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钵记 第八章

玛吉若不是早已非常坚定地下决心,除了她对父亲的看法之外,不管是对她的好友或是任何人皆不吐露实情,那么她会发现,和丈夫待在伦敦的这一星期,自己的感觉可能已经泄露,肆意漫流;其他人已经转移阵地到丰司去度夏日时光。只因为一个简单的事实,就是他们正处于短暂分离的状态,但这是他们生活至今,很少出现的奇怪状况。她自己到目前,当然已经习惯于应付古怪的事了,但是,只要感觉到她那难以洞悉的父亲,可能得一个人和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此问题就足以令她立刻抛开好不容易才修补好的平静生活。她想到他一个人和他们在一起,就是想到他一个人和夏洛特在一起——这一点是挺怪的,因为她同时也全心确信,他太太有能力维持幸福的表面,甚至能把程度加以放大。他们离开英国度蜜月的时候——困难的确少得多——夏洛特已经那般做过了,那时这两对夫妇尚未神奇地重逢;她那么做是为了使每个人的优点,都能有挥洒的大空间,到了最后,现在却带给夏洛特的继女如此惊人的果实。相较之下,目前这段时间很短,关系也有了很大的改变——她的问题进入新的阶段,考验着夏洛特的伎俩。她父亲和妻子之间真正的“关系”她一无所知,而且,严格说来,也不关她的事,王妃只要记得这两件事,她就再次振作起来。不过,面对着他们这种显而易见的幸福隔绝状态,她无法保持安静不作声,她是这么称呼的。她心里有个奇异的希望闪闪烁烁,完全称不上安静,此希望将原本正常的地方都占据了,顽强不退让。她专注于一个想法,要是夏洛特再坏些就好了!——玛吉开始这么想,而不是把她想成要是再好些就好了。用这类方式来感受,真是太怪异了;因为,以她所了解的继母,在美丽的树下与可贵的老花园间,随便就举得出五十种可靠的姿态和至少二十种的和善样貌,如果不是那样,她相信自己也不至于那么担心了。一位迷人娇妻对丈夫理当表达出可靠与和善,但是,这位女士亲手编织出来的那块布料,令人挺安心的,质地之精巧,像一张轻盈的面纱将她的同伴蒙住,既精细又透明,她觉得父亲的双眼透过面纱,不断地看着她自己。隔着一段距离,他凝视她的眼神更显直接;他一个人在那儿更加了然于胸,整个过程他们都没有惊扰他,没有伤害他,但是他知道,也感受得到其细心的程度。几个星期又几个星期过去,丝毫没有松懈,她自己现在追溯着这份诚心的努力所延展开来的轨迹。她完全没有泄露迹象——她自认为那点做得不错——但是那份成就却很可能全都白费功夫,如果魏维尔太太竟然告诉他,她和他女儿所分配的比重是错误的,他们之中的一对是被拿来纠正另一对的,但是太唐突,也太没条理了。然而,假使她曾经更糟,可怜的女人,那谁又能说得准,她丈夫是个比较好的人呢?

