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第一章

[这一卷的第二部中,小说家重拾马塞尔参加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邸的晚间聚会的线索。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沙龙相比,亲王夫人的沙龙更为保守和排外。在这里,马塞尔遇到了盖尔芒特家族的成员和他们的亲戚及朋友。夏尔吕在这儿追逐贵族圈的青年男子。斯万向马塞尔转述了他与亲王的谈话,我们由此了解了亲王和亲王夫人是如何由反对德雷福斯者转变成支持德雷福斯者的。马塞尔第二次去巴尔贝克度假。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写了马塞尔第一次巴尔贝克之行,那次有外婆和他在一起,外婆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这次,外婆已去世。他下榻在大宾馆的同一个房间。]

[心灵的间歇。在大宾馆的房间里,在解开鞋扣时,我突然意识到真正失去了外婆。]

我整个人处于慌乱不安的状态。第一晚就出现了心脏间歇,我想控制阵发的疼痛,小心翼翼地慢慢弯下腰去脱鞋子。可是刚碰到第一颗扣子,就感到胸口发胀,里面充满一种无以名之的、不可思议的东西,我浑身震颤地抽泣起来,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前来救助我,让我的心灵从冷漠中摆脱出来的,正是几年前在我处于同样的孤苦无望的境地,在我完全丧失自我的情况下前来的那个人,他使我回归了自我,因为他既是我,又比我更强(容器不仅大于内容,而且给我带来新的内容)。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我在记忆中看见了,外婆俯身望着疲惫痛苦的我,脸容温柔、忧虑而失望,就像在刚到巴尔贝克第一天的晚上那样;这不是那个我因几乎从不怀念她而感到吃惊、自责的外婆,不是那个徒有其名的外婆,而是那个真正的外婆,那个自从她在香榭丽舍大街发病以来,我第一次在一种不由自主的、完整的回忆中看见的活生生的、现实中的外婆。这种现实,只有通过我们思维的再创造,才有可能存在(要不然,岂不是每个参加过重大战役的人,都成了谱写英雄史诗的伟大诗人了);这时,我是多么渴望扑进她的怀抱去啊,而正是在这一刻——已经是外婆落葬一年以后了,对过去发生的事情,事情发生的真实日期无法和我们的情感所认定日期相符,是常有的事——我才真正意识到,外婆死了。从那时以来,我常说起她,有时也想起她,但以我那么一个不知感恩的、自私寡情的年轻人,无论说话还是思想,其中都没有半点跟我外婆相像的地方,因为,以我的轻浮和纵情声色娱乐,以我对他人病痛的习以为常,我心里对外婆以往的经历所保存的记忆,仅仅处于潜在的状态。无论我们在什么时候审视自己的心灵,这整个心灵都只有一种近于虚拟的价值,尽管心灵拥有的财富可以列出一张相当可观的资产清单,但由于其中或是这一部分,或是那一部分,属于不可动用的资产,不仅实在的财富如此,想象的财富亦然如此,以我为例,不仅盖尔芒特家族的古老姓氏如此,关于我外婆的真实记忆(这在我是更为重要的财富)亦然如此。因为,记忆的混乱是跟心脏的间歇联系在一起的。我们往往把身体看成一个罐子,好像精神世界就装在里面,这种观念自然会使我们这样想,就是我们所有的内在财富,我们以往的欢乐,我们所有的痛苦,都是永远属于我们所有的。而如果认为它们会离我们而去,或去而复返,那也许同样是不确切的。无论如何,即使它们保留在我们身上,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它们都位于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区域里,对我们不起任何作用,甚至那些最实用的财富,也会被形形色色的记忆所排斥,无法与这些记忆共存于意识之中。但是,一旦储存这些财富的感觉区域被激活,它们也会具有同样的能耐,把所有与它们不相容的东西全都排除在外,唯独在我们身上留下那个感受到它们存在的自我。然而由于我适才骤然间重新变回的这个自我,自从外婆在我到达巴尔贝克那天为我脱衣服的那个遥远的夜晚以来,始终没有存在过,所以很自然地,我并没有把外婆俯身向着我的那一刻,放在这个自我所不知晓的那个真确的日子之后,而是——仿佛在时间中有着各各不同而又相互平行的序列似的——为了不让时间序列中断,把它放在了当初那第一晚以后紧接着的时刻。当时我曾经是的、后来消失了那么久的这个自我,重又离我如此之近,我仿佛还能听到刚说过的那些话,而其实那只是梦中的情景,就好比一个似醒非醒的人会觉得耳边回旋着逝去的梦中的声音。我只是那个想躲进外婆的怀抱,想用吻抚平她的忧伤之痕的孩子,这段时间来,有好些形象相继出现在我心中,而当我觉得自己就是其中某一个的时候,我却很难想象自己的模样,因为,要重新感受我(至少眼前)已不再是的那个自我的欲望和欢愉,真是谈何容易。我回想,在外婆穿着晨衣朝我的皮鞋俯下身去的一小时前,我在闷热的大街上闲逛,走到糕点铺跟前时,心头涌上一阵渴念,想要抱住外婆吻她,那时我觉得,还要过好久才能待在她身边,我无论如何等不了。现在,心头涌上同样的渴念,但我知道我可以几小时几小时地等下去,也知道她永远不会在我身边了,这些我都是刚刚才明白的,因为就在刚才,当我第一次感觉到她那么鲜活,那么真切,让我的心胀到都要裂开了,当我终于重又见到她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已经永远失去她了。

