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百科全书

如果说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某些影射暗示着实令汉斯·卡斯托普气愤——那他对此不该大惊小怪,也没理由责备这位人文主义者好为人师,爱管闲事。就算是个瞎子,也会对年轻人的情况一目了然:他自己毫不收敛、隐讳,既心高气傲又生性单纯,干脆不懂得瞻前顾后、藏藏掖掖,在这一点上——要说也是他的优势——就跟那位头发稀疏的曼海姆情郎,那个缩头缩脑的可怜虫有了天壤之别啦。不妨再提醒一下,在汉斯·卡斯托普当前的处境里,人通常都有表白内心的强烈欲望,有袒露胸怀的急迫冲动,甚至有想让世界也跟着自己发痴发狂的癖好和偏执。——这件事情越显得缺少意义,缺少理性,缺少希望,我们头脑清醒的人就越感到惊愕诧异。很难说清楚这种人到底是怎么开始暴露自己的;看样子啊,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不都在暴露自己——特别是在眼下这样一个集体里,有位敏锐的批评家说过,他们整个脑子只装着两件事,即一是量体温,二嘛——还是量体温,这就好比问:轻浮的米克洛齐希上尉另寻新欢了,来自维也纳的伍尔穆勃朗特总领事夫人为了补偿损失,是选择业已痊愈的瑞典壮汉呢,还是选择来自多特蒙德的帕拉范特检察官,还是两个同时都要呢?因为几个月来将检察官与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萨洛蒙太太联系在一起的纽带,以友好协商的方式解开了,萨洛蒙太太依照自己的年龄段,把目光转向低一些的班级,把与克勒费特小姐同桌的厚嘴唇根泽接收到了自己卵翼之下,或者如施托尔太太以她官场上的语言,但却不失生动形象地说的“接纳兼并了”——结果必然如众所周知,检察官成了自由人,可以腾出手来为争夺总领事夫人要么跟瑞典人打架,要么与他和平共处,携手共进啦。

这样的事情,在山庄疗养院的疗养客特别是身体还发烧的年轻人中,实在司空见惯;而阳台上的那些通道——穿过玻璃隔断,沿着栏杆溜将过去——显然又在推波助澜。这种事情整天盘旋在人们的脑子里,成了此间的主要生活内容——也由于此,有些明摆着的事就只好意会,不能言传。具体讲就是汉斯·卡斯托普产生了一个奇特的印象,就是有一种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以或庄或谐的形式赋予了足够重要性的人生大事,在此地却有了另外的声调、价值和意义表现,它们显得是那样沉重,而由于沉重又显得新异,结果事情本身获得了全新的样子,虽说本身还并不可怕,但却异样得叫人害怕。谈到这个情况,我们也变了表情,同时还要指出,在此之前如果我们是以一种轻松、戏谑的口吻谈论那类暧昧关系的话,那是由于有一些常常都有的秘而不宣的原因,可是这丝毫也不表明,事情本身具有轻松和戏谑的性质;这种情况,在我们所处的环境氛围里,事实上比起其他地方来尤有过之。汉斯·卡斯托普曾经认为,可以用通常的方式理解这一人们常常喜欢拿来说笑的人生大事;他当时可能也有理由这么认为。他现在认识到了,他在平原上对它的理解非常不够,简直还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他上山后一连串我们已一再企图对其性质有所暗示的亲身经历,使他在某些时刻失声叫出了“我的天啊!”——是这些经历让他内心多少成熟了一些,能够听清楚并且弄明白那桩他闻所未闻、类似历险而又没有名称的事情重要意义何在;在山上的人们当中,这事对于大家和人人全都有重要意义。但并不意味着此地不一样也拿它说笑。只不过比起平原上来,这样的作派更少了些实事求是。说笑是说笑,却有些口齿不灵,呼吸急促,结果往往欲盖弥彰,露出了本想掩盖却难以掩盖的真相。汉斯·卡斯托普想起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平原上毫无恶意的方式,拿玛露霞的身体曲线开玩笑时,约阿希姆长着雀斑的脸孔竟一下子变得刷白。他也想起自己,想起他替舒舍夫人消除了夕阳照射的困扰,自己的整个脸却白了冷了。——还有呢,在那前后,在不同的场合和一些陌生的脸上,他也发现过同样的情形:通常是同时在两个人的脸上,例如在萨洛蒙太太和小年轻根泽的脸上,而且正好是在施托尔太太所谓两人开始那个的头几天里。我们说汉斯·卡斯托普想起了这些经历,并且理解了在当时的情况下不仅很难“不露声色”,而且真的努了力也只会得不偿失。换句话说:汉斯·卡斯托普不屑于克制自己的感情,掩饰自己的心态,还不仅仅是生性高傲和胸怀坦荡所致,而是也受了环境氛围的激励鼓舞。