静静地在这些问题里摸索,其实王妃也不确定,现在她自己的阿梅里戈和她单独留在城里,而他是否已经在无所顾忌的豪气里想出了中庸之道,盘算着把私底下的评论,从它最新的栖息之地刷掉。这关联性里的真相是她有各种不同的恐惧,有些时候她想着,这些天过得像是重复着几周前那个晚上,从另一个房子回他们自己家,乘车路途的过程,只是时间更加漫长,那时他使尽全力想用王室的个人魅力迷住她,令她无法招架,不再坚持下去。可以这么说,只要和他单独在一起,或早或晚她就会在心里想着,自己的坚持已经成了哪副模样了。不过同时,只要她让人嗅不到责备的气息,她就能维持最后那一点残余的表象,使自己免于受到攻击。攻击、他真正的攻击,因为他是做得出来的,这最令她难过;她一点儿都不确定,在那样的情况下,自己会不会陷入相当软弱的程度,无法自持,会不会使他见到最容易摆平她的方式,好方便下次再利用。因为她没给过他任何借口,可以假装说她已经失去信心,或是感到幸福生活受到些微影响;所以不难看出,在所有的等待与压力中,她给他占了极大的便宜。她希望他目前不是有目的地来和她“和好”。和好可能会使她一头栽进去,变成盲目地默认,盲目地假装,或是盲目地摧毁,谁知道呢?她爱他爱得太无力自拔,不敢将门开个一英寸看看他要如何对待她,仿佛他们之中有谁让另一个人受委屈似的。某件事或某个人——是谁会这样?哪一个呢?——终将无可避免地要被一阵自私的狂风牺牲掉,而她的理智告诉自己,得知道要往哪儿去。知情了,了解了,是件让人着迷也害怕的事;此重大关头里有个奇怪的部分,正是她担忧着他不过突然跟她大致表白一下,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原谅他,要他放心,对他一呼百诺,什么情况她都想遍了。她务必得弄清楚,做这些事到底所为何来;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采取行动,也一样会知道其他的事是什么,实在太可怕了。他或许只挑他想说的告诉她,只挑那些他美好的恳求姿态能打动她的话才说;他直接诉诸任何美好姿态所产生的结果,就是让她无力自拔地臣服于他的说法。她的安全感是暂时的,成功也少得可怜,全都因为他既没感受到也没有推测出这件事,幸好她采取了一些方式来预防。预防的方式是真的一小时接着一小时,没有松懈过,因为这段相处的日子相较之下,是比较没有间断的。一小时接着一小时,她几乎预期着有某些征兆,显示他突然下定决心。“唉,没错,事情一直就跟你想的一样;我走偏了,幻想自己是自由之身,用更大的宽容使自己屈服于其他东西,因为我认为你是个不一样的人——和我现在见到的不一样。不过,那也只是,只是因为我不知道……而且,你得承认你几乎没给我足够的理由。我是说,有足够的理由来清掉我的错误;我坦承,那件事我懊悔得不得了,而我也有种美妙的感觉,觉得你现在就能帮我把它完全结束掉。”

她一面紧盯着自己,一面似乎极有可能会听到他这么说。她又快过完另一天,连续下来,两人接下来又要共同度过另外几个小时,而他仍然没有说出来,她觉得自己满脑子都是他,比起要臣服于他的念头更形强烈。她保持自己头脑清楚是为了要个理由,要知道起因为何;她费力地使自己不偏颇,费力地逼自己对此事低调不张扬,这才把他们俩亲近得像用钢圈拴在一起,直截了当的热情和它一比,不过空气中一个震动罢了。她最大的危险,或者说,令她在乎的最大动机,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如果他真的有所察觉,那么他注意着她一举一动所产生的结果,势必代表着他觉得她越来越重要了。