[大酒店的环境和侍者,让我想起拉辛的《阿达莉》。]

我很明白,巴尔贝克大酒店会令不少人心驰神往。它有如一座剧院那般耸立在那儿,为数众多的大小角色活跃其间,连悬吊舞台布景的区域都有他们的身影。尽管旅馆的顾客只是进入剧院的观众,他们也跟剧院上演的活剧脱不了干系,这并不是说这儿会像有些剧院那样,演员下台到前厅来表演,而是说观众的生活仿佛被置于这豪华的场景之中了。打好网球回旅馆的客人,尽可以穿着白色法兰绒的运动上衣,门厅的侍者却必定身穿镶银饰带的蓝色号服,把客人的信件交给他。要是这位客人不想走楼梯,他少不得也要和这个大剧场的演员打交道,服饰同样奢华的侍者会挨在他身旁,为他开电梯。各个楼层的走廊上,到处有通道可供收拾客房或迎送客人的侍女逃遁,这些年轻侍女映衬在碧蓝似海的走廊背景上,美得如同雅典娜女神节游行队列中的少女,她们的小房间虽隐藏深处,以追逐俊俏侍女为乐的好事者,却自有办法转弯抹角地找到那儿。底楼则充满阳刚之气,侍者一色是神定气闲的美少年,有了他们,这座旅馆好似天天都在上演一出久经排练的犹太基督教戏剧。看见如此场景,我情不自禁默念起拉辛的台词,自然,不是在盖尔芒特亲王夫人府上看见德·福古贝尔先生瞅着年轻的使馆秘书朝德·夏尔吕先生鞠躬那会儿浮上脑际的《以斯帖》,而是拉辛别的台词,这回是《阿达莉》的:因为,一进大厅——十七世纪的说法叫柱廊——尤其是在下午茶时分,总能见到“一大群”103年轻侍者凝神伫立,好似拉辛剧中合唱队的年轻犹太人。不过,剧中阿达莉问年幼的王子“您到底在做什么?”时,若阿斯虽说含糊其辞,毕竟还是作了回答,这会儿我可不相信他们之中有谁也能如此,说实在的,他们还真的回答不上来。至多,倘若有人拿年迈的王后的台词来问他们中间的随便哪个人:

“挤在这儿的这些人,

他们在忙些什么?”

