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第一章

[在外婆生病的那段时间里,一些亲朋好友前来看望,其中包括贝戈特。他的作品对我来说已不再有新鲜感了。]

贝戈特现在每天都来我们家,我却觉得这样的来访晚到了几年,因为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崇拜他了。这一点,跟他的名声之大并不相悖。一个作家,通常只有当另一个还并不知名的作家崭露头角,在一些最挑剔的读者中间赢得口碑,开始要取代这位威望已有所下降的作家之时,他的作品才会完全被读者所理解,真正放射出它的光芒。我经常重读贝戈特的作品,书中的句子,在我眼里有如我自己的念头,有如卧室的家具和街上的车辆那样清清楚楚。里面说的事情都是很容易明白的,即便不是我们平时经常见到的,至少也是我们现在已经习惯见到的。而一位新作家出的新书中,事物之间的关系,跟我所知道的情形大相径庭,结果我就几乎没法看懂他在写什么。比如说,他写道:“洒水管对道路的养护颇为赞赏。”(这还容易,我沿着这些道路往前走就是了)“它们每隔五分钟从布里昂和克洛代尔出发。”这我就看不懂了,因为我等的是一个城市的名字,而他给我的却是一个人的名字。93不过我心想,这不是句子写得不好,而是我自己既蠢又笨,所以会读不下去。我重新抖擞精神,一遍一遍仔细看,想在事物之间看出点新的关系来。可是每次差不多看到句子一半的地方,我就撑不住了——就像后来在部队里做一种叫横架的训练时一样。我对这位新作家的崇拜,跟一个体操课得零分的笨拙的孩子对动作灵巧的同伴的崇拜是差不多的。从这时候起,我对贝戈特就不像以前那么崇拜了,他的文字明白如话,在我眼里成了不足之处。我们都会经历这样一个时期,在这段日子里,弗罗芒丹画的东西,我们一看就明白,而雷诺阿,看来看去就是不明白。

[敢于创新的艺术家,在成名以前所做的努力,堪比眼科医生的做手术。]

如今,那些高雅的人士对我们说,雷诺阿是十八世纪的大画家。可他们说这话时,忘记了时间这一要素,即便在十九世纪,雷诺阿被公认为大画家,也是需要经历很长的一段时间的。敢于创新的画家,敢于创新的艺术家,在成名以前所做的努力,堪比眼科医生的做手术。他们作画、写书,好比医生给病人治疗,这个过程未必赏心悦目。等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对我们说:“现在请看吧。”我们看到的世界(它不是一次就创造出来的,每当一个富有独创精神的艺术家冒出头来,它就会经历再一次的创造)会让我们觉得它跟以前的世界全然不同,但又完全是清晰明白的。一些女人在街上走过,看上去跟以前的女人不一样,那是因为她们是雷诺阿们画笔下的女人——这些雷诺阿们,以前我们是不屑于看他们画的女人的。画上的马车、大海和蓝天,也都是这些雷诺阿笔下所特有的:现在我们向往到画中的森林里去散步,而当初第一眼看见这些画时,我们觉得说它们像什么都行,比如可以说它们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挂毯,但唯独没法说它们像森林,因为那上面缺的恰恰是森林本身的色彩。最后也终将要消失的那片新天地,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在某位富有创新精神的新画家或新作家引起的地质突变到来之前,它一直展现在那儿。

在我心目中取代了贝戈特的那位作家,他的作品让我感到气馁之处,并不是事物之间的关系不协调,而是这种(极为协调的)关系的新颖性,我不习惯循着这样的关系阅读作品。我往往卡在同一个地方,这表明我每回都该再多使一把劲。而每当我很难得地跟上这位作家的思绪读完他的句子的时候,我总会感受到一种风趣的意味,一种真实的力量,一种我曾在阅读贝戈特的作品时感受过的魅力,但这次的感受更加美妙。我意识到,此刻我寄希望于贝戈特的继承人更新这个世界,而不多几年前贝戈特给我带来的正是与此类似的一次更新。我不禁暗自在想,我们总是把艺术和科学割裂开来,认为艺术仍然停留在荷马时代,而科学始终在不停地发展,这样的区分究竟有没有道理?也许情况正相反,艺术在这一点上跟科学并没有什么两样;每个独树一帜的新作家,我觉得都比前人有所进步;谁敢说二十年后,等我能够毫不费力地阅读今天这位新作家的时候,不会有另一位新作家脱颖而出,跟他相比之下,今天的那位又只能去和贝戈特为伍了呢?

我和贝戈特谈起这位新作家,结果弄得我对这位作家倒了胃口,倒不是因为贝戈特把他的作品说得有多么粗糙、肤浅、空洞,而是因为他告诉我,他见过这位作家,此人长得很像布洛克,简直可以以假乱真。从此以后,翻开他的书,布洛克的模样就会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我再也打不起精神去仔细阅读了。虽然贝戈特在我面前说坏他,但我觉得他并不是嫉妒他的成功,而是因为不了解他的作品。贝戈特几乎什么书也不看了。他的思想中最主要的那个部分,已经从他的大脑转移到他的书里去了。他就像动过一次手术,把那个部分切除了似的,整个人都变得消瘦了。他的创作本能丧失了活力,他的脑力几乎已经在以往的创作中用尽了。

[迪欧拉富瓦大夫。]

