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 狂躁

随着一年一年的更迭,“山庄”疗养院开始有个现象在蔓延,有个精灵在四处游荡;我们曾经呼喊过一个魔鬼邪恶的名字,现在这个精灵,汉斯·卡斯托普隐隐感到,正是那个恶魔的直系后代。他曾带着旅行进修者不负责任的好奇心,对那个恶魔进行研究,是的,甚至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些可虑的潜能,就是尽情地参与周围的人们向他提供的无聊消遣。眼下这个精灵完全如同那个老魔一样,在经过萌芽和长时间地四处暗中滋长之后,而今开始肆虐了;只是以他天生的性情,汉斯·卡斯托普不大适合效力于这个新的魔鬼罢了。可尽管如此,他仍然惊恐地发现,只要他稍有顺从便会在表情、言语和行为举止方面受到传染,而在整个疗养院没有谁能够幸免。

到底怎么了?空气里弥漫着什么病菌?——动辄争吵,狂躁不安,无名的焦虑,普遍倾向是彼此粗言恶语,勃然大怒,甚而至于拳脚相向。在个别的疗养客之间,在整个的小集团之间,每天都会爆发激烈的争执,无节制的对骂、争吵;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原本无涉的人不但不对正在进行的争吵感到反感,或者站出来居间调解劝说,而反倒从感情上介入进去,任自己的内心同样的狂热陶醉。他们一个个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放光的眼睛差点没暴出来,嘴巴歪扭难看。他们真羡慕那些正在吵架的人,羡慕人家有大喊大叫的权利和由头。一股想要起而效尤的强烈欲望,折磨着他们的心灵,撕扯着他们的身体;谁不具备逃进孤寂中去的毅力,便无可挽救地被卷进争吵的漩涡。无事生非的矛盾冲突,当着院里的领导相互推诿责任,在“山庄”里司空见惯,层出不穷;而更可怕的,是本欲来调解的院方很容易受到感染,也跟着粗暴地大叫大喊。谁要是离开时还勉强保持着健康的心灵,就没法知道回去之后心态又将如何。

一位“好样儿的俄国人席”的成员,一位来自明斯克的挺时髦的外省太太,年纪还很轻,只是稍微有点儿病——充其量给判了三个月,一天下到“坪”上去法国内衣商店采购,在店里和女店主大吵一架,最后激动地一回到院里就大咯血,后来再怎么治也治不好了。她丈夫接到通知赶来,被告知太太必须一直在山上养着,这辈子休想痊愈出院了。

这只是院里目前状况的一个例子,如此讨厌的事例还多得是。各位也许还想得起那个戴着圆圆眼镜的中学生,或者先前的中学生,他坐在萨洛蒙太太一桌,这可怜样儿的小青年有个习惯,就是把肉跟菜都一律切得小小的堆积在一起,然后才弄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以致时不时地都得用餐巾去擦拭厚厚的眼镜片。他,这位永远的中学生或者过去的中学生,就一直这么坐在这里,一直这么狼吞虎咽,一直这么擦拭眼镜片,从来不曾提供任何让人家对他特别留意的理由。现在可好,一天早上进第一次早餐的时候,完全突如其来,跟人们所谓晴天霹雳似的,发起疯来,一下子引起普遍的骚动,整个食堂的人都跑来瞧热闹了。他坐的地方一片喧腾;他脸色惨白,嘶声吼叫;被吼的对象是那个站在他身边的女侏儒。

“她撒谎!”他提高了嗓门儿叫道。“茶是冷的!您给我上的茶冰凉,我可不要喝,您在撒谎之前也该尝试一下,看是不是像不冷不热的刷锅水,这样的臭水有身份的人怎么喝得下去!您怎么竟敢给我上冷冰冰的茶,您怎么竟会这么想,这么干,您给我端这样温吞吞的脏水来,未必以为我竟然还会喝吗!?我不会喝!我不想喝!”他声嘶力竭地叫着,开始用双拳擂桌子,擂得桌上的杯盘碗盏全都叮叮当当地跳起舞来。“我要喝热茶!我要喝滚烫滚烫的茶,这是上帝和人类赋予我的权利!我不喝这个,我要喝滚烫的,我宁肯马上就死,也绝不喝一口——该死的侏儒!”他突然狂吼一声,好似一下子挣脱了最后的羁绊,可以痛痛快快地发作撒野了。他冲那残疾女子高举双拳,向她露出了确实浮泛着白沫的牙齿。随后他继续擂桌子,继续跺脚,继续喊叫他的“我要喝”、“我不想喝”。——这时候,餐厅里的景象一如往常:众人既紧张,又害怕,同情的可都是那个狂怒的中学生。有几位甚至跳了起来,眼睛望着他,也同样握着拳头,咬紧牙关,眼里冒着怒火。另一些人脸色苍白地坐着,眼睑低垂,浑身颤抖。他们一直都是这么个德性,尽管中学生早已经熄了火,精疲力竭地坐在自己换过了但却再也没喝的茶水前。

怎么回事哟?

话说“山庄”的集体又来了个新成员,一位曾经是商人的三十岁男子,多年以前便已开始发烧,所以住了一家疗养院又一家疗养院。这老兄仇视犹太人,是个排犹主义者,而且既固执又狂热,跟那些球迷一个样,——这一病态的仇犹情结,乃是他生活的骄傲和内容。他曾经是位商人,但现在不是了,他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是,但却一如既往,是个排犹主义者。他病很重,咳嗽起来痰多得要命,有时听上去竟像是用肺在打喷嚏,声音高而短促,那么一下子又一下子,真是可虑极了。但可喜的是他并非犹太人,而非犹太人正是他的本钱。他姓魏德曼,一个基督徒的姓氏,不折不扣的基督徒姓氏。他订有一份期刊,名叫《亚利安明灯》[39],发表起演说来大致是这么个味道:

“鄙人住进了A地的某家疗养院……正准备在静卧厅里安顿下来,——可谁躺在我左边的躺椅里?希尔施先生!谁躺在我右边?沃尔夫先生![40]我理所当然地马上转了院。”如此等等。

“你活该!”汉斯·卡斯托普心存厌恶地想。

魏德曼眼睛近视,目光阴险,看起东西来就像鼻子跟前吊着条流苏,除了恶狠狠地斜着眼睨着它,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固执的反犹心理使他疑心重重,进而成为一个排犹狂,因而总是疑心身边有潜藏或者伪装起来的卑劣种族,一心要将其揭露出来,让其受到污辱。无论走到哪儿,呆在哪儿,他都打探,都疑心,都诅咒可能存在的犹太人。一句话,他是唯一一个具有优越血统的人,而揭露一切不具有这种血统的生物,就是他每日每时的使命。

我们刚才讲的那些疗养院的心理状态,让这家伙的毛病变得格外严重;在这里,他难免在生活中碰见一些他魏德曼没有的缺点,于是在院里当时的气氛影响下,演出了丑陋的一幕。汉斯·卡斯托普不幸亲身经历了,我们呢也就只好作为又一个说明院里现状的例子,对读者进行描述。

