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第二部 地方与地名:地方

[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都存在我们自身之外;它们是当我们的泪泉看似已经干涸之时,还能让我们潸然泪下的东西。]

两年以后跟外婆一起去巴尔贝克的时候,我对吉尔贝特几乎已经完全无所谓了。当我对一张新的脸庞看得着了迷,当我期盼另一位少女带我去参观哥特式大教堂、意大利宫殿和花园时,我会伤感地想到,我们的爱,只要它是对某个活生生的人的爱,那就可能不是很真实的东西,因为,虽然在一段时间里欢欣或痛苦的梦也许会把这种爱跟一个女人联系在一起,使我们以为它是命定由她激发的,但是,一旦我们反过来自觉或不自觉地摆脱了这种联系,这种爱,既然它完全自发地源于我们自己,就会再次萌生,献给另一个女人。然而这次动身去巴尔贝克时,以及我在那儿的最初一段时间里,我的那种无所谓还是时断时续的。往往(我们的生活常常并不是按年月顺序安排的,时日的序列中会插进许多时序错乱的日子),我并不是生活在前一天或前两天过后的这一天,而是生活在离那更远的日子,在那些我还爱着吉尔贝特的日子里。这时,见不到她会使我突然感到一阵揪心,就像当初的情形一样。当初爱着她的那个我,虽然已经几乎完全被另一个我所替代,此时却又蓦地冒了出来,这种时刻往往不是由重大的事情,而是由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引起的。举例来说(我这是把诺曼底小住的那段时间提前来说了),我在巴尔贝克有一次听见大坝上碰到的一个陌生人提起了“邮政部司长一家子”。按说(因为我当时还不知道这一家子将会对我的生活造成那么大的影响),这话我原本是该听了只当耳边风的,想不到它却让我伤心了好一阵子,那是大部分早就被取代了的那个我,在为见不到吉尔贝特而伤心呢。不过,爱情的回忆还得服从记忆的一般规律,而记忆的一般规律又受习惯的更一般规律所支配。由于习惯会使一切变淡变弱,最能让我们记起一个人的,恰恰是我们曾经忘记的事情(因为那是无足轻重的事情,我们就听凭它保留了它的全部能量)。正由于这个原因,我们的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都存在于我们自身之外,存在于一缕带着雨丝的清风中,存在于一个房间幽闭的气息或一点初起的火苗的气味里;但凡我们能从自己身上发现智力由于不屑而懒得去探究的东西的地方,都有这些美好的记忆存在,它们是往昔最后的保留,是其中最美好的,当我们的泪泉看似已经干涸之时,还能让我们潸然泪下的东西。它当真是在我们自身之外吗?更确切地说,它是在我们心中,但避开了我们的视线,藏进了或长或短的忘川之中。而也只是靠了这种遗忘,我们才能不时找到我们曾经是过的那个人,才能像这个人曾经做过的那样去面对各种事物,也才会重新感到痛苦,因为我们已不再是我们,而是他,我们现在觉得无所谓的东西,却是他所爱的。在习惯性记忆的强光下,往昔的图像渐渐变得愈来愈淡,最后什么也没留下,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了。或者更准确地说,要不是有些个词儿(比如邮政局司长)被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忘川之中,我们恐怕就再也找不到他了,这就好比国立图书馆里的一本书,要是一不小心没归架的话,以后恐怕就别想找到了。

[我在火车上读塞维涅夫人的书信集。“陀思妥耶夫斯基意趣”。]

“好了,你休息吧,”外婆对我说,“睡不着么,就看看书。”

她递给我一本塞维涅夫人的书。我打开书,她自己专心地看起波塞尚夫人的《回忆录》来。她每次出门,总要带上她俩的书,每人各带一本。她俩是她最喜爱的作家。这会儿我有意让头部一动不动,保持一个既定的姿势,让我感到莫大的乐趣,我仍然把塞维涅夫人的书拿在手里,但不去翻动也不去低头看它,我的眼前只有那片蓝莹莹的窗帘。我凝视着窗帘,觉得妙不可言,此刻若是有人要我转过脸去,我肯定不会搭理他的。从我出生之日起,直到我喝下那么些酒,酒劲开始发作之时,我所见过的所有的色彩,仿佛都被这窗帘的蓝颜色——或许并非被它的美,而是被它的生机蓬勃——给抹煞了。在窗帘的这种蓝色的相比之下,所有那些色彩都在我眼里变得黯然失色、似有若无了;有些先天的盲人后来接受了手术,终于看见了色彩,他们当初生活在其中的黑暗世界,相比就是这样的。一个上了年纪的列车员过来查票。他身穿制服,金属的纽扣银光闪闪,看得我惊羡不已。我想请他来和我们一起坐坐。可是他上另一节车厢去了。我不胜怅惘地怀想着铁路员工的生活,他们所有的时间都在铁路上度过,想必每天都能见到这位上了年纪的列车员吧。望着蓝色窗帘,感觉到自己的嘴半张着的那种快乐,终于消退了。我有点坐不定了;我挪动一下身子,翻开外婆给我的书,挑了几页看起来,心思渐渐集中到了书上。读着读着,我觉得对塞维涅夫人愈来愈崇拜了。

千万不要被那些带有那个时代、那种沙龙生活印记的纯表面的东西所迷惑。有些人只看到那些表面的特点,以为只要说些“我等着您的回音,我的好人儿”或“这个伯爵看上去挺风趣的”或“翻晒草料是这世上最美妙的事情”之类的话儿,自己俨然就成了那位塞维涅了。西弥娅纳夫人就是前者之鉴,她以为自己挺像那位外祖母,就因为她写了:“德·拉布里先生健康状况极佳,先生,即使听到他去世的消息也完全经受得住”,或“哦!亲爱的侯爵,您的信太让我高兴了!我怎么能不给您回信呢”,或者:“先生,我觉得您欠我一封回信,我呢,还欠您几个香柠檬木的鼻烟盒。我刚还了八个,这就又来了……;地里还从没长过这么些香柠檬木呢。看来那是要讨您喜欢呢。”她还用同样的语气写放血、柠檬等等,满以为这就是塞维涅夫人的书信了。而我外婆,则是从内在的情感,从作者对家人和大自然的爱,来接近塞维涅夫人的,她教会了我怎样去爱其中真正的美妙之处,那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美。这种美马上就要使我感到震撼了,因为,我们到巴尔贝克,要去看一位名叫埃尔斯蒂尔的画家,这位和大文豪塞维涅夫人同宗的画家,将会对我观察事物的方式产生深刻的影响。我在巴尔贝克意识到,塞维涅夫人向我们展示事物的方式,跟埃尔斯蒂尔是一样的。她不是一开始就依据事物的起因来诠释它们,而是按照我们感知的顺序来展现它们。不过就在这个下午,当我在车厢里重新读到下面这封弥漫着月光的信时,我心头已经不胜欣喜地看到了《塞维涅夫人书信集》中一种稍后我称之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意趣(难道她不是如同他描绘人物那样,以同样的方式描绘了眼前的景色吗?)的东西:

我无法抵御月光的诱惑,穿戴整齐,出门来到屋外的林阴道。其实我没必要穿那么多,街上气温宜人,一如卧室里那么舒适。但眼前却是一派光怪陆离的景象,修道士们身穿白袍黑衫,几个修女或灰或白,东一件衬衣西一件短衫,还有那些直挺挺的隐没在树木间的身影,等等等等。

[在火车上看日出。]

日出陪伴着我们的旅途,就像煮鸡蛋、带插图的报纸、纸牌以及那些河流一样——船在河里使劲往前却始终不动。我想把刚才脑子里转过的念头理一下,弄明白那会儿到底有没有睡着(不过,我因为弄不清而要提出这么个问题,这本身就已经给出了一个肯定的答案),而就在这时,我从车窗看出去,只见黑黝黝的小树林上方,有几片凹形的云朵,柔和的云絮是粉红色的,那是一种凝定的、沉寂的粉红色,仿佛鸟翼羽毛的颜色,或者画家即兴涂在画布上的一抹色彩那样,就此不变了。但是我却感觉到,这片色彩既不呆滞,也不随意,它是势所必然的,充满生机的。不一会儿,只见云彩背后聚集起了大团的光亮。云彩变得鲜艳了,天空呈现出一种浅浅的肉红色,我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想看得更清楚些,因为我觉得它和大自然深邃的存在有着一种联系。但是铁路轨道转向了,列车拐了个弯,车窗中的拂晓景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月光下的村庄蓝蒙蒙的屋顶。在仍然缀满繁星的夜空下,污浊的洗衣池泛着乳白的珠光。我正为那片玫瑰色天空的隐没感到惋惜,却在铁路拐第二个弯,那片天空离弃对面车窗之际,蓦然又见到了它,不过这回是鲜红色的;这景色真是太美了,我禁不住从一边车窗奔到另一边车窗,想把这彤红而多变的清晨一幅又一幅相向而现的图景连缀起来,拼接成一幅完整的连续的图景。

[火车站上卖牛奶咖啡的美丽少女。她在我心目中意味着另一种温馨的生活。]

景色变得地势起伏而险峻,列车停在两座山之间的小站上。峡谷底部,湍流边上,只见道口看守人的那座小屋浸在水中,河水齐到了窗下。如果说一个人可以是土地的产物,我们能从他或她身上领略到土地的独特魅力——当初我独自在梅泽格利兹那边游荡,在鲁森镇的树林里心心念念想见到的那位村姑,也未必会让我有这样的感受——那么,我看她从小屋里出来的高个子姑娘,想必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提着一罐牛奶,在朝阳斜斜地照亮的小路上,向车站走来。在山岭遮蔽了世界其余部分的这座峡谷里,她见到过的人,大概就是这些只停一小会儿的列车上的乘客。她沿着车厢往前走,给几位已经醒来的旅客倒上加奶的咖啡。朝霞映红了她的脸,看上去比玫瑰色的天空更娇艳。面对着她,我再次感受到生活的欲望,每当我们重又意识到美和幸福的时候,这种生活欲望就会再次在心中萌生。我们经常会忘记,这些美和幸福,它们是各不相同的。我们会在脑子里用一个通用的形象,用我们所喜爱的脸、我们所熟悉的愉悦的所谓均值来代替它们。留在脑际的,仅仅是一些抽象的东西,苍白无力,了无生气,因为它们缺乏的恰恰是一个不同于我们所熟悉的东西的全新对象的特性——那正是美与幸福所具有的特性哟。我们对生活作出悲观的判断,还因为自以为把幸福和美都考虑在内了,只觉得自己的判断很有道理。其实我们还是遗漏了它们,换上了一些与它们没有任何一点相通之处的综合性概念。正因如此,一位饱学之士听到人家说起一本新出的好书,马上会打起哈欠来,原来他想到的是他所读过的所有那些好书的一种合成物,而一本真正的好书,应该是独特的、无从预见的,它不是已曾有过的那些杰作的总和,而是另外的一样东西,即便有一本书真能包容这一总和,也还是跟它不相干,因为,它恰好是在这一总和之外的。刚才满脸倦容的那位饱学之士,一旦看了那本新书,还是会被书中写的现实所吸引的。同样,这位跟我独自一人时所想象的美的形象完全不同的美丽少女,立刻让我领略到了某种形态的幸福(唯有在这种始终独一无二的形态下,我们才能品尝到幸福的滋味),那就是留下来生活在她身边时将会变成现实的幸福。不过,习惯的暂时中止,还是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为这位卖牛奶姑娘提供了一个有利条件,就是此刻面对着她的,是一个完完整整的、随时准备去品尝激动人心的欢愉的我。平日里,我们总把自身的存在压缩到一种最低的限度;我们的绝大部分功能都处于休眠状态,因为这些功能是依赖于习惯的,而习惯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根本用不着它们。在旅途的早晨,我的生命离开了常规,地点、时间都有了改变,那些功能也就有了用武之地。我的习惯是待在家里,早上起得挺晚,现在情况变了,所有那些功能就都争先恐后地——犹如浪涛,齐刷刷地涌到一个异乎寻常的高度——赶来顶习惯的缺,从最低级的直到最高贵的,从呼吸、胃纳、血液循环直到感知、想象的功能。

我不知道,在我让自己相信这个姑娘跟其他女性都不一样的时候,是不是这个地方粗犷的景色为她增添了魅力,但我知道,她确实是为这个地方增添了魅力。我想,倘若我真能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肩并肩地走向湍流,走向奶牛,走向火车,永远在她身边,感觉得到她了解我,在她心里有我的位置,那样的生活该是多么甜蜜啊。我盼着她来解开其中奥秘,带我领略乡村生活和晨曦的魅力。我对她招手,让她过来给我一杯牛奶咖啡。我要她注意我。她没看见,我就喊她。在她高大的身躯上,那张脸膛闪着金光和鲜艳的玫瑰色,像是透过灯光照亮的彩绘玻璃看见似的。她快步走来,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愈来愈大的脸庞,它就像一轮容你直视的太阳,正在朝你趋近,你愈来愈近地注视着它,红彤彤的金色光芒照得你头晕目眩。她那炯炯的目光向我投来,可就在这时列车员关上了车门,列车启动了;我目送她离开车站,返回那条小路,现在天完全亮了:我正远离黎明而去。我不知道我这么兴奋激动是由她引起的,抑或我因在她身边感到的愉悦大半来自我的这种激动,反正她与我的快乐已然交融在一起,再次见到她的欲望,首先就是别让这种兴奋的状态完全消失,别让曾经(即便是在她不知情时)和这种状态密切关联的这位姑娘就此与我分离的一种精神上的欲望。这并不仅仅因为这种状态是令人愉快的。更重要的是(如同琴弦绷得更紧或缀线振动得更快时,音响或颜色会有所改变)它赋予了我所见到的事物一种全新的色调,引领我作为其中的一个角色,进入一个陌生的、奇妙无比的天地。火车愈开愈快,依稀还能看见那美丽少女的身影,她俨然是另一种生活的组成部分,那种生活由一条窄窄的地带跟我所熟悉的生活隔开了。在这种生活中,周围事物所唤起的感觉,和往常完全不同;而现在从中出来,我觉得心在死去一般。要想感受到这种生活的温馨,我只要住得离这个小站近一些,能每天早晨到姑娘这儿来买一杯牛奶咖啡就可以了。可是,唉!我正在愈来愈快地奔它而去的那种生活,她是不会出现在其中了,而我之所以能接受那种生活,正是因为我设想有一天我还会乘坐同一辆火车,停在这同一个车站。这个设想还有一个好处。要从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不计利害关系的角度出发,去分析、深化一种曾经有过的愉快的印象,是必须作出努力的,为了回避这种努力,我们心里原来就有着利己的、主动的、实用的、无所谓的、懒惰的、离心的倾向,这一设想,恰恰为精神状态的这种倾向提供了养分。而另一方面,我们还是愿意让这一印象继续留存的,所以我们喜欢想象它在未来会是怎样的,巧妙地为它的再现做好准备。这样做,于了解它的本质并无丝毫裨益,却使我们无须费神在头脑中复制,就有可能从外界重新感受这一印象。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孙:罗贝尔·圣卢。他的傲慢。]

