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 第四章

[心灵的间歇。面对日出的景色,我想到阿尔贝蒂娜的癖习,内心深感痛楚。妈妈来到我的房间。]

视觉是一种多么容易骗人的感觉啊!一个人的身体,即便那是阿尔贝蒂娜这样我所爱的人的,也会在几米、几厘米开外就使我们觉得离得远远的。她的心,也同样如此。但是,一旦某件事情不容分说地改变了这颗心与我们的位置关系,让我们明白她所爱的是别人,而不是我们,那么此时此刻,我们会揣着一颗破碎的心,感觉到我们心爱的这个女人,并不是在离我们几步之遥的地方,而是在我们心间。在我们心间,在一个多少有些接近表层的部位。然而,“那位朋友就是凡特伊小姐”这句话,犹如“芝麻开门”的暗语,凭我自己是怎么也想不到这句话的,而正是这句话,让阿尔贝蒂娜进入了我那颗破碎的心的深处。门,在她身后重又关上了,我纵使花上几百年时间,也无法知道这个开门的暗语。

刚才阿尔贝蒂娜在我身旁时,这句话暂时没有在我耳边回响。我像在贡布雷吻母亲那样吻阿尔贝蒂娜,藉此缓解我的焦虑,这时我几乎相信阿尔贝蒂娜是无辜的,至少不再老是想着我发现她的癖习这件事了。可是现在我是独自一个人,这句话重又在耳际响起,就像人家对你说完话以后,你听见耳朵里仍有声音在回荡一样。她的癖习,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太阳即将升起,阳光使周围的事物发生了变化,一时间,我相对于她的位置仿佛有了改变,我重又意识到了内心的痛楚,那是一种锥心刺骨的痛楚。一个早晨可以来得如此美好,而又如此凄苦,我这是第一次见到。想到那些看似漠然却行将熠熠生辉的景色,那些我昨天还心心念念想尽收眼底的景色,我不由得潸然泪下。我知道,直至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天,每天早晨当我下意识地做出一个祭献的动作,觉得那象征着为得到欢乐所必须付出的血淋淋的牺牲之际,在预示着每日的忧伤、由创口的血洗礼过的晨曦中,会庄严地升起金色的太阳,它仿佛是在凝血的那一刻,因稠度骤变而迸裂出来的,有如油画上那样带着火焰的红轮——你早就能感觉到它在天幕后跃跃欲试,准备作横空出世的一搏,终于它喷薄而出,汩汩涌动的光线把神秘而凝滞的紫红色一扫而空。

正在这时,房门冷不丁地打开了,我心头怦怦直跳,觉得看见了外婆站在我面前,跟我见过的幻影一样——但那是在梦里呀。莫非这也只是一场梦?可惜,我明明是醒着。

“你是觉得我像外婆了,”妈妈——进来的是妈妈——对我这么说时,语气很温柔,像是要安慰我,让我别受惊吓,不过同时也笑吟吟地承认了她和外婆的相像,妈妈这种谦虚中透着骄傲的美丽的笑容中,丝毫没有半点娇媚的影子。她的头发有些凌乱,露出灰白的发绺,虬曲地围住神色不安的眼睛和已显苍老的双颊,她穿着和外婆一模一样的睡袍,这一切都是我在最初那一瞬间没能认出她,弄不清是自己在梦里呢,还是外婆死而复生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母亲变得越来越像外婆,而跟我小时候的那个年轻、爱笑的妈妈不一样了。不过以前我没去想它。

[心灵的间歇。马塞尔的第二次巴尔贝克之行,一前一后,作者两次写心灵的间歇:第一次发生在抵达大宾馆的第一夜,马塞尔在解开鞋扣时突然意识到真正失去了外婆;第二次发生在离开巴尔贝克之际,他得知阿尔贝蒂娜认识凡特伊小姐,于是回忆起多年前在贡布雷附近的蒙舒凡别墅的情景,当时他看见过凡特伊小姐和她的女友在他家寻欢作乐的场面。为了使阿尔贝蒂娜不再有机会见到凡特伊小姐,马塞尔决定和阿尔贝蒂娜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