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德尔马契 第十五章

你说黑眼睛不是你所爱的,

蓝眼睛也不能吸引你,

但是我们看你今天不同往常,

好像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啊,我穿过各种新奇的欢乐之土,

追踪着我最美的美人,

这里的足印和那里的回声,

都指引我奔向我的宝贝。

瞧!她回过头来了,她——

在凡人的躯体中蕴藏着不朽的青春,

像永恒的星辰放射着灿烂的光辉,

她就是有着许多名称的“自然”!

一位伟大的历史家[6]——他坚持这么称呼自己——已有幸在一百二十年前去世,因而得以列名在许多大伟人中,而我们这些渺小的现代人至今仍行走在他们巨大的脚下。他的大量议论和插话光辉绝伦,构成了他作品中最难以企及的部分;尤其是在那部多卷本历史的开头几章中,他好像搬了一张扶手椅,坐在舞台前部,用他明快有力的英语,娓娓动人地跟我们闲谈。但是菲尔丁的时代,日子比较长(因为时间也像金钱一样,是根据我们的需要来衡量的),到了夏天,下午便闲得没事,至于冬天的黄昏,那更是在时钟慢悠悠的滴答声中度过的。我们这些后起的历史家可不能学他的样,随意逗留;如果我们要闲谈,恐怕只得三言两语,匆匆带过,好像我们是坐在木板房里的小折凳上鹦鹉学舌。拿我来说,至少我有许多人生的悲欢离合需要铺叙,看它们怎样纵横交错,编成一张大网。我必须把我所能运用的一切光线,集中在这张特定的网上,不让它们分散在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中。

此刻我得把那位新居民利德盖特再详细介绍一番,使他的身世更为一切关心他的人所了解,也许甚至比他来到米德尔马契以后,经常遇见他的人了解得更多一些。因为我们无疑都承认,一个人可以被大家吹捧,颂扬,嫉妒,嘲笑,当作工具、钟情的对象,或者至少是未来丈夫的候选人,然而实际上仍与他素昧平生;周围的人只能凭一些表面现象,对他作出错误的估计。但是人们有一个共同的印象,觉得利德盖特完全不是普通的乡村医生,在当时的米德尔马契,这样的印象就是表示大家相信,他可以创造各种奇迹。当然,每个家庭都认为自己的医生出类拔萃,非同等闲,在处理和治疗疑难杂症方面有独到之处。这种对他们的医术的信赖是一种直觉,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要说证明,那么它只存在于生病的太太小姐们不可动摇的信念中,那是任何反对都无济于事的,除非这些直觉遭到了同样强大的另一些直觉的抵制。每个太太,凡是把伦奇的“抗热疗法”当作医学真理的,托勒的“降热疗法”在她眼里便是一场浩劫。因为大量放血和发疱的英雄时代还没有过去,那种万能的理论更没有过时,在那个时代里,一切疾病都给冠以不祥的名称,因此必须毫不犹豫,采用相应的手段对付它们——打个比方,要是疾病被称作叛乱,那当然不能对它放空炮,必须真刀真枪,立即放血。抗热派和降热派在某些人眼中,同样是“聪明人”,这观点确实适用于世上的一切天才。不过谁也不致想入非非,认为利德盖特先生在学识上,可以与斯普拉格大夫和明钦大夫并驾齐驱,因为只有这两位医师能够妙手回春,在人们病入膏肓的时候,或者在每一线希望都值一个金币的时候,给他们带来转机。尽管这样,我还是得说,人们有一种普遍的印象,觉得利德盖特与米德尔马契的任何医生都不太相似。这是真的。他还只有二十七岁,在这样的年纪,许多人都是不同寻常的——他们对前途充满希望,相信可以一帆风顺,青云直上,财神爷也永远不会给他们套上嚼子,骑在他们背上,相反,如果他们有求于他,他还会替他们驾车,把他们送往目的地。

