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第二章

[马塞尔渐渐从对外婆的伤感记忆中走出。阿尔贝蒂娜和女友们也纷纷来到巴尔贝克附近度假。马塞尔重新开始和阿尔贝蒂娜见面,他俩亲密相处,憧憬未来的幸福生活。一次,在戈达尔大夫的指点下,他发现了阿尔贝蒂娜的同性恋隐情。]

[阿尔贝蒂娜和安德蕾胸脯紧紧贴着跳舞。]

我和戈达尔一起走进小游乐场。我第一次来的那天晚上,曾觉得这些游乐场了无生气,而现在,里面非常嘈杂,到处是少女们的喧闹声,由于缺少男舞伴,姑娘们自己结对跳舞。安德蕾以滑步的姿势向我而来,我本打算稍待一会就跟戈达尔去维尔迪兰家的,但我正要开口跟安德蕾这么说时,突然涌上一种极为强烈的欲望,想留下来和阿尔贝蒂娜待在一起。这是因为我刚才听见了她的笑声。这笑声顿时使我想起嫩红的双颊和芳香的唇齿,笑声仿佛是从唇颚之间摩擦发出的,它似乎从那儿带来了些许几乎可以称重的、撩拨心弦的、神秘莫测的微粒,有如天竺葵的香味那般浓烈、性感而又直截。

一个我不认识的少女弹起钢琴来,安德蕾请阿尔贝蒂娜和她跳舞。我想到就要和这些少女一起待在巴尔贝克,心里挺高兴,我要戈达尔看她们跳华尔兹跳得有多好。但是这一位,他刚才看见我跟这些少女打招呼,应该知道我认识她们,可他还是以他那不怎么样的教养,执意从医生的专业角度看问题,这样回答我说:

“是跳得不错,可是那些做父母的,居然让女儿染上这种习惯,实在是太不检点。我是绝不会允许自己的女儿上这种地方来的。她们怎么样,长得总还漂亮吧?我看不清她们的脸。喔,您瞧,”他指着阿尔贝蒂娜和安德蕾对我说,她俩彼此搂得紧紧的,缓步跳着华尔兹舞,“我忘了带单片眼镜,看不大清楚,不过我可以肯定地说,她们俩此刻正在享受性感高潮的乐趣。一般人不很了解的是,女人往往是靠乳房来感受这种乐趣的。您瞧,两个人的乳房都贴在一起了。”

没错,安德蕾和阿尔贝蒂娜的胸脯一直紧紧贴着。但此刻,不知是听到还是猜到了戈达尔的想法,她俩舞步不停,身子却稍稍分开了一些。安德蕾对阿尔贝蒂娜说了句什么话,阿尔贝蒂娜大声笑起来,这种具有穿透力的、令人心颤的笑声,正是我刚才听到的笑声。但这一次它在我心间引起的感受,已非冷酷二字所能概括;阿尔贝蒂娜这笑声,仿佛在向安德蕾表明,在提醒她察觉某种充满肉欲快感的、不能为外人言的、使她激动到浑身战栗的情绪。这笑声,有如一场我无从知晓的节日狂欢的前奏或尾声。

我和戈达尔走出游乐场。一路和他说着话,我没去多想别的事情,但偶尔还是会想起刚才看到的那幕情景。

[阿尔贝蒂娜在镜中观察布洛克的妹妹和表妹。]

几天以后,在巴尔贝克,我们正在游乐场的舞厅里玩,只见布洛克的妹妹和表妹走了进来,两人现在都出落得很漂亮,但我为了身边这几位女友的缘故,不跟她俩打招呼,因为,大家都知道那个年纪更小的,也就是那个表妹,正跟她在我第一次来巴尔贝克时认识的那个女演员同居。安德蕾对我说(通常,说这类语含讥讽的话的人都会压低嗓音):

“哦!在这一点上我跟阿尔贝蒂娜一样,再没有比这更叫我们俩恶心的事了。”