汉斯·卡斯托普心高气傲,自由不羁,原本还有更多机会在病友中流露宣泄自己的情感,如果约阿希姆不是一开始就对他强调在此地交友很困难的话。可这困难的原因,主要得归结为:表兄弟俩在疗养客中可以讲独标一格,自然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小团体,还有身为军人的约阿希姆一心想的只是赶快康复,原则上讨厌跟别的病友亲近和交际。可尽管如此,有一天晚上在沙龙娱乐活动的时间里,约阿希姆还是撞上了汉斯·卡斯托普,看见他跟赫尔米娜·克勒费特小姐与她的两位桌友根泽和拉斯穆森以及一个戴单眼镜的、指甲长长的青年站在一起,正眉飞色舞地、嗓音激动地在那儿发表即兴演说,而演说的内容则是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那独特而富有异国情调的长相;这时他的几位听众却在旁边挤眉弄眼,相互挤撞和哧哧窃笑。

这情景令约阿希姆尴尬难受;可出洋相者本人却麻木迟钝,满不在乎,可能是认为,谁藏藏掖掖,不为人注意,谁就得不到自己的权利。他需要得到公众理解的保证。其中夹杂的幸灾乐祸他决定认了。每次开饭,当玻璃门哐啷一声碰上,他的脸便一阵红一阵白,不但引起了同桌桌友的注视,邻近一些桌上也向他脸上投射来兴味盎然的目光;可他呢,也因此颇有些洋洋自得,仿佛这样丢人现眼倒是外界对他狂热恋情的某种承认和肯定,可以促成他的好事,给他那虚幻的、失去理性的想入非非加油打气——他甚至飘飘然了。情况进一步发展,人们真可谓专门聚集在一起,只为观察这个神魂颠倒的家伙。聚会多半是饭后在露台上,或者礼拜天下午在院传达室的旁边,因为这一天信不分到房间里,疗养客们都自己来取信。更主要是大家都知道,在那里将看见一个大活宝,一个不怕把自己所有隐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傻瓜蛋。诸如施托尔太太、恩格哈特小姐、克勒费特小姐以及她那位脸长得像貘一样的女友,还有病入膏肓的阿尔宾先生,那个指甲长长的年轻人以及他们病友中的这位那位,他们全都站在那里,张着嘴巴,鼻孔喘着粗气,眼睛紧盯住汉斯·卡斯托普。他呢,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带着热情的微笑,脸颊像上山后头一个晚上似的绯烫,眼里燃烧着乍听见那位“马术师”咳嗽时一般的烈焰,目光死死盯住一个方向……

在这种情况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走过去和他交谈,对他嘘寒问暖,原本是很不错的;但是值得怀疑的是,人家这样做的一片善意以及所表现的毫无成见之心,他汉斯·卡斯托普是否知道领情,并心怀感激呢?

那是一个礼拜天的下午,在疗养院大楼的前边。疗养客们拥挤在传达室前,伸着手等着领取邮件。约阿希姆也站在前面,他表弟却落在了后头,神态跟刚才描述的一个样,正巴望着克拉芙迪娅·舒舍夫人能够瞅他一眼。她呢跟自己的一些桌友站在附近,等着传达室前的拥挤缓和下来。这是一个疗养客们彼此参合、相互交流的时刻,一个有机会谈情说爱的时刻,因此也是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渴望的时刻。一周之前,他曾在那窗口前与舒舍夫人有过极近距离的接触,她甚至碰了一下他,并微微把头一歪对他道了声“对不起”——他呢则精神高度集中甚至亢奋,立即就用法语回答了:

“没关系的,夫人!”

汉斯·卡斯托普暗想,如此每个星期天下午都肯定会在传达室前等待分信,是何等的生活享受啊!我们可以讲,他就这么以等待七天后同一时刻的到来,来消费那一周的光阴;而等待意味着超前,意味着不把时间和眼下当成礼物,而是视为障碍,而是要否定和消灭它们本身的价值,要在精神上超越它们。人说等待乏味无聊。就算无聊吧,可另一方面甚至又很有味,因为时间大段大段地被吞噬掉了,不为了时间本身而生活,也不必充分利用时间。完全可以讲,一个纯粹的等待者就像饕餮者,只须让食物大量通过肠胃,而不必用消化系统加工食物有益的营养成分。还可以进一步讲:就像未经消化的食物不会使人变得肥胖,以等待消耗掉的时间也不会催人衰老。当然喽,为等待而等待,未掺进其他杂质的等待,实际生活中并不存在。