一个酷热的下午,我待在酒店的餐厅里,晒成金黄色的窗帘拉了起来遮挡阳光,厅里显得很暗,而透过窗帘的缝隙,可以瞥见阳光照耀在蓝蓝的海面上,闪烁不定。正在这时,只见海滩通往大路的小道上,走过来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露着脖子,高傲地仰着头,眼睛炯炯有神,皮肤和头发都是金灿灿的,仿佛吸饱了阳光似的。他身上的衣服,料子很柔软,而且是近乎白色的,我从没想过一个男人敢穿这样的颜色,衣料之薄,更让人想到餐厅的阴凉和室外的炎热;他走得很快。单片眼镜不时从一只眼睛上往下掉,眼睛的颜色像大海一样。每个人都好奇地瞧着他从身边走过,大家知道,这位年轻的圣卢—昂—布雷侯爵向以打扮优雅而闻名。他给年轻的于塞斯公爵当决斗证人时穿的那身衣服,各家报纸都有详细的描写。他的头发、眼睛、皮肤以及举止,都透着一股优雅劲儿,使他在人群中,犹如蓝莹莹的珍稀乳白石矿脉在杂质很多的岩石中一样,与之相应的生活,想必也是和其他男人有所不同的。所以,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跟我们提起的那段恋情之前,上层社会最漂亮的美人对他真所谓是你争我夺,他跟某个受他青睐的绝色佳人双双出现,比如说,在海滩上,那么不仅她会就此成为明星,他也会像她一样吸引公众的眼球。由于他的帅气,他那时尚人士的放浪不羁,更由于他那超常的优雅,有人甚至觉得他有点阳刚不足,但也只是心里想想而已,因为他的男子气概,他对女性狂热的追求,是尽人皆知的。

这就是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们说起的那个侄孙。我满心欢喜地想着就要和他结识,一起相处好几个星期,我确信他一定会真心待我好的。他迅速地穿过酒店,仿佛追逐蝴蝶似的飞舞着单片眼镜。他从海滩来,整个身影清晰地呈现在与餐厅窗玻璃齐腰高的大海的背景上,就好比在某些肖像画中,画家声称自己画的是对真实生活最精确的观察所得,却又给画中的人物挑选了一个适当的环境:马球草坪啊,高尔夫球场啊,赛马场啊,游艇甲板啊,以为这样就提供了早期艺术家画作的现代表现形式,那些画家往往让人物出现在风景画的前景上。

[……]

往后的几天,每当我在酒店里或酒店外遇见他——昂着头,整个身子始终以不停往下掉、飞舞跳跃的单片眼镜为重心,手脚并用地保持平衡——我总意识到,他根本不想接近我们,看他连招呼也不跟我们打一个(他不可能不知道我们是他姑婆的朋友),我心里失望极了。我想起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还有在她以前的德·诺布瓦先生,他俩待我是那么和蔼可亲,我心想,他们也许是两个让人取笑的贵族吧,说不定在贵族阶层的典章中,有这么一条秘密的规定,容许妇女和某些外交官在与人交往时,出于某个我不知晓的原因,不必表现出傲慢的态度,而一个年轻的侯爵,却必须态度傲慢,没有半点通融的余地。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把我介绍给圣卢。他显出优雅的本色,我眼看他一下子变成了我所见过的最和蔼、最殷勤的人。]

有一天我在一条小路上迎面碰到他们俩,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只好给我介绍了她的侄孙,她再一次让我(虽然是间接地)领教了他性格上的一些我早已确信无疑的特点。他似乎根本没听见人家在对他说起某人,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眼睛里没有一点人类情感的光芒闪过,冷漠、空虚的目光显示的是一种夸张的表情——要是没有这点表情,这双眼睛就和冷冰冰的镜子一般无二了。而后,他那冷峻的目光盯在我脸上,仿佛要在回我的礼,给我打个招呼之前,先了解清楚我是怎么个人,接着,他在与我保持尽可能大距离的前提下,突如其来地伸出胳臂——仿佛并非他有意这么做,而只是一种肌肉的本能反应似的——胳臂拉得笔直,远远地把手伸过来。

第二天他让人送来一张名片,当时我还以为是要和我决斗呢。结果他和我大谈其文学,最后对我说,他竭诚希望每天和我见面谈几个小时。这次来访中,他不仅让我看到了他对精神方面问题的热衷,而且对我明显地表示了一种好感,跟昨天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后来我看到每回人家向他介绍别人,他都是那副模样,我便明白了,这只不过是他家族某些成员的一种特殊社交习惯,他母亲从小教育他举止要合乎身份,这就是教育的结果;他这么跟人打招呼时,并没比对体面的着装、漂亮的发型予以更多的注意;这种做派,并不涉及我起先所认为的品德问题,他只是习惯成自然而已,与之相应的另一个习惯,则是认识一个人以后,马上要把自己介绍给这个人的亲属,这个习惯在他已经成了本能,我们相识的第二天,他一见到我就赶紧走上前来,连招呼也来不及跟我打,就要我把他介绍给我身旁的外婆,那副急不可耐的兴奋劲儿,就好比出于防卫的本能,看见有东西袭来马上闪避,看见热水喷溅赶紧闭上眼睛一样——因为本能告诉他,如果稍有迟疑,没有及时采取预防措施,就可能会酿成大祸。

最初的驱魔仪式一结束,犹如一个坏脾气的仙女脱下起先穿的外衣,显出优雅的本色,我眼看这个傲慢的人一下子变成了我所见过的最和蔼、最殷勤的人。“好吧,”我对自己说,“对他,我已经看错了一回,上了假象的当,可我现在虽说看明白了这一点,却说不定又在上第二次当呢,因为他明明是个心地高尚的世家子弟,却偏要把它隐瞒起来。”果然,没过多久,圣卢的良好教养,以及他的种种可爱之处,都让我看到了一个跟我的猜想很不相同的年轻人。

[我和圣卢的交往。他对他父亲的看法。圣卢征服了我外婆。]

这个看上去像倨傲的贵族和运动员的年轻人,只看重精神世界的内容,只对这些内容感兴趣,尤其喜欢探讨为他姑婆所嗤笑的现代主义文艺思潮;另一方面,他热衷于(如他姑婆所说的)社会主义高论,内心深处充满对自己所处阶层的蔑视,经常一连几小时埋头研究尼采和普鲁东。他属于那种醉心于书本的知识分子,脑子里尽是些不着边际的念头。圣卢身上的这种崇尚抽象的倾向,跟我平常的思考习惯相去甚远,他对我说的话,让我在感动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厌倦。比如说,知道他父亲是谁以后,当我碰巧读到一本回忆录,里面写了不少这位大名鼎鼎的德·马桑特伯爵的趣闻轶事(在他身上浓缩了一个已经远去的时代极为独特的风雅韵致和充满幻想的精神世界),我就会想对德·马桑特先生生活的细节了解得更详细些,这时,看到罗贝尔·德·圣卢非但不喜欢自己有这么个老子,因为不可能把我引进他父亲用一生写就的那部过时的小说中去,反而纵情去爱什么尼采和普鲁东,我真是又气又恼。他父亲倒恐怕未必会像我这样。他是个聪明人,在当时就越过了社交圈生活的界线。他几乎没有时间去了解儿子,但希望儿子比自己有成就。我相信,他不同于家族的其他成员,他会为儿子感到骄傲,为他舍弃自己沉溺其中的种种消遣活动、专心从事严肃的思考而感到欣慰。他这个父亲毕竟是个谦虚的智者,他会不露半点声色,悄悄地阅读罗贝尔最喜欢的作品,想看看儿子究竟比自己强多少。

[……]

我们刚结识的那几天,圣卢就征服了我外婆。让外婆着迷的,不仅是他想方设法对我俩表示的百般殷勤,更是从中让人看到的一以贯之的极其自然的态度,而自然——大概是因为人类的这种生活艺术让人联想起了大自然吧——正是外婆最看重的优点,就花园而言,她不喜欢贡布雷花园那样过分规整的花坛,就烹饪而言,她讨厌那种连里面有哪些作料都看不清楚的摆造型的菜肴,至于钢琴演奏,她不喜欢精心修饰、过于雕凿的风格,鲁宾斯坦尽管有些地方弹得不很到位,甚至弹错音符,她却对他赞不绝口。这种自然的态度,她甚至能从圣卢的衣着上体味到,那是一种游刃有余的高雅,不装腔作势,不一本正经,不上浆的衣服,显得特别灵便。她尤其赞赏的是,这个富有的年轻人置身于奢华的环境之中,却能淡然处之,不为金钱所左右,身上没有铜臭味儿,没有自以为是的做派;她甚至从一个小地方也感觉到圣卢的自然可爱之处,那就是他往往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脸上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激动的神情——通常,这种流露感情的方式,是会随着童年时代的逝去而和某些生理特征一起消失的。比如说,看到或听到一件他乐于看到或听到而事先又并没想到的事情,哪怕那只是一句恭维话,他就会显露出一种突如其来、激情洋溢、不能自已而又转瞬即逝的欢乐神情,这是他无法克制,也无法掩饰的;这时,一阵红晕会透过细腻的皮肤从脸颊泛起,眼神显得既羞怯又欢快;这种坦率而单纯的优雅表情,让外婆感慨无限——至少在我和圣卢相交的那个年代,他脸上的这种表情是很真诚的。

[圣卢的舅舅德·夏尔吕男爵。他种种矜夸而不自然的做派。]

第二天,我回酒店路过游乐场的时候,觉得背后有人在不远的地方注视着我。我回过头去,看见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身材高高的,体态有些发胖,唇髭很黑,他手执一根细细的手杖神经质地拍打着裤腿,专注地睁大眼睛看着我。他的眼珠不停地转来转去,目光向四面八方射去,这种灵动的眼神是某些人所特有的,这些人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由于某种原因被此人激发起旁人无从想象的种种念头时,眼神就是这样的——比如说疯子或者侦探。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就像临逃跑时的最后一瞥,既大胆又谨慎,既迅捷又深沉。他朝四下里望了望,突然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高傲神情,整个人猛地转过身去,专心致志地看着一张海报,一边哼着曲子,整理别在纽扣上的苔蔷薇。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好像在往上面抄剧目的名称。他掏了两三次怀表,把黑色的窄边草帽往下拉到眼睛上面,用手放在帽檐上作张望状,好像在看是否有人来。他做了个表示不满的姿势,像是在告诉别人,他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不过,要是真在等人,是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样子的。然后他把帽子往后一推,露出中间剪得短短的平头,不过两边的头发还是挺长的,波纹起伏地梳向脑后。他大声地呼着气,一个人并不太热,却想让人觉得他太热的时候,便会这样呼气。我脑子里转过一个念头:此人只怕是到旅馆来行骗的家伙,他大概前两天已经盯上外婆和我,正打算伺机下手,却在窥视我的当口让我给撞见了。他可能是为了迷惑我,所以故意装出这种心不在焉的漠然的神情,不过他做得太夸张了,看上去倒不像是要打消我说不定会有的疑虑,报复我无意间可能让他受到的侮辱,而是要让我明白,他不仅没有看见我,而且以我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东西,根本休想引起他的注意。他虚张声势地挺直腰板,撇了撇嘴,翘起唇髭,目光中配上了某种冷漠、生硬、几近凌辱人的神情。结果,他这奇异的表情,让我一会儿把他当作小偷,一会儿又以为他神经有毛病。不过他的衣着极其讲究,跟我在巴尔贝克见到的那些游客相比,他的服饰严肃得多,朴素得多,也让我那件屡因刺眼、俗气的浅色沙滩装而生出屈辱感的上装舒了口气。

外婆来迎我,我俩一起转了一圈。一小时后,她回酒店去一小会儿,我在酒店门前等她。这时我瞧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和罗贝尔·德·圣卢,还有在游乐场前盯着我看的那个陌生人,一起走了出来。他的目光闪电般的从我身上扫过,随后,就像没看见我似的,他把这目光收回到眼睛下方,凝滞着,这是那种装作对外界一无所见,对内心也一无所知的不带表情的目光,是那种仅仅表示睁圆了眼睛,为感觉到眼眶周围的睫毛而高兴的目光,是某些伪善者过分乃至做作的虔诚目光,是某些傻瓜自命不凡的目光。我注意到他换了一身衣服。现在这身衣服色泽更暗;想必这是由于真优雅总比假优雅离简朴更近些的缘故吧。但事情还不止于此;稍走近些,你就会发现,虽然这身衣服给人的感觉,是它几乎没有颜色,但其中的原因却并非此人不喜欢颜色,而是由于某种缘故,他不允许自己有颜色。他所表现出来的这种节制,似乎来自恪守成规的信条,而并非由于对色彩缺乏兴趣。长裤上有暗绿色的细线,跟袜子上的条纹相呼应,精致的搭配透露出一种色彩趣味的萌动,衣着的主人在其他所有地方都把这种趣味克制了下去,仅仅在这儿,出于宽容作了让步,至于领带上几乎觉察不到的一个红点,则有一种想出格而又不敢出格的意味。

“您好,我给您介绍我的侄子德·盖尔芒特男爵。”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说。而那个陌生人眼睛不看我,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幸会”,接着就“嗯,嗯,嗯”地让人觉出他的客气是勉强的,同时屈起小指、食指和大拇指,伸出中指和无名指(上面都没有戒指),我隔着他的翻毛皮手套握了握这两根手指;然后他仍然不抬眼看我,朝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转过脸去。

“天哪,瞧我都昏头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我怎么管你叫德·盖尔芒特男爵。请让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德·夏尔吕男爵。好在这也算不得大错,”她紧接这么一句,“你是盖尔芒特家的人嘛。”

这时外婆出来了,我们便一起散步。圣卢的舅舅一点不给我面子,非但不搭理我,连正眼也不看我一下。虽说他还肯赏脸看看路上陌生的行人(短短的一段散步路程上,他曾两三次向一些最不足道、身份最低微的路人投去吓人的深沉目光),但是,就我的感觉而言,对认识的人他是不屑一顾的——就像负有特殊使命的警探总把朋友置于监视范围之外一样。我趁外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和他在说话的当口,把圣卢拉到后面:

“哎,我没听错吧?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刚才说您舅舅是盖尔芒特家的人?”

