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第三章

[威尼斯之行。威尼斯与贡布雷。]

母亲带我去威尼斯住了几个星期,我在那儿——由于随处都能发现美,无论是在最珍贵的东西,还是在最微末的东西里,都是如此——留下的印象,跟当年在贡布雷经常感受到的印象非常相像,只不过调性有了转换,转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音色更为丰富的调式上。早上十点钟侍者来打开百叶窗时,在我眼前闪闪发光的,不是圣伊莱尔教堂发亮的板岩屋顶,而是圣马可钟楼上金灿灿的天使长173。这位在阳光中光彩夺目、令人无法逼视的天使长,张开她的双臂,仿佛在向我承诺,半小时后我将在小广场享受到的欢愉,比往日她对那些善良的人们所作的许诺更为切实174。我躺在床上,所能看见的只是这尊天使像,但世界无非就是一个巨大的日晷盘,我们可以从盘面上的一个日照刻度,读出当下的时刻,所以在威尼斯的第一个早晨,我就想起贡布雷在教堂广场上的那些店铺,每逢星期天,到这个时候店铺就该打烊了,而这会儿我正在望弥撒的路上,集市上的草堆,在暖洋洋的太阳照射下,一阵阵地散发出香味。

但从第二天起,我醒来时浮现在眼前,成为催我起身原因的(在我的记忆中,甚至在我的意愿中,它都取代了贡布雷的回忆),却是我初到威尼斯时上午出行的印象,那是有着和贡布雷一样鲜活的日常生活的威尼斯,如同在贡布雷那样,星期天早上人们都兴高采烈地来到洋溢着节日气氛的街上,只不过,这儿的街是蔚蓝色的水道,和煦的暖风吹来,河水格外清凉,宝石般的蓝色浓得像化不开似的,我带着倦意的目光可以倚靠在上面舒缓一下,不用担心会沉没下去。

[我所爱的,只是当季的花朵。]

我有一种感觉,而欲念更加深了这种感觉,我觉得自己不是置身于某个秘密之外,而是越来越深入它的内部,因为我每次都会在身边(不是在这边就是在那边)发现某个新的东西,不是先前不曾留意的小景点,就是不期而遇的某个campo175,它们身上有着让你惊艳的气质,尽管你还只是初次见到,还不清楚它为什么在这儿,能派什么用场。我沿着小巷走回旅馆,不时停下来跟店铺里的姑娘搭搭讪,我想阿尔贝蒂娜当年说不定也是在这儿驻足的,我真想她此刻能在我身边。然而她们不可能是当年的那些姑娘;阿尔贝蒂娜来威尼斯的那会儿,这些姑娘都还是小孩呢。但是,如果说当年我仅凭第一感觉,出于怯懦,放弃了那种种欲念——其中每个都曾被我视作独一无二——不是去寻找我真正想找的那个对象,而是退一步,去找一个与之相像的对象,那么现在,我一心要找的,是阿尔贝蒂娜当初不认识的姑娘,我甚至无意去找当年让我心动的姑娘。诚然,常常还会这样,我会怀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强烈欲念,想起梅泽格利兹或巴黎的某个小女孩,想起第一次去巴尔贝克路上,清晨在一座峡谷里见到的卖牛奶的姑娘。然而可叹的是,我想起的都是她们当时的模样,也就是说,肯定不是她们现在的模样。因此,如果说从前我曾在某个欲念的独特性上作出让步,找一个大致相仿的女生,来代替从我的视线中消失的寄宿女生,那么现在,为了找到曾经撩拨过少年时代的我和阿尔贝蒂娜心弦的那些姑娘,我就必须对欲念具有个性的原则有所违背:我所要找的,不是当年十六岁的姑娘,而是如今十六岁的姑娘。既然某个具体的个人身上那种特别的东西已不复存在,已不复可得,那么,我所爱的,只能是青春了。我知道,我曾经认识的那些姑娘的青春,只留存在我灼热的记忆之中,如果我真的想要找到青春,找到当季的花朵,那么尽管那些姑娘在我的记忆中再现时,我是那么想要得到她们,但是我所要采撷的,不应该是她们。

[萨兹拉夫人终于见到维尔巴里西斯夫人。]

一名侍者过来告诉我,我母亲在等我;我回到母亲那儿,对萨兹拉夫人抱歉说,因为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在那儿耽搁了。一听到这个名字,萨兹拉夫人脸色转白,就像快要昏厥过去似的。她强作镇定,开口问道: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是那位德·布永夫人?”