要知道院里还有一个人,——说到此人倒是没有什么好揭露的,因为情况清清楚楚,他姓索嫩塞恩[41];既然不可能再有比这更肮脏的姓氏,索嫩塞恩其人打入院第一天起,自然就变成了魏德曼鼻子跟前那始终被他恶狠狠地瞟着的流苏。他还时时伸手去拨打它,倒不是要把它驱走,而为使它摆动起来,以便它更好地刺激自己。

跟另一位一样,索嫩塞恩出身商人,同样也病得很重,而且敏感得近乎病态。他为人和气,生性不笨甚至诙谐幽默,讨厌魏德曼的挑眼、挑逗和挑衅以致于到痛恨的程度。一天下午,全院的人都朝食堂跑:魏德曼和索嫩塞恩两个在那里你死我活地打起来了,凶得犹如猛兽相斗。

景象极为可怕,极为惨烈。两人像小孩子似的扭打在一起,凶狠却如绝望地拼命的成年人。他俩相互抓脸,揪鼻子,卡喉咙,四只拳头你来我往,一抱住便在地上猛掼狠摔,彼此吐口水,用脚踩用脚蹬,还扯衣服拽头发,只见拳脚飞舞,唾沫四溅。急急忙忙赶来的院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这两个抓扯在一起的死敌分开。魏德曼嘴角流涎,鼻孔流血,面孔气得变了形状,活现了毛发倒竖这个成语所指的现象。汉斯·卡斯托普可是从未见过,也不相信真有这种事情。魏德曼先生的头发确实是直冲冲地向上立着,在气鼓鼓地跑开时仍是这个样子;索嫩塞恩先生一只眼睛青肿,头顶周围的一圈黑色鬈发缺了一块,变得血糊糊的,一被领进办公室就坐下去手捂着脸放声痛哭。

魏德曼跟索嫩塞恩的打斗就这样结束了。只是所有亲眼目睹的人,过了几个小时还心有余悸。同样在这个时期,还发生过一次全然不同于刚才那瞎胡闹的真正荣誉之争;而讲讲这个争论,相比起来就该是一件快事了。在争论的过程中双方可谓煞有介事,一丝不苟,不仅配得上荣誉之争这个称呼,甚至几乎叫人忍俊不禁。汉斯·卡斯托普无缘亲历它的各个阶段,对于它那错综复杂而富戏剧性的过程,只是通过翻阅文书、声明和备忘录了解到的。这类的文书档案,不仅疗养院内保存的有,院外也有;院外则不仅指达沃斯本地、达沃斯所在的本州和瑞士本国,还指其他国家乃至美洲。在这些地方,上述的文书资料也广为传抄,甚至送到了那些明明知道不可能也不愿意对这一争论感兴趣的人们面前。

这是一个波兰事件,一次荣誉之争,发生在“山庄”刚刚结合起来的波兰集团内部,发生在小而紧凑的波兰殖民地里,也就是如今已被他们占领了的“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上。——顺便插一句,汉斯·卡斯托普现在已不坐在那里,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由此迁移到了克勒费特小姐桌上,再转移至萨洛蒙太太那一桌,最后则流浪到了与莱薇小姐同席。——这帮波兰人是如此的高雅和富有骑士风度,只要把眉毛一扬,就有了做一切事情的决心和胆量。——集团里有一对夫妇,外加一位跟某个先生要好的小姐;除此而外,全都是些殷勤骑士。他们名叫封·祖塔夫斯基,策金斯基,封·罗辛斯基,米夏埃尔·罗迪果夫斯基,勒奥·阿萨拉佩提安,等等等等。一天在“山庄”的餐厅里喝香槟酒,某个叫亚博尔的人当着另外两位骑士的面,谈起了祖塔夫斯基先生的夫人以及那位跟罗迪果夫斯基先生相好的小姐,也就是克利洛夫小姐,说了一些不便在此重述的事情。由此便产生出一系列的步骤、行动和交涉,我们说的那些广为分发、传送的文书档案的内容即以此构成。

现在汉斯·卡斯托普读道:

声明,译自波兰语原文。

一九××年三月二十七日,斯坦尼斯拉夫·封·祖塔夫斯基先生委托安东尼·策金斯基博士先生和斯特凡·罗辛斯基先生,请他们以他的名义约见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要求他循荣誉法规定之途径向祖塔夫斯基先生公开道歉[42],原因是该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在与亚诺什·特奥菲尔·勒纳尔特先生和勒奥·封·阿萨拉佩提安先生的谈话中,严重侮辱和诽谤了他的夫人雅德薇加·祖塔夫斯卡。

上述谈话完成于十一月底,几天前祖塔夫斯基先生得悉之后当即采取了一系列步骤,以彻底弄清其所受侮辱的事实和性质。昨天,一九××年三月二十七日,通过谈话直接参与者勒奥·封·阿萨拉佩提安先生亲口提供的证言,确认了谈话所含有的侮辱和诽谤性质,斯坦尼斯拉夫·封·祖塔夫斯基先生从而感到有必要立即委托两位在本声明上签字者,授权他们对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提出名誉权的诉讼。

两位受托人发表声明如下:

1.鉴于一九××年四月九日在勒姆堡由兹斯拉夫·兹古尔斯基和塔多茨·卡迪就拉迪斯拉夫·郭多勒茨基诉卡斯米尔·亚博尔一案所作的记录,鉴于一九××年六月十八日勒姆堡荣誉法庭就同一案件所发表的声明,以及这两份文件之一致结论: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由于其自身行为一再与荣誉的概念相抵牾,已不宜于视为一位绅士。

2.受托人充分考虑了上述情节之严重性,确认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已完全不能再具有按照要求道歉的能力。

3.受托人认为,对于一个完全无视名誉的人提起名誉诉讼,或者为此而进行调查,对于他们本身是不可取的。

有鉴于此,受托人提请斯坦尼斯拉夫·封·祖塔夫斯基先生注意,面对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这样一个人,循荣誉法之途径维护自己的名誉权将毫无意义,因此建议他提出刑法诉讼,以防止像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这样一个完全不可能履行道歉要求的人对他造成进一步伤害。

签字时间:……

受托人签名:安东尼·策金斯基博士斯特凡·罗辛斯基

汉斯·卡斯托普接着往下读:

证言记录

事件发生时间:一九××年四月二日晚七点半至七点三刻

事件发生地点:D疗养院之酒吧

事件之当事人:斯坦尼斯拉夫·封·祖塔夫斯基先生、米夏埃尔·罗迪果夫斯基先生、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

基于其委托人安东尼·策金斯基博士先生和斯特凡·罗辛斯基就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于一九××年三月十九日的作为所发表之声明,斯坦尼斯拉夫·封·祖塔夫斯基先生考虑再三,最后确信两位受托人所建议之对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提起刑法诉讼,已不可能使对方就对他夫人的“严重侮辱和诽谤”作出道歉,原因是:

1.有理由怀疑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届时会按规定出庭,加之其系奥地利公民,进一步追究其法律责任不仅困难,甚至几乎是不可能的;

2.再者,对卡斯米尔·亚博尔进行法律惩处,也不足以抵消斯坦尼斯拉夫·封·祖塔夫斯基先生的姓氏和家族由于其夫人雅德薇加·祖塔夫斯卡所受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之侮辱、诽谤而蒙受的损害;