“那当然,他是巴拉梅德·德·盖尔芒特嘛。”

“就是在贡布雷附近有座城堡,据说是热纳维埃芙·德·布拉邦后裔的那个盖尔芒特家吗?”

“一点不错:没人比我舅舅更热衷于纹章学了,他会告诉您我们的喊声,战场上的喊声,起先是为了贡布雷,后来才变成了冲啊,”他说这话时呵呵笑着,以免让我觉着他矜夸,因为在战场上发这声喊,是亲近王室的贵胄子弟,或战功赫赫的各路诸侯的特权,“城堡现在的主人,是他的哥哥。”

就这样,这位多年来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我小时候送我盒子上装饰着小鸭子的巧克力,住得比梅泽格利兹离盖尔芒特家那边还要远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一下子跟盖尔芒特家联姻成了近亲,这位在我看来默默无闻、地位还不如贡布雷镇上眼镜商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如今骤然间身价猛增,与此同时我们所拥有的其他东西,则出乎意料地大为贬值。增值也好,贬值也好,都在我们的少年时代,以及留存有少年时代印痕的各个人生阶段,引起奥维德54笔下那般繁多的变形。

[夏尔吕邀我和外婆晚餐后去他姑妈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房间喝茶。他谈论德·塞维涅夫人和拉辛笔下的爱情。]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请他给外婆描述一下德·塞维涅夫人住过的城堡,临了还说她觉得德·塞维涅夫人跟那个讨厌的德·格里尼昂夫人分别,居然会那么伤心,未免有点文学上的夸张。

“我却觉得正相反,”他回答说,“在我看来,再没比这更真实的情感了。而且,在那个时代,这种情感是普遍为人理解的。拉封丹笔下的莫诺莫塔帕居民,在梦中见到朋友有点忧伤的样子,便起身奔到朋友家里去看他,而在那只鸽子看来,最大的哀伤,莫过于另一只鸽子的离去,姑婆,您也许会觉得,他们都跟德·塞维涅夫人迫不及待要和女儿相聚一样夸张吧。她和女儿分手的时候,说得多好啊:‘这次分离刺痛着我的心灵,我感觉得到这种痛苦,就像感觉得到肉体的痛苦。在分开的日子里,我们对时光格外大方。我们已经生活在自己向往的时光之中。’”外婆听到别人像她一样地谈论《书信集》,简直高兴极了。她感到惊讶的是,一个男人竟然会对这些书信有如此深刻的理解。她觉得德·夏尔吕先生感情很细腻,像女性一样易感。后来我和外婆单独在一起,谈到德·夏尔吕先生的时候,外婆说他一定受到过某个女性——他母亲,或者,如果他有女儿的话,她女儿——的深刻影响。我在心里说:“情妇。”这时我想到的是圣卢的情妇对他的影响,我由此可以想见,生活在男人身边的女人,会把他们的情感磨炼得多么细腻。

“真到了女儿身边,她说不定就没话可说了。”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

“肯定有话说的,即便是些她所谓的‘只有你我才会注意到的细枝末节’。而且不管怎么说,她在她身边了。拉布吕耶尔告诉我们,这样就够了:‘在心爱的人身边,说话也好,不说话也好,都一样。’他说得有理;这是唯一的幸福,”德·夏尔吕先生语气忧郁地接着往下说,“可惜啊,人生不能如意,这样的幸福是很难得品尝到喽。总的来说,德·塞维涅夫人比起别人来,运气算是不错的。她大半辈子都是在她心爱的人身边度过的。”

“你忘了,我们说的不是爱情,而是她的女儿。”

“生活中,重要的不是我们所爱的人,”他用一种断然的、斩钉截铁的、不容置辩的口气说,“而是我们的爱。德·塞维涅夫人对女儿的感情,跟年轻的塞维涅先生和他情妇间的庸俗关系大相径庭,它更类似于拉辛在《安德洛玛克》和《费德尔》中所描写的那种激情。神秘主义者对心中的天主怀有的,就是这样的爱。我们对爱的界定过于局限,原因就在于对生活太缺乏了解。”

[夏尔吕抨击伊斯拉埃尔夫妇。]

他说,他们家族以前有一幢房子,玛丽·安托瓦内特在里面下过榻,花园是勒诺特尔设计的,现在被富有的金融家伊斯拉埃尔买下来了。“伊斯拉埃尔,好歹也是人家的名字吧,可我总觉得这不像一个真正的名字,倒像一个普通名词,一个民族的名称55。这些人是不是干脆不用名字,就用所属集体的名称来指代自己,那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这倒也罢了!可是当年盖尔芒特家族的房产,竟然归伊斯拉埃尔家族所有了!”他大声说道。“这让人想起布洛瓦城堡的那个房间,领我参观的城堡看守人对我说:‘当年玛丽·斯图亚特就在这儿祷告;现在我把扫帚搁这儿了。’我当然不会再多看一眼这座名声败坏的城堡,就像对我那位撇下丈夫出走的堂嫂克拉拉·德·希梅,不想再知道她的情况一样。不过我保存了城堡当年气派的照片,也保存着亲王夫人当年一对大眼睛专注地望着我堂兄的照片。照片一旦不再是现实对象的复制,而是在向我们展示不复存在的事物,那它就为自己赢得了几分尊严。我可以给您一张城堡的照片,我知道您对这种建筑很感兴趣。”他对我外婆说。正在这时,他瞥见自己衣袋里的绣花手帕露出了鲜艳的滚边,满脸惊慌地赶紧把它塞回去,这种表情,我们在自作多情的女子脸上常可见到,她们顾虑重重,生怕自己的女性魅力会让人感到不得体,于是故作害羞地掩饰这种假想的魅力。

“你们想想,”他接着往下说,“这些人一上来就把勒诺特尔的花园给毁了,简直跟撕碎普桑的油画一样罪不可赦。就为这个,这些伊斯拉埃尔都该进监狱。当然喽,”在一阵静默过后,他笑盈盈地接着说,“还有好多别的事情,他们也该进监狱!不管怎么说,请你们设想一下,在这样的建筑物面前搞个英国式花园,会是个什么怪模样!”

“这幢住宅跟小特里亚侬宫是一个式样的,”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说,“玛丽·安托瓦内特不是也让人在宫里修了座英国式花园吗。”

“那毕竟有损于加布里埃尔设计的建筑嘛,”德·夏尔吕先生回答说,“当然,要说现在把玛丽·安托瓦内特喜欢的乡下园子夷为平地,那未免太野蛮了些。不过,不管时下有多时髦,我总觉得伊斯拉埃尔夫人心血来潮的举动,是不能跟王后的旧迹同日而语的。”

[夏尔吕听圣卢说起我常在睡前感到忧郁,特地到我房间来看我。但第二天他的态度判若两人。]

外婆早就示意我上楼睡觉了。圣卢竭力挽留,竟当着德·夏尔吕先生的面,说了我常在入睡前感到忧郁之类的话,让我大丢面子——他舅舅肯定觉得这是很没有男子气概的。我磨磨蹭蹭的,最后还是上楼去了。让我吃惊的是,过了一会儿,有人敲房间的门,我问是谁,传来德·夏尔吕先生的声音,他语气生硬地说:

“是夏尔吕。我可以进来吗,先生?”房门在他身后关上以后,他接着说,“先生,我外甥刚才说,您入睡以前总有些郁闷,而且您又很喜欢读贝戈特的书。我箱子里有一本贝戈特的书,可能您没看过,现在我给您带来了,希望它能帮助您度过这段您觉得不太开心的时光。”

我激动地谢谢德·夏尔吕先生,对他说其实我很怕圣卢对他说了我在临近夜晚的时候感到心情不太好,会让我在他眼里显得格外愚蠢。

“没有的事,”他的语气放得温和了些,“也许您是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可是又有几个人不是这样呢!至少在这一段时间里,您有青春,这本身就是很有吸引力的。况且,先生,最愚蠢的事情,便是把自己没有体验过的情感一律看作是可笑或者应受指责的。我喜欢夜晚,而您告诉我,您害怕夜晚;我爱闻玫瑰的香味,而我的一位朋友闻到这香味就受不了。难道我会因此就觉得他不如我吗?我尽力去理解一切,对任何事情都不加指责。总之,请您不要过分抱怨,我并不是说这种忧愁不让人难受,我知道一个人有时会为某些事情感到非常痛苦,而别人却不理解。但至少您的感情已经在您外婆身上有所寄托了。您经常能见到她。何况这是一种被认可的温情——我的意思是说,一种能得到回报的温情。有许多温情可不是这样的哦!”

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瞅瞅这样东西,拿拿那样东西。我有种感觉,似乎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可又找不到适当的措词。

“我还有一本贝戈特的书,我让人去给您拿来。”他说着,拉了拉铃。一个年轻侍者应声推门进来。

“去把你们领班给我找来。这儿也只有他办事机灵点儿。”德·夏尔吕先生态度倨傲地说。

“您是说埃梅先生吗,先生?”年轻侍者问。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噢,我想起来了,是听人叫他埃梅来着。快去,我有急事。”

“他马上就会来的,先生,我刚在楼下看见他。”年轻侍者显得很机灵地回答说。

过了一会儿,年轻侍者回来了。

“先生,埃梅先生已经睡了。您有什么事,我可以效劳。”

“不,您只管把他叫起来就行。”

“先生,这我无能为力,他不睡在这儿。”

“那就算了,你走吧。”

“不过,先生,”待那侍者走了,我说,“您太客气了,我有一本贝戈特就足够了。”

“我看也只能这样了。”德·夏尔吕先生又踱起步来。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然后,他犹豫片刻,几次欲行又止,最后在原地转了个圈,嗓音重又变得尖厉地冲我甩出一句:“晚安,先生。”就出门而去。

这天晚上听德·夏尔吕先生表露了这么些高雅的情感以后,第二天早上我又在海滩遇见他。那天是他离开巴尔贝克的日子;我正要去洗海水浴,只见他朝我走来,通知我外婆在等我,让我洗好海水浴就去找她,这当口,令我大吃一惊的是,他突然伸手掐着我的脖子,带着粗俗的笑容,很放肆地对我说:

“不过你这个小滑头,外婆才不放在你心上呢,是吗!”

“先生,您说什么呀,我爱她!”

“先生,您还年轻,”他松手退后一步,冷冰冰地对我说,“您应该趁年轻学会两件事。第一,要避免表露自然得不言而喻的情感。第二,别人对您说话,您在完全弄明白其中意思之前,不要急吼吼地忙于回答。您要是这么谨慎从事的话,刚才就不会像个聋子那样信口开河,也不至于在穿绣船锚的泳装之外再干蠢事了。我借给您的那本贝戈特,我现在要用。请您叫那个名字可笑而不雅的酒店领班,过一小时给我送来。我想,这会儿他总不至于还在睡觉吧。您使我感到,昨晚对您讲什么青春朝气的吸引力,真是为时太早了。我该跟您说说年轻人的少不更事,说说他们怎么毛手毛脚,怎么轻率冒失。我希望给您泼这点冷水,会比洗个海水浴对您更有好处。可您别这么站着不动啊,您会着凉的。再见,先生。”

后来他大概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后悔了,过了一段时间,我收到他寄来的一本书,就是他上次借给我,我让开电梯的人(而不是埃梅,他碰巧外出了)还给他的那本书。他寄来的是皮面的精装本,摩洛哥皮的封面上还镶着一块皮雕,雕刻成一朵勿忘草的形状。

[外婆很乐意让圣卢给她拍照。]

外婆喜滋滋地告诉我,圣卢说如果她愿意,他想在离开巴尔贝克前给她拍些照片,而当我看见她特地为此换上最漂亮的衣服,对戴哪顶帽子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我心里有点不快,觉得她怎么这样不持重。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看错了外婆,是不是把她看得太清高了,她是不是并不像我所想的那样对外表全不在意,她是不是也有我一直以为她最不沾边的爱打扮的毛病。

这个拍照计划,尤其是外婆这副心满意足的样子,让我感到很不高兴,可惜这种情绪流露得太明显,弗朗索瓦兹注意到了,她赶紧冲我说了一通很动感情的话,无意间让我添了几分愠意:

“噢!先生,您可怜的外婆知道要给她拍照,高兴得什么似的,还要戴上她的老弗朗索瓦兹给她端整的帽子呢,您应该让她才对,先生。”

凭她的这番说教,我没给她好脸色看。我对自己说,我不把弗朗索瓦兹的神经过敏放在眼里,是情有可原的,因为,我处处引为楷模的母亲和外婆,也常是这么着的。

外婆瞧我有点生气,便对我说,要是我不高兴她拍照,她就不拍了。我不想让她这样,向她保证说我没觉得拍照有什么不好。但看着外婆梳妆打扮,我心里却想,我得说几句揶揄、刺人的话,给她的拍照热情泼点冷水,以此证明我有眼光、有魄力,结果,虽说我还是没法不看外婆戴上那顶漂亮的帽子,但我至少在她脸上抹去了那种欢愉的表情——这种表情,本该让我感到高兴才是,可是我并不高兴,事情往往是这样,一样东西,当我们最亲爱的人还在世时,我们常常觉得它惹人生气,体现的是一种低级趣味的怪癖,而不知道它恰恰是一种弥足珍贵的东西,其中包含的正是我们亟愿为他们谋得的幸福。

这个星期我心情一直不好,我觉得外婆像是在躲我,我找不到哪怕一小会儿跟她待在一起,别说晚上,白天也一样。下午我回到酒店,想和她单独待一会儿,可是人家告诉我说她不在;或者是,她正和弗朗索瓦兹关在房间里进行长时间的密谈,旁人不得打扰。晚上和圣卢一起从外面回来,一路上我想着马上就能见到外婆,抱住她吻她,可是我白等了,她没有在板壁上轻轻敲几下,叫我过去道晚安,我听不见一点声响;我终于上床睡了,心里有点怨她竟然这么冷淡地(这种冷淡,她是新近才有的)剥夺了我无比珍视的一种快乐,我心头犹如儿时那般怦怦直跳,依然侧耳听着默不作声的板壁,噙着泪水睡着了。