“是的。”

“能让我看她一眼,就看一眼,行吗?我真是做梦也想哪。”

“那就请抓紧时间吧。夫人,她马上就要吃完了。不过,敢问您为什么对她这么感兴趣呢?”

“哦,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她第一次结婚后成了德·阿弗雷公爵夫人,美得像天使,坏得像魔鬼,她让我父亲爱得她发疯,为她弄得倾家荡产,最后甩了他。噢!尽管她对我父亲的所作所为像个最令人不齿的妓女,尽管正是因为她,我和亲人们在贡布雷过着卑微的生活,但现在既然父亲已经死了,能使我感到安慰的,就是想到他曾经爱过他那个时代最美的女人,可我还从没见过她,不管怎么说,看一眼她也算……”

我领着激动得浑身打颤的萨兹拉夫人,一路来到餐厅,把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指给她看。

可是,正如盲人无法对准该看的对象,而会把眼睛对着别的什么地方,萨兹拉夫人的目光没有落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那张餐桌上,却向餐厅的另一个地方搜寻着:

“她一准是走了,我没在您说的地方见到她。”

她还在搜索,还在追寻多少年来萦绕在她想象中的那个既让她恨、又让她爱的幻影。

“她没走,就在第二张桌子啊。”

“也许我们不是从同一张桌子数起的。按我的数法,坐在第二张桌子跟前的,是位老先生,在他旁边只有一个驼背的小老太婆,脸那么红,难看死了。”

“那就是她!”

[我收到一份电报,阿尔贝蒂娜还活着,但我已不再爱她了。]

可是有一天晚上发生的情况,却使我觉得心中的爱情似乎又萌发了。贡多拉小船停靠在旅馆石阶前时,门厅的侍者交给我一封电报。为这封电报投递员已经来过三次,原因是收报人的名字写得不准确(不过看着意大利报务员译得走了样的拼写,我还是认出了我的名字),他要求我填一张回执,证明电报的确是发给我的。回到房间,我拆开封套,扫了一眼电文,抄报时有好多拼写错误,但我还是看明白了电报的内容:

“我的朋友,您以为我死了,对不起,我活得挺好,想见您,谈结婚的事,您何时返回?您的阿尔贝蒂娜”

这时,出现了跟外婆去世时相同的情况,只是顺序倒了个个儿:当我确确实实得知外婆去世时,一开始我没有感到一丝悲伤。直到不由自主的回忆使她在我心中复活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到,她的死居然使我那么难受。阿尔贝蒂娜在我的心中已经死了,所以她还活着的消息,并没有让我感到我以为会有的那种欣喜。阿尔贝蒂娜对我来说,只是一束思绪而已,只要这些思绪还活在我心中,她即使肉体死了,也还是活着的;反之,现在既然这些思绪已经消逝,阿尔贝蒂娜也就无法因肉体复活而在我心中复活了。按说,当我发觉我没有因她活着而高兴,我已经不再爱她了,我应该感到慌乱失神才对,一个人外出旅行或生病几个月,突然在镜子里照见自己有了白发,脸也起了变化,变成大叔甚至大爷的模样,往往会感到慌乱失神,我应该比他们有过之无不及才对。之所以慌乱失神,是因为那意味着:我曾经是的那个人,那个金发的年轻人,已不复存在,我成了另一个人。跟在镜子里瞧见的情景,跟往日那张脸被有如戴了白发头套般的、布满皱纹的脸所取代的变化相比,那个曾经的我如此决绝地逝去,如此彻底地被一个新的我所取代,难道这种变化不是同样地深刻吗?可是,正如在一个时间段里,我们即使一天一个样,变成种种相互矛盾的性格,或恶狠狠,或软心肠,或体贴入微,或粗野不逊,或无比淡定,或野心勃勃,并不会因为感到悲伤一样,年复一年,当岁月随着时节更迭而流逝时,我们也不会因变成另一个人感到悲伤。而不悲伤的原因,则是相同的,那就是我已消遁——在后一种情形,当事关性格时,这是暂时的,而在前一种情形,当事关激情时,这是永久的——无法再为另一个我,另一个在这一刻或在这以后真真正正存在的那个我,而感到悲伤;粗野的人为粗野而自鸣得意,就因为他粗野,健忘的人不会为记忆衰退感到难过,正因为他连这也忘记了。