加之斯坦尼斯拉夫·封·祖塔夫斯基先生间接获悉,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有意于第二天离开此地,所以便选择了最干脆、也是当前情况下他认为最适当和彻底的解决办法——

于是,一九××年四月二日晚七点半至七点三刻,当着他夫人雅德薇加以及米夏埃尔·罗迪果夫斯基和伊格纳兹·封·梅林两位先生的面,斯坦尼斯拉夫·封·祖塔夫斯基先生就在此间疗养院的亚美利加酒吧中,打了正与亚诺什·特奥菲尔·勒纳尔特先生以及两个不认识的姑娘在一起喝酒的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几个耳光;

米夏埃尔·罗迪果夫斯基先生随即也扇了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几个耳光,并且告诉他,这是惩罚他严重地侮辱了克利洛夫小姐和他本人。

紧接着,米夏埃尔·罗迪果夫斯基又给了亚诺什·特奥菲尔·勒纳尔特先生几耳光,以报复他对祖塔夫斯基夫妇的无理行为。

再接着,一刻也未耽误,斯坦尼斯拉夫·封·祖塔夫斯基先生也一连串地赏了亚诺什·特奥菲尔·勒纳尔特先生好多个耳光,为了他对他夫人和克利洛夫小姐的污辱诽谤。

在整个过程中,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和亚诺什·特奥菲尔·勒纳尔特先生始终没有还手。

记录时间:……

记录签名:米夏埃尔·罗迪果夫斯基伊格纳兹·封·梅林

对于这郑重其事地连珠炮似的打耳光,汉斯·卡斯托普原本会哈哈大笑,但他目前的心境却叫他笑不起来。他边读边哆嗦,当事者一方行事完全得体,另一方却软弱听话,丢尽脸面,其情景对于他来说可谓跃然纸上,两相对照给人印象极为鲜明,令他激动不已。所有人都这个样子。因此远远近近都在起劲儿研究这波兰人内部的荣誉之争,都在咬牙切齿地进行讨论。卡斯米尔·亚博尔先生进行辩解的传单显得稍微冷静一点;他着眼于指出,封·祖塔夫斯基既然完全清楚,他亚博尔还在勒姆堡就让某些被人操纵的花花公子指证为不能接受决斗,那么他紧跟着采取的挑战步骤就纯属耍猴戏弄人,因为他事先就知道自己并非一定得决斗。再说,封·祖塔夫斯基之所以放弃与他亚博尔对簿公堂,完完全全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人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得很清楚,他老婆雅德薇加实实在在给他戴上了一大沓绿帽子,他亚博尔轻而易举就拿得出证据来,还有克利洛夫小姐以她的一贯作风,要是上了公堂同样会丢脸的。至于只强调他亚博尔本人的没有决斗能力,而绝口不提他的谈话伙伴勒纳尔特有没有这个能力,也是封·祖塔夫斯基为了拿前者当挡箭牌,免得自己冒与后者决斗的风险罢了。关于阿萨拉佩提安先生在整个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就不想讲了。可是涉及疗养院酒吧里的那一幕,那他亚博尔尽管嘴尖舌利,喜欢说笑,身体确实是极为单薄,封·祖塔夫斯基和他的朋友们以及粗壮的祖塔夫斯卡在体力方面自然占尽上风,加上跟他和勒纳尔特在一起的两位小姐虽说生性开朗,却胆小如鼠,所以他就劝原本想奋起自卫的勒纳尔特也静静地呆着,以上帝的名义暂时忍受封·祖塔夫斯基和罗迪果夫斯基合乎社交礼仪的拍拍打打,其实也并不叫人感觉得疼痛,只让周围的人视为朋友之间的打打闹闹罢了,结果却避免了不可收拾的斗殴,没有当众演成一场丑剧。

亚博尔如是说,此人自然无可救药啦。对方提出的材料形成一个荣誉跟卑劣的鲜明对照,他的辩解只能触动其皮毛,加之又不拥有祖塔夫斯基一方似的印刷手段,只能用拓蓝纸在打字机上打为数不多的几份出来散发。相反,那些个备忘录如已经说过的人手一份,连很遥远的地方也发去了。例如纳夫塔和塞特姆布里尼也同样各收到一份,——汉斯·卡斯托普看见他们手里拿着,而且意外地发现他俩正埋头读着,紧绷着脸,表情紧张又严肃。他自己的心境使他说不出俏皮话来,却希望至少塞特姆布里尼能来两句。谁知连这位理智清明的共济会成员,据汉斯·卡斯托普观察,似乎也受到了周围蔓延的瘟疫影响,使他收敛了笑容,把那极其令人发噱的扇耳光闹剧真当成了一回事情;除此而外,看着他,看着这位热爱生活的人健康状况虽说时不时地好像有些好转,实际却日渐恶化,无可挽回,最近一段时间更三天两头地卧床不起,因此既无奈又懊恼同时还鄙视自己,也令卡斯托普心情抑郁。

纳夫塔,塞特姆布里尼的邻居和对手,他的情形也不见得好。他肌体内的毛病同样越来越严重;这病成了他在教团里的前程过早终结的身体原因——或者不得不讲:他那优裕而轻薄的生活条件,也没法阻止他病情的发展。他也常常得卧床静养,可说起话来嗓音更清脆,发烧的时候话比以往更多,也更加犀利,更加尖刻。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那种反抗疾病和死亡的意识,也感觉不到在一个卑劣的自然暴君面前败北所经历的心灵痛苦,对于身体状况的恶化,他承受的方式也非忧伤和懊恼,而是一种绝无仅有的自我解嘲和易怒好斗,是酷嗜精神上的疑忌、否定与惑乱;这种情况极其严重地刺激他那对手多愁善感的神经,使得他俩之间心智的争斗日趋尖锐激烈。汉斯·卡斯托普自然只能讲他经历过的那一些。不过他相当有把握的是,他一次都没错过;也必须他这个被教育对象在场,才能引发关系重大的争论。而且,他如果不得不承认纳夫塔的恶毒言论值得一听而引起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苦闷,那么,他就必须表明立场,说这些言论已全然和经常地越出了健康的界限。

这位疾病患者不具备超越疾病的力量或者良好意愿,而是视世界为病态的,认为它已病入膏肓。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恨不得把自己尖起耳朵听着的学生赶出房去,或者把他两只耳朵给塞起来;因此他极其恼怒,当纳夫塔宣称,物质要想作为实现精神的媒介,那可是太太差劲儿啦。想这么干简直就是发傻。结果会怎样呢?丑陋之极!备受颂扬的法国大革命,实际成果却是资本主义的资产阶级国家——多么美好的礼物!有人想改善它,实际却传播了恐怖。世界共和国,这才是福音,肯定!什么进步?嗨,那位不断转院的著名疗养客罢了,因为他以为这样会感觉轻松一点。不被承认、然而却暗中广泛传播的战争愿望,就是其表现之一。它会来的,这场战争,而且来了也好,尽管它的情形,不会是发动战争的人希望的那个样子。纳夫塔鄙视四平八稳的资产阶级国家。秋天他们在“坪”上的大街上散步突然遇雨,满世界的人像服从统一号令似的立刻在头顶上撑起了雨伞,他于是借题发挥一通,说在他看来,这乃是怯懦和娇惯的表现,乃是文明的弊病。像泰坦尼克号沉没这样的事故和耸人听闻的事件,虽不新鲜却令人头脑清醒。事后大声疾呼要提高交通“安全”。似乎“安全”一受到威胁,总是立刻群情激奋。这真是可悲,其所表现的人性的软弱,跟资产阶级国家经济战场上的残忍和卑劣正好配得上。战争啊,战争!他赞成战争;在他看来,人们普遍渴望战争,是一个相对而言值得尊重的现象。

