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第三章

[睡眠之车。]

对睡眠者来说,在这样的睡眠中所流去的时间,和醒着的人在生活中所用去的时间,是截然不同的。有时候这种时间会流得特别快,睡一刻钟就像过了一整天;有时候又会特别长,你以为就不过打了个盹,其实已经睡了一天。于是,我们就乘着睡眠之车坠下了深渊,在深渊中,记忆无法再跟上快速下坠的睡眠之车;而心智早在面临深渊时已不得不折返了。

睡眠之车的辕马,犹如太阳神战车的辕马那般,步态极其匀称,却自有一股所向披靡的气势,要不是有一粒我们不明来处的小石子(莫非是某个我们所不知晓的生物从太空投掷的?)止住稳步推进的睡眠的势头(要没有这粒小石子,它绝无止步之理,如此的进程将会延续到地老天荒),让它猛地打个回头,它是根本止不住的,而一旦重又向着现实世界而行,它就会一口气穿越生活中一个又一个毗邻的区域,睡眠者很快会在那儿听到来自生活的嘈杂声响——虽然相当模糊,而且岔了声,但已依稀可辨,——突然一下子醒过来。这时,从沉睡中醒来的我们,沐浴在晨光中,不知自己是谁(只觉得自己谁也不是),焕然一新地准备好去迎接一切,至今为止的生活所构成的过去,已全然从脑海中排空。另一种状态也许更为美妙,那就是我们突然醒来时,睡眠中的种种念头,还蒙在遗忘的外衣里,来不及在睡眠结束前渐次打住。就这样,当我们(但我们甚至不会说那就是“我们”)从自以为曾经穿越过的黑沉沉的暴风雨中出来时,是平躺着的,了无思想的:若说那就是我们,只能说那是个没有内容的“我们”。一个人,一件事,要经受怎样的打击,才会变得如此懵然、愕然,非得等记忆赶来帮忙,方能重获意识或个性哟?

不过,要想让自己醒来时处于这样的两种状态,就不能在睡觉时——即便是睡得很熟的时候——听任习惯支使。凡是被习惯之网粘住的东西,习惯都会严密看管;所以必须挣脱这张网,才能在你并没觉得自己是在睡觉的当口入睡,总之,入睡这事既不是一种预设的程序,也跟相应的思考(即便是在潜意识中)无关。至少就我刚才所描写的醒来的状态而言——每次我在拉斯普利埃尔城堡用过晚餐,第二天醒来时通常都是这样的状态——情况都是这样的,我这么一个等着死亡来帮我解脱一切的怪人,可以为此作证,尽管我生活在百叶窗紧闭的屋子里,对周围的世界无知无觉,犹如猫头鹰那般一动不动,但我也正如它那样,只有在黑暗中才能稍稍看得清楚一些。

[阿尔贝蒂娜画小教堂时,模仿埃尔斯蒂尔的画风。]

我在凯特奥尔姆下车,沿着陡峭的洼路往前跑,从一块架着的木板上越过溪流,终于望见了阿尔贝蒂娜。她在一座教堂跟前作画,有好些小尖塔的教堂红彤彤的,宛如一朵盛开的带刺的玫瑰。只有那块三角楣是不带纹饰的;光滑悦目的门楣石块两侧,是天使的雕像,在我们这两个二十世纪年轻人面前,他们仍然手秉烛台,继续着十八世纪的庆典仪式。阿尔贝蒂娜在画布上要画的,就是这些天使的模样,她模仿埃尔斯蒂尔的画风,试图用粗大的笔触画出这些天使高贵的气质,这位大画家曾对她说过,这些天使正是由于有了这种气质,才不同于他见过的别的天使。稍后,她收拾好画具,我俩依偎着走上洼路,小教堂留在我们身后,仿佛就没见过我俩似的,兀自倾听着溪流永不停歇的潺潺水声。不一会儿,汽车往前驶去,我们没有走原路返回,改走了另一条道。车子驶经马古维尔—奥格约兹镇。镇上半是新建、半经修复的教堂,被斜阳染上古色古香的光泽,散发出历经岁月沧桑的美。高大的浮雕沐浴在这光泽之中,犹如蒙上一层既像水波又像光波的、流动着的晕雾;圣母马利亚、圣以利沙伯和圣若阿甘106几乎衣衫不湿地漂游在触摸不到的旋流中,从阳光闪烁的水面上浮现出来。