她用虚假的样貌,以设定好的方法来对应他,一如她也以此对应过她父亲,她了解这虚假的样貌得一直撑下去,甚至撑到她要想办法来证明自己跟以前一样,并不重要。要是他心灵地认出了她可能在意的地方,而不是真的忧郁地变得可怜兮兮,只要他轻轻一触——喔,万一它来的时候,她一定得知道才行啊!——只要他的手、他的唇、他的声音轻轻拂过,就会绑住她的手脚,径自送到他面前。所以,要有自由,要自由地行动,不要为了她父亲而悲惨难堪;她在做的事,就像一只只能从显微镜下才看得到的小虫,推着一粒砂子,她做的事甚至是为了她自己。目光所及之处她能改变一下好维持住,但她没办法永远如此维持下去。他们经过一星期没有任何干扰地面对面相处,其中出现许多新的记号,结果很不寻常,因为她得以在心里,好好想一想他们习以为常的同伴们,也能估量此番重聚,将为心情带来何种舒缓。她几乎是一分钟又一分钟地学习成为一个隐身能手——因为,只要有可能会处于足够亲密的时刻,两人交流中,总是觉得有可能会一片的光辉灿烂,难以隐藏;但是她努力应付的对手,也正是位隐身高人,假使她一不留神,很快他就会知道他们为何挣扎缠斗。事实上,去感觉他,想到他对他自己的感觉,想到她的对手有如此细致的能耐——简言之,看他顶着一个和他完全相反的名字——就已经几乎把她的惊呼给硬生生地压下来。万一他猜到,他们隐而未显的姿态里藏着激烈的争斗,而且这整个期间,应该是她很愚蠢的关系才弄得这么激烈,而且还让它一直这么激烈——要是在他们离城之前就猜到了,那她是铁定要溃败了。

在丰司她或许可以稍微喘口气,因为他直接的观察在那儿一定会稍微分心。情况应该会如此,只要是她父亲一副平静的样子让人紧绷,那应该就会分掉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除此之外,夏洛特本人也总在那儿引开他。夏洛特一定会再次帮他研究每件事情,不管大大小小,只要是呈现出某些征兆。不过,玛吉倒是把这个事实,当成可能保护她内心暗潮汹涌的秘密,不致外泄。她也许会发现,而且也不是什么难以料想的事,会有一丝安慰的微光将扩及王子的活力、精神以及他微妙的不安,产生明显的效果,那正是魏维尔太太的气质与外观、轻盈高雅的姿态,与太完美的干练能力所散发出来的。她心里想,毕竟最好的是他又能再次享受,可以盯着那位女士看。心中有这些因素全都掺杂在一起,却只靠目视享受,他又能撑得了多久呢?此时她已经拿定主意,有善于应变的夏洛特在一旁,他会对夏洛特日渐增加的警戒言听计从。假如他老是看到她——光说这一点就好——总是站在城堡的围墙上,姿态优雅地站得直挺挺的,手上拿着滚着蕾丝荷叶边的阳伞,一下子折好,一下子撑开架在肩膀上,来来回回踱着步子,背景衬着东边或是西边金色的天空,他会不会感到厌烦呢?玛吉想着这个问题的奇特反应,真的想得很远,而她也不是没办法训斥自己打着如意算盘,想太多了,好让自己振作起来。她都还没在阿梅里戈脸上发现厌倦的表情,以及他为何厌倦的合理解释,她就已经对好多事确信不疑了呢!

遇到他们的压力时,她掩饰的招数之一,就是在他们生活里的片片段段,尽可能顺理成章地将艾辛厄姆太太拉进来,话是这么说的,她得来和他们共度一个下午,因为他们要一起乘车外出,或是说去看看东西——看看东西已经在他们生活里成了一大特色,他们仿佛成了去给市集开张的王族似的。当天稍晚就会搭配一些异想天开的活动,而她会陪着他们,连上校也一块儿,像是去听歌剧,也不管是谁唱的,一副突然间对英国戏剧极感兴趣的样子,要一探究竟。这对来自卡多根街的好心夫妇,总也不客套啰唆就和他们一起用餐,然后“继续”这类公开活动,王妃也大胆表达自己对此有顽固的偏好。