可是一当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把“正义”一词引入谈话,并认为这一高尚原则是内政和外交灾难的重要预防手段时,刚刚才把精神抬上了九霄云外,认为它根本就不可能也不应该在尘世间获得表现的纳夫塔,又马上不遗余力地质疑精神,并且贬损起精神来了。正义!它是个值得人顶礼膜拜的概念吗?是个神圣的概念吗?是个一流的概念吗?上帝和自然一样的不公正,一样的有自己的宠儿,一样的有所选择,可以赐予这个冒险的荣誉,给另一个却只安排轻松而平庸的命运。那么有志者呢?对于有志者来说,正义一方面意味着软弱麻木,意味着怀疑本身——而另一方面,正义又是号召他去冒冒失失行动的号角。也就是说,人想要行为举止始终合乎礼仪规范,就必须经常以前一个意义的“正义”修正后一个意义的“正义”,——如此一来,这个概念的绝对意义和终极意义何在呢?再说,人之“公正”,都是要么对这个观点,要么对另一个观点而言。剩下的就唯有自由主义了,然而当今之世,这可是连狗也不感兴趣啊。正义自然只是资产阶级修辞学里的一句空话;要想行动,首先得弄清楚所指为哪一个意义的正义:是让每个人享有其固有权利的正义呢,还是让人人权利平等的正义。

咱们只是从他漫无边际的扯淡中随意抽取了一个例子,让各位领教领教这位纳夫塔搅乱人的理性的本领。可更加可怕的,还是他有关科学的言论,——他根本不相信科学。他说他不相信它,因为人享有相信它或者不相信的充分自由。他说科学是跟任何其他信仰一样的信仰,只不过比其他任何信仰更糟糕,更愚蠢;“科学”这个词本身,就是迂腐的现实主义的表征,该主义恬不知耻,竟把人的心智对客观事物大成问题的反映当作现钱加以收取和支付,并从中抽绎出枯燥、僵死的教条,将其强加给人类,真是无耻之尤。这个客观存在的感官世界的概念,未必不是这么自相矛盾,不是这么可笑之极吗?然而现代自然科学作为一种教条,其存在仅仅靠着形而上学这个前提,以致它对我们的肌体的认识形式,对现象世界活动于其中的空间、时间以及因果律的认识形式,都是独立存在于我们认识之外的现实关系。这种一元论的观点,是人强加给精神的最赤裸裸的无耻。空间、时间和因果律,按照一元论都意味着:发展,——而这样便产生了自由思想及无神论的伪信仰的核心教条,并企图以此使得《摩西五书》之第一书[43]失去效力,而以愚蠢臆造的启蒙知识与之抗衡,好像宇宙诞生时那个海克尔[44]就在场似的。什么经验!宇宙中的以太可以精确测定吗?原子,这“最小的、不能分割的微粒”是个可爱的数学玩笑——证明了吗?空间和时间无穷尽的学说,肯定是立足于经验的喽?事实上,只要稍微讲一点逻辑,用空间时间系无穷尽的和现实的这个教条,就会获得一些可笑的经验和结果,也即虚无的结果,也即会认识到,现实主义即是真正的虚无主义。何以如此?道理很简单,不管多大的数字较之于无穷大,结果都等于零。在无穷尽中无所谓大小,在永恒中既无延续也无改变。在无穷尽的空间里,既然任何距离在数学上都等于零,那就根本不存在两个并列的点,更别提物体,更别提运动。他纳夫塔指出这个,为的是驳斥唯物主义天文学肆无忌惮的胡诌,竟空穴来风地发明了有关“宇宙”的理论,并将其作为绝对正确的认识加以兜售。可悲的人类啊,一些夸夸其谈的、毫无意义的数据,就使他们感到自身的卑微虚无,丧失了对自身重要性的热忱信念!须知,倘使人类的理性和认知始终局限于尘世,并在这个范围里将其对主客观事物的体验当作现实来对待,那还算是差强人意。然而它一旦超出这个范围进入永恒之谜,去搞所谓的宇宙起源学、宇宙构成学,那就不是闹着玩儿了,那就放肆到了登峰造极、无法容忍的地步。归根结底,以数百万万亿公里或者甚至光年去测定某颗星星与地球的“距离”,用这样的天文数字为人类精神获取窥视无限与永恒的本质的能力,都是亵渎神灵的胡闹,——而事实上,无限与空间大小根本毫无牵连,永恒跟时间的持续和距离完全没有瓜葛,远远不是自然科学概念,相反倒正好意味着它的消解,意味着我们所谓自然的消解!可不是吗,单纯的儿童相信,星星都是天穹上的窟窿,透过这些窟窿射来永恒的光明,在他眼里,这样单纯的想象可比一元论天文学散布的“宇宙”理论,可比那整个空洞、乖谬、放肆的胡说,亲切可爱何止千万倍喽!

塞特姆布里尼问他,在有关星星的问题上,他自己是否也如此想象单纯呢?纳夫塔回答,他保留任何谦卑和悲观的自由。由此又再一次可以看见,他理解的“自由”是什么,“自由”这个概念将引向何处去。只不过呢,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有理由担心再这么谈下去,汉斯·卡斯托普又会认为这一切都值得一听了!

纳夫塔的阴险就在于时时地窥视着,一有机会抓住征服自然的进步事业的弱点,就来证明其身体力行者和先锋向着人类非理性的倒退。他讲,航空专家和飞行师多半是些糟糕和可疑的人,特别是非常的迷信。他们往往把猪和乌鸦之类的吉祥物带上飞机[45],一会儿朝这里一会儿向那里啐三口唾沫,或者戴上运气好的驾驶员的手套。如此之类非理性的原始举动,跟作为他们职业基础的那个世界观,怎么能协调得起来呢?——他揭示的这个矛盾叫他开心,令他志得意满,一谈起来就滔滔不绝……可我们在这话语的汪洋中东捞西捞,寻觅纳夫塔仇视科学的论据,结果能说得出来的都太过具体实际。