[在房间里观看大海的景色。]

我走进房间。季节时令更迭嬗变,窗前的景色也随之变化。起先,景色经常是明亮的,只有天气阴霾时才变暗下来;这时,鼓起圆浪的蓝莹莹的海面,镶嵌在窗子的铁框里,宛如彩绘玻璃一般,海浪拍击海湾深处的岩礁,卷起一堆堆呈倒三角形、看似静止不动的飞沫,宛如皮萨内洛56画中笔触细腻的羽毛或绒毛,这种奶油状的洁白釉色,在加莱57的玻璃制品中是用来描绘积雪的。

没过多久,白昼就变短了。我回到房间时,仿佛烙上了太阳那张绷紧、匀称、短暂而闪光的脸的印痕(就像是在显示某个圣迹或幻象)的紫红色天空,向着水天交接处的海面沉去,好似教堂主祭坛上方的一幅油画;同时,色泽斑斓的余晖照在沿墙一溜排开的桃花心木矮书橱的玻璃门上,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一幅绝妙的画面,它就像当年某位古典大师为一座圣堂祭坛装饰屏创作的一组绘画,如今在博物馆大厅里,屏板被隔开陈放,观众只有凭想象才能把它们还原成当初的情景。

我更喜欢的是在有些夜晚,看着一只船儿驶往水天相接的远方,渐渐与大海融为一体,化为一色,犹如一幅印象派油画,画家仿佛只是勾勒出船只和缆绳的轮廓,在缆绳的映衬下,船体显得更纤小,荡漾在天际的蓝色雾霭中。有时候,大海几乎占满了整个窗户,窗的上缘露出一线天空,跟海水一样地蓝,让我不由得以为那还是大海,只是由于光照的缘故才显出不同的颜色。

另一天,大海仅仅占了窗子下部的画面,一大半窗户满是云彩,层层叠叠地推挤着,窗玻璃上的图景,不知是出于画家的预先构思,还是出于他的癖好,俨然是一幅《云景习作》;书橱门玻璃上映出相似的云景,但那是另一处地平线上的云层,被光线染上了不同的色彩。它们犹如某些当代艺术大师在不同时刻反复描绘同一对象的珍贵习作,各个时刻不同的光线效果被定格在了画作中,而此刻,它们集中到了一个房间里,以玻璃下面的色粉画的形式呈现在我眼前。有时候,在海天交融的灰色调中,露出一小点极其精致的粉红色,而与此同时,栖息在窗子下部的一只小蝴蝶,仿佛正用翼翅在这幅惠斯勒58风格的《灰与粉红的和谐》下缘留下这位切尔西大师惯用的签名。这点粉红渐渐消去,没什么可以看的了。

[那群少女旁若无人地从大堤上走来。她们有如谐美的浮云,有一种变幻不居的、浑然一体的、持续往前移动的美。

只见几乎远在大堤的那头,犹如一个黑点缓缓移近,五六个少女正在走过来,她们的外貌举止,都跟巴尔贝克平时见到的姑娘不一样。一群不知从何而来的海鸥,在海滩上悠闲地踱步——迟到的鸟儿振翅追赶着同伴——对鸟儿们仿佛视而不见的洗海水浴的游客来说,这群鸟儿要去向何方根本无从知晓,而在鸟儿的头脑里,这目的地却是非常明晰的,这中间的差异,就好比那几个少女与其他姑娘的差异。

这几个我不认识的少女中,有一个推着辆自行车,另两个手里握着高尔夫球棒,她们的穿着和巴尔贝克别的姑娘们迥然不同,尽管那些姑娘中间有几位从事的正是体育这行当,但她们从没有特殊的着装。

每天这时候,一批女士先生们要到大堤上来转上一圈,把自己暴露在首席法官夫人那架长柄眼镜的无情火力之下,她倨傲地坐在音乐凉亭前那排令人生畏的长椅中间,定睛瞧着这些人,仿佛他们身上都有某些瑕疵,她非得细细端详,弄个明白不可,而这些女士先生们也纷纷走来落座,身份顷刻间从演员变成了看客,现在轮到他们对眼前走过的人们评头品足了。走在大堤上的人脚步摇摇晃晃,就像是在船的甲板上(他们不懂得,在迈出一条腿的同时,应该摆动胳臂,眼睛平视,肩头下沉,以相反方向的适当动作来平衡刚才做的那个动作,让脸上泛出红晕),他们装作没瞧见那几个少女,想让人相信他们根本没把这几个女孩放在心上,可是他们时时偷眼张望走在身旁或逆向而来的行人,生怕撞着他们,结果偏偏碰在那几个女孩身上,跟她们撞了个满怀,其实,这些人和那几个女孩一样,在表面的轻蔑后面,各自都暗暗地关注着对方;对人群的爱——以及由爱而生的恨——是每个人心中最强大的原动力,他不是想方设法让别人快乐或吃惊,就是向他们表明他蔑视他们。对一个孤独的人来说,绝对的自闭,甚至持续直至生命终结的幽居,其起因往往是对人群的一种失控的爱,这种过于放纵的爱,淹没了所有其他的情感,以致一旦他在外出时无法赢得看门人、过往行人乃至路旁车夫的赞赏,他就宁可永远不再见到他们,并为此放弃了一切必须外出的活动。

大堤上的行人,有的想着心事,颠动的步态、飘忽的眼神,则透露出思绪的变幻不定,跟旁边小心翼翼摇晃着身子的行人显得很不协调。我刚才瞧见的那几个少女,旁若无人地走在这些人中间,她们的自如,来自身体的极度放松和对旁人发自内心的睥睨,她们径直往前走来,既不葸缩,也不绷着,完全是想怎么动就怎么动,四肢中每一部分都不受其他部分的影响,整个躯体的绝大部分保持不动,有如出色的华尔兹舞者那般引人瞩目。她们离我不远了。虽然她们每人所属的类型都跟旁人截然不同,但她们都长得很美;不过说实话,我见到她们的时间很短,又不敢盯着她们看,所以我还没能分别看清她们的特点。只有一个,笔挺的鼻梁、棕色的皮肤与其他少女完全不一样,我觉得她就像文艺复兴时期一幅壁画上那个阿拉伯人模样的博士59。我对其他几个少女的了解,仅限于其中一个长着双爱笑的眼睛,但目光严峻而固执,另一个脸上的古铜色红晕让人想起天竺葵;但即使这些脸部特征,我也没能把它们跟这些少女一一对应起来;当我有如循着调色板上的色彩顺序(这些脸部特征,因其色泽各异、并列一处而令人惊异,却又如同一段嘈杂的音乐,我没法把一个个乐句从中辨析出来——尽管每个乐句都能听清,但转眼就已忘却)先后看见一张白皙的鹅蛋脸、一双乌黑的眼睛、一双碧绿的眼睛跃入眼帘时,我不知道方才令我惊艳不已的,是否就是这些特征,我无法从这些少女中间指认出某一个来,把某个特征归于她。稍后我才能渐渐分清她们谁是谁,当时在我的印象中,这群少女有如一团谐美的浮云,透过她们身上,散发出一种变幻不居的、浑然一体的、持续往前移动的美。

在生活中要聚拢一批朋友,个个都挑选得这么漂亮,恐怕光凭偶然是不行的;也许,正因为这几个少女(从她们的举止态度,可以看出她们放肆、轻浮、无情的性格特征)对一切可笑、丑陋的事物极度敏感,无法感受一种来自智力或道德方面的诱惑,所以在同龄的同学中间,她们很自然地对那些在腼腆、拘谨、笨拙,在种种被她们称为不合口味的做派中流露出沉思或易感秉性的同学有一种反感,有意地疏远这些同学;她们保持往来的,是另一些集雅致、灵巧和体态优美于一身的同伴,只有对这些同伴,她们才会显露天性中最富有魅力的一面——坦率,才会愿意与之共度美好的时光。我不很清楚她们属于哪个阶级,说不定这个阶级正处于这样一个发展阶段,或由于富有和闲暇,或由于新养成的运动习惯(这些习惯,目前甚至传播到了某些平民阶层,但这种可以归于体育的文化习惯中,还没有加入智育的内容),一个社会阶层就好似某个和谐、多产而且尚未流于过分雕琢的雕塑学派,自然而然地产生出大量优美的躯体,腿部和髋部都那么优美,健康的脸上容光焕发,神情中透着机灵和狡黠。我在这儿,面对着大海看见的,难道不正是高贵、安详的人体美的模特儿,有如希腊海岸上那些沐浴着阳光的雕像吗?

这群少女,犹如一团发光的彗星,沿着大堤向前推进。在她们眼里,周围的人群俨然就是另一种族的生灵,这些人即使有痛苦,也无法唤起这些少女的怜悯心,她们就像看不见这些人似的,径直往前走去,堤上的行人只觉得一架失控的机器全然不顾前面有没有人,轰然迎面而来,只得停住脚步,让出一条路来;而她们,即使看见某个她们既不屑一顾也不屑一碰的老先生或大惊失色,或怒气冲天地夺路狼狈而逃,也只是相视一笑而已。她们无须对她们之外的人或事表示轻蔑,有内心的轻蔑就已经够了。但她们每看到一处障碍,总忍不住兴冲冲地迎上前去,或冲过去,或原地跳过去,因为她们正处在感情充溢、精力充沛的青春期,即使在忧伤、痛苦之时,也必须把过剩的精力和情感宣泄出来,某一天心情的好坏,跟这样的年龄特点相比是算不得什么的,因而她们不肯错过任何一个跳跃或滑步的机会,她们中断前行的步子这样做,完全是下意识的,却又在这缓步的行进中——有如肖邦最忧郁的乐句那样——加入了优美的回旋,其中交融着即兴的情绪和精湛的技艺。

[圣卢带我去里弗贝尔的餐馆。在那里,我们遇到了大画家埃尔斯蒂尔。]

在里弗贝尔的餐馆里,我和圣卢已经有两三次看见,所有的客人开始离座的时候,总有一位个子高高、肌肉发达、五官端正、胡子花白的客人来到一张餐桌旁坐下,目光专注地凝望着半空,像是想什么事情想得出了神。有一天晚上我们问老板,这个身份不明,总是等到大家都吃好了才独自姗姗来迟的客人,到底是什么人。

“怎么,你们不认识大名鼎鼎的画家埃尔斯蒂尔?”老板对我们说。

斯万有一次对我说起过这个名字,他当时说些什么我全都忘了;不过,记忆的省略就如看书时略去某些句子成分一样,有时造成的后果并非无法肯定,而是过早的肯定。“他是斯万的朋友,一位很有名气,身价很高的艺术家。”我对圣卢说。顿时,圣卢和我脑海里闪电般地冒出同一个念头:埃尔斯蒂尔是个大画家,是位名人,在他眼里我俩跟别的用餐客人没什么两样,他根本不会知道我们看到他有多激动,对他的才华有多仰慕。当然,倘若我们没来海滨度假,那么他不知道我们崇拜他也好,不知道我们认识斯万也好,都没什么要紧。可是,我们还处在无法让热情保持沉默的那个年龄段,想到他竟然对我们的渴慕一无所知,我们就受不了,于是我们给他写了张便条,签上我俩的名字,告诉他有两个非常仰慕他才能的绘画爱好者,他的好友斯万的两个朋友,此刻正坐在离他两步开外的桌旁,请他接受我们的敬意。一个侍者受命将便条送给这位名人。

埃尔斯蒂尔当时已经有了名气,但恐怕还没像餐馆老板说的那么有名,还得等上几年他才有那么大的名声。不过,当年这家餐馆还是一副农家景象的时候,可是他率先带着一帮艺术家入住这个地区的(等大家在披檐下吃饭的农庄变成气派的餐厅,那些艺术家就另择去处了;埃尔斯蒂尔和妻子住得离餐厅不远,但要不是妻子不在家,他今天是不会来这儿吃饭的)。不过,一位天才,即使还没有名扬天下,也必然会引来一批崇拜者,农家餐馆的老板从不止一个英国女游客热切企盼了解埃尔斯蒂尔近况的提问,以及这位画家收到的许多来自国外的信件之中,嗅出了这位天才的气息。这时他又注意到,埃尔斯蒂尔作画时不喜欢有人打扰,还有,在月色皎洁的夜晚,他会悄悄起床,把一个小模特带到海边,让她摆出姿势来作画。当这个老板在埃尔斯蒂尔的一幅画上认出立在里弗贝尔镇口的大十字架的时候,他更觉得那么些心血都没白花,那些女游客的赞美也不是瞎说。“就是里弗贝尔镇口的大十字架呗,”他一遍又一遍惊讶万分地说,“那可是四段大木头拼起来的!哦!他可费了不少劲儿呐!”