此人可能回答说:

“我在看典礼的豪华场面,

我也参与其中。”

有时候,其中的一个美少年会前去接待某个稍重要些的角色,然后回归队列,而除了那种稍事休息、陷于冥想的时刻之外,他们整天都保持态度恭敬、容止俊雅的状态,干着无事忙的活儿。他们除“假日”外“远离外界”,从不跨越圣殿广场的范围,像《阿达莉》中的利未人104那样,过着教士般的生活。看着“这群年轻的信徒”在铺着华丽地毯的梯级上迎上送下,我不由得有些纳闷,心想我这到底是进了巴尔贝克大酒店,还是到了所罗门的圣殿105。

[回忆外婆临终前的情景令我痛苦。弗朗索瓦兹告诉我当年圣卢给外婆拍照那天的情形。]

我径自上楼回到房间。萦绕在我脑际的,仍然是外婆临终前那些日子的情景,那些因不断积淀而变得比当事人本身的痛苦更难以承受,那些被我们的怜悯无情地加重了的痛苦,我在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新体验。我们以为自己仅仅是再现某个亲爱的人的痛苦,其实我们的怜悯却放大了这些痛苦;但也说不定,那正是比承受这些痛苦的人的感觉更真实的情况,他们没能看见的生活的苦难,怜悯看见了,并因此而绝望了。我在想,倘若我当时就知道那个长期以来一直没人告诉我的秘密,知道外婆去世前夜,她趁自己神志清醒,而且确认我不在场的时候,握住妈妈的手,把自己滚烫的嘴唇紧贴上去,然后对她说:“别了,我的女儿,永别了。”倘若我当时就知道这事的话,我的怜悯一定会超过外婆的痛苦,迸发一种新的冲动。始终凝定在我母亲的记忆之中,无时无刻不出现在她眼前的,或许也正是这个场景。

想着想着,充满温情的回忆油然而生。她是我的外婆,我是她的外孙呀。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用一种唯有我能读懂的语言在向我诉说;她就是我生活的全部,其他所有的一切,无一不是因她而存在,无一不是因她告诉我的对他们或它们的评价而存在;可是,不对呀,我和她这样的关系实在过于短暂,不可能不是一种偶然。她不再认得出我,我也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我俩并非彼此专一为对方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她是一个陌路人。这个陌路人,此刻我正在看圣卢给她拍的照片。妈妈遇到阿尔贝蒂娜后,执意要我和她见面,因为她对妈妈说了外婆和我的不少好话。于是我就约了她来看我。我事先关照过经理,让他请阿尔贝蒂娜在厅里等我。经理对我说,他早就认识她了,那时候她和她那些女友,还远没到“接吻年龄”呢,不过他抱怨说,她们说过大酒店的坏话。“她们一定是‘倒听图说’,才会说那种话。要不就是她们觉着人家说坏她们了。”我一听就明白了,他说的“接吻”是指“结婚”。在等着去见阿尔贝蒂娜的时间里,我的目光始终不离圣卢拍的照片,但越来越模糊,就像我们一直盯着一幅画看,看到后来会觉得没法再看清那样。骤然间,我又想起:“这是外婆呀,我是她的外孙。”就如一个失忆者记起了自己的名字,或者一个病人改变了性格。

弗朗索瓦兹进来说阿尔贝蒂娜到了,她瞧见照片,就说:“可怜的夫人,没错,这是她,就连脸颊上那颗痣也在;侯爵给她拍照那天,她病得挺重,有两次疼得很厉害。‘弗朗索瓦兹,’她对我说,‘您可千万别让我外孙知道哟。’她把病情瞒着,当着大家的面总是做出挺高兴的样子。可我还是,比如说吧,发现她有时候看上去反应有些迟钝。可那只是一会儿工夫的事情。后来她又对我这么说:‘万一我出了什么事,总得让他有张我的照片才好。可我连一张照片也没拍过呢。’于是她叫我去问侯爵先生,能不能为她拍张照片,但不能告诉先生您是她要他拍的。可等我回来告诉她说侯爵先生答应了,她却不想拍了,因为她觉得自己脸色太差了。‘与其这样,’她对我说,‘还不如不拍。’可是她不是糊涂人哪,最后还是想了个办法,戴上一顶宽边的大帽子,平日里不到出大太阳的天气,她是不戴这顶帽子的。结果照片让她很满意,因为那会儿,她已经以为自己不会再从巴尔贝克回去了。我对她说:‘夫人,别说这样的话,我不爱听夫人这么说。’可我说了也是白说,她就是那么想。唉,有好些日子她根本吃不下东西。就为这缘故,她才催先生您跑得远远的去跟侯爵先生一起用餐。侯爵先生来的时候,她推说在看书,没上餐桌,而等侯爵的车一走,她就上楼睡下了。那些天里,她心里挺想让夫人来看她。可她又怕夫人会感到意外,因为她从没对她说过自己的病情。‘还是让她待在丈夫身边好,您说呢,弗朗索瓦兹?’”