二月里的一天午后,先生们结伴出游,去一处距疗养院乘一个半小时橇车路程的地方,名叫蒙施泰茵。参加者有纳夫塔,塞特姆布里尼,汉斯·卡斯托普,费尔格和魏萨尔。他们乘坐两辆一匹马拉的雪橇。卡斯托普和人文主义者在一辆车;纳夫塔跟费尔格和魏萨尔在另一辆车,魏萨尔坐在车夫旁边。下午三点,大伙儿裹得厚厚的,从住在院外那两位的领地前出发了,一路上响着清脆悦耳的铃铛,沿着右边的山梁穿越静静的雪野,途经圣母玛利亚教堂和格拉利斯,向南行驶。在这个方向上山野很快被大雪覆盖,不一会儿,只是在背后的勒蒂孔山脉上,还看得见一带淡蓝色的天光。天寒地冻,雾迷群山。一条窄窄的车道引向一块没有栏杆的平台,平台夹在峭壁深谷之间,橇车由此向着高处的一片枞林爬去。路窄坡陡,前进慢如步行。常有驾滑橇下山者突然冲到面前,在错车时不得不离开滑橇。在弯道的背后远远传来异样而柔和的铃铛声,一辆由一前一后套着的两匹马拉的橇车驶了过去,在相互避让时真是小心翼翼。离目的地不远了,眼前豁然开朗,一下子出现了祖格施特拉塞山部分岩壁的美丽景色。在蒙施泰茵那家名叫“疗养所”的小客栈前,一行人爬出被子,把雪橇留在原地,继续往前再走几步,就能眺望东南方的施图塞格拉特山了。高达三千公尺的山体云雾包裹。只在齐天之处的云雾蒸腾中耸峙出一两个峰尖,真如神话里的仙人庙堂似的缥缈、神圣,不可企及。汉斯·卡斯托普看得入了迷,要求其他人也来眺望。也是他怀着谦卑的感情,说出了“不可企及”一词,结果就给了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机会强调,那座山峰去爬的人自然是很多的。而且从根本上讲几乎不存在不可企及,不存在任何不容人涉足的自然风景。有些个夸大其辞了吧,纳夫塔应道。接着他便举出厄非尔士峰[46],说截至目前,它便冷冷地让好奇的人类吃了闭门羹,而且看样子还将继续这样坚持下去。人文主义者听了大为恼火。先生们走回“疗养所”去,发现自己的雪橇旁边停了几辆人家已经取了套的橇车。

可以在此下榻。楼上是编了号的客房。那儿还有一间农村风味的餐厅,壁炉烧得很是暖和。郊游者们向殷勤的老板娘定了些小吃:咖啡、蜂蜜、白面包以及此地的特产梨子面包。给两个车夫送去了红葡萄酒。其他桌子坐着瑞士和荷兰游客。

我们很高兴说,在咱们这五位朋友的桌上,由滚热的、喷香的咖啡增加了热量,大伙儿的谈兴已经上来了。不过我们这样讲不准确,因为所谓交谈原本不过纳夫塔的独白,别的人刚刚讲了几句,就让他一个人把话抢过去了,——真正是独白,以一种奇怪的、违反社交礼仪的方式进行的独白。因为这位前耶稣会士一脸的殷勤,然而仅只是冲着汉斯·卡斯托普一个人,坐在他身边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吧,他却拿背对着人家,还有其他两位先生他更完全不放在眼里。

很难为纳夫塔的即兴演讲拟一个题目,汉斯·卡斯托普呢也是不置可否地那么边听边点头。纳夫塔的独白原本就没有统一、具体的话题,而只是在精神领域里的随意漫游罢了,蜻蜓点水似的一会儿这一会儿那,归结起来主要是想令人灰心丧气地证明,精神性的生命现象全都性质暧昧,而由其抽绎出的那些大概念全都色彩多变,根本不能用作武器,再有就是揭示出来,所谓“绝对”在地球上也穿着五光十色的外衣,令人眼花缭乱。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把纳夫塔的演讲内容归纳为自由的问题,而讲的结果只能搅乱人的脑子。他提到浪漫主义,阐述了这一兴起于十九世纪初的运动令人着迷的双重意义,说在它的面前,什么反动什么革命统统没有意义了,如果这两个概念不合二为一,形成一个更高级的概念的话。因为,如果只准备把革命这个概念与进步和胜利前进的启蒙联系在一起,那显然是极其可笑的。欧洲的浪漫主义首先是一场争自由的运动:反抗古典主义,反对经院学风,反对古法兰西艺术趣味,反对老气横秋的理性学派;这个学派的卫道者,被浪漫派讥为戴着扑了粉的假发的老古董。

纳夫塔也抨击了自由战争[47],抨击了对此而表现的费希特式的激情,抨击了德国民众因不堪忍受暴政而奋起反抗,慷慨高歌,——这暴政嘛,嘿,嘿,遗憾,正是所谓自由,也即为其中所体现的革命思想。真有意思:人们高唱着爱国歌曲,举起拳头来打碎革命暴政,得利的却是反动的封建君主统治;人们这么干,就为的是自由啊。

他的年轻听讲者这下该看清内在自由和外在自由之间的区别,或者也可以说矛盾——以及那个棘手的问题了吧。这问题就是,究竟怎样的不自由跟民族的尊严最容易,或者,嘿,嘿,最不容易协调起来呢。

自由,纳夫塔道,原本更多的是一个浪漫的概念,而非启蒙的概念,因为它跟浪漫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与人类的扩张欲望和个人的自大狂热难分难解地牵扯在一起。个人主义的自由追求表现为对民族主义的怀古—浪漫崇拜,有好战的性质,被人道主义的自由主义者斥之为阴暗,尽管他们自己同样也在宣扬个人主义,所不同的只是些枝枝节节罢了。个人主义相信个体无限的、天大的重要,由此而衍生出了灵魂不朽的说教以及地心说和占星术,因而又是浪漫的和中世纪的。可另一方面,个人主义又属于自由主义的人道主义范畴;自由主义的人道主义倾向无政府主义,无论如何都是要保护亲爱的自我,使其不致成为公众的牺牲品的。这就是个人主义的一面和另一面,一个词儿,多种解释。

不过必须承认,为了抗击无所顾忌地瓦解一切的文明进步的战斗,恰恰是自由的狂热培育了最杰出的自由之敌,最机智勇敢的复古骑士。纳夫塔以阿伦特[48]为例,说他诅咒自由主义,颂扬贵族阶级;也提到了格勒斯[49]和他所著的《基督教神秘主义》。那么神秘主义就真跟自由毫无瓜葛吗?或者它并不是反经院哲学的,反教条的,反教会的?人们在等级制度中自然没法不看到一股强大的自由力量,因为毕竟给原本完全不受限制的王权设置了一道障碍。中世纪末期的神秘主义呢,可也证明了自己作为宗教改革先驱的自由倾向,——宗教改革本身嘛,嘿,嘿,却是一团乱麻,自由思想与倒退到中世纪的倾向错综复杂地交织……

马丁·路德的事业……噢,是的,它有个优点,这就是它本身及其成问题的性质都可谓昭然若揭,怵目惊心。可纳夫塔的年轻听讲者,他知不知道什么叫事业呢?一桩事业就是,比如说,大学生团体的成员桑特刺杀了国务顾问柯策布[50]。是什么使年轻的桑特,按照刑事审判的说法,“产生了杀人的动机呢?”是自由的激情,不言而喻。可是细细观察,又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了,更应该负责的是道德的激进主义和对非德意志的轻薄无耻的憎恨。无论如何柯策布眼下又在替俄国效力,也就是替神圣同盟效力嘛;桑特的那一刀,也就可以认为是为自由而刺的了,——这种说法最近自然又遭到了新的质疑,就是情况表明,在桑特的密友中,有些个耶稣会分子。总之,事实不管怎么样,其本身也无论如何不是容易搞清楚的,要借以澄清精神方面的问题就更难上加难了。

“请允许我问一下,您这东拉西扯是不是快完了?”

