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第二章

[马塞尔渐渐从失去外婆的悲痛中走出。他的父母去了贡布雷。圣卢知道他喜欢斯代马里亚夫人,在得知她离婚后,致信鼓励他约她吃饭。]

[我写信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约她一起吃饭。]

还是再来说圣卢从摩洛哥寄来的那封信。这封信着实搅得我心绪很不安宁,因为我从字里行间读出了他没敢跟我挑明的意思。“您不妨订个单间和她一起吃饭,”他在信上写道,“她是位性格很可爱的迷人的少妇,你俩一定会处得很好,我可以预言,你会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我想到爸爸妈妈周末(不是周六就是周日)就要回家,他们回来以后,我就天天都得在家吃晚饭了,于是我当即给德·斯代马里亚夫人写信,约她一起吃个饭,只要周六以前,哪天都行。送信的人回话说,今晚八点左右我会接到她的回信。我还得等上一个下午呐,要是有人来看我就好了,那样时间就会过得很快。当你在跟别人聊天的时候,你不会注意(甚至不会觉察)过去了多少时间,时光流逝,等到悄悄溜走的时间突然引起你注意的那会儿,离它开溜的时刻已经很远了。然而,如果我们是独自一人,心事重重地听着时钟均匀不断的滴答声,眼巴巴地等着那个离得很远的时刻到来,这段时间的小时数,就会被除以,或者不如说乘以,我们和朋友聊天时从不计数的那些分钟数。欲念不停地涌上心头,跟将要(唉,可惜还得等上几天!)品尝到的那份撩人心弦的欢乐相比,这个我眼看要独自度过的下午,显得空落落的,分外愁人。

不时传来电梯上升的声音,可是接下去的第二下响声,总不是我所盼望的停在这一层的声音,而是电梯径直往更高的楼层升去的。迥然不同的声响,当我等待有人来看我的时候,那种声响往往意味着对我这一楼层的背弃,久而久之,即便我对来访已经不抱希望,那种声响在我听来仍然很令人痛苦,就像是一种弃之不顾的宣判。阴霾的白昼,厌倦但又顺从地编织着亮灰色的绦带,这亘古不变的活计,它还得赶上好几个小时,我伤心地想,我这就得单独跟它相处了,而它根本不会在意我,就如一个女工为了看得清楚些,坐在窗前干活,根本不会注意屋里还有什么人。

[阿尔贝蒂娜突然来访。]

突然间,弗朗索瓦兹推开门,把阿尔贝蒂娜引到房门口,可我刚才连门铃声也没听见。阿尔贝蒂娜一声不响,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她看上去胖乎乎的,仿佛把当初在巴尔贝克(我后来再也没有去过)的那些时日全都裹在了身体里面——那些期盼我去重温的时日,此刻正款款向我走来。倘若你和一个人的关系(即便这关系无足轻重)发生了变化,那么重新见到他或她,你就会有两个时代同时涌到眼前的感觉。要有这种感觉,无须来的是我们旧日的情人(这会儿作为朋友来看我们),只消到巴黎来造访的是我们曾经在某种生活状态(这种生活状态即使一星期前还在维持,现在却已不复存在)下天天相见的某个人就行。从阿尔贝蒂娜脸上微笑的、探询的、略带犹豫的表情,我可以读出这些问题:“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好吗?那位舞蹈老师好吗?那位糕点师傅呢?”她坐下时,后背仿佛在说:“敢情这儿没有悬崖,您就不能像在巴尔贝克那样,让我挨着您坐在一起吗?”她犹如一个给我看时间之镜的魔法师。在这一点上,她就像所有那些我们曾经和他们亲密相处,而现在难得一见的朋友一样。但阿尔贝蒂娜的情况,还不止于此。诚然,即便在巴尔贝克,我们天天见面的时候,我每次见到也会暗自感到吃惊,因为她简直一天一个模样。可是现在,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她沐浴在玫瑰色的雾气之中,脸上的线条犹如雕像那般有模有样。她有了另一张脸,或者更确切地说,她终于有了一张她自己真正的脸;她也长高长壮了。在巴尔贝克那会儿裹住她的身体,让人看不出她未来会出落成什么模样的那层躯壳,几乎不见痕迹了。