他刚从一所公学毕业,便成了孤儿。他的父亲是军人,留给三个孩子的钱不多,因此当少年泰第乌斯希望学医的时候,他的监护人认为,与其为了家族的尊严,劝他打消主意,不如满足他的要求,让他到一个乡村医生那儿当学徒。他是那种罕见的孩子之一,这种孩子很早就有了明确的志向,认为他们应该在生活中担负某种使命,愿意为了它本身,而不是为了他们的父亲做过这事,贡献自己的力量。我们中间凡是后来从事自己心爱的工作的,大多都会记得在某一个早上或晚上,我们怎样爬上高凳子,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从未读过的书,或者怎样张开嘴巴坐在边上,听一个陌生人谈话,或者在完全缺乏书本的情况下,怎样听取内心的启示,于是这便成了我们的爱好可以追溯的最初渊源。这样的事,利德盖特也经历过。他是一个活泼的孩子,玩得累了,便一头倒在屋角里,不出五分钟已沉浸在他所能得到的任何一本书中,如果那是《拉塞拉斯》[7]或《格列佛游记》,自然很好,但贝利[8]的辞典,或者附有外典[9]的《圣经》也成。在他不骑马,不跑步,不打猎,或者不听别人谈话的时候,必须读点什么。他十岁时,一切便是这样。那时他已读完《克里萨尔,或畿尼历险记》[10],它既不是婴孩喝的牛奶,也不是冒充牛奶的任何白色混合饮料;他那时已感到,书本上废话连篇,而生活是愚蠢的。学校里的学习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他这个看法,因为虽然他“修了”古典名著和数学,他的成绩并不突出。人们传说,利德盖特只要愿意,可以大有作为,但目前他无疑还不想有所作为。他是生龙活虎般的小家伙,有敏捷的理解能力,但还没有火花点燃他身上的求知欲,知识在他看来十分肤浅简单,很容易掌握,因为从长辈的谈话听来,他显然已获得了超过成人生活所必需的知识。也许,这是那种昂贵的教学,那个穿短上身外套和各种一去不复返的服饰的时代必然留下的后果。但是在一个假期里,一天由于下雨,他走进了家中的小藏书室,想再找一本也许可以引起他兴趣的书,找不到!不过确实,他把一套积满灰尘的书搬下了书架,书是灰色平装本,书名已经发黑,这是他以前从没碰过的一部旧百科全书。它们对他至少还是新鲜的。书放在最高一层,他得站到椅上,才能把它们取下。他打开了第一册,只想随便翻翻,但他翻到的正是那不能随便翻翻的地方。他看到的那一页,条目是解剖学,他的眼睛接触到的第一段是谈心脏瓣膜的。他对任何瓣膜都一窍不通,不过他知道,瓣膜是两扇折门,就在这时,一道亮光倏地从这门缝里射到了他心头,他第一次发现,人的身体是一架多么微妙的机器。开明的教育方式,自然使他在学校里可以任意阅读古典作品中不太文雅的段落,但是对身体内部的构造,除了一般的神秘感和猥亵感以外,他还从未作过任何想象,因此他所知道的头脑,只是位在太阳穴旁边的一些小袋子,他不懂得血液是怎么循环的,正如他不明白纸币怎么能代替黄金一样。但是启示的时刻到了,在他爬下椅子之前,世界在他眼前已焕然一新,他发现,在他一向认作知识的背后,还隐藏着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它们把一个广阔的天地从他眼前隔开,可那里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变化。从那个时刻起,利德盖特感到,求知欲在他心头苏醒了。

