不能说是个坚定的犯罪分子。很明显,那个可怜的小伙子——也就是他的小舅子——的死,不是他故意设计的。那对他是沉重的打击——我看得出来。说不定他还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也说不定他事实上很喜欢那个小家伙——谁知道呢?他很可能希望那个小家伙能够全身而退;如果这样子,那谁也不会拿他们怎么着。他良心上不会有任何愧疚的地方,唯一冒险的就是可能被抓起来。”

副局长停了一下,思索了一会儿。

“但是即使那样子,在最后,这位弗洛克如果被我们抓起来,他

会如何掩藏自己的罪责,我就不得而知了。”他说道。副局长不知道小可怜史蒂维对于弗洛克(这是个大好人)是多么的忠诚。就拿很早之前在楼梯里放鞭炮那件事来说,就能看出来这小家伙的嘴巴是多么紧。那几年里,他最爱的姐姐用尽了一切手段,哀求、哄骗、发火,统统不管用。史蒂维绝对忠心可靠……“嗯,我还真想象不出来。可能弗洛克根本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埃塞雷德爵士,可能听起来有些夸张,在我看来,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像是原先觉得去自杀就可解决一切问题,但后来又发现自杀根本于事无补。”

副局长以近乎道歉的声调作着陈述,虽然话语有些夸张,但描述的事实真相清晰明了,大人物没有丝毫的不快。大人物的庞大躯体几乎隐没在绿绸灯罩发出的暗光里,还是那只大手撑着自己的大脑袋,身子突然轻轻抖了一下,接着断断续续地发出了受压抑而又洪亮的声音。原来他憋不住笑了。

“那你最后是怎么处理他的?”

副局长早就想好了答案:“他看上去很着急地要去店里找自己的老婆,我就让他走了,埃塞雷德爵士。”

“真的吗?可是这个家伙可能会逃掉啊。”

“请原谅。我认为他不会跑。他还能逃到哪儿?而且,他还得考虑到来自他的同志们的危险。他要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如果一下子离开了,他没法解释。哪怕他行动自由,他也不会这样子做。他现在已经身心俱疲,根本没有能力采取任何行动。而且请恕我直言,如果我要逮捕他的话,必须首先得征得您的同意,然后才能执行整套执法程序。”

大人物猛地站起身来,在暗绿色的昏暗房间里,撑起来一个硕大的轮廓。

“我今天晚上会跟司法部长见面,具体怎么办,明天早上会通知你的。你还有其他要说的事情吗?”

修长的副局长立马也站了起来。

“没有了,埃塞雷德爵士,除非您想听一下这件事的细节……”

“算了。千万不要说细节。”

好像被“细节”这个词给吓住了,那个硕大的轮廓看上去往后缩了一下,然后又靠前来,膨胀出又大又沉的样子,接着伸出一只大手。“你说这家伙还有个老婆?”

“是的,埃塞雷德爵士。”副局长充满敬意地握住那只大手,回答道,“他有一个温柔的妻子,两个人相敬如宾。他跟我说,那次从大使馆出来以后,他就想把一切都抛开,卖掉那家商店,然后去别的国家生活,只因他妻子不同意而作罢。就这点来说,他们还真的是非常尊重对方的。”说到这儿,也有一个不愿去外国的妻子的副局长,换了严肃的口吻继续说道:“是啊,一个忠心的妻子,还有一个忠心的小舅子是受害者。从这点来看,可真是一出真实的家庭悲剧啊!”

副局长笑了一下,但大人物的思绪似乎飘到了别的地方,似乎忘记了副局长的存在,可能是在思虑这个国家内政的问题,他筹谋的改革大计正在跟异教徒奇斯曼的顽固头脑做着殊死奋斗。看到这个情形,副局长就悄无声息地自己出去了。

本质上,副局长也是一个改革派。这件事情,不管怎么样,让总督察希特的形象在他这儿打了折扣,让他觉得这正是施展改革拳脚的天赐良机。至于怎么开始,他可要好好用点儿心思。一路上,他一边在琢磨着自己的事业,一边以既恶心又满意的情绪揣测着弗洛克的心理状态。他一路步行回到家。家里的客厅黑着,他走上楼去,在卧室和更衣室里消磨了一阵,换了换衣服,像梦游似的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动。最后他停下来,决定再出去一趟,去米凯利斯的那位女贵人家中跟妻子汇合。

他知道自己在那儿肯定会受欢迎的。一进到两个会客厅中比较小的那个,他就注意到妻子正跟一小群人围在钢琴那儿。一个年轻的刚成名的作曲家正坐在钢琴凳上跟两个粗壮的人高谈阔论,这两个人从身后看年纪不小了。还有三个女人,从身后看她们倒是一副很年轻的身形。一座屏风后面,那位贵夫人正在跟两个人聊着天:一个男子,一个女人,他们紧挨着坐在贵夫人沙发边上的扶手椅里。一看到副局长,贵夫人伸出手来。