提问的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而且口气十分严厉。他坐在那儿,一只手的指头像擂鼓似的敲击着桌子,一只手的指头捻着胡须。现在真受够了。他的忍耐已经到头。他直直地坐着,身子直得不能再直,——他脸色苍白,身体的重点转移到了脚趾头上,结果是只有大腿还沾着椅子边儿,两道黑色的目光闪电似的射向他的对手;这一位朝他转过头来,装出一副惊诧莫名的样子。

“尊意是想讲?”纳夫塔反问……

“……鄙意别无其他,就是坚决不准您拿您那些似是而非的谬论,继续毒害缺少抵抗力的青年!”

“我的先生,我要求您注意自己的措辞!”

“这样的要求,我的先生,我用不着。我一向习惯了注意自己的言辞,我措辞精确而符合实际,如果我讲,您的言行污染、损害原本就不坚定的青年的精神,使他们失去道德力量,实乃无耻之尤,光用言语声讨已不足以……”

在说到“无耻之尤”一词时,塞特姆布里尼拍案而起,一下子把座椅推了开去,笔挺着胸脯,——这是给其他人发出信号,要他们学他的样子。其他桌上的游客都朝他们这边望,同时竖起了耳朵,——准确讲只是从另外一桌,瑞士的客人已经走了,只剩下一些个荷兰人,在满脸愕然地偷听着这突然爆发的争吵。

我们这桌的所有人还是都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边是汉斯·卡斯托普和那一对儿死敌,一边是费尔格和魏萨尔。五个人全脸色刷白,张大着眼睛,嘴唇哆嗦。三位旁观者不可以尝试着劝一劝,开个玩笑缓和一下紧张气氛,或者好言几句扭转局面吗?不,他们没这样做,没有尝试。内心的状态妨碍着他们。他们只是站在那里打哆嗦,还有,他们的手甚至也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就连费尔格也是如此,他一贯声明对任何高深的事物都一窍不通,这次从一开始也完全拒绝思考争论的意义,——甚至他也确信,眼下是非得整个你死我活了,人人都跟着激动却又一筹莫展,只能任事态自行发展下去。他那两丛好心的胡子着急得剧烈地上下抖动。

四周鸦雀无声,只听见纳夫塔的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对于汉斯·卡斯托普来说,这又是一次类似于看见魏德曼真的毛发倒竖的宝贵经历:他原来以为,这只是一句口头禅,现实中并不会出现。可眼下在这寂静里边,纳夫塔真的把牙齿咬得发出阵阵令人不寒而栗的响声,野性的、危险的响声,只不过呢,它仍是一种虽怒不可遏却自我克制的表现,因此他没有吼叫,而只带着某种喘息似的冷笑,低声地说:

“无耻之尤?言语声讨?难道温驯的毛驴也长出了牛角?难道咱们文明的卫道士也野蛮到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地步?对于一开始来说,我说这真是一个成功,——来得容易啊,我要轻蔑地补充一句;因为轻描淡写地挑逗挑逗,神经过敏的道德就如临大敌,赶快穿上盔甲啦!接下来有得好看,我的先生。还有‘言语声讨’,还有这个。我希望啊,您的文明原则不致妨碍您了解您欠了我多少债,否则,我将被迫采用某种手段,来考验考验你那些原则,来……”

塞特姆布里尼猛一挥手,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嗨,我看这没有必要。我挡住了你的路,您对我也一样,——那好,咱们就找个合适的地方解决这小小的分歧。目前嘛只想讲一点。对于雅各宾党革命的经院哲学解释您怀着虔诚的担忧,所以视我让青年对其产生怀疑,抛弃有关的教条,清除他思想中的经院式道德观,为误人子弟,大逆不道。您这担忧太有道理了,因为您的人道主义已经完蛋喽,您可以相信,——完蛋喽,没辙喽。就在今天,它已经仅仅是一条假发辫子,一盘古典主义的馊菜,一篇叫人打瞌睡的无聊文字,而一场新的、我们的革命,我的先生,即将爆发,即将把这一切腐朽过时的东西荡涤干净。如果我们教育青年怀疑一切,其影响的深刻程度连你们最时髦的启蒙主义者也做梦都想不到的话,那么我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心知肚明的。只有从彻底的怀疑中,从道德的混沌中,才能产生绝对的东西,才能产生符合时代需要的神圣的恐怖。这,就是我替自己的辩护,也是对你的教训。进一步的教训另找机会。您等我的消息吧。”

“鄙人等着呐,我的先生!”纳夫塔离开桌子,快步走到衣架边上取自己的皮大衣,塞特姆布里尼冲着他的背影喊。随后这位共济会员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用双手摁住心口。

“坏蛋!疯狗!真恨不得把他杀掉!”他呼吸急促地说。

其他人仍旧站在桌子边上,费尔格的八字胡继续翘上翘下。魏萨尔歪咧着下腭。汉斯·卡斯托普脖子哆嗦,只好学祖父的样子用下巴作为支撑。所有人都在想,出来的时候几乎没有预料到会出这样的事。包括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内,大家同时也想,真正叫幸运,他们乘的是两辆而不是挤在同一辆雪橇里。这样回程暂时会轻松些。可是以后呢?

“他向您发出了挑战。”汉斯·卡斯托普心情压抑地道。

“算是吧,”塞特姆布里尼回答,抬起眼来瞟了瞟站在身旁的年轻人,随即就移开视线,用手撑着头。

“您估计他?”魏萨尔想要听……

“您是问?”塞特姆布里尼反问,也打量了他一会儿……

“先生们,”塞特姆布里尼接着说,同时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咱们快乐的郊游这样收场,我感到可悲;可是呢,每个人都必须准备在生活中遭遇这样的事变。理论上我不赞成决斗,我有法制观念。不过现实却是另一回事情;会出现某些情况,这时候——一些个矛盾,总而言之,对那位先生我奉陪到底。不错啊,我年轻的时候击过几下子剑。只需练上几个钟头,手腕子又会灵活起来了。咱们走吧!下一步有待协商。我估计,那位先生已经吩咐套车了。”

在回程中和回院以后,汉斯·卡斯托普不乏对即将出现的可怕一幕感到头晕的时刻,因为情况表明,纳夫塔压根儿不考虑劈啊刺啊什么的,而坚持要使用手枪决斗,——而事实上他又有权选择武器,依照荣誉法的原则他是被侮辱的一方嘛。同时也有这样的时刻,就是年轻人的精神暂时摆脱了疗养客们的内心普遍受到的缠绕和迷惑,在一定程度上从狂躁恢复到了理性的状态,因此认识到那么搞简直是发疯,必须有谁出来阻止。