话说一个星期被吞噬掉了,礼拜天下午分邮件的时刻又已经到来,跟七天前的那次一点没有什么两样。它照样是极为激动人心地创造着机会,每分每秒都隐含和提供着与舒舍夫人接触和交际的可能性:汉斯·卡斯托普任随这可能性压迫自己的心脏,驱赶着它疯狂跳动,却又没有让可能性转变成现实。因为转变面临着障碍,一半是军人性质的障碍,一半是平民性质的障碍:前者与正派的约阿希姆在场和汉斯·卡斯托普本身的荣誉感和责任心有关,而后者的根源也在他本人的感觉,也就是汉斯·卡斯托普觉着他跟舒舍夫人的关系将会合乎社交礼仪的,即相互都彬彬有礼和以“您”相称,而且还尽可能地讲法语来着——不必要,不希望,也不适合……他站在那儿,看着她说说笑笑,就像当年普希毕斯拉夫在校园中又说又笑一个样:笑得嘴巴张得大大的,颧骨上面一双斜长着的灰褐色眼睛眯成了两条缝。这样子根本就不“美”;可事实仍旧是事实,冷静理性的审美判断一如道德准则,在情人眼里一钱不值喽。

“您也在等信件吗,工程师?”

如此讲话的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捣蛋鬼。汉斯·卡斯托普蓦地一怔,转过身去望着笑嘻嘻地站在面前的塞特姆布里尼。那是一种文雅的、富有人文主义精神的微笑,当他第一次在水槽边的长凳旁招呼新来者的时候,也是带着这样的微笑;一看见这样的微笑,汉斯·卡斯托普也跟他一样感到羞耻。可是,尽管他在梦中已经常想赶走这个“摇风琴的乞讨者”,因为他“在这儿捣乱”——可人清醒的时候毕竟比做梦的时候善良,汉斯·卡斯托普又见着他那微笑不仅感到羞耻和头脑清醒,而且觉着有必要表示表示感谢。他说:

“您讲信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上帝保佑。我可不是什么外交官!像我这种人也许有张明信片什么的。我表哥倒是在盼信呢。”

“我的一小扎信函前面那个跛脚魔鬼已交给我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说,说着手就伸向他那件从不离身的厚绒外套侧面的口袋,“一些挺有意思的东西,我不否认,涉及广泛的文学和社会内容。关系着一部百科全书,我深感荣幸,一家文学机构力邀我参加……一句话,关系着一件意义重大的工作。”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停住了,“您的事怎么样?”他问,“情况如何?例如气候水土适应到了什么程度?您整个算在一起在我们中间呆的时间仍然不够长,不可能不再提这个问题。”

“谢谢,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困难一如既往地存在。我以为直到最后一天仍然会有问题。有的人永远习惯不了,我一上山表哥就告诉我喽。不过呢,人总归会习惯不习惯。”

“这过程挺复杂,”意大利人笑道,“一种特殊的归化入籍呗。自然,年轻没什么办不到的。您习惯不了,但却会扎下根子。”

“这里毕竟还不是西伯利亚的矿坑嘛。”

“不是。哦,您喜欢用东方的比喻。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亚洲正在吞噬掉我们,举目望去,到处是鞑靼人的面孔。”塞特姆布里尼悄悄掉头瞅了瞅,接着说,“成吉思汗,荒原狼的眼睛,风雪和烧酒,马鞭子,要塞和基督教信仰。应该在这前厅里塑一尊帕拉斯·雅典娜的神像——意在请这位希腊女战神来保护我们。您瞧,那前面有个不穿白衬衣的伊万·伊万诺维奇跟帕拉范特检察官争执起来了,谁都想抢先去拿信。我不知谁个有理,但凭直觉,检察官会受到女神的庇护。他尽管是头驴子,可至少懂拉丁文不是。”

汉斯·卡斯托普哈哈笑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从来不这样笑。简直不可能想象他会开怀大笑;他的嘴角线条纤细而紧绷,是迸不出这样的笑来的。他观察过了年轻人的笑,然后问道:

“您的片子——您拿到了吗?”