[收藏的例子提醒我们,一定要更换,不能只有一个,而要有很多女人。]

阿尔贝蒂娜这次回巴黎,比往常早了些。通常她要到春天才来,而我,由于几星期来一直被打在最早开放的花朵上的暴风雨弄得心烦意乱,所以看到阿尔贝蒂娜来巴黎,总会满心喜悦地把她的归来,和美好季节的归来联系在一起。只要有人告诉我,她在巴黎,会到我家来看我,就足以让我把她想象成海边的一朵玫瑰。我说不清楚,当时涌上我心头的到底是对巴尔贝克的渴念,还是对她的渴念,也许,对她的渴念本身就是以一种怠惰、松懈、不完整的形式,去占有巴尔贝克。这就好比从物质上占有一样东西、住到一座城市里去,等于从精神上占有了它。何况,即使从物质的角度看,一旦在我的想象中见不到她在海天一色的背景下晃动的身影,她当真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待在我身边,我就会觉得她好似一朵惹人怜爱的玫瑰,我宁愿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凋零的花瓣,保留那种置身于海滩上的遐想。

现在我能说了,可在当时我并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当然,把自己的一生精力倾注在女人身上,要比倾注在收集邮票、古董鼻烟壶乃至油画、雕塑上,更合乎人情些。只不过,其他收藏的例子提醒我们,一定要更换,不能只有一个,而要有很多女人。一个少女的倩影,会和沙滩,和教堂里一尊雕像结辫的头发,和一幅铜版画,和所有使你爱上她的东西,美妙地结合在一起。而当她犹如一幅可爱的画那般走进来时,这些结合就会变得很不稳定。整天都和这个女人在一起生活,你会心生疑惑,不明白她有哪些地方让你那么爱她;但当然,两个脱开的环节,猜忌会使它们重又结合起来。如果在共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终于觉得阿尔贝蒂娜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而已,那么,也许只要有人让我猜疑她和当年她在巴尔贝克爱过的某人私通,就足以使我把海滩、浪花重新和她的形象结合在一起。然而这再次的结合,并不会使我们的视觉得到享受,它们直接诉诸我们的心灵,使我们感到伤心和绝望。我们不会期望用如此危险的方式,来使奇迹重现。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事情要多年以后才发生呢。现在我只是想说,我应该感到遗憾的是自己不够明智,没有像人家收集古董观剧望远镜那样来收集女人;放在橱窗里的观剧镜从来不嫌多,那儿永远会空出一个位置,等着摆放一架更稀罕的、新到手的观剧镜。

[阿尔贝蒂娜有了变化,智力有了长进。]

她一反往常的度假习惯,今年直接从巴尔贝克来巴黎,而且在巴尔贝克待的时间比往年短得多。我已经很久没见她了。她在巴黎的熟人,我都不认识,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所以对她没来看我的那些时间里的情况,我一无所知。这些时间往往相当长。然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阿尔贝蒂娜突然出现在眼前,她这么像朵玫瑰似的静悄悄的来访,几乎没有向我透露任何信息,她在那些时间里究竟在干什么,我仍然无从知晓,她的这段经历,隐没在她的生活的黑洞里,我懒得费劲去张望。

然而这一次,有些迹象似乎表明,她的生活中可能发生了某些新的情况。但也许这仅仅是阿尔贝蒂娜这个年龄的少女变化特别快的缘故。举例来说,她的智力有了长进,有一次我旧事重提,说到她兴冲冲地主张索福克勒斯在信上写“亲爱的拉辛”的那回事,她听着先自笑了起来。

“还是安德蕾有道理,我真蠢,”她说,“索福克勒斯应该写:‘先生’。”

我回答她说,不管安德蕾说写“先生”也好,写“亲爱的先生”也好,都不比她说的“亲爱的拉辛”和吉赛尔写的“亲爱的朋友”高明多少,不过说到底,最蠢的要数出题让索福克勒斯给拉辛写信的老师。95