[莫雷尔成为深得韦尔迪兰夫人宠爱的小提琴手,为了能经常与莫雷尔会面,夏尔吕尾随他出入韦尔迪兰夫人的沙龙。]

[夏尔吕成为韦尔迪兰夫人的小圈子的常客。]

维尔迪兰夫人的小圈子里,近几个星期来多了一位表现忠诚的常客,就是德·夏尔吕先生。通常,每星期三次,在冬西埃尔西站的候车厅或站台上等车的旅客,都会见到这个头发已白、髭须却很黑的胖男人,他嘴唇上抹的唇膏,在这个季节的末梢不像夏天时那样容易觉察,大热天里这抹唇膏不仅显得刺眼,而且会融化开来。他径直朝小火车走去,但仍禁不住(仅仅处于行家的习惯,因为现在他已有了一种感情,使自己变得纯洁,或者至少在大多数时间可以说,变得忠诚了)看上几眼身旁的搬运工、士兵和穿网球衫的年轻人,这种偷偷摸摸的目光,既急切蛮横又谨慎小心,然后他迅即垂下眼睑,眼睛几乎闭上,让人看到的是一个教士数念珠祈祷时的热忱,是一个对爱情忠贞不贰的妻子或素有教养的姑娘的矜持。维尔迪兰夫人家的常客见他没上他们的车厢,而是登上另一节车厢,(舍巴托夫亲王常来这一手),更确信他是没看见他们。要知道,男爵是这么个人,他不知道人家究竟是高兴见到他,还是不高兴见到他,所以他不会先跟你打照面,你如果真有见他的意愿,你尽可以去跟他打照面。这种意愿,起先戈达尔大夫并没有感觉到,他对我们说,就让男爵一个人待在那节车厢里好了。戈达尔在医学界声誉日隆,他优柔寡断的性格变得越来越明显。他笑嘻嘻地往后仰过身子去,从单片眼镜上方瞅着茨基(不是恶作剧,就是转弯抹角嘲弄同伴的观点)低声说:

“您明白,我要是还单着,还是一个人……可是有了妻子,我就得好好想想您对我说的事儿,考虑一下能不能让他和我们一起去旅行喽。”

“你在说什么?”戈达尔夫人问。

“没什么,跟你没关系,不关女人的事。”大夫眨眨眼睛,暗自得意却故作严肃地回答说,这种神态,正好介于两种表情之间,一种是他在学生和病人面前以冷面滑稽形象示人时的表情,另一种是当初在维尔迪兰夫妇家说俏皮话时那种畏葸的表情。

他继续低声说着什么。戈达尔夫人只听出“社团”和“舌头”两个词,她知道在丈夫的词汇中,前一个词指的是犹太人的宗教团体,后一个词则是喋喋不休的意思,所以她得出的结论是,德·夏尔吕先生十有八九是个说话唠叨的犹太人。她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就为这点原因把男爵晾在一边,心想作为小圈子的老资格成员,她有责任要求我们别让男爵一人向隅,于是我们一行人向着德·夏尔吕先生的车厢而去,始终面带困惑之色的戈达尔走在头里。德·夏尔吕先生正在读一本巴尔扎克的小说,他从眼梢里瞥见了这张犹豫茫然的脸;他没有抬起眼睛。但正如聋哑人能凭一阵常人觉察不到的微风,感觉到有人走到他身后一样,男爵对别人看他时的冷漠神情,自有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敏感。这种敏感,已经到了积重难返、无往不在的地步,致使德·夏尔吕先生常常陷于想象的痛苦中无法自拔。就像那些神经病患者稍感到有些凉意,就会认定楼上有人开窗了,进门时怒气冲冲,马上打起喷嚏来,德·夏尔吕先生也是这样,要是有人在他面前看上去心事重重的,他就会认定人家把他议论此人的话传给他听了。而且对方甚至不用露出心不在焉,或沮丧阴郁,或兴高采烈的神情,他也照样会臆想出来。不过,一旦对方装出一副真诚的模样,背后的恶意中伤反而又很容易骗过他的眼睛。他一开始就瞥见了戈达尔游移不定的神情,所以,在那些常客以为他没从书上抬起眼睛,不可能看见他们,朝前走得离他很近的时候,只见他突然向他们伸出手去,大家都大吃一惊,然而对戈达尔,他只是稍稍欠了欠身,很快就又挺直腰板,没有用戴仿麂皮手套的手去握大夫伸过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