“我拿到了!”汉斯·卡斯托普煞有介事地回答,“刚拿到不久,这儿就是。”说着就伸手掏胸前的口袋。

“啊,您放在皮夹里,就像证件,就像护照或者会员证。很好!让我瞧瞧!”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夹拈着那小小的、用黑纸板框着的玻璃片,把它举起来对着阳光——此乃这儿山上一个常常见到的惯用动作。在审视那张浑浊的底片时,他生就一双黑色杏仁眼的面孔微微有些扭曲——让人不完全明白他这只是想看得更清楚呢,或是另有原因。

“是啊,是啊,”他接着说,“您在这儿就有了合法身份啦。非常感谢!”说着便把玻璃底片还给它的所有者。在一定意义上他是越过自己的另一条手臂,侧着身子,背转了脸,把底片递给汉斯·卡斯托普的。

“您看见条状阴影了吗?”汉斯·卡斯托普问,“还有小的结节?”

“对于这类产品的价值,”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回答,“您了解我的看法。您也知道,身体内部的这些斑点和阴影,绝大部分都是生理性的。我看过成百张这样的片子,跟您的都大致差不多;至于它们是否可以成为此间的合法身份证嘛,那最后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取决于看片大夫的心情。我这么讲看似外行,不过毕竟是个有着多年经验的外行。”

“您自己的身份证更糟糕吗?”

“是的,糟糕一点点。——不过据我所知,咱们的主子和大师们并非单单依据这玩意儿作出诊断。——这么讲您现在打算在我们这儿过冬喽?”

“是的,上帝保佑……我正开始适应新的想法,就是到时候要跟表哥一起下山去。”

“这就是说,您正习惯您不再……您的讲法挺有意思。我希望您已收到您的东西——暖和的衣服,结实的鞋子?”

“全收到了。万事大吉喽,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我通知了我的亲属,咱们的女管家用快件寄来了所有东西。现在我好坚持下来啦。”

“这我就放心了。可是等一等,您还需要一只袋子,一只毛皮睡袋——咱们想到哪儿啦!这夏末秋初难以捉摸,一小时后可能就是严冬了。您将在这里度过最寒冷的几个月……”

“是啊,一只睡袋,”汉斯·卡斯托普应道,“肯定是少不了。我也略微想到过,在最近几天咱们,就是说表哥和我,要去坪上买它一只。这玩意儿以后永远用不着,不过能用上四至六个月终归还是合算。”

“合算,合算——工程师!”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低声说,说时靠到了年轻人身边,“您不知道吧,可怕哦,您将如何消磨掉这几个月的时间?可怕哦,因为违反自然,不符合您的本性,只有由于您年轻好学才成为了可能。唉,年轻人好学得过分啦!——教育者因此感到绝望,因为青年们最乐于用来自我显示的,偏偏是那类坏的作风习气。年轻人啊,别像周围的人那么讲话,而要坚持您的欧洲生活方式!这儿的空气里首先是亚洲的气味太重了——也就难怪到处拥挤着莫斯科来的蒙古人!这号人……”说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甩脑袋,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身后,“您在内心中千万别学他们的样儿,别让他们的观念毒害了您,相反要以您的本性,您的更高贵的本性,去对抗他们的本性;您是西方的儿子,上帝的西方的儿子,文明世界的儿子,要使一切因您的本性和出身而成为神圣的事物在您心中保持神圣,例如时间!这地方对时间的慷慨大度、野蛮挥霍,是亚洲的作风;东方的孩子们在此地感觉惬意,可能这就是一个原因吧。您从来没发现俄国人说‘四个小时’,给人的感觉不比咱们说‘一小时’长?不难想象,这号人对时间漫不经心的态度,与他们国土的蛮荒广袤有关系。那儿空间多,时间也就多——不是说嘛,他们是有时间和能等待的民族。咱们欧洲人,咱们可不行。咱们时间很少,一如咱们的空间很珍贵,也分割得挺精致;咱们必须精打细算地利用空间和时间,充分地利用空间和时间,工程师!您就以咱们的大都市当模型吧,它们是文明的中心和焦点,是融汇升华思想的坩埚!在那里地皮价格不断猛涨,浪费空间已不可能,同样地,您发觉了,时间在那里也越来越宝贵。‘及时行乐啊!’大城市的歌手唱道。时间是借给人使用的上帝造物——利用它吧,工程师,为了人类进步。”

就连最后这句德语,尽管它给意大利人的地中海舌头制造了许多障碍,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还是以愉快的方式,清晰地,悦耳地,甚至可以讲是形象生动地,送到了对方的耳朵里。汉斯·卡斯托普呢,就像一个领受教诲的学生似的,只有用短促、僵硬、拘谨的频频鞠躬,作出自己的回应。他又有什么好反驳的呢?纯粹的私下交谈,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是背冲着所有其他疗养客,压低了嗓子,几乎像耳语似的悄悄对他个人讲的,内容实事求是,毫无面对公众的意思,也缺少对话的性质,因此他即使只是喝喝彩也有失分寸。学生毕竟不便对老师来一句:“嗯,您讲得不错。”尽管汉斯·卡斯托普过去有时也这么干过,但一定程度上只是为了维护社交身份的对等;只是这位人文主义者从来没像今天似的语重心长,以致除了接受指教,年轻人便什么都不好再做了——也就当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呗。