弗朗索瓦兹,她此刻瞧着我,突然间问我是不是“有点不舒服”。我说没有啊;她就说:“您瞧,您把我拴在这儿跟您聊个没完。您的客人已经到了。我得下楼去了。她可不像咱们这儿的人。像她那么风风火火的一个人,说不定都已经走掉了呢。她没耐性等的。哦!现在人家阿尔贝蒂娜小姐可是个人物喽。”

“您错了,弗朗索瓦兹;她其实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才不像咱们这儿的人。不过还是请您去通知她,今天我不能见她。”

[酒店经理告诉我外婆曾在宾馆里昏倒过。]

是的,我天天面对着外婆的照片,时时感到悲从中来。照片在折磨我。但是更让我受折磨的,却是经理的夜访。就在我对他说起外婆,而他一再向我表示慰问的当口,只听得他说(他就喜欢用那些他肯定要读错的词):“老夫人昏缺的那天,我是想过来警告你们的,因为考虑到酒店里的这些顾客,那毕竟会影响酒店的声誉不是?她要能当晚就离开酒店,那是再好不过了。可是她请我别声张,答应我说一定不会再昏缺了,不然立马离开。不过据楼层主管说,她后来又昏缺过一次。当然啰,你们是老客人,理应加以照顾再是,况且也没听到有人抱怨……”

这么说,外婆昏厥过好几次,却一直瞒着我。也许就在我对她使性子的那会儿,她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却还得处处小心,生怕说话稍有不慎会惹我生气,还得做出身体挺好的样子,免得被赶出酒店的大门。我根本想不到,居然可以把昏厥说成昏缺,如果这是在说其他人的事,我也许会觉得滑稽可笑,但因为说的是我外婆,这个奇怪的读音,犹如一个别出心裁的不协和和弦那般新颖,使我经久难忘,不时会唤起我内心深处最悲怆的情感。

[早春花满枝头的苹果树。]

我独自向大路信步走去,当初和外婆一起乘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马车兜风时,走的就是这条大路。尽管阳光灿烂,水洼却仍积水未干,路面俨然就是一片泥塘,我不由得想起那会儿的外婆,她每走两步路,身上就会溅满泥浆。但是今天,我刚走上大路,眼前的景色就美得令我目眩。当年是八月里,我和外婆看到的苹果树还没有开花,树上只见枝叶。而此刻,弥望的是无边的花海,一排排苹果树立定在污泥里,身穿舞会的盛装,全然不在意是否会弄脏粉红绸缎的华服,这片我见所未见的花海,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远方的海平面,犹如日本木版画上为这些苹果树添加的背景;我举头仰望花枝间的天空时,只觉得在繁花的映衬下,天空蓝得出奇,颜色变得很浓烈,而花海也仿佛特地闪让出了空隙,让我看这天堂有多么深远。蓝天下拂过一阵轻盈而料峭的微风,红嫣嫣的花朵在风中颤动。一群蓝色的山雀飞落枝头,在繁花间跳来跳去,而花簇听任它跳跃,仿佛正是拜这些爱好异国情调和鲜艳色彩的鸟儿所赐,才有了这片充满生机的美丽景象。

这种美,令人感动到流泪,因为,它虽有很多人工打造的印迹,但仍让你感到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浑成,这些苹果树伫立在原野上,犹如农夫行走在法兰西的大路上。接着,阳光收起,骤雨不期而至;密集的雨丝在天幕上划出一道道条纹,整排整排的苹果树被裹紧在灰蒙蒙的雨网之中。大雨中的风带着寒意,而苹果树依然昂首挺立,展示它们繁花满枝、嫣红一片的美:这是早春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