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第二章

[马塞尔渐渐走出失去阿尔贝蒂娜的悲哀,对她的记忆也渐渐淡去。他重新开始外出。他的文章终于发表在《费加罗报》上。他思考着各种问题,从写作的快乐,到人情与人性的种种奥秘与真谛。]

至于其他朋友,我心想,要是我的健康状况继续恶化,要是我没法再和他们见面,那就不妨继续写作吧,那样就可以仍然和他们保持沟通,用文字和他们交谈,让他们想我之所想,让他们高兴,从心里接受我这个人。我这么想,是因为至今为止,社交关系一直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想到将来有一天这些关系会不复存在,我感到害怕。写作这个办法,能使朋友们关注我,说不定还能激起他们对我的赞赏——如此以往,直到我身体康复,可以再跟他们见面的那一天;这个想法使我感到宽慰。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明白,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如果说我喜欢把他们的关注设想为我快乐的缘由,那么这种快乐也是一种内在的、精神上的、独处的快乐;这种快乐,他们无法给我,我也无法靠和他们交谈,而得靠远离他们写作来获取;我明白,虽然为了能间接地和他们相见,为了让他们对我有更高的评价,为了给自己在社交界谋得一个更好的位置,我是在开始写作了,但也许,写作终究会打消我想见他们的愿望,而文学可能帮我在社交界赢得的地位,终究不会再使我感到沾沾自喜,因为到那时,我的快乐已经不在社交圈里,而在文学之中了。

我的痛苦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感觉,都消退了。这使我整个人变得释然了许多——一场影响我们一生的大病痊愈以后常会出现类似的情况。想必这是因为爱情并非永恒的,回忆并不总是真确的,因为生命的本质就是细胞的不断更新。但对回忆而言,往往由于我们的注意力停留在某个时刻,以致这个本应变化的时刻有了滞留,那种更新也就被延宕了。既然忧伤有如对女人的欲望,你越去想它,它越是强烈,那么,让自己有事要忙,势必会使忘却痛苦——如同守身如玉——变得更容易。

说谎是人的本质属性。它在人性中起的作用,也许堪与寻求快乐相比,而且它是受这种寻求所支配的。一个人说谎,是为了回护自己的寻欢作乐,或者——倘若这种寻欢作乐让人知道了会有损名誉——回护自己的名誉。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说谎,甚至尤其是——或许也仅仅是——对爱我们的人在说谎。说到底,我们只是不想被他们知道自己在寻欢作乐,希望他们能看重自己。

[马塞尔在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沙龙里,意外见到久别的吉尔贝特;当年公爵夫妇曾经固执地拒绝斯万向他们引荐女儿的请求。这时的吉尔贝特,已从父亲的亲戚手里继承大笔遗产,并接受养父福什维尔的姓,成为福什维尔小姐。(斯万去世后,富有的奥黛特与福什维尔结婚。在德雷福斯案件引发的反犹情绪仍然十分严重的年代,吉尔贝特即使大富,斯万这个犹太姓氏也会妨碍她缔结一门好亲事。为此,福什维尔宣布收养她。)马塞尔再次(距第一次六个月之后)请来安德蕾,了解阿尔贝蒂娜生前的情况,安德蕾承认曾与阿尔贝蒂娜作乐。最终,马塞尔发现,周围的人出于各种动机都有可能对他撒谎,因此他始终无法知道关于阿尔贝蒂娜生活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