可以这么说,在这些事情里,她顺道拽开自己激动的感觉,紧张地要自己不动情于她幽暗森林里盛开的小小野花;如此一来,她至少就能外表上很大方地对着他们面带微笑,对她的同伴们,特别是对她的丈夫,表现得很勇敢,无所谓地一起到处找乐子。她激动的情绪,有些挺强烈的一直被压抑着,有些几乎是为她带来鼓舞的灵感;特别于某些时刻,她觉得很有意思,因为她把朋友利用到极致,挺放肆的,连解释都免了,真是太有趣了。她不必、不必再对范妮·艾辛厄姆解释一番——这可怜的女人自个儿就被赋予一个特权,拥有更高超的灵巧心思,而且可能一辈子都得如此。她一股脑儿全放在范妮身上,也因此这位亲爱的人啊,自己可要掂掂此庞大的分量了。玛吉现在越发显得自我,表现得好极了,无可挑剔,也不问她问题,只有给她伟大的机会时,才会下达指示。她才不管艾辛厄姆夫妇有没有要忙什么,或是他们已经“约”了晚餐;那是小事一桩,她突发奇想或者重新安排的时候,眉头皱都不皱一下,而她也只得听候差遣上天入地。一步步很流畅;因此,尽管这段时间很艰辛,她又激动不已,但王妃就像一颗有棱有角的小钻石,她的手法兼具建设性与创造性,闪闪发光。她只要用相当高尚又合宜的态度,想象自己看起来,她丈夫看起来,陪着自己先生和太太是天经地义的嘛。初夏这么多个星期下来,夏洛特正是如此激励自己,除此之外,哪还有别的呢?——她如此认为,也尽可能履行自己的职责,像个整天转来转去的下属似的,一阵大浪来袭之后,只得随波逐流。

惯例就这么形成,一群人也组合妥当。艾辛厄姆太太不管是坐在桌边,站在楼梯上,待在车子或是戏院包厢里——为了那样,总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特别是谈到男士的时候,有个固定的特色——可能随她高兴,目光就会望向阿梅里戈,也不管含意为何:那倒不是玛吉担心的。她可能在警告他,可能在指责他,也可能是要他放心,她——不这么做是不可能的——绝对会向他表达爱意;很简单,这是他们俩之间的事而已,只要能帮她负起责任,达到当初她所保证的完美无缺,她连这样都愿意做。其实玛吉只想跟她说,有她帮忙效果挺好的;有天晚上谈到隔天的一个小节目,私底下的消遣——想到博物馆拜访克赖顿先生,她们都觉得这个点子太好了,热衷得一定要去。艾辛厄姆太太一下子就想起来,克赖顿先生是个最有成就又彬彬有礼的公务员,每个人都认识他,他也认识每个人——此人爱好艺术与历史,所以魏维尔先生的冒险路途上,他一开始就尽力成为其中一盏颇为稳定的灯光。身为伟大国家收藏珍宝里最丰富部门之一的管理人,他能感受到私人收藏家的真诚,一路鼓励他,甚至连他虏获了若干战利品的时候,他也被迫出席,那些东西是因国会节约财源而牺牲掉的。他很和蔼,甚至说,反正伦敦的看法很小家子气,有时候一定会错过一些珍贵的机会;看到那些失去的理想,无法避免地一个接一个流浪在外,听着它们银制铃铛发出折磨人的叮当声,不可思议地,一路响到比密西西比河还远,那个已然颇负盛名之地,对他而言也几乎算得上安慰了。他说“几乎”的时候挺有意思的,又顺耳,特别是等魏维尔先生和玛吉越来越确定之后——或是说,几乎又一次——享受着只有他们拿得到那些东西的乐趣;克赖顿先生与这对父女越来越熟了之后,原本的羡慕之情也转为感同身受;他去过两个房子,尤其是伊顿广场那儿,学习扮演好自己提供回应与建议的角色。范妮记得很清楚,很久以前有一次,因为顶着那个光荣的姓氏之故,玛吉在她自己的陪伴之下,受他之邀参观了一个展览;那是一座超群绝伦神庙里的大圣坛之一,有个房间层架上放满了金棕色的书册,有黄金和象牙的封面,是王子家族的神圣记录。留下的印象直透人心,历久不衰;然而玛吉当时很可爱地叹了一口气,觉得看到的东西太肤浅了。她要找一天再回去看得更深入些,好好琢磨、品味一番;尽管这么说,艾辛厄姆太太倒是不记得有再去一次。过了这么久的幸福生活,此第二次机会换成了其他的场合——全都以各自的程度证实了她丈夫的血统,祖先的族谱里什么人都有,其中有许多非常的出名。过后,无可否认地,虔敬着迷之心越发显得让人头昏无力。