我们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谈论,男子怎样爱上女子,怎样跟她结婚,或者怎样跟她不欢而散,各奔前程。我们总是不厌其烦地描写詹姆士国王所说的女人的“王国和乐园”,津津有味地倾听行吟诗人的古老歌声,可是对另一种“王国和乐园”,那必须通过艰苦的思考,百折不挠地放弃一切渺小的私欲之后,才能取得的天地,却不以为意,无动于衷,这是由于诗情过多,还是由于愚蠢呢?但是我们所说的求知欲,发展也是不同的,有时它导致光辉的结合,有时却使我们灰心失望,终于与它分道扬镳。这种不幸的发生,往往是与行吟诗人歌唱的那种热情相偕俱来的。你只要看那大量的中年人,他们现在固然只是把自己的职业当作例行公事,就像他们天天要打领结一样,但是其中相当多的人,也曾一度有过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志。他们之逐渐流于一般,变成碌碌无闻的庸人,这过程往往在他们自己的意识中,也没有留下痕迹,也许他们不求报偿、不计私利、兢兢业业的精神,正与青年人的其他爱好相同,是在不知不觉中冷却的,这样,终于有一天,早年的自我在老家中成了幽灵,新颖的陈设也与他们格格不入。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种逐渐蜕变的过程更微妙的了!起先,这个过程在他们是无意识的,你和我可能把我们的某些精神传染给了他们,用我们那投其所好的错误观念,或者我们所得到的愚蠢结论,影响了他们,但也可能那是随着一个女人的秋波引起的颤动一起开始的。

利德盖特不愿成为这些失败者中的一个,他也更有希望一些,因为他对科学的兴趣不久就变成了对专业的爱好,借以糊口的职业激发了他年轻的信念,当初把学徒时期当作权宜之计的思想,没有把他吞没。为了学习,他到了伦敦、爱丁堡和巴黎,他始终没有抛弃自己的信念:医学事业有着广阔的前途,它是全世界最好的职业。他把科学和艺术看作互相沟通的事物,还把知识上的收获和社会的福利直接联系在一起。利德盖特的天性需要这种结合,他是一个热情的人,跟其他一切血肉相连的感觉,可以帮助他克服专门研究中的一切抽象观念。他不仅关心“病例”,他还关心约翰和伊丽莎白,尤其是伊丽莎白。

这职业还有另一个动人之处,那就是它需要改革,可以满足人的正义感,鞭策他去清除它的金钱色彩和其他骗局,掌握真正的、虽然不一定必要的学识。他到巴黎去学习,决心等回国后,在外省城市当一名普通医师[11];反对把内外科割裂的不合理措施,这不仅符合他科学研究的利益,也是为了社会的进步;他要远离伦敦钩心斗角、争风吃醋、吹捧奉承的污浊气氛,像詹纳[12]那样,完全靠自己的成就赢得名誉,不论它来得如何缓慢。因为不能忘记,这是一个黑暗的时期,尽管一些声誉卓著的学院为了保卫知识的纯洁性,花了不少力气,把它限制在少数人中间,在收费和授职方面奉行严格的规定,防止错误,然而在伦敦仍有不少不学无术的年轻人得到提升,在外省获得正式开业权的人更多。在公众心目中,医师学会制定的标准很高,只有牛津和剑桥的毕业生,那些受过昂贵而极其罕见的医学教育的人,才能得到它的特别批准,但是这并不能防止骗人的庸医依然逍遥法外;而且由于开业行医主要是给病人开许多药,公众自然认为,药开得越多越好,只要它们价钱便宜,以致大量吞服不够资格的医生胡乱开出的丸药,也就不足为奇了。统计学还没有涉及这个方面,去对庸医或江湖郎中的数目作出统计,这些人对一切改革是必然要群起而反对的,鉴于这一情况,利德盖特觉得,改变这种数量上的优势的最有效途径,还是改变个人。他便打算这么办,从自己做起,然后逐步推广,使这种变化终于有一天对全体发生影响。与此同时,他仍可给自己的病人治病,促进他们内脏的有利变化。但他的目的不单在于实施真正的医疗,使它提高一步,他还有更大的志向,认为他可能找出治疗疾病的解剖学根据,因而在医学发现史上占有一席位置。