可他不知道埃尔斯蒂尔送他的那幅小小的《海上日出》是不是能值大价钱。

[埃尔斯蒂尔和我们交谈后,邀请我去参观他在巴尔贝克的画室。他离群索居的生活。]

我们看见埃尔斯蒂尔读了我们的便条,放在衣袋里,继续吃饭,然后吩咐把他的衣帽拿来,站起身来往外走去。我们心想我们那么做肯定是惹他不高兴了,现在巴不得(我们太怕他了)能不引起他注意,悄悄地溜走。

[……]

埃尔斯蒂尔坐到我们桌前来,跟我们交谈了几句。我屡次提到斯万,他总不接茬。我心想,莫非他根本不认识斯万。不过他还是邀请我去参观他在巴尔贝克的画室(他没邀请圣卢),原因是我说了一些话,让他觉得我挺喜欢艺术的——要不然,即使他跟斯万有交情,光靠斯万的推荐我恐怕也未必能得到这样的邀请(在人际关系中,情感漠然的情形远比我们所想的常见得多)。他待我态度的亲切,是圣卢所不能比的,正像圣卢的亲切是一个小市民所不能比的。跟一个大艺术家相比,一个大贵族的态度再怎么和蔼可亲,总显得像演员在演戏,有点假装的意味。圣卢意在取悦对方,埃尔斯蒂尔则喜欢给予,喜欢互相给予。他所拥有的一切,思想,作品,以及其他那些他并不怎么看重的东西,他都很乐于给予一个能理解他的人。但是他找不到合得来的伴儿,所以就离群索居,处于一种很孤独的生活状态。社交界的人士说他摆架子、少教养,有权势者说他思想有问题,邻居说他神经病,家里人说他自私、傲慢。

最初的那些日子里,孤独中的他大概(甚至颇为欣慰地)是这么想的:他在用自己的作品和那些不了解他、伤害过他感情的人沟通,改善他们对他的看法。那时他孤独地生活,也许不是出于冷漠,而是出于对他人的爱,正如我放弃吉尔贝特,是为了有一天更可爱地出现在她眼前。他的作品是为心目中的某些人而画的,他仿佛是在寻求跟他们和解,让他们在看不到他的情形下,也能喜欢他、钦佩他、谈论他;我们放弃一样东西,一开始总不是那么决绝的,让我们作出这个决定的,是旧日的我们,那时我们还不曾体验到放弃对我们的影响——无论那是一个病人的放弃,一个修道士的放弃,还是一个艺术家或英雄人物的放弃。虽然他是为心目中的某些人作画,但作画时他远离已经变得跟他不相干的社会,为自己而活着;孤独的实践使他爱上了孤独,这种情形我们在面临一桩大事时都会遇到,一开始我们会有一种畏惧感,因为我们知道,它是跟我们平时很在意的种种小事无法相容的,它不仅要把这些小事从我们身边夺走,而且会使我们不再把它们放在心上。所以我们着手去做这件大事以前,心心念念想知道,对于那些一旦着手做大事就无法再享受的某些乐趣而言,这件大事(我们一旦经历了这件大事,那些乐趣就不成其为乐趣了)能在多大程度上与它们和平共处。

[外婆觉得我应该去拜访埃尔斯蒂尔,可是我满心想的都是那群少女,我确不准她们什么时候会从大堤上经过,所以不敢走远。]

埃尔斯蒂尔跟我们谈了没多久。我原来打算过两三天再去看他的画室,可是第二天我陪外婆从海堤尽头往卡纳镇悬崖的方向散步,回来的路上,在一条直通海滩的小街的拐角处,我们遇见一个少女低着头迎面走来,神情活像一头很不情愿地被人赶回圈的牲口。她手里拿着高尔夫球杆,身后跟着一个盛气凌人的人物,俨然就是一副英国家庭女教师(或者是她某位女友的英国女教师)的模样,她长得很像贺加斯画笔下杰弗雷家的人,脸色红彤彤的,让人想见她平时爱喝的不是茶,而是杜松子酒,没嚼完的嚼烟往上翘着,让花白而浓密的唇髭看上去又长了一截。走在前面的姑娘,长得很像那帮少女中戴黑色马球帽、胖胖的脸蛋不大转动而眼睛含着笑意的那个姑娘。此刻正在回家的这个姑娘,也戴着黑色马球帽,不过我觉得她比那个姑娘更漂亮,鼻子线条更挺,下端的鼻翼更宽,更肉感。还有,那个姑娘在我看来像个脸色苍白、傲气十足的少女,而这一位却像个被驯服的孩子,脸色也很红润。不过,她俩推着一样的自行车,戴着一样的鹿皮手套,所以我心想,刚才的差别很可能是由我所处位置和周围环境的不同造成的,否则在巴尔贝克怎么会有这么两个脸蛋长得如此相像、打扮更是一般无二的姑娘呢。她朝我的方向投来迅速的一瞥;在我接下去的几天想起海滩上这帮少女的时候,甚至在我后来认识所有这些少女以后,我还是没有绝对的把握说她们中间有哪一个——即使是其中最像她的,也就是推自行车的那个姑娘——就是那晚我在海堤那头的街角看见的姑娘,她跟我当初在队列中注意到的那个少女几乎没有差别,但毕竟又有点差别。

前些日子我一心想着那个高个子少女,可是那个下午以后,这个手握高尔夫球杆,听说名叫西莫内的少女,却弄得我心神不定了。她走在其他少女中间时,常常停下脚步,那些看上去挺尊重她的女友们也就只好中止前进。现在浮现在我眼前的,就是她站在那儿,两眼在马球帽下闪闪发光的模样,远处的大海映衬着她的身影,她和我之间,隔着一个蔚蓝色的透明的空间,以及从那以后流逝的时光,对这张脸的初次印象,在我的记忆中占着一个小小的位置,惹我想望,让我追寻,而后被我忘却,而后重又寻回。此后我常把这张脸投映到过去,好让自己在心里说,和我一起在房间里的某个少女,“就是她!”

不过我最想结识的,也许还是那个脸蛋红扑扑、眼眸碧绿的少女。某一天我也许会格外想见她们中间的某一个,但是除了她,其他的少女也足以让我心神激荡。尽管我的情谊这一次系在这一个身上,那一次系在那一个身上,可是在我心目中,她们仍然——就如我第一天远远望见她们时那样——是一个整体,一个别有一番景象的小世界,而且她们大概有意要过这种特立独行的生活;我若能成为其中一人的朋友,我就能进入——犹如一个细心的异教徒或审慎的基督徒进入蛮荒之地——一个让人焕发青春朝气的圈子,其中洋溢着健壮、没心没肺、感官享受、暴戾、非理性,以及欢乐。

外婆听我说了和埃尔斯蒂尔见面的事,挺高兴的,认为和他交往能使我在学识上有所裨益,觉得我还没去拜访他真是不可思议,有点不近人情。可是我满心想的都是那群少女,我确不准她们什么时候会从大堤上经过,所以不敢走远。外婆对我的讲究衣着也感到挺吃惊,因为我突然想起了一直压在箱底的那些衣服。我每天都要换一套衣服,甚至还写信到巴黎,让他们给我寄来新款的帽子和领带。

[能和她们相遇,成了这些日子里唯一使我感到美妙、让我萌生出希望的事情。]

每天一到时候,我心想兴许能碰到她们,就千方百计找借口去海滩。有一次我们正在吃午饭,我远远望见了她们,此后我总是晚些去就餐,在大堤上久久地等候她们经过;坐在餐厅里的那一小会儿时间里,我眼睛始终望在蔚蓝色的玻璃窗上;我往往没等餐后甜点上桌,就要站起身来离开,生怕她们换了个时间散步,我会跟她们错开。如果这时外婆要我再陪她待一会儿,把时间给耽误了,我心里就很恼火,外婆俨然不自觉地干了坏事。我把椅子斜放,好让视野更远些;要是我碰巧看见她们中的某一个,由于她们都有着与众不同的气质,在精神上是相通的,所以我就仿佛在眼前活动的、凶险的幻觉中,看见了那个噩梦的些许投影,而在这一刻之前,这个噩梦还仅仅存在于(以一种永久停留的方式)我的脑海中,它是一场不祥的噩梦,我却沉迷其中、如痴如醉。

我不专爱她们中的哪一个,我个个都爱;能和她们相遇,成了这些日子里唯一让我感到美妙,让我萌生出打碎一切障碍的希望的事情,而要是见不到她们,希望往往就变成了狂怒。这时候,这些少女在我心目中遮蔽了外婆;倘若有段旅程是要去见得到她们的某地,我一定会二话不说,兴冲冲地上路。当我自以为在想别的事情,或者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其实我的思绪总是不胜愉悦地牵挂在她们身上。而每当我想到她们(即便我自己并不知道),她们在我心目中(她们当然也不知道)就是大海上起伏的碧波,就是海堤上列队而过的倩影。倘若我到一个可能遇见她们的城市去,我最先去找的就是大海。对一个人最专一的爱,总是对另一个物的爱。

[埃尔斯蒂尔重新创造了他所画的对象,给了它们新的名称。]

我进去的当口,这位创造者正手持画笔,在完成一幅落日景象的油画。

屋里的百叶窗差不多全都放下了,画室里相当凉爽,光线很暗,偶尔有一缕阳光透进来,刹那间把一块墙壁镶嵌得亮晃晃的;只有一扇小窗开着,四周忍冬环绕的长方形小窗临着一条街道,窗下是花园的一角。画室的大部分空间处于半明半暗的氛围中,空气既透明又致密,而阳光镶嵌的那一小方墙壁,显得湿润而光彩夺目,好似水晶石已经裁割、打磨的一个切面,不时像镜面那样闪烁着虹光。应我的要求,埃尔斯蒂尔继续作画,而我在这半明半暗的画室里转来转去,在这幅画前看一会儿,又在那幅画前看一会儿。

周围的这些画,大部分都并不是我最想欣赏的他的画作。这些画,按照酒店客厅桌上一本英国艺术杂志的说法,属于他的第一和第二时期,也就是神话风格时期和受日本影响时期的画作,据说这两种风格的作品,德·盖尔芒特夫人府上都收藏很完备。诚然,他的画室里放着的画,大都是在巴尔贝克就地取材的海景,但是我能从中感觉到,每幅画面的魅力都来自对所表现事物的变形处理,类似于诗歌中的所谓隐喻,如果说天主创造万物并为它们命了名,那么埃尔斯蒂尔重新创造了它们,取消了它们的名称,或者说给了它们新的名称。指代事物的名称,通常是一种理性的概念,与我们的实际印象并不相符,因而凡是与这一概念相左的印象,理性都迫使我们去除。

[埃尔斯蒂尔的画作诞生于诗意地观察大自然的时刻。他的画中的隐喻技巧。]

在巴尔贝克酒店里,有些早晨弗朗索瓦兹掀开遮住光线的毯子,或者有些傍晚我等圣卢一起出发的时候,我从窗口望出去,会受阳光的播弄,错把一块颜色深暗的海面当成远处的海岸,或者欣喜地望着一片蓝色流动的区域,不知道那是大海还是蓝天。但很快,我的意识帮我重新在这片景象中作出了为印象所忽略的区分。在巴黎的卧室里,情况也是如此,我会仔细倾听街上的喧闹声、争吵声,最后听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例如一辆马车辚辚驶近时,尽管我确确实实听到了尖厉刺耳的叱骂声,但起先我并没把这些声音跟车轮声分清楚,后来才意识到车轮是不会发出这种声音的。有时人们会诗意地发见大自然的本来面貌,但这样的时刻很罕见;埃尔斯蒂尔的作品就是在这种时刻诞生的。此刻在他身边的那些海景画作中,出现得最多的一种隐喻,就是在陆地和大海的对比中取消两者间的分界线。在同一幅油画中悄悄地反复使用的这种对比,使画面显得多姿多彩而又极其协调。埃尔斯蒂尔的作品时常会赢得一些绘画爱好者的喜爱,原因就在于此——尽管观众有时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

例如,在埃尔斯蒂尔几天前刚画好、我驻足看了很久的一幅描绘卡克迪伊港景色的油画上,就可以看到这种隐喻技巧。他在表现小城时用的全然是海洋的语汇,而表现大海则用城镇的语汇,以此来让观众作好接受隐喻的思想准备。时而房屋遮蔽了一角海港,时而船坞的锚地,甚至大海本身,深入陆地形成海湾,正如在巴尔贝克这一带时常见到的那样,在已经兴建起小城的海角的另一边,屋顶上露出桅杆(犹如烟囱或教堂钟楼),仿佛它们就是一艘艘船的组成部分,沿海堤停泊的其他船只,更让人对这种富有城市和陆地建筑特色的景观留下深刻的印象。在麇集的船队中,一条船跟另一条船上的人聊天时,你根本看不出他们是在不同的船上,中间还隔着海水;就这样,这支打鱼的船队看上去并不怎么像——甚至不比,举例来说,克里克贝克镇的那些教堂更像大海的一部分。远处的那些教堂四面环海(因为我们只见着它们,而看不见城市),在阳光照耀的浮尘和浪花中,犹如洁白的大理石或晶莹的飞沫,裹着七彩霓虹的腰带,从大海中喷薄而出,构成一幅非现实的、带有神秘色彩的画面。而当看画者的目光落在前景的海滩上时,他会不由自主地习惯于不在陆地与海洋之间去分辨固定的界限或绝对的分野。水手们在沙滩上,又在海浪中奔跑着,把渔船推向海中,湿漉漉的沙滩照得出船身,仿佛已是海水一般。海水不是齐刷刷地上涨,而是随着海岸的地形起伏,蜿蜒曲折地溢上来,远远看去海岸线时断时续,一艘行驶在大海中、被关栈的户外工程遮掩了一半的船只,看上去好像在城市的建筑中间航行。在岩礁间捕虾的女人,由于周围都是海水,也由于圈在岩礁里的这片海滩(在最接近陆地的两端)凹陷下去,与海平面齐平了,所以看上去像待在一个海中洞穴里,四围上面是船只和波浪,而这洞穴奇迹般地安然偃于海浪之间。虽然整个画面给人一种印象,似乎大海深入了海港的腹地,陆地成了海洋的一个部分,人成了两栖动物,但是,大海的威力依然从画面随处迸发出来。岩礁边的防波堤入口处,海浪翻卷着,我们从水手用力的姿势,从侧成锐角斜卧在小城静静耸立的货栈、教堂、房屋(有人回到这儿,也有人从这儿出发去捕鱼)跟前的船只,我们都能感觉到他们在海面上猛烈地颠簸,犹如骑在一头性子暴烈、乱冲乱撞的牲畜背上,只要稍不当心,它就会把他们颠翻在地。

一群游人兴冲冲地乘船出海,小船犹如乡村小推车那般摇来晃去;一个神情快活而又专注的水手,操纵着鼓得满满的风帆,像勒着缰绳一样驾船前行,船上的人都乖乖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生怕一边过重会引起侧翻。就这样,他们一路穿越阳光明媚的田野、浓阴覆盖的景点,沿着斜坡直冲而下。尽管昨夜风狂雨骤,今儿上午却是风和日丽。你甚至可以感觉到,这些一动不动地沐浴在阳光和清风中的船只,为达到这样的平衡,得付出多大的努力,这一片海域风平浪静,粼粼的波光几乎显得比鳞次栉比伸向远方、被阳光蒙上一层薄雾的船队更厚实,也更真实。或者应该这么说,这片海域跟大海的其他部分全然不同。不同海域之间的差异,就犹如一片海域跟冒出水面的教堂,或者跟城市后面的船只之间的差异。但我们的理智还是会找出它们的共同点,尽管这边是暴风雨,黑压压的,稍远的前方却已水天一色,天光映在水面上;那边的阳光、薄雾和水沫则使海面一碧如洗,显得格外紧致,格外像陆地,给人以屋宇的错觉,让人想到堤道或雪原,而当我们瞧见在这堤道或雪原上面,有条渔船从陡峭的斜坡上冒出头来,犹如一辆刚涉水而过的马车,湿漉漉的悬在那儿,我们更会惊愕不已,但稍后当我们看见一望无际、绵延起伏的高原上行驶着船只,我们终于明白,这些层出不穷的不同景象,说到底都还是大海哟。