从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神气可以看出,他尽管沉默不语,思绪仍然继续活跃。他仍然脸对脸站在汉斯·卡斯托普面前,近得人家甚至不得不身子略微往后仰;一双黑眼睛还茫然而又若有所思地,死盯住年轻人的脸。

“您感到痛苦,工程师!”他继续说,“您痛苦得如同一只迷途的羔羊——这谁看不出来呢?不过就连您对待痛苦的态度,也应该是欧洲人的态度——不能是东方式的;东方人体弱多病,所以这个地方来了不少……同情和无限的忍耐,这就是他们对待痛苦的态度。咱们的态度,您的态度,不能也不允许是这个样子!……刚才谈到我的邮件……在这里,您瞧……要不您跟我来——这样更好!这儿不可能……我们避开吧,我们上那边去。我让您开开眼界,让您……来吧来吧!”说着就转过身,拽着汉斯·卡斯托普离开了大楼前的院子,跨进了距院门最近的一间交谊室;室内布置得如同写字间兼阅览室,眼下一个人都没有。在明亮的天花板底下,四周的墙上装着橡木护壁板,摆放着一个个书架;屋子中央,立着一张桌子,四周由一些椅子围着,桌上放着几叠报夹夹住的报纸;往外凹陷的拱形窗户底下,准备了写字台和文具。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径直走到一扇窗户跟前,汉斯·卡斯托普紧随其后。房门仍旧敞开着。

“这些个文件,”意大利人边说边从他那绒外套侧面的巨大衣袋里飞快掏出一个纸卷,一个已经拆开了的、内容丰富的大信封;里边装的是各式各样的印刷品和一纸信函,塞特姆布里尼一一地拿它们打年轻人眼前晃过,“这些文件都印有法语的抬头:‘促进进步国际联盟’。是从联盟的分部所在地洛加诺给我寄来的。您问我联盟的章程,联盟的宗旨?我用两句话回答您。促进进步联盟的哲学观点源于达尔文的进化论,相信人类的天职在于实现自我完善。由此进一步衍生出的结论是,任何一个愿意尽其天职的人都有责任促进人类进步。许许多多的人响应了联盟的召唤,它的会员在法国、意大利、西班牙、土耳其甚至还有德国都为数巨大。本人不才也有幸名列其中。已经科学地制订出一部宏伟的改革纲领,把目前所有完善人类肌体的现实可能性统统包含在了里面。正在研究我们人种的健康问题,并且检验认证所有防止退化的办法;毫无疑问,退化是工业化加剧可悲地带来的伴生现象。此外联盟还致力于创建一些民众大学,通过种种适当的社会改良克服阶级斗争以致于最终消灭阶级斗争,通过制定国际公法消灭战争。您瞧,联盟的追求高尚而又全面。有多家国际性的刊物随时反映它的动态——用三四种世界性语言出版的几本每月评论,不断报道文明人类的进步发展,十分令人振奋。在不同的国家建立了无数的地方分部,它们组织各种讨论晚会和周末活动,进行人类进步理想的启蒙教育,成效十分喜人。联盟最最积极的是向世界各国的进步政治党团提供有关资料……您还在听吗,工程师?”

“绝对!”汉斯·卡斯托普急忙回答,说这话时心里慌乱得像人打了个踉跄,幸亏最终还站住了似的。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看样子满意了。

“我估计,您这是破天荒第一遭,新鲜又意外吧?”

“是的,我必须承认,是第一次听说……联盟的追求。”