迪欧拉富瓦大夫已经掉头往外走去,那姿态简直优美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们给他的酬金,一转眼到了他的袋里。但瞧他那样子,仿佛他根本没见过这酬金;我们瞅着他像魔术师那般灵巧地把酬金变没了,一时不禁也有些怀疑,我们到底有没有给过他酬金。这一幕,非但无损于他的庄严形象,反而使这位身穿丝绸翻领长礼服、儒雅的脸上流露出高贵的怜悯表情的名医,更让人心生敬畏之感。他的动作之徐缓,身手之敏捷,都在向我们表明,即使有一百个病人在等着他出诊,他也不想露出些许匆促之色。要知道,他就是干练、睿智、善良的化身。这位杰出的人物已经不在了。其他的医生,其他的教授,也许能赶上甚至超过他,然而那种范儿,那种由他的学识,他的天赋,他的教养所造就的大腕范儿,已然成了绝响,后来者对此是望尘莫及的。

[妈妈和外婆。]

妈妈根本没瞧见迪欧拉富瓦先生,对她来说,我外婆以外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我还记得(我把此事提前来说)在墓地上,她有如一个幽灵那般,怯怯地走到墓前,仿佛在注视一个已经消失在远方的人儿,我父亲对她说:“诺布瓦老爹去了我们家,去了教堂,还来了墓地,他还特地推掉了一个很重要的活动,你应该去跟他说几句话,他会很感动的。”但当大使先生向她欠身致意之时,妈妈没法开口说话,只是柔婉地低下头,把那张没有泪水的脸垂了下去。两天前——在回头去讲外婆临终前的时刻以前,我还得把后面的事先讲一下——为逝世的外婆守灵之时,笃信死者会显灵的弗朗索瓦兹听见一点声音,就害怕地说:“我想那就是她。”而这句话在我母亲身上激起,却不是害怕,而是无限的宽慰,她多么希望死者真能回来,让她有时能跟她母亲再相聚相聚。

[外婆临终的时刻。]

“您知道她那两个妹妹在电报上跟我们怎么说吗?”外公问表舅。

“知道,是为贝多芬94,我听说了,真是匪夷所思,不过我也不感到吃惊。”

“我可怜的妻子,她是那么爱两个妹妹,”外公抹着眼泪说,发“可也不能怨她们。她们是疯了,我一直这么说来着。怎么回事,停止输氧了?”

母亲说:

“这样不行啊,妈妈呼吸又要困难了。”

医生回答说:

“噢!不会的,氧气的作用还会持续好长一段时间呢,我们一会儿就会继续输氧。”

我觉得医生这样说,似乎没有把外婆当作一个行将死亡的病人,仿佛只要氧气的作用还能持续,她的生命就还有办法延续似的。输氧管的咝咝声中断了一段时间。而那给人以希望的喘气声,轻轻的,痛苦的,断断续续的,始终没停。时而仿佛一切都结束了:呼吸停止了,这或许是像一个人睡着时那样,呼吸骤降了一个八度音程的缘故,也或许是感觉缺失导致的一种自然间歇,是心力衰竭引起的窒息的表现。医生想给外婆数脉搏,而脉刚按下去,就仿佛有一股支流欢快地涌入干涸的河床,给中断的乐句续接上一个新的乐句。新乐句在另一个音域上进行,充满无穷的活力。即使外婆已经意识不到这一点,但谁能说那么些平时被痛苦所抑制的欢愉和柔情,现在就不会逸出,有如储存太久的气体会变得稀薄那样呢?她仿佛在向我们倾诉她的全部心曲,说得如此絮叨,如此急切,如此动情。外婆临死前的每一声喘息,都使妈妈周身痉挛,她没有哭出声来,但仍会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她悲伤地站在床脚旁边,脑子里什么也不想,犹如一片任凭骤雨扑打、劲风翻卷的树叶。我上前去拥吻外婆时,医生叫我先把眼泪擦了。

“我还以为她看不见了呢。”父亲说。

“这很难说。”医生回答说。

我的嘴唇吻到外婆的脸时,她的手动了一下,浑身起了一阵长时间的颤栗,这可能是生理的反射作用,也可能是由某种柔情引起的感觉过敏反应,它可以让人穿过无意识的层面,几乎无需感官的帮助,直接感受到柔情中所包含的爱意。突然间外婆半竖起身子,用足力气,仿佛在为捍卫生命作最后一搏。弗朗索瓦兹见到此情此景,不禁悲从中来,抽噎不止。我想起医生的嘱咐,想叫弗朗索瓦兹到房间外面去哭。正在这时,外婆睁开了双眼。我赶紧上去挡在弗朗索瓦兹前面,好让爸爸妈妈跟外婆说话时,不让她看见弗朗索瓦兹在哭。输氧管的声音停歇了,医生离开了病床。外婆死了。

几小时过后,弗朗索瓦兹最后一次为外婆梳头,她已经不用担心梳子会弄痛外婆了,一头美丽的长发,仅仅有些花白而已,在这以前,一直显得比她本人年轻。而现在情况正相反,这张重又变得年轻的脸,唯有头发为它戴上了年老的冠冕,脸上曾经有过的皱纹,以及挛缩、臃肿、紧绷、松弛的痕迹,这么多年来生活的磨难和疾病给它添加的种种印记,全都消失不见了。她仿佛回到了父母为她择婿的那个遥远的年代,清纯和柔顺描画出姣好的面容,容光焕发的脸颊重又让人看到一种纯洁善良的憧憬,一种对幸福的向往,乃至一种天真无邪的欢乐,而这一切,此前都被岁月逐渐磨灭了。生命在退出前的那一刻,把人生的幻灭也带走了。一丝笑容依稀浮现在外婆的唇边。死神就像中世纪的雕塑家,让她安睡在这张灵床上,有如一个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