“我没想到今晚上还能见到你。安妮跟我说……”

“是的。我也没想到自己的工作这么早就搞定了。”

副局长又拉低声音说:“我很高兴跟您说一下,米凯利斯跟这件事丝毫不相干……”

那位前科犯的女资助人却被这句话给激起了怒火。

“什么?你的手下居然会笨到去联想到他……”

“不是笨,”副局长连忙打断她,谦恭地解释道,“是很聪明——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处理得很聪明。”

彼此都陷入了沉默中。那个坐在沙发边上的男子停止了跟旁边那位夫人的谈话,似笑非笑地旁观着。

“我不知道你们俩认不认识。”贵夫人打破了沉默。

弗拉基米尔先生和副局长彼此作了自我介绍,都彬彬有礼地向对方互致问候。

“他一直挺让我害怕的。”坐在弗拉基米尔先生旁边的那位女士突然发话,头微微侧向那位绅士。副局长认得她。

“但你看来好像没受过惊吓啊!”他只是用疲惫得眼神看了她一眼,然后评论道。自己心里却在想,只要你经常来这座宅子,早晚会跟所有人都混个脸熟。弗拉基米尔先生是个聪明人,那张红扑扑的小脸上一直堆砌着着微笑,但一双眸子里满是严肃,那副眼神跟一个伏法的犯人一般无二。

“好吧,那也差点吓到了我。”那位女士自我纠正道。

“可能是习惯的问题。”副局长内心突然有一股不可控的冲动,脱口而出。

“他一直用各种各样的恐怖手段威胁这个社会,”那位女士轻声慢语地接着说,“就像格林尼治公园的这次爆炸。如果这个世界不把那些恐怖分子都控制起来,肯定会后患无穷,我们也会被吓得心惊胆战。我根本不知道那次爆炸居然那么吓人。”

弗拉基米尔先生假装没有在听他们说话的样子,身子倚向沙发,压低声音温和地跟贵夫人说这话,但副局长的话语这时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毫无疑问,弗拉基米尔先生肯定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弗拉基米尔先生心里嘀咕着,这个讨厌的警察插进这么一句话究竟用意何在。祖祖辈辈受到暴力机构的迫害和压迫,弗拉基米尔先生不管从民族性上,还是国民性上,还是作为个人来说,对警察都有一种天然的畏惧。这是他骨子里的弱点,他的判断力、他的理智和他的经验,都无法克服这一点。天生如此。有些人对猫都会有一种荒唐的恐惧感,他的情感跟这个也差不多,但这丝毫没有妨碍他对英国警察彻头彻尾地鄙视。他跟贵夫人说完话之后,然后回身在椅子里坐正了。

“您的意思是我们跟这些人打过很多交道。确实如此。事实上,我们深受其苦,而你们……”弗拉基米尔先生犹豫了一下,嘴角显出令人困惑的笑容,“而你们却将他们包容进自己的队伍。”他说完了,光洁的双腮嵌了两个小酒窝出来。然后他就重重地加了一句:“我甚至可以说——这就是你们的原因。”

弗拉基米尔先生说完之后,副局长沉下了自己的目光,整个对话戛然而止。这时候,弗拉基米尔先生起身离开了。他刚起步,副局长也站起身来要离开。

“我还想你会留下来跟安妮一起回去。”米凯利斯的女资助人挽留道。

“我突然想到今晚上还有一点儿小事要去处理。”

“这件事是跟……”

“是的,有点儿关系。”

“跟我说,这件事到底有多严重。”

“很难说,但很可能是一件滔天巨案。”副局长说。

他急匆匆走出了会客厅,看到弗拉基米尔先生还待在大厅里,身后站着一个仆人,手捧着他的外套,另外一个仆人站在那儿,准备随时给他开门,他自己拿了一块很大的丝质围巾,细致地围到脖子上。副局长也在帮助下,赶紧穿戴整齐,走了出去。走下门前台阶的时候,他停住了,似乎犹豫着该走哪条路回去。弗拉基米尔先生从敞开的门里往外看着,掏出了一根雪茄,在大厅里徘徊着找人借火。一位面色庄重、身着制服的老仆人给他点着了烟。燃烧的火柴转眼即熄。仆人关上了大门,弗拉基米尔先生享受地抽着他那支大大的哈瓦那雪茄。

然而当他最后终于从宅子里出来的时候,他恶心地发现那位“讨厌鬼警察”依然站在路上。

“他不会是在等我吧。”弗拉基米尔先生心里嘀咕着,眼睛四处张望,希望能够看到一辆双轮马车,结果一无所获。几辆四轮马车停靠在路边,车上的挂灯稳稳地发着亮光,马匹都站着纹丝不动,好像石雕像一般,赶车的马夫都披着毛皮斗篷坐在车上一动不动,手里粗大的鞭子的白色鞭梢连抖都没抖。弗拉基米尔先生开步走起来,那个“讨厌鬼警察”居然也走了过来。他没有说什么。走出了大概三四步的样子,弗拉基米尔先生感到了一丝愤怒和难受,不能再这样子下去了。

“天气可真糟啊!”他很粗鲁地抱怨道。

“还不错。”副局长冷冷地回复道。他稍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轻松地说:“我们抓到了一个叫作弗洛克的人。”

听到这句话,弗拉基米尔先生没有绊倒在地,也没有朝后倒去,更没有改变自己的步伐,但他还是忍不住惊叫了一声:“什么?”副局长没有重复自己之前的话,仍然轻松地说:“你知道他!”