“您只要稍微早点,”塞特姆布里尼轻声嚷道,“早点听说就好啦!不过现在也许还不太迟。喏,这些印刷品……您愿意了解它们的内容……请听我继续讲!今年春天,在巴塞罗那隆重召开了联盟的代表大会——您知道,这座城市与进步政治理想有着特殊的关系,足以自豪啊。大会开了一周,其间举行了许多宴会和庆典。仁慈的主啊,我本打算去开会,想参加那些讨论得要命。谁知宫廷顾问这恶棍禁止我去,对我发出了死亡威胁——结果,您说有啥法子,我怕死嘛,就没去成。我绝望了,您可以想象,我的破身体竟给我来这么一招!还有什么更令人心痛吗,我们的肉体,我们的动物部分,妨碍了我们效力于理性!也正因此,洛加诺分部寄来的杂志,对我更是雪中送炭……对它们的内容您感到好奇?这我很乐于相信!下面是几则简讯……‘促进进步国际联盟’秉承一贯的宗旨,致力于增进人类的幸福,换句话说:通过目标明确的社会工作减轻人类的痛苦,直至最终完全根除人类的痛苦——鉴于这一极为崇高的使命必须借助社会学来完成,其最终目标乃是建立一个完满无缺的国家——故而联盟在巴塞罗那决定编纂一部多卷本的巨著,其题名叫做《痛苦的社会学》,书中将把人类的所有痛苦分级分类、立纲立目,进行详尽无遗的、系统科学的梳理研究。您会提出异议:等级、纲目、系统有什么用!我回答您:条理化和系统化是掌握一门科学的基础,须知,最可怕的敌人是还不知道的敌人。必须把人类从原始发展阶段,即只知道恐惧的、得过且过的麻木状态中领出来,带着他们过渡到有明确目标的自觉行动阶段。必须进行启蒙,让人明白痛苦是可以消除的,但要消除得先认清根源;个人的一切痛苦病根几乎全在社会肌体。好!这就是《社会病理学》的主旨。它将编成百科全书规格的大约二十大卷,详尽地列举和探讨我们所能想象的一切人类痛苦,从最个人的和最隐秘的直至大规模的集团矛盾,还有由阶级仇恨和国际冲突衍生出来的大灾大难等等等等,简言之,它将阐明种种混合或者化合成所有人类痛苦的化学元素;它将以人类的尊严和幸福为准绳,无论如何也把它觉得适合的手段和措施交到人手里,以便人类消灭痛苦的根源。欧洲学术界将有一批精英,医学家、国民经济学家和心理学家等等分工合作,一道编纂这套《痛苦百科全书》;总编辑室设在洛加诺,已完成的条目将像一条条溪水似的汇聚到那个大湖泊里。您的眼睛在问,任务这么多,我本人又分配到了什么角色?请让我把话讲完!既然以人类的痛苦为题目,这部巨著也就不能忽视审美的心灵。文学作品涉及人的种种痛苦,也给予受苦的人以抚慰和教益,所以便定了一个分卷专门汇编上述的所有世界文学名著,并予以简单的评论;而这——就是在您看见的这封信里,他们给予在下的信托。”

“您讲什么,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那就请您允许我,对您表示衷心的祝贺!这个任务可太伟大啦,而且我觉得对您再适合不过。我一秒钟都没感到惊讶,联盟想到了您。您呢想必高兴坏了吧,现在就能够帮助根除人类的痛苦!”

“这是件涉及面很广的工作,”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若有所思地说,“需要照顾方方面面,需要大量阅读。再者,”他补充道,目光好似已迷失在他所肩负任务的纷繁复杂中,“再者,审美的心灵事实上几乎总以痛苦为关注对象,甚至二三流的作品吧,也全都在表现痛苦。事情真是太庞杂啦,可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勉为其难,力争在这该死的地方做好它,虽说我并不希望强迫自己,一定在这里将它最后完成。这可是不能,”他继续说,说时又靠近汉斯·卡斯托普,把嗓音压低到近乎耳语,“这可是不能跟您肩负的使命同日而语啊,工程师!这就是我与您谈话的目的,这就是我对您的告诫。您知道,我是多么赞赏您的职业,但它是一种实际工作,而不是心智活动,所以您和我不一样,只能到下边的世界上去从事您的职业。只有在平原上,您才能成为一个欧洲人,才能以您的方式与痛苦作斗争,促进人类进步,充分利用时间。我给您讲了我承担的任务,只是为了提醒您,为了帮您找到自我,为了纠正您的观念;显然,在环境气氛的影响下,您的观念已开始混乱。我给您谆谆告诫:您要坚持自我!要感到自豪,千万别迷恋外来的东西!避开这片沼泽,避开这魔女喀尔刻盘踞的小岛,您没有俄底修斯的能耐,呆在岛上不可能像他似的最后安然无恙。[7]您将用四肢爬行,您已经开始喜欢用前肢支撑身体,您很快就会像猪似的打响鼻——当心啊,您!”

人文主义者低声发着告诫,恳切地不停摇脑袋。他终于缄默不语了,垂下了眼睑,蹙紧了眉头。不可能以玩笑回答他,也不可能对他规避应付;汉斯·卡斯托普惯于这么干,这次有一会儿也考虑过这种可能。他也垂下眼睑站在那儿,然后耸了一下肩膀,同样低声地说:

“我该做什么?”