尽管如此,现在看起来,能和克赖顿先生再谈谈,好像可以将那虚弱无力的感觉重新振作起来似的;玛吉提到自己的目的无非是一个想法而已,而且她要花一个早上的时间,顺利完成这个想法。在他的护卫之下,优雅的女士们来访,玫瑰色的光彩照耀着这个挤满了走道与小房间的大蜂巢,而这位仁兄恐怕是布卢姆斯伯里区里最爱花和吸食蜂蜜的人了。他朋友对他说过,渴望再见到乡间景致,虽然无法如她所愿,但是一定会感受到满满的都会风情,这对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于是,就这么敲定了,玛吉对艾辛厄姆太太说;而且也无须阿梅里戈陪她去。过后范妮想起来,起初她把它当成这位小姐不想太黏人的委婉说法,以为她非得要单独去不可,是因为这阵子过得挺暧昧不明的,如果她丈夫本人出现的话,可能直让人拿任何一笔留传给他、令人赞颂的丰功伟业来和他比较一番,那就有些讽刺了。接着她就清楚感觉到,此自由状态是经过缜密的计划,几乎是深思熟虑后去芜存菁的结果,有一股冲动想重新庆祝或许仍存留着的骄傲与希望,暧昧不明的感觉消退了,很高兴,而她要恭喜她的同伴去做如此巧妙的事,也要恭喜她抱持如此巧妙的心境来做它。这件事过后,她对自己乐观的看法更加坚定;那天晚上她了解,待在投射出的光线下一个小时,一本本的编年史和一张张的插图、羊皮纸和人物画像、有纹章装饰的书册和低喃的评论,对王妃而言,都显得恢宏而且鼓舞精神。玛吉几天前,语气很甜美但又很坚定地对她说:“星期五请我们去吃饭,拜托,您想请谁都好,能请谁来都好——不管什么人都没关系。”住在卡多根街的这一对温驯地顺从此项指令,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没有丝毫受打扰的感觉。

就这么过了一个晚上——玛吉原本就是要这样;看在她朋友的眼里,她也照着她自己的看法,多少挺明显地将此场合当成既新鲜又奇怪的地方。善良的艾辛厄姆夫妇其实已经在其他两处用过餐了,比起来他们自己这一场这么小规模,真不成比例,所以要开个玩笑很容易,像是看看他们在家怎么吃饭,或是他们自个儿怎么给别人吃饭这类问题。简言之,玛吉和他们一起用餐,到场的时候也要她丈夫一块儿来吃饭,好像一对年轻的君主似的,统治着太平盛世,带着欢乐的幽默感,亲自移驾至这对忠心耿耿地侍奉他们的属下面前。她对他们所打点的表达兴趣,几乎是温柔地询问着他们的安排情况;所以女主人也就会这么说,顺理成章地前后全都解释一遍——说话的语气和畅所欲言这方面,她都开了例——那个早上在一座古老圣坛前所学到的教训,又在她心中复苏。她又留意到,曾经从一件或两件奇闻秘史里听到过,相较于女英雄,这种阶级的王妃作风可是更多样化的,不是吗?玛吉今晚的作风令他们都很惊讶,因为她亲切可人,十足让人如沐春风。她当然不是嘈杂喧闹;然而,以艾辛厄姆太太身为一个温和的评论家而言,尽管从没怀疑过她的优雅,但是也没见过她如此尽情地挥洒,可以称得上是我行我素了。这一切使范妮的心偷偷悸动不已;她的客人很开心,因为发生了某件事而开心,但是,她也让王子不漏掉她的任何笑声,虽然没办法不给他发现,有时候真是挺蠢的。他不是那种男人,当太太在公开场合,被认为发蠢到超过某个程度,依然受得了。因此,他们的朋友一直觉得,待会儿在车子里或是在家里,他们两人之间可能会有些口舌交锋,探询的语气可能有些嘲讽,或是立马要求解释;至于这一幕会不会加速事情的发展,要看玛吉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而定。特别是有哪些事或是影响力,使得这些外在表现变得挺吓人的,仍是神秘难解——很清楚,对阿梅里戈而言,是颇为神秘难解。