米德尔马契的一名医生,居然想当发明家,你觉得不合情理吧?确实,那些伟大的创始者要等升到天上,成为明星,左右着我们的命运以后,才会引起我们大多数人的重视。举例来说,那个“打破了天空的壁障”的赫歇耳[13],不是曾经在外省教堂里弹风琴,给初学钢琴的人上过音乐课吗?所有这些光辉的明星都得在地上行走,周围的人也许只看到他们的姿态和衣服,看不到会使他们流芳百世的才华。所有这些人都有过一段默默无闻的个人历史,遇到过一些诱惑,有过一些私心杂念,它们产生过一定的阻力,推迟了他们的进程,使他们最后才到达那些不朽的伟人中间。利德盖特不是看不到这种阻力,但他充满信心,相信他可以避免一切危险。尽管他还只有二十七岁,他觉得他已相当老练。他不愿在首都沽名钓誉,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宁可生活在普通人中间,这些人不会阻挠他实现他的伟大思想——他在勤奋行医的同时所抱的双重目的之一。他陶醉在美好的憧憬中,觉得这两个目的是可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他的日常工作便是仔细的观察和诊断,遇到特殊病例便借助显微镜作出进一步的判断,而这一切都起着深入研究的作用,推进了他的设想。他的职业的突出优点不就在这里吗?他要成为米德尔马契一名优秀的医师,这同时也保证了他在科学探索的远大道路上继续前进。有一点在他一生的这个特定阶段,是应该得到赞赏的,即他不想效法那些慈善家的榜样,这些人一边揭露别人制造的假药,一边出售有害的药水,牟取暴利,或者一边在赌场里合伙当老板,一边使自己得到闲暇,充当社会道德的维护者。他打算从自身做起的那些特殊改革,自然可以完全由他做主,这比之从解剖学上来说明病理,是容易得多的一个问题。改革之一就是坚定执行新近颁布的一项法令,只开处方,不配药物,也不从药剂师那儿抽取回扣。这对于志愿在外省城市当一名普通医师的人,是一种新措施,它必然引起同行的反对和指摘。但是利德盖特还要在治疗方法上实行革新,他相当清醒地看到,真正根据他的信念正直地进行治疗,最好的保证就是排除相反方面的经常引诱。

也许就科学家和理论家而言,那是比现在更为愉快的时期。我们总是认为,在美洲刚开始发现,一个勇敢的水手哪怕船只失事,也能找到一个新王国的时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时代。一八二九年前后,病理学对于一个精力充沛的青年冒险家说来,也就是一块新大陆,一个新美洲。利德盖特的最大抱负,就是要为他的职业在扩大科学的、合理的基础方面作出贡献。他越是对疾病的一些特殊问题,例如高热和高热病的性质,发生兴趣,他越是深切感到人体结构的基础知识的必要。在本世纪初,这个领域还只有比夏[14]探索过,他用他短促而光辉的一生照亮了它,三十一岁就夭折了,但他正如另一个亚历山大[15]一样,留下了一片可供许多后人开发的领土。那个伟大的法国人第一次提出了一个观念,即生命体从基本上看,不是一些器官的组合,这些器官可以先分别研究,然后联结起来加以理解,而是必须把它们看作包含着若干原始的网络或组织,各种器官——脑、心、肺等等——便由这些网络或组织构成,正如一所房屋的各种设备均由木材、铁、石块、砖瓦、锌等等,按不同的比例制作而成,而每种材料都有各自的成分和结构。由此可见,不了解这些材料的性质,谁也别想理解或判断整个机体或它的部分,知道它们的弱点何在,如何进行维修。比夏提出的观念,以及他就各种不同组织进行的仔细研究,对医学问题发生的作用,必然像一盏煤气灯照到了一条黑暗的、本来只点着油灯的街道上,使人们开始看到了机体的一些新联系,以及从前所不知道的事实,而这一切是在研究疾病的症状和药物的作用时,不得不考虑在内的。但是依靠人的心灵和理智取得的结果,进展是缓慢的,现在到了一八二九年底,大部分医疗工作仍在老路上踌躇不前,故步自封,这方面的科学研究仿佛仍得从比夏的终点直接开始。这位伟大的发现者把组织看作生命体的最终事实,没有再前进一步,这标志了解剖分析的极限,但它已向后继者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些机体是否有共同的基础,而它们都来自这基础,正如你的绸衣、罗纱、面网、缎子和丝绒,都是由生丝织成的?这里又将产生一道光,它像氢氧光一样,将照明事物最根本的粒子,修正以前的一切解释。比夏这个发现的后果,已在欧洲思想界的许多方面引起震动,现在利德盖特也迷上了它。他希望他能进一步阐明生命机体的内在联系,使人的思想更符合实际情况,沿着准确的方向前进。这工作还没有成功,但是对于知道如何运用前人成果的人,条件已经具备了。原始组织是什么?利德盖特是这么提出问题的——这不是能够迅速获得答案的方式,但是找不到正确的语言,正是许多探索者都遇到过的命运。他要依靠空闲的间隙,千方百计挤出时间,从事漫长的研究。他的许多线索不仅是孜孜不倦地运用解剖刀,也是孜孜不倦地运用显微镜取得的——那时研究工作又重新怀着信赖的热情运用这工具了。这就是利德盖特未来的计划:为米德尔马契做一些小小的好事,同时为世界从事一项伟大的研究。