“做我给您说的。”

“也就是:离开?”

塞特姆布里尼不言语。

“您是想说:我应该回家去?”

“第一天晚上我已经这么劝您,工程师。”

“是的,当时我还有自由,可以这么做,只是我觉得不理智,仅仅因为此地空气对我有点不利就打退堂鼓。可后来情况变了。后来体检出了结果,贝伦斯宫廷顾问根据它明明白白对我讲,回去不合适,回去了不久又得再上来;要是我坚持呆在山下,那我的整个肺叶都会见鬼去,反正一点办法没有。”

“我知道,您现在口袋里揣着身份证明。”

“是的,您是这么讥讽……自然是正当的讥讽喽,一秒钟也不会被误解,而是修辞艺术直截了当外加经典的手段——您瞧,我已经记住您的话。可是,在看过这张片子,在有了检查结果和宫廷顾问的诊断以后还劝我回家,您这样做能负责任吗?”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犹豫了片刻。随后他挺直身子,抬起头来,眼睛黑黑地、定定地盯住卡斯托普,以抑扬顿挫的、不无戏剧效果的腔调回答道:

“是的,工程师,我准备负这个责任。”

然而汉斯·卡斯托普也挺直了身子。他并拢了脚后跟,目光同样直视着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这回可是一场战斗。他汉斯·卡斯托普守住了阵地。来自附近的影响使他“强硬”起来。这儿是位教育家,那外边有个眼睛细长的女人。他甚至不想再为自己说的话表示抱歉,也不再加上一句:“请别见怪。”他干脆回答:

“那就是说,您关心自己胜于关心他人啰!您也并未无视大夫的禁令,执意去巴塞罗那参加进步代表大会嘛。您怕死,所以留在了这里。”

这番话无疑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心绪。他不无勉强地笑了笑说:

“我欣赏您机智敏捷的回答,虽说您的逻辑近乎诡辩。我讨厌以此间令人恶心的通行方式与您争论,不然我就会回答您:我比您病得厉害——可惜我事实上病得是如此严重,只好把也许有朝一日还可能出院和回到山下世界去的希望,仅仅是自欺欺人地往后推到了遥遥无期。到了维持这个希望显得完全荒谬的时刻,我就会一转背离开这医院,到底下山谷某地的公寓里去度过自己的残生。那将是悲惨的,可我的工作氛围却极其自由,极其有益于心智,不会妨碍我为人类的事业服务,与病魔顽强抗争,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这就是我们之间存在的区别,我已经提醒过您了。工程师啊,您不是一个可以在这里坚持自己优秀品质的人,我第一次遇见您就看出来了。您指责我不曾去巴塞罗那。我之所以屈从那个禁令,是因为不想提前把自己毁掉。不过我这么做有着极大的保留,对我可怜的躯体的专横,我的精神提出了最自尊和最沉痛的抗议。您在遵从此地强权的种种规章制度时,心里是不是也涌动着这样的抗议情绪——是不是恰恰相反,您的身体惰性严重,您也就心甘情愿地跟着……”

“您干吗这么讨厌身体啊?”汉斯·卡斯托普迅速打断塞特姆布里尼,睁大一双蓝眼睛将他盯着,白眼仁上牵着红丝。看得出来,他大胆得自己都有些晕晕乎乎的了。“你说什么呀?”他暗忖,“这可不得了。不过既然已跟他宣战,只要还挺得住,就不能够认输。当然,他最终会取胜,不过一点没关系,我反正只有好处。我要激怒他。”于是他又反驳道:

“您不是人文主义者吗?您怎么能这样讲身体的坏话?”

塞特姆布里尼莞尔一笑,这次笑得充满自信,毫不勉强。

“‘您怎么会反对分析呢?’”他把脑袋歪在一边,借用汉斯·卡斯托普说过的话,“‘您这不是在责怪分析法吗?’——您会发现,您讲什么我都时刻准备奉陪,工程师,”说着他一鞠躬,冲地上做了个致敬的手势,“特别是您的反驳表现出智慧的时候。您的招架姿势蛮优美。人文主义者——当然,我是个人文主义者。您永远休想指责我有禁欲主义倾向。我肯定身体,敬重身体,热爱身体,就像我肯定、敬重并热爱形式、美色、自由、快乐和享受——正像我主张‘世界’和生命的权利,反对愁眉苦脸的厌世情绪——主张古典风格,反对浪漫主义。我想,我的立场极为鲜明。可也有一种伟力,一种原则,我要对他表示最大的肯定,最崇高、最无保留的敬仰和热爱;这种伟力,这种原则就是精神。真叫我恶心透了,看见有人把某种在月光下编造的幽灵似的可疑物,也即人们所谓的‘灵魂’,拿来跟肉体对抗——在这肉体与精神的矛盾当中,肉体意味着恶和魔鬼的原则,因为肉体乃是本能;而本能——在与精神和理性的对立中,我重复一遍!——本是恶的,神秘的和恶的。‘您可是人文主义者啊!’我当然是人文主义者,因为我是人类的朋友,和普罗米修斯一个样,是一个热爱人类及其高贵品质的人。这高贵可是包含在精神中,包含在理性中;因此,您完全是无的放矢,如果您拿基督教的蒙昧主义来指责……”