[巴尔贝克教堂没有我想象中的波斯风格。]

埃尔斯蒂尔尽力在表现现实时摒弃任何智力的观念,他在作画前总让自己保持一种坦诚的心态(因为我们所知道的东西,并不真正是我们自己的),把此前所知道的东西全都置之脑后,尽量忘记它们——而这正是一种具有高度修养的非凡智慧,所以他的努力也就更让人钦佩。我向他承认我站在巴尔贝克教堂跟前感到挺失望,他对我说:

“哦,您是说教堂的正门让您失望了,这可是人们难得一见的《圣经》故事大全呢。那个圣母像,还有那些描写她生平事迹的浮雕,让我们看到了中世纪为圣母荣耀歌功颂德的长诗中最温情、最有灵感的篇章。您想想,要把《圣经》内容的每个细节都表现得那么生动,年迈的雕塑家得付出多少艰辛的劳作,其中包含的思想是多么深刻,又是多么富有诗意!天使们用长纱运送圣母的遗体,这想法真是绝了,天使是不敢直接碰到她的(我对他说圣安德烈乡村教堂也有这样的雕像;他说他见过这座教堂正门的照片,那些农民围着圣母热切奔走的景象,跟这儿教堂两位如此瘦长而温柔、带有意大利味儿的大天使的庄严形象,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将圣母的灵魂带去和她的肉体合在一起的那个天使;圣母和以利沙伯相遇,以利沙伯触到马利亚的腹部,觉得它隆起时的惊叹表情;还有没有亲手摸到,怎么也不肯相信无玷成胎的接生婆那裹着绷带的手臂;圣母为向圣多马证明她的复活而扔给他的腰带;还有圣母为遮掩儿子赤裸的身体而从自己胸口撕下的那块细麻布——在耶稣的一侧,天主教会在收集鲜血,那是圣体圣事的圣酒,而在另一侧,已结束统治的犹太教会,蒙着双眼,手握断成两半的权杖,听凭先王的戒律跌落在地,王冠也从头上掉下;最后审判时,丈夫扶着年轻的妻子走出坟墓,把她的手按在她的胸前,向她证明她的心真的在跳动,让她放下心来,所有这些,不都是绝妙的主意吗?而那个把太阳和月亮带走的天使——既然经上说,十字架的光辉胜过星体七倍,那太阳和月亮不都没用了吗;还有把手浸在耶稣的浴盆里,试试水够不够热的天使;从云端徐徐降下,把花环戴在圣母前额的那个天使;还有那些从上天耶路撒冷圣殿的栏杆间俯身向下,眼见恶人受罪、好人得福而惊恐或快活地扬起手臂的天使们!各层上天都在这儿了,它们构成了神学和象征体系的宏伟诗篇。真是出神入化,令人不可思议,它要比您在意大利见到的雕刻作品高明一千倍,那儿教堂的三角楣就不必说了,那都是些没有才气的雕刻匠依样画葫芦弄出来的。您明白吗,问题的症结就在才气。哪儿会有人人都是天才的事儿,那是胡说八道,比黄金时代的说法还要荒唐。您得相信,雕这座教堂正门的家伙,比起您现在最崇拜的那些人来,一点不比他们差,他的想法和他们一样深刻。我们哪天一起去的时候,我会一一指给您看的。圣母升天节仪式上某些歌词的内容,得到了非常精妙的表现,那是勒东60也无法企及的。”

我现在明白了,这些雕像里原来有这么壮观的天国景象,有这么宏大的神学诗篇,可是我充满渴望的目光刚开始投向这座教堂时,我并没看见它们。我跟他说起那些耸立在底座上,俨然形成一条大道的高大的圣像。

“这条大道从远古时代起始,通到耶稣基督,”他对我说,“一边是他精神上的祖先,另一边是犹大王国诸王,他肉体上的祖先。漫长的世纪都浓缩在这儿了。如果您仔细瞧瞧您觉着是底座的东西,您就知道立在上面的都是些谁了。这是摩西的脚,您可以认出金牛来,在亚伯拉罕的脚下,是公羊,在约瑟夫的脚下呢,是给皮蒂法尔老婆出主意的魔鬼。”

我还对他说,我原以为会看到一座波斯风格的宏伟建筑,这大概也是我感到失望的一个原因。“不,”他回答我说,“您没想错呀。有些东西东方色彩很浓。有个柱头上的雕刻,分毫不差地表现了一个波斯题材的故事,单单说受东方传统的影响,似乎不足以解释这一现象。雕刻家很可能是以航海家从东方带回的首饰盒为原型的。”果然,他后来给我看了一个柱头的照片,上面雕着类似中国龙的动物在相互吞噬,不过先前在巴尔贝克,这一小段雕刻并没引起我的注意,当时那座建筑的整体,跟我心目中的“近乎波斯风格的教堂”这几个字有点格格不入。

[埃尔斯蒂尔认识阿尔贝蒂娜和她的那些女友。]

埃尔斯蒂尔和我走到了画室那头的窗前,窗下是花园,外面是一条窄窄的横街,颇有几分乡村小路的风味。我俩来到这扇窗前,呼吸一下黄昏前清新的空气。我心想反正这帮少女不在眼前,所以我就干脆牺牲一次见到她们的指望,毅然答应外婆的要求来看望埃尔斯蒂尔。一个人寻寻觅觅的东西到底在哪儿,自己是不知道的,我们往往会由于某种原因,总是躲着不去人人都邀请我们前去的那个地方;但我们怎么也料想不到,到了那儿我们居然会遇见自己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个人儿。

我随意地望着窗外的乡间小路,这条小路跟画室挨得很近,但不在埃尔斯蒂尔的宅子里。蓦然间,小路上出现了少女帮中推自行车的那个姑娘,她踩着快捷的步子往前走来,黑色的秀发上,马球帽压得低低的,腮帮胖乎乎的,眼神快活而有点执拗;我瞧着她在这条满含甘美的许诺、奇迹般幸运的小路上,在树下笑盈盈地向埃尔斯蒂尔点头致意,这笑容于我不啻一道彩虹,连接了我们的地球和我至今以为无法到达的那些地区。她还走近来,把手伸给画家,但没有停下脚步,我瞧见她下巴上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

“您认识这个姑娘吗,先生?”我问埃尔斯蒂尔,心里明白他能把我介绍给她,能邀请她到他家来。这间看得见乡村景色的宁静的画室,变得越来越迷人了,就像一座房子,有个孩子待在里面本来已经挺开心了,但人家却告诉他,那些美丽的东西,那些心地高尚的人们还要更美丽、更高尚,还有许许多多礼物要给他,还要为他准备一席精美的点心。

埃尔斯蒂尔告诉我,她叫阿尔贝蒂娜·西莫内,还把她那些女友的名字也都告诉了我——我对她们的描绘具体而微,他一听就明白我在说谁了。关于她们的社会地位,我可想错了,但跟平常在巴尔贝克犯的错却很不一样。我在巴尔贝克往往把骑在马上的店铺小开当作王子。这一次,这些出身于富有的小布尔乔亚、工商业界家庭的少女,却让我给归进了社会地位令人生疑的阶层。一开始,这是一个我最不感兴趣的阶层,对我来说,它既不像平民阶层,也不像德·盖尔芒特家族那样神秘。要不是海滨空虚而浮华的生活给了她们一种先决的魅力(而且就此在我眼中再也没有丧失过这种魅力),我也许怎么也摆脱不了她们是某个大批发商女儿的成见。我不禁由衷地赞叹起布尔乔亚这个神奇的雕塑家来了。这个最慷慨大度、最善于变化的雕塑家,创作了多么奇妙的作品啊。那些线条多么果敢大胆,多么别出心裁,多么童趣盎然!悭吝的老布尔乔亚既然生出了这些狄安娜和林中仙女,在我眼中自然就成了最伟大的雕塑家。

[经不住我的撺掇,埃尔斯蒂尔举办了一次小型聚会。我终于认识了阿尔贝蒂娜。]

埃尔斯蒂尔要我过去,想把我介绍给坐在稍远处的阿尔贝蒂娜,可我先吃下了一块咖啡蛋糕,还饶有兴味地请一位刚认识的老先生给我仔细讲讲诺曼底某些集市的情形,这位老先生称赞我插在纽孔里的玫瑰花漂亮,我正想取下送他来着。这并不是说,接下去和阿尔贝蒂娜的认识没让我感到快乐,或者在我眼里没什么要紧。这种快乐是回到酒店,独自待在房间里,重又变回原来的我以后,才体味到的。快乐,就好比拍照,心爱的人在场时,你得到的仅仅是一张底片,要等回到自己的住处,进入内心的暗房,把底片冲印出来以后,看到的才是照片。而这暗房的门,有外人在场时永远是禁止开启的。

虽然认识阿尔贝蒂娜的喜悦如此这般地推迟了几个小时,这次介绍的重要性,我却是立即就感觉到的。被介绍给别人的当口,尽管我们感到自己就像一下子中了头彩,拥有了一张已经寻觅了几个星期的,日后可以兑现快乐的凭单,但是我们心里很清楚,得到这张凭单意味着一些事情的终结:不仅那艰难的寻觅——这样的寻觅反而让我们充满喜悦——就此结束,而且某个在我们的想象中变了形,我们惴惴不安地生怕没法结识他,他也就因此变得非常高大的那个人,也就此不再存在了。一旦我们的名字从介绍人口中说出,尤其是(像埃尔斯蒂尔这样)加上了好些赞美之词——这一庄严的时刻,好似童话故事中巫师念咒把一个人变掉的那一刹那——我们心心念念想去接近的那个姑娘就消失了,先不先,她怎么还可能是原来的样子呢,既然——这位陌生的姑娘总得注意一下我们的名字,而且对我们看上一眼——在昨天还位于无穷远处的双眸(我们以为自己那游移不定、无望而散乱的目光永远也不会和她的目光交会)中,我们所寻找的意识清晰的目光、莫测高深的思绪,已经神奇而又自然地被我们犹如在一面冷笑着的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形象取代了?虽说我们转化为原先好像不可能的另一个人,这件事本身就在最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们刚被介绍给她的那位姑娘,但是她的整个形态还是相当模糊的;我们不禁会思忖,她究竟是神像、桌子还是脸盆。然而,这位陌生的姑娘就像吹制蜡像的匠人(他们在五分钟里就能当场吹出一个半身像)一样灵巧,她只要过来对我们说几句话,刚才那个形态就会清晰起来,具有一种很明确的意味,将我们的欲念和想象在前一天作出的种种假设排除殆尽。也许,还在她来参加聚会之前,阿尔贝蒂娜就已经如同一个我们既不认识,也没有看清容貌的过路的姑娘那样,不再完全是我们值得在自己的生活中时时刻刻萦绕于怀的那个唯一的人儿了。她和蓬当夫人的亲戚关系,限制了许多美妙的假设,这些假设所能伸及的通道中,有一条已经给堵住了。随着我和她的接近,我俩渐渐熟悉起来,我对她的了解却做起了减法,想象和欲念的每个细节,都被一种价值远远小得多的概念所取代了,这种用于人际关系的概念,有点类似于金融机构赎回原始股份以后所发放的,被称作红利的那个东西。她的名字,她的亲戚关系,为我的想象设置了第一层限制。当我在她身旁,看着她脸上长在眼睛下面的那颗小小的美人痣的当口,她和蔼的态度又成了第二道界线;临了,我听见她把“完全”说成“端的”,不由得感到吃了一惊,她是在谈论两个人时这么说的,对其中一个,她说:“她端的是个疯丫头,不过人倒是挺好的。”对另一个则说:“那位先生端的乏味。”虽说“端的”这个说法听上去不大舒服,但它毕竟表明一种文化程度,一种修养,我原来还想不到骑自行车、拿高尔夫球杆的狂欢女神有这点修养呢。不过这只是阿尔贝蒂娜的第一变,她在我眼里还得有好多变呢。我们在某人脸部近景中所看到的优点和缺点,倘若我们换另一个角度去看,它们就会呈现另一种形态——正像一座城市的历史建筑,你若沿着一条轴线去看,可能觉得很凌乱,但从另一种角度去看,就会感到错落有致,相映成趣。起先,我觉着阿尔贝蒂娜的神情怯生生的,毫无咄咄逼人的意味;我对她说起别的姑娘时,她不是说“她没什么派头”,就是说“她样子挺怪的”,我听着就心想,她不见得就那么没教养,好像还是挺斯文的;后来她脸上有个地方引起我的注意,那就是红得出奇,叫人看着挺不舒服的太阳穴(而不再是在那之前我常常想起的奇特的眼神)。不过我这还只是看了第二眼,接下去想必还有得要看的呢。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只有一边往前一边回头,认清刚开始时哪儿看走了眼,才会对一个人有准确的认识——如果这样的认识有可能的话。但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一个人并不是静止不变的物体,就在我们校正对他的观点的当口,他本身也在改变,我们想要赶上他的变化,他却又换了地方,最后我们以为终于把他看清楚的时候,其实我们好不容易捕捉到的,只是他先前的形象而已,那已经不是现在的他了。

[阿尔贝蒂娜的说话方式。她的美人痣。]

不久以后的一个早晨,天刚下过雨,带着几分凉意,只见海堤上有个少女向我走来,头戴小圆帽,袖着手笼,与我在埃尔斯蒂尔家聚会上见到那个少女判若两人,要让脑筋转过弯来,认出那原来是同一个人,似乎是不可能的;我的脑筋总算还是转过来了,不过中间等了一分钟,这一分钟里我那副惊愕的神态,想必没能逃过阿尔贝蒂娜的眼睛。由于我对她的斯文感到的惊讶记忆犹新,所以接下去她那种粗鄙的语调和少女帮的做派,着实又让我大吃一惊。再说,这时候太阳穴也不再是她脸上的视觉中心,看上去好像已经没事了,也不知是因为我站在了另一侧,还是那顶帽子遮住了太阳穴,抑或是那太阳穴并非天天都在发炎。