这时期他无疑是一个愉快的人:二十七岁,没有任何坏习气,待人接物慷慨大方,决不损人利己,头脑里装满各种想法,这使生活变得引人入胜,不必从赛马和其他奢华神秘的娱乐中寻找精神寄托——事实上,他那八百镑遗产,在买下医生业务后,已所剩无几,不能供他挥霍了。他还处在起点上,对许多人说来,这正是一场有趣的赌博的开始,有的人便在这场游戏中流连忘返,津津有味地注视着一个难以达到的目标的各种复杂可能性,展望着环境将会带来的一切挫折和进展,体会着内心的一切微妙反应,而他们在这中间向前游去,或者达到目的,或者遭到灭顶之灾。哪怕对利德盖特的性格有充分了解,我觉得,这危险还是存在的。因为性格也是一个过程,是一个正在展开的东西。不论作为米德尔马契的医生或不朽的发现者,这个人都还在形成中,他的优点和缺点都可能缩小或扩大。我希望,缺点不致成为理由,使你对他不再发生兴趣。我们那些富有才能的朋友中间,难道没有过于自信或过于傲慢的人吗?难道每一颗高贵的心都没有一点平庸的斑点吗?难道没有人有时过于拘泥,有时又过于狂妄,要把自己的偏见强加于人吗?或者没有人在眼前利益的影响下,把较好的精力浪费在错误的道路上吗?所有这一切都适用于利德盖特,但是即使我这么说,这仍不过是彬彬有礼的传教士的委婉辞令,他们只谈亚当,不谈教堂里在座各位先生的缺点,免得引起他们的不快。可是那些隐晦笼统的话是从具体的缺点概括出来的,而具体的缺点却有独特的面貌、语气和表情,在不同的戏剧里扮演不同的角色。我们的虚荣心正如我们的鼻子一样,不尽相同。自负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它随着我们精神气质的细微差别而变化,而精神气质是人人不同的。利德盖特的自负是一种傲气,它从不嗤笑,从不盛气凌人,但总是坚持自己的意见,流露出不屑争辩的宽容态度。他可怜那些痴迷不醒的人,愿意尽力帮助他们,并且完全相信,他们不能左右他的态度。他在巴黎的时候,曾想参加圣西门派,目的是要改变他们,使他们反对他们的某些理论。他的一切缺点都带有类似的性质,这是那种生有一口好嗓子,衣冠楚楚,平时一举一动都露出高贵气派的人所有的缺点。那么,哪里会有平庸的斑点呢?一位醉心于那种潇洒不羁的风度的年轻小姐这么说。在一个如此文雅,如此抱负不凡,对社会义务具有如此豁达大度、不同寻常的观点的人身上,怎么还有平庸的藏身之处呢?但这还是可能的,正如一个天才,如果你出其不意,向他提出一个他不懂的问题,他的回答也可能不知所云;许多一心为社会造福的人,也可能逢场作戏,在歌场舞榭中消磨一些时光,或者除了奥芬巴赫[16]的音乐,以及流行歌舞剧中的俏皮话以外,什么也不感兴趣。利德盖特的平庸便在于他的某些成见,因为尽管他志向高尚,富有同情心,这些成见却与世上一般人的见解大同小异。那种高尚的精神属于理性的情绪,并未渗入他的感性方面,影响他对家具、妇女等等的观念,或者影响他对自己的看法——他总认为他比其他乡村医生高贵,而且希望大家理解这点,不必他自己作出说明。他目前还不想考虑家具问题,但一旦需要考虑,恐怕不论生物学或改革计划,都不会使他超越一般人的趣味;要是他没有最华丽的家具,他便会觉得不舒服。