汉斯·卡斯托普想要反驳。

“……完全是无的放矢,”塞特姆布里尼坚持往下说,“因为高贵、自尊的人文主义,视精神对肉体的依附,对世俗本能的依附为堕落,为耻辱。您知道吗,从伟大的普罗提诺[8]流传下来这么一句话:他耻于有一个身体?”塞特姆布里尼问,并认真地等着卡斯托普回答,被逼得没办法的他只好承认,这话他第一次听见。

“它经波菲利[9]之口传了下来。您要愿意,可称它荒谬。可这荒谬意味着精神高尚,没有什么比那荒谬的指责更可怜了;在这里,精神面对本能坚持自己的高贵,拒绝向本能让步……您听说过里斯本发生的地震吗?”

“没有。——发生地震?我在这里没看报纸……”

“您误解了我的意思。顺便说说,很可惜啊——这地方的典型现象,您在这儿耽误了看报。不过您误解了我,我讲的自然灾害并非眼前的事,它发生在大约一百五十年前……”

“是吗,这样!噢,您等等——对了!我曾经在书里读到过,歌德有天夜里在魏玛的卧室中对他的仆人说……”

“哎——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塞特姆布里尼打断他,同时闭上了眼睛,一只棕色的小手不住地在空中摆着,“再说您也把两次地震搞混了。您想的是墨西拿的那次,我指的却是一七五五年里斯本遭受的地震。”

“对不起。”

“喏,伏尔泰可是怒不可遏。”

“您的意思……什么?他怒不可遏?”

“是的,他勃然大怒啦。他不愿接受这残酷的灾难现实,拒绝在它面前认输。一座欣欣向荣的大都会的四分之三和千万人的生命如此毁于一旦,他以精神和理性的名义对自然的恣意妄为提出了抗议……您感到惊讶?您在微笑?您尽管惊讶好了,至于微笑嘛,我却要剥夺您的自由,禁止您微笑!古代的高卢人敢于用箭射天,伏尔泰的态度表明他不愧为高卢人真正的后代……您瞧,这就是精神对抗自然的范例,显示了精神对自然的怀疑和高傲,以及精神庄严地坚持自己批判自然的权利,批判它邪恶的、反理性的暴力的权利。须知它确系暴力,而接受它,容忍它——记好了,在内心里容忍它,乃是奴性的表现。在此您可也见到了这种意义的人文主义,就是它绝不纠缠于个别的矛盾,也不会倒退为基督教的逆来顺受,而是决心视身体为邪恶的对立原则。您自认为见到的矛盾,归根到底永远是同一个。‘您干吗反对分析啊?’我一点不反对……如果它有利于启蒙,有利于解放和进步事业。但又绝对反对……如果它带有腐朽的坟墓的气息。对身体也是如此。必须尊重和捍卫身体,如果涉及它的解放和优美,涉及感官的自由,涉及幸福和欢乐。反之得蔑视它,只要它成了妨碍人类走向光明的沉重怠惰的原则,得厌恶它,只要它体现的是疾病与死亡的原则,它特有的精神是黑白颠倒的精神,是淫欲和耻辱的精神……”

塞特姆布里尼脸对脸站在汉斯·卡斯托普跟前,为了终于结束自己的演说,他最后这几句话讲得既轻且快。这时汉斯·卡斯托普也即将获得解救:约阿希姆手拿着两张明信片跨进阅览室,打断了塞特姆布里尼的谈话;他呢却随机应变,表情立马显得轻松随意,给他的弟子——要是能这样称呼汉斯·卡斯托普的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是您啊,少尉!您肯定找您表弟啦——对不起!我和他在这里谈得起了劲儿——我们感觉不错,甚至发生了小小的分歧哩。他是个不坏的辩论对手,您的表弟,只要他感觉合适,争辩起来也够咄咄逼人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