“即使真的侮辱了又怎样!”他在跟塞特姆布里尼、费尔格和魏萨尔讨论时大声说。还在回来的路上,纳夫塔已让魏萨尔答应了当他决斗的助手,并负责在双方之间进行联络交涉。“一次平民之间交际性质的争吵罢了!如果一方玷污了另一方的名誉,牵涉到的是一位女士,或者某个生死攸关的、别无选择余地的问题!那好,在这类问题上决斗就是最后的解决办法,决斗了可以使名誉得到补偿,事情得到体面的收场,也就是:双方分手时心平气和,那么我们甚至就可以认为这个办法不错,在某些纠缠不清的争执中快刀斩乱麻,切实可行。可他纳夫塔对您做了什么呢?我并不想袒护他,我只是问,他干了什么侮辱您的事?他只是抛弃了那些价值标准。如他自己所言,他只是剥夺了那些概念的学术尊严。这个让您感到受了侮辱,——有道理,我们假设……”

“假设?”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重复道,眼睛瞅着他……

“有道理!有道理!他那么侮辱了您。可他并没有辱骂您呀!这就是区别,请允许我说!这儿涉及的只是一些抽象的东西,精神性的东西。用精神性的东西可以构成侮辱,却不能构成辱骂。这是人们名誉法庭都会接受的准则,我以上帝之名向您保证。同样的道理,您回敬他的‘无耻之尤’和‘言语声讨’也不成其为辱骂,因为同样针对的是精神,一切都限制在精神的领域,跟当事者本人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任何辱骂性质的东西。精神性的永远不可能是个人的,这便是对上述准则的完善和阐释,所以说……”

“您错啦,我的朋友,”塞特姆布里尼闭着眼睛回答。“首先,您错在推想精神性的不可能具有个人的性质。这您可不好讲啊,”说时他样子特别地笑了笑,既表现文雅又显得凄楚。“您首先在估计精神的能量时就大错而特错了,显然认为精神太虚弱,不可能引发现实生活中那种除了动武就别无解决办法的激烈情感和矛盾!正好相反!抽象的东西,纯粹的东西,意识的东西,它同时也是绝对的东西,因此就具有严厉的性质,因此较之于社会生活,它引起仇恨与不可调和的敌意的可能要深刻得多,激烈得多。您奇怪吗,它甚至比社会生活更直接、更无情地造成‘你或者我’势不两立的情况,激烈冲突的情况,非靠决斗和血肉相拼不能解决的情况?决斗这种办法,我的朋友,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堪与比拟。它是最后的办法,是回返原始状态,只不过用一些带有骑士风度的、十分表面文章的规则,让它稍稍变缓和一点罢了。本质仍然是原始的,仍然是血肉相搏;而每一个男人,不管已经多么远离自然,都应该保持适应这个状态的能力。男人每天都可能落入这种状态。谁不能以他这个人,以他的胳膊、血肉捍卫自己的思想,谁就不配做男人;不管怎样地精神智慧化,男人永远得是男人。”

如此一说,汉斯·卡斯托普只好服帖了。他还有什么好讲呢?他冥思苦想,一言不发。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话显得既精辟又富有逻辑性,只不过呢,从他这个人嘴里讲出来,却叫他听着感觉异样和不自然。他的这些思想不是他自己的思想,——正如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要决斗,而只是接受了那迷恋恐怖的矮子纳夫塔的决斗挑战罢了,——他这些思想表明,那弥漫整个疗养院的狂躁心理也传染上了他;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美好的理性,已沦为了狂躁这个魔鬼的奴仆和工具。为什么因为精神是严格的,就一定要无情地导致兽性发作,导致血肉相拼呢?汉斯·卡斯托普坚决反对这个说法,或者企图反抗它,——然而却惊恐地发现,根本办不到。狂躁心理他自己身上也严重存在,他不是那个能摆脱其控制的人。一想起魏德曼和索嫩塞恩二人滚在一起作野兽斗的那个地方,他便感到迎面刮来一股猛烈、可怕的狂躁之气,并且不寒而栗地突然醒悟:所有事情最终都得比拼身体,都得比拼爪子和牙齿。是啊,是啊,是必须来一场格斗,这样至少可以凭借富有骑士风度的规则,使原始的野性得到一些缓和……汉斯·卡斯托普主动提出给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当助手。

结果遭到了拒绝。他得到的回答是:不,这不合适,这样要不得。先是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文雅而凄楚地微笑着,自己这么告诉他;接着,费尔格和魏萨尔在稍加思考以后,也同样未提出任何特别理由,就认为汉斯·卡斯托普以此身份介入这场决斗,是不合适的。在决斗的现场,他倒不如扮演个不偏不倚的角色哩;因为在以骑士风度缓和兽性的规则中,原本就定有也需要见证人这个角色在场一条呗。就连纳夫塔通过自己委托人带来的口信也是这个意思,汉斯·卡斯托普于是满意了。见证人也好,不偏不倚也好,反正他都有了对确定决斗程序施加影响的可能,而这,看来是极有必要的。

要知道,纳夫塔真的是豁出去了,竟要求决斗双方的距离为五步,必要时可以互射三枪。还在决裂的当晚他就让魏萨尔带来这个疯狂的建议;那小子现在已完全成了纳夫塔野蛮要求的应声虫和代表,一方面是受人之托,一方面也由于自己喜好,硬是拼命坚持这些条件。对此塞特姆布里尼自然没啥说的,可是作为助手的费尔格和不偏不倚的汉斯·卡斯托普却忍不住了,或者甚至和可悲的魏萨尔动了粗。难道他这么不要脸吗,汉斯·卡斯托普质问,竟提出如此令人不快的荒唐要求来,原本纯属形式上的决斗不是,也根本不存在事实的合法基础嘛!用手枪已够狠的啦,现在又加上这些要命的细节。哪里还有什么骑士风度,隔条手巾相互开枪得啦!他魏萨尔又不担心有谁在这样的距离内对自己开枪,所以信口开河,巴不得别人流血才好,等等等等。魏萨尔耸耸肩膀,一言不发地暗示情况就这么严峻,并以此在相当程度上解除了倾向于忽视现实的对手的武装。尽管如此,第二天经过来来去去的交涉,卡斯托普等首先达到了把互开三枪减为一枪的目的,然后距离问题却是这样解决的:决斗双方面对面距离十五步站立,但有权在开枪前朝前走上五步。而为达成这一协议也有个条件,就是保证不谋求妥协和解。剩下来就是去找枪了。

阿尔宾先生有的是枪。除了他爱拿来吓唬太太们的那把亮晃晃的小手枪,他还有一对装在同一个绒枪套里的军官用枪,比利时造的自动白朗宁,褐色的木制枪把,弹夹就藏在把手里边,枪机泛着钢质的青光,枪管擦得锃亮,枪口上面的准星小巧精细。汉斯·卡斯托普曾经在什么时候见过吹牛大王的这些枪,现在尽管对决斗不以为然,仍直率地自己站出来说,他可以去找阿尔宾先生借枪。于是他找到阿尔宾,也不隐瞒真正的用途,只要求这位吹牛大王以本人的名誉担保绝不外传,并吹捧他也富有骑士精神什么什么的,就轻而易举地取得了成功。阿尔宾先生甚至还教会卡斯托普装填子弹,并带他到野外用两支枪进行了试射。