说到阿尔贝蒂娜,她正和我一起坐在长沙发上聊天,这会儿转过身去,背朝这两个名声不佳的姑娘。可是我注意到,在做这个动作之前,在布洛克小姐和她表妹进门的那一刻,我这位女友的眼中掠过一道骤然间变得异常专注的目光,这种目光往往会给调皮的少女脸上平添一抹严肃甚至庄重的表情,留下几许忧郁的神色。不过阿尔贝蒂娜马上就转脸望着我,目光中有种凝定、梦幻的神气。布洛克小姐和她表妹先是咯咯大笑,然后又很不得体地嚷了一阵,最后终于走了。我问阿尔贝蒂娜那个金发姑娘(就是那个女演员的女朋友)是否就是前一天在花车比赛中得奖的女孩。

“喔!我不知道哎,”阿尔贝蒂娜说,“她俩当中有个金发姑娘吗?我告诉您吧,我对她俩可不怎么感兴趣,连正眼也没瞧过她们。她俩当中真有个金发姑娘吗?”她以淡然的探询口吻向那三个女友问道。阿尔贝蒂娜平日里在大堤上不管遇到什么人,都要细细打量一番,现在居然对她俩连正眼也不瞧,这实在太离谱了,不可能不是装的。

“她们好像也没怎么瞧过我们,”我对阿尔贝蒂娜说,也许我潜意识里是怎么想的,假设(我并没很有意识地正视这一假设)阿尔贝蒂娜心里爱着这两个姑娘,那我就要让她明白她并没有引起人家注意,她不如死了这条心,而且就一般情况而言,即使最放荡的女人,通常也不会在她们不认识的姑娘身上打主意。

“您说她们没瞧我们?”阿尔贝蒂娜轻率地冲我回答说,“可她们从头到底就没干别的事呀。”

“这您不可能知道,”我对她说,“您背朝着她们。”

“哦,是吗?”她说着,朝我指指镶在我们面前墙上的一面大镜子,先前我没注意到它。现在我明白了,刚才阿尔贝蒂娜为什么一面跟我说话,一面睁着美丽的大眼睛望着前方,目光中充满关注的神情。

从戈达尔和我一起走进安加镇的小游乐场那天起,尽管我并不认同他发表的观点,但我还是觉得阿尔贝蒂娜不是从前的那个姑娘了;看见她我心里就来火。而正如她在我心目中像换了个人一样,我自己也变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心想为她好了;凡是有她在,或者她虽然不在,但有人会把话传给她听的场合,我说到她时用的都是最伤人的语气。不过也有休战的时候。有一天我听说阿尔贝蒂娜和安德蕾都接受了去埃尔斯蒂尔家做客的邀请。我心里认定她俩打的主意是在返回的路上好好乐上一乐,就好比寄宿学校的女生想学名声不好的女孩的样儿,去尝试纯情少女所不可能知晓的乐趣(会使我感到揪心的乐趣),为了不让阿尔贝蒂娜的主意得逞,阻止她去尝试那种乐趣,我做了回不速之客,事先谁也没告诉,突然来到埃尔斯蒂尔家。可是我在那儿只见到了安德蕾。阿尔贝蒂娜选了另一天,那天她姨妈可能也会去。这时,我暗自思忖,戈达尔大概是弄错了;安德蕾来了而阿尔贝蒂娜没来,这一点使我如释重负,我对阿尔贝蒂娜重新萌生的情意持续了一段时间。可是它没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像体质虚弱的人,虽然暂时没什么毛病,但因过于敏感,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马上病倒。阿尔贝蒂娜鼓动安德蕾去参加一些娱乐活动,这类活动虽说并不见得很出格,但恐怕也说不上是完全健康的;这种猜疑使我感到痛苦,但我好歹总算把它放下了。可是这儿才刚放下,它又在那儿换个形式冒了头。或是我正好看到安德蕾以一种唯她所有的优雅姿态,亲热地把头靠在阿尔贝蒂娜的肩上,微闭着眼睛吻她的颈脖;或是她俩交换了一个眼色;或是某人看见她俩单独去洗海水浴后说了句什么话;总之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像平时飘散在周围空气中的微尘,绝大多数人天天都吸入它们,身体并没受影响,心情也并没变坏,可是它们毕竟是有害健康的,对于一个易受感染的人来说,更是致病的元凶。有时甚至会这样,我并没见到阿尔贝蒂娜,也没人对我说起她,但有些场景却会在记忆中浮现出来,比如说,我仿佛又看见了阿尔贝蒂娜依偎在吉赛尔身旁的模样(当时我觉得这个姿势是天真无邪的);现在单单这个姿势,就足以让我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的心头的宁静毁于一旦,我甚至无须到户外去吸入有害的病菌,就已经(戈达尔想必会这么说)自己中毒了。于是,以前听说过的有关斯万对奥黛特的爱情,以及斯万如何终其一生为情所愚弄的种种传闻,也在脑海中浮现了出来。其实,我之所以会回想这些事情,是由于我据以逐渐构建起阿尔贝蒂娜的整个性格,并用以痛苦地阐释一个无法由我全部掌控的人生的各个时刻的那个假设,正是这种基于传闻的回忆,这种关于斯万夫人性格的既定概念。这些传闻帮助了我,使我日后能凭想象猜度阿尔贝蒂娜并不是一个好姑娘,而是如同那位当年的交际花一样品行不端,一样以欺骗为能事的女人,我心想,倘若我非得爱她不可,等着我的就会是所有的这些痛苦。