听我这么说,阿尔贝蒂娜没有反应。她看不出那样写有什么不好;她的智力刚开窍,还有待完善。

在她身上有一种更吸引人的新的东西;我感觉到,就在这个刚才过来坐在我床边的漂亮姑娘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表情,尽管目光和脸部表情依然流露出往常的任性,但前额有了变化,有了些许顺从的意味,我在巴尔贝克那会儿没能攻破的防线,此刻仿佛瓦解了——在那个遥远的夜晚,画面的构图跟今天下午很相像,只不过我和阿尔贝蒂娜的位置倒了个个儿,那时她躺着,我坐在她床边。我很想(却又不敢)弄清楚她现在是不是肯让我吻她了,所以每次她起身要走,我都请她再待一会儿。挽留她并不是很容易的,因为虽说没什么事等她去做(要不然她早就拔腿就走了),但她是个很守时的人,况且她对我已经不怎么在意,看上去好像不太乐意让我作伴似的。不过每次她都瞧了瞧表,又应我的请求重新坐了下来,就这样她和我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小时,而我对她却什么要求也没提;我对她说的话,不过是把前几个小时说过的话再说一遍罢了,我心想的、我渴望的那些事儿,我一句都没说出口,她听来听去都是些被我说烂的话。没有任何东西,会比欲念更叫人心口不一,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时间紧迫,可我倒像非要抓紧这点时间,说些跟我俩的心思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似的。[……]

要是有人问我凭什么——在这么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可就是对阿尔贝蒂娜闭口不提我心中所想的那件事儿的整个过程中——作出如此乐观的假设,认为她会顺从我的心意,我也许会回答说,这个假设的出发点在于(仿佛阿尔贝蒂娜的说话声中某些被遗忘的特征,重新为我勾勒出了她个性的轮廓)她的谈吐有了不同于以往的某些变化,她的说话中出现了一些不属于(至少就她现在赋予他们的意义而言)她的用语范围的词语。比如有一次,她对我说埃尔斯蒂尔很笨,我大声表示反对。她笑盈盈地对我说:

“您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他在那个场合很笨,可我当然知道他绝不是等闲之辈。”

还有,她想说枫丹白露高尔夫球赛很有品位,来了这么一句:

“那完全是一种选择96。”

说到我以前的一次决斗时,她说我的证人是“最佳证人”,还瞧着我的脸说她喜欢看到我“蓄唇髭”。我甚至还听她说,上次见到吉赛尔以来,已经过了一段“时日”——我敢说,这话她去年还根本说不来呢;看来,这回我成功的希望很大了97。我这么说,并不是想否认我在巴尔贝克那会儿,阿尔贝蒂娜的谈吐用语已经算得上差强人意了,从那些用语立即可以看出她出身于一个颇为殷实的人家,做母亲的年复一年把那些语汇传给女儿,正如在女儿长大成人的一些重要日子里,把自己的首饰传给她一样。有一天,一位陌生的女士送了件礼物给阿尔贝蒂娜,她表示谢意的那句“真是不好意思”,让人觉着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蓬当夫人不由得瞥了丈夫一眼,做丈夫的回答说:

“可不,她快十四啦。”

阿尔贝蒂娜对一个仪表不佳的姑娘的评论,更让人觉着她真的长大了,她说:“你根本看不出她好看不好看,她脸上抹的粉有一尺厚。”最后,虽说还是个少女,她说话的腔调,已经跟她那个阶层、那个圈子里的女士很相像了。倘若某人在扮鬼脸,她会说:“我不能看人家做鬼脸,看见了我就想学样。”或者,看见有人在模仿一个女士逗乐,她会说:“您模仿她的时候,最可笑的事,是您真的就像她一样了。”所有这些话,都是从社会这部百科全书中学来的。但我总觉得,就凭阿尔贝蒂娜出身的阶层,她说某人“不是等闲之辈”,其中的意味,是无法跟我父亲说这话相提并论的——要是有位同事我父亲还不认识,但听人说起此人如何睿敏过人,我父亲也会说:“看来他不是等闲之辈。”至于“选择”,即便说的是高尔夫球赛,我也觉得跟西莫内家对不上号,就好比“自然选择”(这儿加上了“自然”这个定语)跟早于达尔文著作几个世纪的文章扞格不入一样。“时日”,在我看来倒是个好征兆。最后,她有一句话着实令我对她刮目相看,让我心中生出种种希望,因为她居然满脸得意(一个人知道自己的意见不无分量时,往往会露出这种得意之色)地对我说:

“在我看来,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我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个明智的决定。”

这话由她说出来是多么新鲜,多么像一个河流的冲积层,让我从中想见,曾有过许多任性的河湾流经这片从前不为人知的土地;于是在阿尔贝蒂娜说“在我看来”的当口,我把她拽到了自己身旁,而“我认为”一说出口,我就让她坐在了我床上。

[阿尔贝蒂娜离开后,马塞尔去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家里参加一个晚间聚会。在小客厅里等待女主人时,他看见了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他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爱慕她。晚会结束后,公爵夫人主动与他打招呼并坐到他身旁。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看见马塞尔和她的侄女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在一起,误以为他们之间关系比她所知道的更亲密,于是邀请他们两人周三或周六一起到她家吃饭。马塞尔拒绝了她的邀请,因为这两日对他都不合适。看到马塞尔拒绝了姑妈的邀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私下邀请他参加自己家周五举行的小型晚餐会。马塞尔接受了她的邀请,在她家里,他见到了他们夫妇收藏的埃尔斯蒂尔的画作。]

[盖尔芒特夫妇收藏的埃尔斯蒂尔的画作。]

和盖尔芒特先生一起离开前厅时,我对他说我很想看看他收藏的埃尔斯蒂尔的画作。“敢不从命。这么说,埃尔斯蒂尔先生是您的朋友?我遗憾我这会儿才刚知道,其实我跟他也有点认识,他是个挺可爱的人,用我们父辈的话说,是位很有教养的绅士。要是早知道的话,我可以请他也赏光来吃晚饭。今晚有您作伴,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公爵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心想显出旧王朝时代98的做派,但收效甚微;接下来他没想那么多了,却举手投足间都是旧王朝的气息。他问我,要不要他陪我去看埃尔斯蒂尔的画,没等我回答,他就陪着我往前走,每经过一扇门,他都彬彬有礼地给我让路,每当为给我领路,不得不走在我前面的时候,他总要说声对不起;这幕小小的场景(自从圣西门记述盖尔芒特家族的某位祖先,为履行那点所谓的贵族世家的职责,如何以同样一丝不苟的做派对他极尽地主之谊的那个时代以来)想必于发生在我俩身上之前,已经在众多别的盖尔芒特家族成员接待众多别的来客时,都曾经上演过。我对公爵说他不妨让我单独在这些画作跟前待一会儿,他马上抽身离去,还不忘告诉我,到时去客厅找他就行。

[埃尔斯蒂尔善于从流动的时光中捕捉明亮的瞬间。]

单独面对埃尔斯蒂尔的画作,一下子就让我忘记了晚餐的时间。又如在巴尔贝克时那样,我眼前看到的是周围世界以种种陌生的色彩呈现的细部,这些细部无一不是这位大画家观察事物的独特方式的投影,而这种方式是他用言语所无法表达的。墙上挂的他那些画,显得极为协调,犹如一架幻灯机投射的影像——这架幻灯机,就此刻而言正是画家的全部身心,倘若你只是认识画家这个人而已,换句话说,倘若你仅仅看到这架幻灯机亮着灯,而幻灯片都还没插进去的话,那你是想象不出这架幻灯机有什么奇妙之处的。在这些画作中间,我最感兴趣的,恰恰是被社交圈人士视为可笑的那几幅油画,它们再现了光学错觉的现象,证明了我们只有在理性思考介入的情况下,才能指出事物的名称。我们坐在车子上,往往会看到眼前几米开外,有一条明亮的街道伸向远方,而其实那只是一堵亮晃晃的墙面使我们产生的纵深感的错觉,这种情况不是常有发生吗!因此,对一个事物,不是依照人为的符号化的方式,而是本着坦诚的心态,回到本初的印象上,按照我们曾经(在最初的那种错觉中)把它看成的另一个事物来表现它,岂不是很合乎逻辑的吗?我们所观察的对象,它们的块面、形体,在现实世界中都是跟我们认出它们时,凭记忆给出的名称并不相干的。埃尔斯蒂尔致力于从他刚感觉到的东西中,摒弃他凭智力所知道的东西。他所作的努力,经常是打散我们称之为视觉的那一理性思考集合体,使之解体。