弗拉基米尔先生停住了脚步,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你凭什么这么说?”

“不是我说的,弗洛克承认的。”

“一条撒谎成性的野狗。”弗拉基米尔先生用东方人特有的形容方式骂道。但他内心里,却被英国警察犹如天助般的聪明才智给折服了。自己对英国警察的看法刹那间发生了转变,让自己有那么一会儿都觉得恶心了。他扔掉了雪茄,继续往前走。

“这件事最让我高兴的是,”副局长也跟了上来,慢悠悠地说,“这给我要亲自抓的工作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起点,这个工作就是,把这个国家里一切的外国政治间谍、秘密警察和各种各样的——走狗,都清除出去。在我看来,他们都是些恐怖分子,是危险的潜在根源。但我们做不到一个一个地全给揪出来。最好的方法就是让他们的后台老板对他们的作为感到厌烦。让大家看到这种行为的卑鄙,看到对我们的危害。”

弗拉基米尔先生的脚步又停住了一会儿。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对这个弗洛克提起公诉,让公众看到间谍行为的危害和卑鄙之处。”

“没人会信那种人说出的话的。”弗拉基米尔先生的语气中带着不屑。

“他只要说得详细又真实,社会上绝大多数人都会相信的。”副局长礼貌地回应道。

“那就是你决定要去做的事情?”

“我们抓到了这个人,我们别无他法。”

“你这么做,只能助长这帮革命派无赖的撒谎本性,”弗拉基米尔先生不同意他的说法,“你公开制造这么一桩丑闻是为了什么?为了道德感?还是什么?”

弗拉基米尔先生的急躁愈发明显起来,副局长心里有数了,看来之前弗洛克在跟他的交谈中还是说了些实话的。想到这儿,他就冷冷地回复道:“我们这么做还有现实的必要性在里面。我们要抓住里面的大鱼,还要做大量的工作。你不能说我们工作效率低下。我们不想给别人找到任何借口来羞辱我们。”

弗拉基米尔的口吻一下子变得崇高起来。

“从我的角度来看,我可不同意你的说法。这是自私之举。我对我的祖国的感情当然毋庸置疑,但我总觉得,我们既然身在欧洲,都应该是文明的——不管是政府,还是个人。”

“的确,”副局长坦率地说,“只不过你是从欧洲的另外一端出发而已。只是……”他依然是一副轻松温和的强调,“外国政府不能批评我们英国警察效率低下。拿这次的暴行来说吧,因为恐怖分子耍的那些伎俩,本来极难追踪到其中的痕迹。但我们只用了不到十二个小时,就通过一些爆炸后残存的碎片,确认了受害人的身份,还找到了这次事件的策划者,还通过这个策划者发现了他幕后老板的影子。接下来,我们会发现更多。当然,我们只会在我国领土上行使职权。”

“那么说,这起敲响警钟的犯罪事件是在国外谋划的,”弗拉基米尔的语速一下子快了起来,“你说这是在国外谋划的?”

“理论上,只是理论上,是在外国的领土上。至于国外嘛,只是一个假想而已。”副局长这么说,其实是在暗指大使馆,因为大使馆从名义上来说是属于外国领土的,“但那都是细节问题了。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件事情,是因为你们政府对我国的警察抱怨最多。你现在可以看到我们做得并不糟。我要向你展示一下我们的成绩。”

“对此我表示非常感激。”弗拉基米尔先生从齿缝里露出这么几个字来。

“我们能够控制住一切无政府主义分子,”副局长继续说着,总督察希特的话被他在这儿给引用了,“现在全力要做的事情,就是扫除一切间谍分子,维护社会安全。”

弗拉基米尔招手拦住了一辆经过的双轮马车。

“你不是去这里面吧?”副局长观望着一座看起来既精美又怡人的建筑问道,富丽的大堂里,灯光从玻璃门里散漫出来,铺洒在门前的台阶上。

弗拉基米尔上了车,坐好了,双眼无神,默不作声地随着小马车离开了。

那就是著名的探险者俱乐部。副局长自己也没有进去,他心想,弗拉基米尔先生这位荣誉会员,估计将来不会出现在这家俱乐部里了。他看了一眼手表,才刚过十点,今天晚上可真是够充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