[爱情的二拍子节奏。]

我俩刚走进旁边没人的过道,阿尔贝蒂娜就对我说:“我到底哪儿惹您不高兴了?”

我对她的生硬的态度,到底有没有使我自己难受?我莫不是要使她在我面前做出害怕、央求的姿态,好让我诘问她,也许就此可以弄清楚长久以来盘桓在我脑际的关于她的两种假设中,究竟哪一种是真确的吗?莫非这点小小的伎俩还真的奏效了?总之,听到她这么问,我突然感到一阵欣喜,就像一个人好不容易,总算达到期待已久的目标了。我先不答话,把她领到我的房间门口。门一开,过道上的光线涌进屋去,整个房间蒙上一层玫瑰红的色彩,晚间拉上的白色细布窗帘,变成了金黄色的锦缎窗帘。我走到窗前;海鸥重又聚集在波浪上方;但此刻的它们,成了粉红色的。我让阿尔贝蒂娜来看。

“别转移话题,”她对我说,“请像我一样真诚,有什么说什么。”

我开始说谎。我对她说,我得先对她坦白一件事,就是最近一段时间来,我狂热地爱着安德蕾,而这种感情我是用一种颇为戏剧化的简捷而坦诚的方式向她表达的,我们在生活中,除非对自己没有感觉到的爱情,否则是不会以这种方式来示爱的。如此说谎,我是故伎重演,第一次来巴尔贝克之前,我就对吉尔贝特这么做过,但这次我换了一点内容,为了让阿尔贝蒂娜对我的话深信不疑,我对她说我爱她时,有意透露说我曾经差点爱上她,但那早已过去了,她现在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好伙伴而已,即便我愿意,我也不可能再感受到那种对她的炽热情感了。

其实,我当着阿尔贝蒂娜的面如此强调对她的冷漠,无非是——由于一种特定的情况,出于一种特定的目的——加强力度,将所谓的二拍子节奏表达得更显豁罢了,凡是对自己充满疑虑,不相信有女人会爱上他们,也不相信自己会真正爱上对方的男人,面临爱情都会采用这种二拍子的节奏。他们对自己有足够的了解,知道在他们身边的女人哪怕再怎么不同,他们都会有同样的希望、同样的焦虑,都会杜撰同样的故事,说出同样的话语,藉此来表明,他们的情感、行为,跟他们所爱的那个女人并没有密切的、必然的联系,而只是从她身边擦过,犹如拍击峭壁的潮水那般溅湿了她,使她感到了困惑,他们本身动摇不定的情感,则使他们对自己渴望被她所爱的那个女人更添疑窦,不相信她会爱自己。既然她纯粹只是偶然地位于我们喷涌的欲念面前,老天何以会偏偏让我们成为她的欲念的目标呢?所以,我们一方面感到需要向她倾诉那些情感(它们迥然不同于周围的人在我们身上所激起的那些常人的情感),那些唯有爱情往前跨出一步后方能感受到的情感,向我们所爱的人表白对她的深情,吐露我们的希望,另一方面又生怕她会不高兴,茫茫然地感觉到自己对她所说的话,并非专门为她而准备,而是以前对别人用过、将来还要对别人用的,如果她不爱我们,她根本不会明白我们的心迹,而且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毫无情趣可言,就像个书呆子,不看对象地把烦言碎语说个不停,弄得对方一头雾水,这种担心,这种羞怯,把我们带入对等的另一拍,引起回流,使我们感到需要(即使要先退一步)否认先前承认过的好感,重新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以求重获对方的尊重,取回控制权;双拍型的节奏,在同一次爱情的各个不同阶段,在相类似的爱情的各个相对应的阶段,以及在所有那些严于责己、自视不高的男人身上,都是可以看到的。如果说在我刚才跟阿尔贝蒂娜的谈话中,这种节奏比通常的情形显得更为明显的话,那我只是为了可以更快、更决然地转到温情所对应的另一拍上去。