卡多根街的女主人又花了三天时间,解读得更深了,她的年轻知己离开伦敦前夕,又让她开了番眼界。明天,等着移居丰司的人就要启程了,艾辛厄姆太太知道那天晚上,他们一行四人要和另外一大群人于美国大使馆用餐;所以,当这位较年长的女士在六点钟收到那位较年轻女士的电报,请她立刻过去的时候,她挺惊讶的。“请立刻来我这儿;如果有必要,提早梳妆打扮,那我们就不必赶:车子是订给我们用的,它会先去载您。”艾辛厄姆太太猛地起来快快着装,虽然搞不太清楚状况,依然在七点进了波特兰道;人一到就被告知,她朋友正在“楼上”打扮,也马上来接待她。可怜的范妮当场就明白了;后来她对上校说得很坚定,她所害怕的危机已经爆开,像是按到了哪根弹簧似的,她最受不了的时刻已经摆在眼前。她最受不了的时刻,就是事情曝光的时刻,这件事她早就心里有数,远比她说过的更清楚得多;她常想到就惶惶不安,甚至尽量有心理准备,她知道万一厄运降临,会近似于在一个温度最低的夜晚,窗户被一阵最强的风给吹开了。即使在火边蜷伏再久也是徒然;玻璃会被击碎,整个地方会灌满冰冷的空气。她上楼的时候,玛吉房间里的气氛并不如她预期的冷冽凄惨,但仍感受得到有股氛围是他们俩在一起时前所未见的。她注意到,王妃已经着装完毕——该忙的都忙完了;这使得等待着她所召唤前来的协助,更添重要性,好比说,她看到场子已清理完毕,准备行动。她的侍女已经离开,这个干净的大房间里,每件东西都令人称羡,也没有哪件东西摆的位置不恰当,她却看起来好像生平第一次打扮得“过头”了。她是不是戴了太多东西,过多的珠宝让她显得有些夸张,特别是头上戴了比平时更多、更大的珠宝吗?——她的客人很快就回答了这个问题,这个外表要大大归因于那鲜艳的红点,红得像可怕的红宝石似的,在她的双颊上燃烧着。她脸上那两个红点已经足以令艾辛厄姆太太明白,她因为激动,所以本能地要着装打扮一番,好逃避一下,也掩饰一下,但是几番装扮下来就过了头,简直到了没条理的地步,真想不出有什么更可悲的了。看得出来她有自己的想法——不可因为粗心而泄露自己的情绪,她可从没粗心大意过;她站在那儿转来转去,所散发出的姿态总是证明,她正进行着个人完美的程序。她有个特征,不管什么场合,看到她的时候都是已经准备停当,没什么尚未打点好的,看不到没戴好的装饰品,多余的也都移除了。她家里的布置尽管辉煌,但多少稍嫌壅塞,纹饰过多;从被清空和装饰的东西可以看出,她对于秩序和对称性的要求极为强烈,物品的背部得靠着墙放,甚至似乎在说着,流在她体内的美国血液,要把新英格兰的姥姥们,全都掸得一尘不染,磨得晶亮。假如说她的房子在这个明亮又漫长的一天看起来,颇有王子风范,那么她本人看起来,宛如某尊被移驾到游行队伍里的圣像一般,全副行头妆点就绪,只等着看看,在压力之下她能使出什么神迹。她朋友的感觉——她岂能作他想?——真像个虔诚的教士,于圣人祭典之前,在祭坛的后方与他神奇的圣母马利亚,面对面遇个正着。这类场合通常都挺严肃的,因为他所找寻的就是严肃沉重。不过今晚,这桩严肃的事儿极为罕见,因为他要找寻的东西,视于他给得出来什么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