至于女人,他已经一度如醉如痴,堕入过情网,他希望那是最后一次,好在他已把结婚推迟到遥远的将来,可以不怕再鲁莽从事了。对于那些想结识利德盖特的人,这桩情场风波还是值得知道的,因为这是一个例子,说明他的情绪往往变化不定,忽冷忽热,而且他对妇女殷勤多情,使他具有了一种可爱的气质。这故事用不了几句话。它发生于他在巴黎求学的时期,那时,除了其他工作,他还在从事电流治疗的各种实验。一天晚上,他没有从实验中得到他需要的事实,心里烦躁,便丢下他的青蛙和兔子,让它们在经历了不可理解的、命中注定的、难受而神秘的战栗之后,休息一会儿,自己则跑到圣马丁门剧院,预备在那里消磨一个晚上。剧院正在上演一出通俗歌剧,他已看过几次了。吸引他的不是那场通力合作的精彩表演,而是戏里的一个女主角,她要在台上刺死她的情人,因为她把他当作了戏中一个心怀叵测的公爵。利德盖特爱上了这个女伶,但是从没想过要认识她。她是普罗旺斯人,乌黑的眼眸,希腊人的面型,身材丰满,显得仪态万方,具有一种美丽温柔的少妇的风度,她的嗓音柔和,像是喁喁细语。她不久前才来到巴黎,拥有清白的名声,她的丈夫与她同台演出,扮演那个不幸的情人。她的表演不过“聊能称职”,但观众已很满意。利德盖特目前的唯一消遣,就是上剧院去看这个女人,他觉得这仿佛像置身于南国的花草丛中,在紫罗兰盛开的岸边小坐一会,可以使他心旷神怡,暂时忘记他终日厮守的电疗实验。但是那天晚上,这本老戏却出了一个大乱子。在女主角把刀刺向她的情人、他要优雅地倒下的时候,这位妻子真的把刀插进了丈夫身中,他当即倒下了。一声尖厉的叫声震动了剧场,那个普罗旺斯女人也昏倒在台上。这叫声和昏厥本来是戏中需要的,只是这一次成了假戏真做。于是利德盖特一跃而起,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爬上了舞台,立刻进行抢救。他发现女主角的头部撞伤了,轻轻把她抱了起来,就这样,他认识了她。这件惨案在巴黎传说纷纭。这是谋杀吗?女演员有一些疯狂的捧场者,他们大多认为她有罪,因而更加崇拜她(这是那个时代的风气),但利德盖特不属于这类人。他不遗余力替她争辩,说她是无辜的。这样,以前他仅仅为她的美貌感到陶醉,既没有目的,也没有私心,现在,这种感情却变成了一种个人的依恋,对她的命运的同情。谋杀的想法是荒谬的,找不到任何动机,大家知道这对年轻夫妇相亲相爱。由于一时失足,滑了一跤,以致造成这种严重后果的事,以前也不乏先例。法院的侦查以琭尔太太无罪开释结束。到这时,利德盖特已与她有过多次会面,只觉得她越来越可爱。她讲话不多,但这使她更显得妩媚动人。她有些忧郁,对他似乎很感谢。只要她在他眼前出现,就仿佛黑夜中升起了一盏灯。利德盖特狂热地追求她,深怕别人抢在前面,夺走了她的爱,向她求婚。但是尽管那件不幸事故已使她红得发紫,更加出名,她却拒绝与圣马丁门剧院继续签订合约,悄然离开巴黎,丢下了那一批捧场者,也没告诉任何人。也许谁也不想再打听她的行踪,只有利德盖特,他觉得怎么也无法继续他的研究工作,头脑里老是想着不幸的琭尔,想象她怎样怀着无边无际的忧郁,在漫无尽头的大地上流浪,找不到一个可以安慰她的忠实伴侣。不过,隐姓埋名的女演员,正如其他隐私一样,是隐藏不住的,过不多久,利德盖特就发现了一些线索,知道琭尔是朝里昂方向出走的。最后他得悉,她在阿维尼翁献艺,也十分叫座,她用的仍是原名,但仪态更显得庄严肃穆,像一个怀抱着孩子的弃妇。散戏后,他去找她,她接待了他,神态仍那么安详,这给他的感觉是像一泓清澈见底的泉水那么美好。他要求第二天去看她,她同意了。他预备告诉她,他如何爱她,并向她求婚。他知道,这像疯子的心血来潮,甚至与他平时的怪癖也不能协调。但没有关系!这是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他身上显然有两个自我,他们不得不学会互相容忍,接受彼此的牵制。奇怪,我们中间有些人处在迷恋状态,还能看到另一幅清醒的景象交错出现,他们一面站在山上讲胡话,一面却望见一片大平原铺展在山下,那坚定沉着的另一个自我,便在那儿安详地等待他们。