[马塞尔的朋友圣卢的部队驻扎在巴尔贝克附近的冬西埃尔,一次他带阿尔贝蒂娜乘当地的小火车去看望圣卢,准备回返时,意外地在火车站上遇到前来看望外甥圣卢的夏尔吕。]

[夏尔吕与莫雷尔初次相遇。]

这时候,我看见一个人从我们所在的候车室那一头,慢慢地往外走,后面相隔一段距离有个员工提着他的旅行箱,此人正是德·夏尔吕先生。

在巴黎我只有在晚会上才见到他,他穿一身紧身黑色晚礼服,安然不动,高傲地挺着胸,热情奔放地赢得听众,滔滔不绝地引领谈话,我真的想不到他会老到这个地步。此刻,他身穿浅色旅行套装,身材越发显得臃肿,一路蹒跚走来,腆着肥胖的肚子,几乎带有象征意义的臀部跟着摇来晃去;他嘴上涂着唇膏,鼻尖抹着冷霜打底的香粉,染得黑黑的唇髭与花白的头发形成对比,这些装扮,在灯光下想必会使一个并不太老的人显得生气勃勃、容光焕发,但是在火辣的阳光里一晒,它们就全都走了样。

由于他就要上车,我和他聊了没几句,而且边聊边瞧着阿尔贝蒂娜的车厢,让她知道我马上就会过去。我向德·夏尔吕先生转过脸去的档口,他请我帮个忙,去把道轨那边的一个军人喊过来,那人是他的亲戚,站在那边站台上,看样子也是乘同一条线路的火车,但是跟我们反向而行,去远离巴尔贝克的方向。

“他是军乐队的,”德·夏尔吕先生对我说,“您瞧您多年轻,我呢,老了,腿脚不利索了,您要是能帮我跑一趟,省得我穿过道轨……”

我义不容辞,拔腿往他指的那个军人跑去,果然,我瞧见他的领章上绣着竖琴的标志,他真是军乐队的。就在快要完成任务的当口,我不胜惊讶,甚至可以说不胜欣喜地发现,他原来是莫雷尔,我叔公贴身男仆的儿子,看到他,使我想起了许多往事!我把德·夏尔吕先生交付的任务忘在了脑后。

“怎么,您在冬西埃尔?”

“是啊,他们把我招进了军乐队,弄打击乐器。”不过他这么回答时,语气生硬而傲慢。此人想必喜欢装腔作势,而且很显然,看见我使他想起了父亲的职业,这在他是并不愉快的。突然,我瞧见德·夏尔吕先生朝我们飞奔而来。我的迟迟不归,显然使他不耐烦了。

“今晚我想听点音乐,”他没头没脑地对莫雷尔说,“我为晚会出资五百法郎,要是您在乐队有朋友,这恐怕对他不无好处吧。”我对德·夏尔吕先生的傲慢无礼早有所耳闻,但看到他对他的年轻朋友如此说话,甚至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我还是惊愕得很。男爵也不让我有时间多想。他亲热地伸出手来对我说“再见,小伙子”,意思是说我可以走了。不过,我确实也让亲爱的阿尔贝蒂娜等得太久了。

“您瞧,”我回车厢后对阿尔贝蒂娜说,“洗海水浴和到处旅游的生活,让我明白了,在人生舞台上,布景比演员少,而演员又比‘情景’少。”