我不可能使阿尔贝蒂娜复活,因为我不可能使我自己,使当时的那个我复活。生活通常都是这样,惯于凭借从不间断的、极其微小的变化,来改变周围世界的面貌,所以它不会在阿尔贝蒂娜去世的第二天就对我说:“成为另一个人吧。”它凭靠种种细微得使我无法觉察的变化,把我变成一个几乎全新的我,因而当我的思维发觉已经换了个主人的时候,它已经适应了这个新主人——新的我;它已经唯新主人马首是瞻了。前面我们已经看到,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恋情,我的嫉妒,跟好些事有关:跟以某些愉快或痛苦的印象为中心,经由观念联想所作的辐射有关,跟蒙舒凡凡特伊小姐的回忆有关,也跟那个夜晚阿尔贝蒂娜在我颈脖上的吻有关。可是随着这些印象的淡去,曾被这些印象染上阴郁或欢快色彩的巨幅背景,又重归于中性的色调。一旦遗忘占领了痛苦或欢乐的某几个据点,我的爱情无力抵抗,我也就不再爱阿尔贝蒂娜了。我试着在心里回想她。阿尔贝蒂娜出走两天后,我不无惊恐地发现,我在四十八小时里没有她,居然也活得好好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终将成谶的预感。这就像从前我给吉尔贝特写信时心想:要是过了两年还是这样,我就不再爱她了。如果说当初斯万要我去见吉尔贝特,让我感到就像要我去见一个死人那样,心里很不舒服,那么阿尔贝蒂娜,她的死——或者说我所以为的她的死——于我就如同吉尔贝特的断交。死,无非就是分离而已。遗忘,这一让我的爱情望之生畏的巨大阴影,果真如我所想到过的那样,吞噬了我的爱情。阿尔贝蒂娜还活着的消息,非但没有唤醒我的爱情,反而使我看清了我在向着彻底放下的路上,已经走了有多远,而且在那一瞬间,这个消息骤然加快了这一步伐,以致我不禁要反思,当初那个内容相反的消息,那个说阿尔贝蒂娜死了的消息,是不是反过来促成了她的出走,并给我的爱情注入活力,延缓了它的式微。

[阿雷纳礼拜堂乔托的壁画《圣母和基督》。]

后来有些日子,我和母亲已不满足于参观威尼斯的博物馆和教堂。于是有一次,在一个天气格外晴朗的日子,我们出城来到帕多瓦,为的是看一下那些美德和罪孽的原作,当年斯万送我的照相版画片,现在大概还挂在贡布雷老宅的自修室里呢。我顶着骄阳穿过阿雷纳礼拜堂的花园,步入装饰着乔托壁画的小教堂,里面穹顶和壁画的底色都是蓝莹莹的,仿佛绚烂的白昼随同参观者一起进入了教堂,让一碧如洗的晴空能有片刻的阴凉;澄澈的天空避开金灿灿的阳光后,蓝色稍稍变深了一些,正如最明媚的光照也会有短暂的间歇,尽管天上看不到一丝云彩,但仍有那么一小会儿,太阳把目光转向别处,碧蓝的天空变暗了,却也变得更柔和了。蓝莹莹的大理石穹顶和墙壁,俨然是移进教堂的天空,上面飞翔着的天使。我都是第一次见到,因为斯万先生只给了我美德和罪孽的复制品,没有给我描绘圣母和基督事迹的图片。没想到,这些天使飞翔的姿势,居然跟当年博爱和妒忌的姿势给我留下的印象是一样的,我只觉着那是实有其事、千真万确的。天使们满脸虔诚,多少带着孩童温顺而专心的表情,双手合在胸前。这些小天使虽然是画在阿雷纳礼拜堂的墙壁上,却像是某一类真实的会飞的生灵,仿佛在圣经和福音时代的自然博物志上真能见到他们似的。圣徒们散步,少不了有这些小精灵在前面飞来飞去;随时都会有一两个小天使在上方陪着圣徒,由于这是些真实存在的会飞的精灵,我们会看见他们腾空而起,画出一道道弧线,轻松自如地翻筋斗或向下俯冲,扑棱翅膀做出种种违背重力法则的姿势,看上去更像是一种业已绝迹的鸟类,或是冯克176手下那些练习滑翔的年轻学员,而跟文艺复兴以及后来各个时期绘画作品中的天使,反而不那么相像,那些天使身上的翅膀只是象征而已,他们的举止仪态,通常跟天上其他那些不长翅膀的人物并无二致。

[在返回巴黎的火车上,马塞尔读了他刚刚收到的吉尔贝特的信,信中她告诉马塞尔,她和罗贝尔·德·圣卢结婚了。原来马塞尔早先收到的那份电报是她发来的,她那独出心裁的签名让打字员将吉尔贝特误读成了阿尔贝蒂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