他在琭尔面前恭恭敬敬,温柔体贴,在他看来,任何怠慢都是与他对她的深厚感情不能相容的。

“你是不远千里,专门从巴黎来找我的?”第二天她对他说。她坐在他面前,合抱着双手,眼睛注视着他,似乎不胜诧异,像一头桀骜不驯的野兽左思右想,总是无法理解。“难道所有的英国人都是这样的吗?”

“我来是因为我总是想着你,不能不看到你。你太孤独了,我爱你,我要求你同意做我的妻子。我可以等待,但我要求你答应以后嫁给我,不嫁给任何别人。”

琭尔默默注视着他,漂亮的眼睑下闪射出忧郁的光芒,最后他充满了狂热,跪到了她的膝边。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用她那种喁喁细语似的声调说,仍合抱着双手,“我的脚真的滑了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利德盖特说,不让她讲下去,“这是意外的不幸事件,可怕的无妄之灾,它只是使我更加爱你。”

琭尔又停了一会儿,这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但我是故意那么做的。”

利德盖特尽管是一个坚强的人,脸色蓦地发白了,身子哆嗦着,似乎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站了起来,立在离她远远的地方。

“那么这里边包含着一个秘密,”他终于说,甚至仍很热情,“他虐待你,你恨他。”

“不!他使我感到厌倦,他太爱我了,他要留在巴黎,不愿待在我的家乡,这使我不能忍受。”

“我的天呐!”利德盖特说,发出了恐惧的呻吟,“因此你设计杀死他?”

“我没有设计什么。只是在戏中,我突然想起,我要那么做。”

利德盖特站在那里默不作声,一边望着她,一边下意识地戴上了帽子。他看到这个女人,这个他向她献出了自己的初恋的女人,站在一群愚蠢的罪犯中间。

“你是一个善良的年轻人,”她说,“但我不需要丈夫。我永远不想再有丈夫。”

三天后,利德盖特又回到巴黎的寓所中,继续他的电疗实验了。他相信他的迷梦已经惊醒。由于他充满仁慈的内心,由于他对人生美好未来的信念,他避免了从此变得冷酷的后果。相反,吃一堑,长一智,他对自己的处世之道更深信不疑。今后他要对妇女采取严格的科学观点,不抱任何幻想,凡事必须三思而后行。

我们对利德盖特的过去,作了浮光掠影的回顾,不过在米德尔马契,这恐怕是谁也不会想到的。确实,那些可敬的市民也像一般的芸芸众生,不会对没有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一切发生任何兴趣,非把它们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不仅该市的年轻小姐,连胡子灰白的老人,也往往只是急于考虑,怎样才能使一位新交为他们的利益服务,至于生活怎样使他成为今天这种可资利用的人,则并不想多过问。事实上,米德尔马契只想把利德盖特一口吞没,舒舒服服地把他同化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