对这些惊世骇俗之作极为反感的社交界人士,发现埃尔斯蒂尔居然也像他们一样喜欢夏尔丹、佩罗诺99这些画家,不禁大为惊讶。他们不会意识到,埃尔斯蒂尔出于自己的需要,曾经跟夏尔丹或佩罗诺作出过同样的努力,所以当他停下自己的创作歇口气时,面对他们所作的同样的尝试,以及堪称他自己的作品的先声的某些类似的细部,他自然会赞赏不已。那些社交界人士不可能想到在埃尔斯蒂尔的作品中加入这种时间观点——这种观点,其实是有助于他们热爱(或至少是并不费力地欣赏)夏尔丹的画作的。但是其中最年长的那些人,应该还记得在自己的人生经历中,曾经亲眼见到随着岁月的流逝,存在于一幅公认为安格尔杰作的油画,与被他们断然视为惊世骇俗之作的另一幅油画(比如说,马奈的《奥林比亚》)之间的那道鸿沟,渐渐弥合起来,直到两幅画看上去像是孪生兄弟一样。然而,我们由于不谙从特殊到一般之道,总以为眼下正在进行的实验性的探索是前无古人的。

有两幅画(现实主义手法比其他作品更明显,看上去是早期作品)中,画了同一个男子,让我很感兴趣。这位先生,在自家客厅的那幅画里穿着长礼服,而另一幅画中他身穿短上衣,头戴礼帽,在河边的很平民化的庆典上显得很落寞,跟周围的环境和人格格不入。从这两幅画可以推断,对埃尔斯蒂尔而言,这位男士不仅是个常用的模特儿,而且是位朋友,说不定是他喜欢的赞助人,就像当年卡尔帕乔100把那些威尼斯显贵们画进——画得跟真人像极了——他的画中。贝多芬也是如此,他曾在自己钟爱的作品的谱纸上题写鲁道尔夫大公这个为他所珍爱的名字101。河边的这场庆典,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意味。河水,女客的长裙,小船的风帆,数不清的闪光挤挤挨挨地缀满画面——埃尔斯蒂尔在一个美好的下午截取的这方图景。有个女子跳舞跳热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歇一歇,而她的长裙上闪亮的绚丽色斑,以同样的方式在停泊河中的小船风帆上,在小港的水面上,在木头的浮桥上,在树丛和天空上,闪耀着。当初我在巴尔贝克见过的一幅画上,一座医院,在青碧的天空下美得如同大教堂,跟作为艺术理论家的埃尔斯蒂尔和迷恋中世纪趣味的埃尔斯蒂尔相比,这座医院仿佛更大胆不羁,它高声宣称:“无所谓哥特式建筑,无所谓大师杰作,不起眼的医院也能和巍峨壮观的教堂正门媲美。”同样,此刻我仿佛听到:“这位女士有点俗气,一个路过的业余画家,未必肯正眼看她,唯恐她会玷污大自然呈现在自己眼前的充满诗意的画面,但其实这位女士也很美,她的长裙和船帆沐浴在相同的光线中,谁也分不清哪个更珍贵,普普通通的长裙和崭新漂亮的船帆,是同一映像的两面镜子。全部价值都在画家的眼光里。”而这位画家,他懂得怎样从流动的时光中捕捉这个明亮的瞬间,让它凝定在那儿——在这一瞬间,那位女士因为太热而停了下来,大树的轮廓镶上了一圈光晕,船帆仿佛在金色的水面上滑行。正因为这一瞬间以其饱满的力量征服了我们,这个固定的画面给人以稍纵即逝的印象,我们会感觉到那位女士就要回家,船帆就要消失,光影就要移位,夜晚就要降临,欢乐就要结束,我们会感觉到生命正在流逝,而同时被无数光线聚拢照亮的那些瞬间,也终将一去不复返。有几幅埃尔斯蒂尔早期创作的水彩画,也陈列在这儿,我在这些画上又看到了瞬间的一种(确实很不一样的)形态。新潮的社交界人士的欣赏趣味止步于此。当然,这些并非埃尔斯蒂尔最好的作品,但题材的构思中已经有了那种诚恳的意味,这就赋予了画作一种温情。例如,画面上的缪斯女神虽然画得仿佛属于某个带有化石意味的种族,但是在那个神话年代里,不难看到她们晚间三三两两地行走在山路上。有时候,某个同样会被动物学家认为属于罕见人种(因其具有某种无性特征)的诗人,会和诗歌女神一起散步,正如在自然界中,物种不同但友好相处的生物经常结伴而行一样。在一幅水彩画上,只见一个诗人在山上走了长路,疲乏不堪,一个半人半马的动物遇见他,起了怜悯之心,让他骑在背上驮他回去。别的好几幅画上,一望无际的景色(神话故事中的场景和英雄人物,只在其中占据极不起眼的位置,几乎消失不见了),从群山之巅到大海,全都展现在观众眼前,时间的概念不是精确到小时,而是精确到分钟,落日下沉的倾角,光影流逝的迹象,无不表现得精细入微。就这样,画家在捕捉瞬间的同时,把一种带有寓言印记的历史生活场景呈现出来,用确指过去时102描述这个场景。