“什么鬼天气!”她冲着我说,“还说巴尔贝克永远是夏天呢,吹牛皮!您在这儿敢情什么事也不做呀!从没见您打过高尔夫,也没见您去游乐场跳过舞;您也不骑马,您不觉得闷得慌吗?您不觉得一天到晚待在海滩上,人都变傻了吗?嗐!您就喜欢叉手叉脚晒太阳?您又不是没时间。我看哪,您可一点不像我,我样样运动都喜欢!您没去索涅看过赛马?我们是坐呜呜车去的,我知道这种破车您是不肯坐的!一路上开了两个钟头!我要是骑车的话,都打三个来回了。”

由于本地的小火车要转数不清的弯儿,圣卢顺口把它说成“扭扭车”,我当时听了好不佩服,如今听阿尔贝蒂娜轻描淡写地管它叫“呜呜车”和“破车”,我更是肃然起敬。我感到她对某一种指称方式已经达到运用自如的地步,很怕她发现我在这方面的无能并因此看不起我。至于这帮少女用以指称这条铁路的同义词有多么丰富,我当时还没机会领教呢。阿尔贝蒂娜说起话来,头部不动,鼻翼夹紧,只有唇端在一开一合。所以她的嗓音总带着拖腔,鼻音很重,其中也许包含了外省人的遗传、年轻人对英国人冷漠的模仿、外国家庭女教师的影响,以及鼻黏膜充血性肥大等多方面的因素。这么拿腔拿调,按说会让人听着挺不舒服的,不过当她跟人家熟悉起来,顽皮的孩子气自然而然流露出来以后,这种腔调很快就不见了。对我而言,这种腔调既特别,又让人着迷。只要一连几天没遇见她,我就挺直身子,头部不动,学着她那鼻音很重的音调不停地说:“从没见您打过高尔夫。”给自己提提兴致。这时,我觉得她就是我最想望的人了。

这天早上,大堤上人们在散步,不时有人停住脚步,一对一对地站在这儿或那儿,彼此交谈几句,然后又分开,各走各的路,我和阿尔贝蒂娜就是其中的一对。我趁着她立定不动的机会细细观察她,终于弄清楚了她那颗美人痣到底长在哪儿。凡特伊那首奏鸣曲里有一个乐句让我听了着迷,可是它始终在我的记忆中游荡不定,时而在行板那儿,时而又在曲终处,直到有一天我有了乐谱在手,才找到这个乐句,并在记忆中将它固定,放在了谐谑曲的位置上,那颗美人痣也是这样,我凭空回忆时,它一会儿在脸颊上,一会儿在下巴上,可这会儿它好端端的长在鼻子下面,上嘴唇上面。这又好比我们在看戏时,出其不意地听到了自己背得挺熟的诗句,不由得感到很惊讶。

正在这时,仿佛为了在大海的背景上自由自在地变化形态,尽情展示少女的美丽队列沐浴在阳光和海风中,身披金黄和粉红色彩的绚丽的整体装饰效果,阿尔贝蒂娜这群双腿修美、身肢柔软,却又彼此各不相同的女友,排成一条直线,在离海更近的地方,向我们的方向走来。我请求阿尔贝蒂娜允许我陪她一起走走。可惜她只是挥挥手朝她们打了个招呼。

[传戒指游戏。我心头充满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意,结果却很沮丧。]

这些少女在我心中漾起各不相同的情感波,其中每一种都对其他波的传播进行抵制,这些不同的波在一段时间以来相互抵消,达成了一种胶着的平衡,而当有一天下午大家玩传戒指游戏61的时候,平衡终于打破,向阿尔贝蒂娜倾斜了过去。那天是在悬崖上的一片小树林里玩游戏,玩这个游戏需要人多一些,于是这帮少女又叫上了几个不属于她们这帮的人,我站的位置正好在两个外来的姑娘中间,我妒羡地看着阿尔贝蒂娜旁边的那个小伙子,心想我要是站在他的位置,就可以趁这机会碰碰她的手,这样的说不定可以让我走得很远的机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即便也许什么结果也没有,光碰碰阿尔贝蒂娜的手,已经让我感到甘美无比。并不是我从没见过比阿尔贝蒂娜更美的手。就在她的这帮女友中间,安德蕾的手修长而细腻得多,而且仿佛自有一种特殊的生命,既听命于少女,又是相对独立的,这双手常会如同高贵的猎兔犬那样,懒洋洋地置身于她跟前,做着漫长的梦,手指节一伸,它们就会猛地伸展开身躯,就为这个缘故,埃尔斯蒂尔画了好几张这双手的习作。在一张习作上,安德蕾正凑在炉火跟前暖这双手,它们在炉火的亮光中,如同两片秋叶那般有着半透明的金黄色。阿尔贝蒂娜的手稍稍胖一些,跟她握手时,她会先松着手让人握,而后猛地顶住对方的握力,给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阿尔贝蒂娜的手按在我手上时,我会有一种近乎性感的甜蜜感觉。这种按压会让我觉得仿佛融入了她的身体,进入了她的感官最隐秘的部位,她粗嘎的笑声也给我同样的感觉,这种笑声有如嗓音沙哑的私语或某些喊声,充满挑逗的意味。她属于这样的女性,跟她们握手是一种巨大的乐趣,会让你感激社会文明将shake-hand62纳入允许青年男女初次相见时采用的礼仪规范。倘若有什么别的不近人情的礼仪,用其他动作来代替握手,那我大概就只能成天心痒痒地看着阿尔贝蒂娜这双不可触摸的手无可奈何了——这种想知道握手是什么滋味的好奇心,是跟想知道她的脸颊是什么滋味的好奇心一样强烈的。不过,倘若在做游戏时我就站在她旁边,能把她的手久久地握住的话,我想到的并不仅仅是这样的快乐本身:我想到的是,许久以来一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爱意的表白,终于可以在捏紧她的手时吐露出来了;而她也更容易回应我,只要也捏一下我的手,就可以表明她接受这爱意了;多么美妙的默契,多么带有感官刺激快感的开端呵!像这样在她身边待上几分钟,我的爱情就能取得自从认识她以来的空前的进展。我意识到这样的时刻不会长久,很快就要结束,因为我们当然不会老是玩这种小小的游戏,那么等这游戏一结束,一切就都晚了,我再也没法去捏她的手了。

我故意让戒指停在我手里。我站到圈子中央,戒指继续传递时,我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暗中用眼角盯着这枚戒指,就等它传到那个小伙子手上。阿尔贝蒂娜站在他旁边,拼命地大声笑着,游戏的激动和欢乐,使她满脸升起红晕。

“我们不正是在美丽的树林里吗?”安德蕾指着周围的小树对我说,笑盈盈的目光正对着我,似乎超越在这些做游戏的伙伴之上,仿佛这儿只有我们俩很默契地分身于游戏之外,饶有诗意地评论着它。心思细腻的她甚至还唱起了歌(尽管她看上去并不很想这么做):

树林里的白鼬从这儿穿过,女士们,

美丽树林里的白鼬啊,从这儿穿过。

这就好比去特里亚农的游人非得举办一个路易十六式的庆典,或者到了作曲家写出一首歌的地方,非得让人唱一下这首歌才觉得过瘾。

倘若我有闲工夫来想一下的话,我一定会发现她这么做的优雅之处。可是当时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参加游戏的男孩女孩都挺惊讶,我居然这么笨,一直截不住戒指。我望着阿尔贝蒂娜,她是那么美,那么毫不在意,那么兴高采烈,我使的这个小小的伎俩,她是猜也猜不到的(要不然她一定会生气),只等我在算计好的那人手里截住戒指,我就会出其不意地站在她的边上了。大家都玩得很起劲,阿尔贝蒂娜的长发散了开来,一绺一绺地搭在脸颊上,暗褐色的鬈发衬托得脸色更加红润。

“您的秀发可以和劳拉·狄安娜、艾莱诺尔·德·居叶纳,还有她那位让夏多布里昂倾心的后裔媲美。您要经常让头发披下来一点。”我常这么凑在她耳边说,这样我就可以跟她挨得近一些。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戒指传到了阿尔贝蒂娜旁边的那个小伙子手里。我纵身扑过去,一下掰开他的手,把戒指抓在手里;他被罚换下我,站到圈子中央,我替换他的位置,站在阿尔贝蒂娜旁边。不多几分钟之前,我看着那个小伙子的手在细绳上滑动,时时触到阿尔贝蒂娜的手,心里对他很嫉妒。现在轮到我了,我却腼腆得不敢去尝试,也激动得无法去品味这种接触,我只觉得心跳得很快,心头充满痛苦。

有一会儿,阿尔贝蒂娜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神情,把胖乎乎、红扑扑的脸向我凑过来,装出好像戒指在她手里的样子,想骗过那个白鼬,让他不去注意戒指正在传递的那一边。我马上明白了,阿尔贝蒂娜这种心照不宣的眼神是冲着这个花招而来的,可是当我瞧见她的眼睛里闪过这种全然由玩游戏的需要而激起的秘密的、心照不宣的目光时,我的心不由得怦然而动,这种我俩之间从未有过,而此刻让我感到有了盼头的目光,我实在觉得它太甜美了。这个想法使我很激动,我觉得阿尔贝蒂娜的手轻轻按了我一下,她的手指温柔地抚摩着我的手指,与此同时我还看见她对我眨眨眼睛,但很当心地不让别人觉察。蓦然间,种种以前意识不到的希望涌到了眼前:

“她是趁玩游戏的机会,让我感觉到她喜欢我。”我心花怒放地想道。正在这时,却听得阿尔贝蒂娜气冲冲地对我说:

“快拿住呀,我传给你这么长时间了。”

我难过得脑子里一片茫然,松手放开了绳子。白鼬看到了戒指,朝它冲了过去,我只得又回到圈子里去,沮丧地瞧着这群玩得疯疯癫癫的伙伴继续把我围在中间,姑娘们都在取笑我,我虽然并不想笑,但为了回应她们,只好勉强笑着。

阿尔贝蒂娜却不停地说:“老这么心不在焉的,弄得别人也玩不好,干脆就别玩嘛。安德蕾,下次再玩别唤他,不然我就不来。”

[被拒绝的吻。]

我独自留下和阿尔贝蒂娜在一起。“您瞧,”她对我说,“我按您喜欢的样子做了头发,瞧我这绺头发。没人知道我这是为了谁。姨妈准要取笑我,可我也不会把原因告诉她。”

我从侧面望着阿尔贝蒂娜的双颊,它们通常都有些苍白,但现在望去,血色很好的脸颊显得容光焕发,让我想起某些冬日早晨的光彩,阳光照在半壁岩石上,染成玫瑰色的花岗岩散发着欢悦的气息。阿尔贝蒂娜的脸颊此刻让我感受到的欢悦,强烈得无以复加,但它唤起的并不是散步的欲望,而是接吻的欲望。我问她,听说她要在酒店住一晚,是不是真有此事。

“对,”她对我说,“我今晚住您那个酒店,因为有些感冒,我在开晚饭以前就会上床。您可以到我床边来看我吃晚饭,然后您爱玩什么,我们就玩什么。倘若您明天早上到火车站去送我,我当然也会很高兴,不过我怕人家会觉得很可笑,我不是说安德蕾,她是聪明人,可别的去送我的姑娘会笑话我们的。要是有人告诉了我姨妈,那就麻烦了。不过今儿傍晚我们可以在一起。这个嘛,姨妈不会知道的。我去跟安德蕾说声再见。待会儿见。您早点来,我们可以多玩一会儿。”她笑盈盈地这么说。

[……]

我按铃唤来电梯,上楼去阿尔贝蒂娜住的靠山谷一侧的房间。就连坐到电梯里的凳子上去这样细小的动作,都让我感到心里甜滋滋的,因为现在的每件小事,都跟我内心的爱情息息相关;电梯靠它上升的缆绳,出电梯后还要走的几级台阶,在我眼中成了欢悦物化而成的轮系和阶梯。我只要在过道上再走两三步,就到里面有着那无比珍贵而又实实在在的粉色胴体的房间了——这个即将发生一些美妙的事情的房间,过后仍会保持常态,在一个不晓内情的人眼里就跟别的房间没什么两样;对里面发生的事情,它是三缄其口的见证,是审慎精细的知情者,是誓死捍卫我的欢乐的忠诚卫士。从楼梯平台到阿尔贝蒂娜房间的这几步路,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走的这几步路,我走得快乐而谨慎,我犹如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环境,在我边上缓缓移动让我通过的仿佛就是幸福本身,与此同时,心头涌起一种很陌生的手握至高无上权力的感觉,似乎一份理应由我继承的产业终于要到手了。

随即我突然想到,我何必心存疑虑呢,她不是让我在她上床以后去吗。事情很明白,我高兴得直想跳起来;半道碰上弗朗索瓦兹,差点儿没撞到她身上去。我两眼放光,朝阿尔贝蒂娜的房间跑去。

只见阿尔贝蒂娜躺在床上,颈脖露在外面,白色的衬衣改变了脸部的比例,由于躺着,或者由于感冒,由于刚吃晚饭,脸上血色很好,看上去又红又嫩;我心想,这张几小时前跟我并排挨在大堤上的娇嫩的脸蛋,我终于要尝到它的滋味了。她为让我高兴,把那两条乌黑、鬈曲的长辫松开了,其中一条从上到下垂在脸颊上。她笑盈盈地望着我。在她边上的窗子里,山谷映辉着清亮的月光。瞧见阿尔贝蒂娜裸露的颈脖、红嫣嫣的双颊,我真的是如痴如醉(也就是说,现实世界在我眼里不是存在于自然界,而是存在于我几乎无法控制的感情湍流之中了),这一瞧,把我内心翻腾的浩茫无际、强健无比的生命力,与相比之下脆弱而微不足道的宇宙生命力之间的平衡给打破了。从窗前望见的傍着山谷的大海,梅恩镇最近几座悬崖上如乳峰般隆起的峰巅,月亮尚未升至天顶的夜空,这一切都仿佛变得比羽毛还轻,我感觉得到在上下眼睑间变大变坚实,准备在它柔嫩的表面上承受别的负担,准备举起世界上所有崇山峻岭的眼球,把这一切都轻轻地托了起来。眼球一如星球,远处地平线上的苍穹也不足以装满它。大自然所能带给我的生命显得那么渺小,海风与鼓荡在胸间的深长的呼吸相比,显得那么短促。我朝阿尔贝蒂娜俯下身去想吻她。倘若死神选在此刻向我袭来,我会毫不在意,或者更确切地说,我觉得它不可能奈何得了我,因为我的生命并不在我自身之外,而在我自身之中;倘若有个哲学家发表宏论,断言有一天,即便是很遥远的某一天,我将会死去,而大自然永恒的力量将会在我死后继续存在,我在大自然神力的脚下只是一粒芥子而已,在我身后还会有这些圆圆隆起的悬崖,还会有这大海,有这月光,有这夜空,那我准会朝他投去怜悯的一笑!这怎么可能呢,这个世界怎么会比我存在得更长久呢?要知道我并没有迷失在它之中,而是它被紧闭在我心中,紧闭在我这颗远远没有被装满的心中,而当我感觉到有些地方已经挤满了别的珍宝的时候,我就不屑一顾地将天空、大海和悬崖甩到一个角落里去了。