“您对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因为德·夏尔吕先生刚才要我代他去送一位朋友,那位朋友此刻正好在车站的站台上,我又碰巧认出了他是我的一个熟人。”可是我一面这么说,一面却在寻思男爵怎么会认识莫雷尔。我起先没在意,可现在细细一想,他俩的社会地位相差太悬殊了。我先想到的是絮比安拉的线,读者想必还记得,他的女儿好像爱上过小提琴手。但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男爵再过五分钟就要去巴黎了,却在这时候提出要在冬西埃尔听音乐。而絮比安女儿的形象在我记忆中浮现出来的那一刻,我突然醒悟到,所谓“认出了熟人”,其实只是一种托词,一种别有所图的变通的说法,但倘若我们能够触及生活中真正的浪漫内核,那么这种说法倒也表现了人生的一个重要侧面,当我一下子想清楚了这一点时,我意识到自己以前有多天真。德·夏尔吕先生根本就不认识莫雷尔,莫雷尔也不认识德·夏尔吕先生,后者对这个只是领章上有枚竖琴的而已的军人着了迷,却又心存几分胆怯,情急之下就要我去把他带过来,压根儿没想到我会认识他。不管怎么说,即便莫雷尔与他从无交往,五百法郎的大方出手也弥补了这一缺憾,我从窗口看见他俩全然不顾就站在我们的火车边上,继续在相互交谈。回想方才德·夏尔吕先生朝莫雷尔和我奔来的情景,我突然想到,这跟他的某些先人在街上追逐引诱女人的行径,确实非常相似。所不同的,只是追逐对象的性别变了。

[康布尔梅侯爵夫妇在离巴尔贝克不愿的拉斯普里埃有幢别墅,韦尔迪兰夫人租下这幢别墅,在那里举办星期三晚间聚会。她邀请在巴尔贝克度假的友人们前去参加她的聚会,马塞尔也在受邀之列。韦尔迪兰夫人带他看埃尔斯蒂尔画的玫瑰。这位了不起的大画家埃尔斯蒂尔,早年曾出入韦尔迪兰夫人的沙龙,他就是第一卷中被人戏称为“比施先生”的那个画家。]

[埃尔斯蒂尔的水彩画,玫瑰的精魂。]

维尔迪兰夫人过来,带我去看埃尔斯蒂尔画的玫瑰。虽说长久以来,我已经对进城赴晚宴这件事兴味索然,但这次情况却很不一样,一路驱车沿着地势渐渐升高的海岸往前,行进在海拔两百米的高地上,真是一种全新的体验,那种微醺般的兴奋情绪,直到拉斯普利埃尔城堡还没消退。

“来,请看这儿,”女主人说着,指给我看埃尔斯蒂尔画的饱满艳丽的玫瑰花,不过画面上放置这些玫瑰的花箱,被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粉色,显得很醒目,浓艳的猩红色也好,掺有杂色细纹的白色也好,相形之下都变得黯然失色了,“他画花卉也能画得这么又灵动又巧妙,这您能想到吗?很棒,是吗!而且,这个题材特别有意思,让人真想伸手去摸一下画上的花儿。我简直没法告诉您,瞧着他画这些花儿有多带劲。你会觉得他那么投入,为的就是寻找这样的效果。”

女主人的目光茫然地停留在画家送她的这幅画上,画上所凝聚的,不仅是艺术家卓越的天赋,而且是他俩之间长期的友谊,虽说这份友谊如今除了画家留给她的这些回忆,已然难觅踪影了;在这些当年由他为她采撷的花朵后面,她仿佛重又见到了那只漂亮的手,正是这只手,在一个上午,把刚采下的花儿画到了纸上,一时间,桌上的花儿,背靠餐厅扶手椅的人儿,双双成了女主人便宴上的一个象征,代表着依然鲜艳的玫瑰和它们在似与不似之间的画像。之所以说在似与不似之间,是因为埃尔斯蒂尔所能看到的花儿,自然是事先搬进这个我们非得待在里面不可的室内花园的,而他的这幅水彩画让我们看到的,却是他曾经见到过的许许多多玫瑰的精魂,这种花之魂的魅力,要是没有他,我们是永远无法领略的;所以不妨说,这是一个新的品种,画家就像富有创造精神的园艺师,以这个新品种丰富了玫瑰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