[在公爵夫妇的晚会上,马塞尔被依序引荐给他们的宾客,亦即盖尔芒特家族的近亲们。他终于领略了盖尔芒特情趣,了解了这个家族成员特有的话题和语言,他们的历史渊源,还有他们的局限和可笑之处。晚会后,马塞尔去了夏尔吕府上,他的言谈举止令马塞尔备感困惑。这次晚会两个月过后,他收到了盖尔芒特亲王夫人的请柬。由于亲王夫人的沙龙的排他性,他担心这纸请柬是一场恶作剧,于是前往公爵夫妇府邸,想要弄清请柬的真伪。公爵夫妇刚刚度假归来。在他们家里,马塞尔遇到了病重的斯万。]

[病重的斯万造访公爵夫妇。]

“哎,您就直截了当说吧,到底为什么不能去意大利?”公爵夫人一面问斯万,一面立起身来准备告退。

“噢,我亲爱的朋友,因为到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几个月了。给我看病的几位医生都说,我的病即使不马上要了我的命(这也是有可能的),到今年年底,我也只有三四个月好活了,这已经是极限了。”斯万带着笑意回答说。这时男仆正打开前厅带玻璃的门,让公爵夫人过去。

“瞧您在说些什么呀?”正向马车走去的公爵夫人嚷道,在台阶上停了一下脚步,抬起那双美丽而忧郁的蓝眼睛,眼神中充满着犹豫。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面临如此两难的选择,摆在面前的是两种迥然不同的责任,其一是登上马车去赴晚宴,其二是留下来安慰一个快要死去的人,在她的礼仪法典上没有可供遵循的条例,她一时不知如何选择为好,心想不如干脆做出不知有后面那回事的样子,这样就理所当然地可以选择前一种做法,也就是此时最不费力的做法。就这样,她拿定了主意:解决矛盾的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承认它。“您是在开玩笑吧?”她对斯万说。