“住手,我要拉铃了!”阿尔贝蒂娜见我要扑上去吻她,大声喊道。但我心想,一个姑娘叫一个小伙子悄悄来看她,还安排得不让她姨妈知道,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再说,对一个懂得抓住机会的人来说,放开胆子就意味着成功。在处于亢奋状态的我的眼里,阿尔贝蒂娜被内心热情点燃,犹如被彻夜长明的小灯照亮的圆圆的脸,就像一个亮晶晶旋转着的球,充满了立体感,仿佛有一场令人头晕目眩的旋风在原地打转,把米开朗琪罗的那些雕像都转动了起来。这个从未品尝过的红红的果子,我马上就要闻到它的芳香,尝到它的滋味了。我听到一个急促、持续而刺耳的声音。阿尔贝蒂娜使足了劲在拉铃。

[安德蕾为阿尔贝蒂娜转圜,提出带我去克勒尼埃。重见山楂树。]

看到安德蕾对我这么好,我一路上把自己觉着值得让阿尔贝蒂娜爱的地方,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她对我说,她也很喜欢阿尔贝蒂娜,觉得她很可爱;不过,我把阿尔贝蒂娜说得那么好,她看上去好像并不怎么高兴。

突然,童年的温馨回忆涌上心头,我在低洼的小路上停住了脚步。从那些边缘呈细齿状、闪闪发亮地探到路边的树叶,我认出了一丛山楂树,可惜,春天过后花儿都凋零了。四周飘浮着往昔的五月星期天午后的气息,那些蕴含着早已忘怀的信仰和过失的气息。我真想攫住这些气息。我停了一会儿,善解人意的安德蕾走了开去,让我独自和山楂树交谈片刻。

我向它们探询花儿的情况,那些山楂花挺像冒失、爱俏而又虔诚的快活少女。

“那些小姐早就走了。”叶丛对我说。说不定它们在想,我自称是她们的好朋友,怎么看上去好像并不了解她们的脾性呢。是好朋友,可是尽管当初信誓旦旦,我毕竟已经有好多年没见到她们了。然而,正如吉尔贝特是我初恋的姑娘,她们是我初恋的花儿呀。

“是的,我知道,她们六月中旬就要走了,”我回答说,“但能见见她们在这儿住过的地方,我也很高兴。她们到贡布雷我的卧室来看过我,是我生病那会儿,母亲带她们来的。在五月,我们每个星期六晚上都会在教堂见面。她们在这儿也会去教堂吗?”

“哦!当然!荒漠圣德尼教堂可看重这些小姐呢,那是离这儿最近的教区。”

“那么现也能见到她们吗?”

“哦!明年五月以前是见不到啰。”

“到时候她们肯定在那儿?”

“年年如此。”

“我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地方。”

“肯定能!这些小姐天性活泼,生来爱笑,只有在唱圣歌的时候才静下来,所以您准能找到她们,而且,从小径那头您就能闻出她们的香味。”

我赶上安德蕾,又对她说阿尔贝蒂娜怎么怎么好。我觉得我既然说了一遍又一遍,她不会不把我的话讲给阿尔贝蒂娜听的。可是我后来从没听说阿尔贝蒂娜知道这些话。比起阿尔贝蒂娜来,安德蕾确实更善解人意,举止也更优雅;她能用目光、话语和行动,巧妙地让人感到高兴,她能把脑子里闪过的、会伤害对方的念头忍住不说出来,她能牺牲(而且做出一种样子,仿佛那不是牺牲似的)一个小时的游戏,甚至一个上午、一场花园聚会,来待在一位伤心的朋友身边,以此向他或她表明她把淳朴的友情看得比无聊的娱乐为重,这些地方无不体现出她惯常的优雅。但是当你对她稍稍了解得更多一点,你会感到,她其实就像一个怯懦的人为了掩饰心中的恐惧,特地做出一副很英勇的样子,这种勇敢往往更容易为人称道;你还会感到,她不时通过优雅的举止、细腻的感觉,以及让人觉着她是可以信赖的朋友的高尚意愿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善良,其实根本不是她的天性中所固有的。

[阿尔贝蒂娜的双颊。每个阿尔贝蒂娜都是不同的,就如舞台上的演员随着灯光的变幻而转换。]

阿尔贝蒂娜的情形,也跟她的女友们一样。有些日子里,面容消瘦,脸色发暗,神情阴郁,一道半透明的紫色斜垂至眼睛深处,犹如有时在海面上见到的景象,她给人的印象仿佛是在忍受被放逐的哀伤。另一些日子里,她的脸比平日更光滑,发亮的脸面粘捕住欲念,不让这欲念跑得更远;但偶尔从侧面望去,见到那有如蒙着一层白蜡般的双颊透着红晕,我还是会禁不住想要去吻她,亲近一下这平时难得一见的特别的脸色。有时候,幸福也会使她的双颊漾起流动的亮光,这时皮肤仿佛成了朦胧的流质,容让那亮光有如深邃的目光一样从中经过,而皮肤看上去跟眼睛有着相同的质地,只是颜色不同罢了。有时候,当你不经意间瞧见这张长满雀斑的脸上闪动着两个蓝莹莹的圆点,你在那一瞬间的印象是瞥见了一枚金翅鸟蛋或一块乳白色的玛瑙,那上面仅有两处是精心加工、打磨过的,在棕色的璞玉上,两个眼眸如同一只粉蓝色蝴蝶半透明的双翅那般闪闪发亮,眼肌成了镜子,让我们产生一种幻觉,仿佛我们在这儿,比在身体的任何其他部位都更接近心灵。不过在大多数情形下,她的脸色会更红润些,情绪也会更活跃些;有时候脸还是白白的,只有鼻子尖是粉红色的,纤巧得有如一只调皮小猫的鼻尖,叫人忍不住想去抚玩一下;有时候双颊光滑极了,目光落在上面都会打滑,仿佛那就是细密画小盒的粉红釉面,黑色的秀发堆叠在上面,犹如开启一半的盒盖,使它显得分外精巧,分外具有私密性。双颊的颜色偶尔也会变成兔子花那样的淡紫色,有时当太阳晒得很厉害,或者她在发烧的时候(这时她给人以体质羸弱的印象,使我的欲念沦为某种跟性欲更接近的东西,并使她的目光传达出某种更邪乎、更不健康的东西),她的双颊甚至会变成某些玫瑰那红得发黑的绛紫色。

每个这样的阿尔贝蒂娜都是不同的,就如舞台上的舞蹈演员,她的色泽、姿态、个性,都在随着灯光的变幻而转换。也许正因为这个时期我在阿尔贝蒂娜的身上看到的角色是多变的,所以后来我养成了习惯,但凡在这许多阿尔贝蒂娜中间想定了一个,自己也就变成了另一个人:或嫉妒,或冷漠,或欲火中烧,或郁郁寡欢,或狂热激动,这种变化,不仅跟偶然重现的回忆有关,而且跟从不同角度看同一个回忆时的信任度有关。这一点是我们永远绕不开的,在大多数情形下,所谓的信任度在我们不知不觉中充斥着我们的心灵,而对我们的幸福来说,它们比站在我们面前的那个人重要得多,因为我们是透过信任度才看到这个人的,这个人的重要性是由它们赋予的。为准确起见,也许我应该给后来想起阿尔贝蒂娜时的每个我,都取一个不同的名称;我还应该给始终以不同的模样出现在我面前的每个阿尔贝蒂娜,也各取一个不同的名称,她变着模样,就如大海——我还是就统称大海吧,这样更方便一些——变幻着形态,而她有如又一个海中仙女,出现在这又一个大海的背景上。但也许——正如故事开头先要说那天天气如何一样,不过毕竟比那实用得多——尤其应该给我在不同日子里见到阿尔贝蒂娜时的不同思绪,也分别取不同的名称,这样的思绪左右着我的心情,形成一种氛围,我们见到的每个人的外貌,有如大海的景观一样,取决于几乎难以看见的大片云层,云层的凝聚、浮动、扩散和飞逝,赋予一切事物以不同的色彩——正如那天傍晚,埃尔斯蒂尔停下脚步和那些少女交谈(但没把我介绍给她们)的时候,他驱散了一片乌云,这些少女离我们而去时,她们在我眼里骤然变得那么美丽——几天过后跟她们相识时,云层重又形成,遮蔽住她们的光亮,滞留在她们和我的眼睛之间,雾也似的轻柔,有如维吉尔笔下的琉科忒亚63。

[与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的友情,有一股馨香。坏天气来临,阿尔贝蒂娜突然离去。]

在我和阿尔贝蒂娜及其女友的交往中,作为友情基础的发自内心的愉快,始终有着一股馨香,这种馨香是无论你怎么折腾,也无法让硬生生摘下的水果、尚未在阳光下成熟的葡萄拥有的。她们一度曾是我眼中妙不可言的尤物,这就在不知不觉中使我和她们之间极为普通的关系有了某些神奇的因素,或者更确切地说,使这种关系就此变得不普通了。我的欲念如饥似渴地寻找她们目光中的含义,如今这些目光熟悉了我,对我在微笑,但是在第一天,当它们和我的目光相遇时,它们有如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芒;我的欲念无所不在而又无微不至地将色彩和芳香撒向那些仰卧在悬崖上的少女肉色的肌肤,她们毫不拘礼地把三明治递给我,或者一起玩猜谜游戏,当我在下午时分躺在那儿,就像要从现实生活中追寻古代高古余韵的画家那样,把一个正在剪趾甲的女人画成气度高贵的《拔刺者》,或者像鲁本斯那样,把他认识的女人画成女神,来构思古代神话场景的时候,我望着这些散布在周围草地上,类型各不相同的棕发和金发少女美丽的肢体,日常生活给这些躯体装满的平庸内容,或许并不会就此清空,我也并没有着意去想她们仙女般的出身,然而我却像赫拉克勒斯或忒勒玛科斯一样,仿佛正在水中仙女之间嬉戏。

随后举行音乐会的日子结束了,天气转坏了,我的这些女友都离开了巴尔贝克,她们并不像燕子那样是在同一天,但都是在同一个星期里走的。最先走的是阿尔贝蒂娜,她说走就走,当时也好,过后也好,她的女友们谁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样仓促地回巴黎,那儿既没有功课,也没有消遣在等着她。“她什么也没说,就那么走了。”弗朗索瓦兹抱怨说,其实她心里巴不得我们早点离开这儿。她嫌我们在酒店雇员和经理面前嘴不够紧;酒店雇员人数已经减少,但还是留下了一些伺候寥寥无几的少许客人,那个经理照她的说法是个“亏空经理”。确实,酒店很快就会关门,里面的客人早就走得差不多了;酒店里从没这么舒服过。

[夏日的回忆。]

是得离开巴尔贝克了,在这个没有壁炉和取暖设备的酒店里,寒风淫雨让人有了萧瑟之感。再说,最后这几个星期差不多已经被我置之脑后了。当我想起巴尔贝克时,眼前浮现的几乎永远是那些晴朗的夏日,我因为下午要跟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一起出去,外婆遵照医嘱,非要我早上在拉上窗帘的房间里躺着不可。经理特地关照,在我这一层楼不许弄出声响,并亲自督察命令是否执行。光线太强,我吩咐把房间里那幅第一晚对我满怀敌意的紫色窗帘尽量拉上。为了不让光线透进来,弗朗索瓦兹每晚都把毯子、印花红桌布和杂七杂八拼凑起来的布料用别针别在窗帘上,可还是没法遮得严严实实,仍然会有光线透进来,在地毯上洒下银莲花花瓣似的红红的光影,我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把赤裸的脚踩在这光影上。

[……]

我看不见那些少女,但我知道她们在大堤上,在翻卷而上的海浪跟前行进,逢到天气暂时放晴,可以在大海远处蓝莹莹的浪尖之间望见里弗贝尔小城,这座小城矗立在波涛之上,犹如一座意大利小镇,每个细部都在阳光下勾勒得很清楚。我没看见这些女友们,但是(当报贩,也就是弗朗索瓦兹所说的那些“吃报纸饭的主儿”的叫卖声,洗海水浴的游客和孩子们玩耍时发出的叫喊声,如同海鸟的鸣叫那般,为轻轻碎成浪花的波涛打着节拍,一齐向着我的房间里而来的时候)我悬想着她们的倩影,谛听着她们的笑声——它们犹如涅瑞伊得斯的笑声,被柔和的浪涛裹着,传到我的耳畔。

“我们来过,”那天晚上阿尔贝蒂娜对我说,“想看看您是不是会下来。可是您的窗板一直关着,音乐会的时候也没打开。”

确实,十点钟那会儿,乐声在我窗下轰然响起。在海水涨潮时,海水会趁着乐器演奏的间隙源源不断地涌来,席卷而上的海浪仿佛在把小提琴的乐声裹进它晶莹的浪头,把泡沫溅在某种海底音乐时断时续的回声之上。

我不耐烦地等着给我把衣服送来,好让我穿起来。正午的钟声响起,弗朗索瓦兹总算来了。一连几个月,在我原来想象成暴雨不断、浓雾弥漫,因而令我心向往之的这个巴尔贝克,晴朗的天空明亮清澈,从不变色,所以弗朗索瓦兹来开窗的时候,我总是十拿九稳地等着瞧见折射到外墙上的一方阳光,它那恒定的颜色并不像一个夏日标志那么令人感动,倒像一件匠气很重的彩釉工艺品,色泽有些黯淡。弗朗索瓦兹取下窗帘上的别针,去掉布料,拉开窗帘,露出的夏日犹如一尊华丽的千年木乃伊,死寂而邈远,我家这位老女仆只是小心翼翼地除去了裹在它身上的衣料,让它在显身前,沉浸在金色袍子馥郁的香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