“那这个玩笑就开得太有意思了,”斯万调侃地说,“我不知道我干吗要对您说这些,以前我没对您说过我的病。可您刚才问起这事,而我又随时都可能死……可我真的不想耽搁您的时间,您有饭局。”他这么说,是因为他明白,对旁人来说,他们应尽的社交责任要比一个朋友的死更要紧,以他的修养,他是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的。而以公爵夫人的修养,她也模模糊糊地看出,她去赴的饭局,对斯万而言是不如他的死重要的。于是,她一面继续向马车走去,一面松下肩来说道:“您甭管这个饭局。那无关紧要!”不料这句话却激怒了公爵,他大声嚷道:“行啦,奥丽阿娜,别在那儿跟斯万说个没完,大叹苦经了!您明明知道,圣厄韦尔特夫人府上是一到八点准要开饭的。您该明白自己要做什么,马车在那儿都等了有五分钟啦。噢,对不起,夏尔,”他转身对斯万说,“都已经七点五十了,奥丽阿娜老是迟到,到圣厄韦尔特大妈家五分钟可不够哦。”

[公爵夫人的红鞋子。]

盖尔芒特夫人决然朝马车走去,最后一次向斯万告别。“行,这事以后再说,您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不过我们还是得好好谈谈。我想您是让他们给吓着了,哪天您方便,来这儿吃午饭吧(对盖尔芒特夫人来说,一切问题都可以在饭桌上解决),您来定日期和时间好了。”说罢,她撩起红裙,一脚踩在踏板上。她正要登上马车,公爵瞧见她的脚,顿时大吼一声:“奥丽阿娜,您要干什么呢,您犯傻呀。穿红裙怎么好配黑鞋!还不快上去换双红鞋!要不这样,”他对男仆说,“快去叫公爵夫人的贴身女仆把红鞋拿下来。”

“哦,亲爱的,”公爵夫人柔声回答说,她瞧见斯万和我一起出府,这会儿正停下让马车经过,觉得让他听见公爵的话很不好意思,“我们已经要迟到了……”

“不,还来得及,八点还差十分,到蒙梭公园用不了十分钟。再说有什么办法呢,就算已经八点半了,他们也还得还耐着性子等我们不是,反正您总不能穿着红裙黑鞋去那儿。何况我们不会是到得最晚的,这不,还有萨斯纳日夫妇呢,您也知道,他们在八点四十分以前是到不了那儿的。”

公爵夫人上楼回屋去。

“嘿,”盖尔芒特先生对我们说,“做丈夫的就这么受累,人家总爱笑话他们,可他们毕竟还是有点用处的哟。要不是我,奥丽阿娜就穿着黑鞋子去赴晚宴喽。”

“这也不难看呀,”斯万说,“我瞧见这双黑鞋子了,一点没觉得不舒服。”

“我没说难看,”公爵回答说,“可是鞋子跟裙子配同样的颜色,会更雅致一些。再说,您瞧着吧,即便我不说,她在半路上自己也会发现穿错了鞋,到那时我就只好替她回来取鞋,不到九点我就甭想吃到晚饭喽。再见了,年轻人,”他说着,轻轻地推了一下我俩,“趁奥丽阿娜下来以前快走吧。这可不是因为她不喜欢见到您二位,而恰恰是因为她太喜欢见到你们了。她要是看见你们还在,一定会又跟你们说个没完,她已经很累了,到了饭桌上准会上气不接下气。我也实话告诉您二位,我现在饿得要死。上午刚下火车,午饭没吃好。没错,黄油嫩葱调味汁的味道好极了,可我还是巴不得,极其巴不得马上再好好吃一顿。八点差五分了!嗨!女人就爱磨蹭!她非得把我们俩的胃都折腾坏了不可。她的身体可没看上去那么棒。”

公爵心安理得地当着一个快死的人的面,大谈他夫人和他本人的小毛小病;这些小毛小病他更为在意,在他眼里更为重要。所以,在客客气气地把我俩打发走以后,也许仅仅是平日的教养和此刻的愉悦心情使然,他站在门口,声音洪亮地冲已经走进庭院的斯万喊道:

“我说您哪,可千万别让那些医生的鬼话给唬住喽!他们都是些蠢驴。您身板硬朗着呢。您会话得比我们都长久的!”

[公爵对马塞尔想打听的请柬的真伪一事,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