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所以又过了两天三夜,决斗才得以进行。地点由汉斯·卡斯托普挑选:他建议的就是那个风景如画,夏日里遍地开满蓝色小花,他曾独自坐在那里“执政”和回忆往昔的所在。在发生争吵后的第三天早上,天一亮就准备在这里把事情了结。一直到了头一天晚上,时间已经很晚了,心情激动的汉斯·卡斯托普才突然想到,需要带个医生上决斗场去才是。

他立刻找费尔格商量这件棘手的事情。拉达曼提斯本人尽管年轻时也参加过德意志大学生团,可作为一院之长,是不可能支持这样的非法决斗的,更何况涉及了自己的患者。在两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之间进行手枪决斗,根本就别指望能找到一位大夫乐意介入此事。至于克洛可夫斯基嘛,这位大夫满脑瓜子只有精神,连对外科是否在行都没有把握喽。

魏萨尔被找了来,他当即转达纳夫塔的意见:就是他根本不要医生。他上那儿去不是为了人家给他敷药和包扎,而是为了决斗,你死我活地决斗。至于过后怎么样,他是无所谓的,自然会有结果嘛。看得出来心理很是阴暗;然而汉斯·卡斯托普拼命把它解释为:纳夫塔暗示的是根本用不着医生。塞特姆布里尼不也让去征求意见的费尔格回来说,不用考虑这问题,他对此没兴趣吗?也许两位对手内心深处都一样存着以不流血为好的打算吧,这么希望并非完全想入非非不是?自争吵以来已经睡了两个晚上,眼下将睡第三个晚上。这会使体温下降,头脑清醒,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定的心情也不会不发生变化的。到了那天清早,手里握着枪,两个冤家恐怕谁也不会再像刚吵翻那个晚上似的好斗啦。充其量为了面子再机械地敷衍一下,不至于现在仍然自愿决斗,跟当初硬是希望和相信的那样;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阻止他们,不能让他们为维护过去的自己的脸面,而真正伤及眼前的自己!

汉斯·卡斯托普的想法没有错——遗憾,只是在他连做梦也想不到的这点上没有错。他甚至完全正确呐,如果只考虑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话。可他丝毫想到了吗,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到来之前,或者临到生死攸关的时刻,列奥·纳夫塔会怎样改变主意吗?如果想到了,那他即使仍处于酿成眼下这一切的狂躁心境,也绝不会容许即将发生的事情发生。

清早七点,太阳还躲在山背后睡大觉,天却吃力地、雾气迷蒙地亮了。汉斯·卡斯托普度过了一个不安的夜晚,这时离开疗养院动身去决斗现场。正在大厅里做清洁的女工们抬起头来惊奇地望着他。他发现疗养院的大门已经开了,费尔格和魏萨尔,要么单独地、要么两人一起,肯定先已经走了;一个去接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一个去陪纳夫塔上决斗场。汉斯·卡斯托普单独前往,因为作为不偏不倚的见证人,他不允许跟双方中的任何一方搞在一起。

出于环境的压力,汉斯·卡斯托普机械地,为了顾全脸面而去赴约。他的赴约,显然是不得已的。不可能置身事外,躺在床上等待结果:因为一来——不过他没想完这个“一来”,而是马上就补充上了二来,就是他绝对不能听任事态自行发展。还没有出任何真正的乱子,赞美上帝,也不需要出任何乱子,而且看样子甚至多半已经不会了。这么天不亮就起床,早饭也没吃就冒着严寒去野外碰头,只是已经约好了的罢啦。不过接下来,在他汉斯·卡斯托普的当场斡旋下,无疑事情整个会出现好转,会柳暗花明,——以一种无法预见的方式,而到底怎样的方式最好就别猜了,因为经验表明,甚至最简单的事态发展也会出乎人预先的想象。

话虽如此,这却是他记忆中最不愉快的一个早晨。汉斯·卡斯托普没精打采,睡眠不足,牙齿神经质地磕磕碰碰,心里已很想对他刚才的自我安慰表示怀疑。眼下可是非常时期哟……明斯克来的那位给吵得毁掉了的太太,还有那个狂怒的中学生,还有魏德曼和索嫩塞恩,还有波兰人之间打耳光的纠纷,全都乱纷纷地涌进他的脑海里。他原本没法想象,那两个人会当着他的面相互射击,相互让对方流血。可是,一想到魏德曼和索嫩塞恩事实上已经当着他的面打成那个样子,他又怀疑自己,怀疑世人,身上穿着皮大衣仍感觉得冷飕飕的,——不过,面前的形势令他感觉如此的异常,如此的可悲,加之早晨的空气又如此的清新,他仍旧精神抖擞,兴致勃勃。

就这么怀着复杂而多变的思想感情,在朦胧的、慢慢亮起来的晨光中,汉斯·卡斯托普从“村”里的雪橇赛道尽头出发,踏着一条窄窄的小径爬上山梁,走进一座积雪很深的林子,跨过一座架在赛道上边的木桥,来到一条两旁全是粗壮树干的大路上;这路主要是靠脚踩成的,而非铲出来的。年轻人急急地走着,很快就赶上了塞特姆布里尼和费尔格;费尔格用手紧紧按着藏在斗篷底下的枪盒子。汉斯·卡斯托普径直追赶上去,快到他们身边就看见纳夫塔和魏萨尔也在前边不远的地方。

“早晨怪冷的,最多零下十八度,”他存心善良地说,可突然也为自己出语唐突为之一震,连忙补充道:“先生们,我坚信……”

对方缄默不言。费尔格好心的胡子仍旧一翘一翘。过了一会儿,塞特姆布里尼站住脚,一只手拉住汉斯·卡斯托普的手,随后另一只手也搭上去,并且说:

“我的朋友,我不会杀人。我不会的。我只会承受他的子弹,我只会这样,荣誉要求我这样。可我不会杀人,您放心好了!”

他放开了手,继续朝前走去。汉斯·卡斯托普深受感动,然而走了几步以后还是说:

“您这样想太好啦,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只是,另一方面……要是他那方面……”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只是摇头。于是汉斯·卡斯托普就想,如果一方不开枪,另一方也就不可能狠下心来开枪吧,因此便感到会万事大吉,他的估计看来错不了。他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他们越过横跨在峡谷上的栈道,眼下谷中悄无声息,夏日里却流水潺潺,给此地如画的景致增色不少。纳夫塔和魏萨尔踩着深深的积雪,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了铺着厚厚雪垫子的长椅前面;当初,汉斯·卡斯托普曾不得不久久坐在这长椅上等鼻血止住,同时异常生动地回忆起了往事。纳夫塔吸着烟卷,汉斯·卡斯托普考虑自己是不是也有兴趣来一支,结果发现自己毫无一点兴致,便得出结论,那一位抽也必定是装模作样罢了。他怀着对此地一直都有的好感,环顾着这个自己曾大胆暴露内心的所在,觉得它眼下在冰天雪地里仍然如此美丽,跟夏日里开遍蓝花的时候相比并不逊色。突兀在画面中的松树的枝和干,全都压着重重的积雪。

“早上好啊!”他朗声招呼大伙儿,希望以此使气氛变得自然起来,驱散怨毒的情绪,——然而不成功,谁也不搭理他。其他人相互致意只是闷声不响地躬一躬身,而且是板着面孔就像彼此视而不见似的。可尽管如此,他仍决心抓紧利用这初来乍到的时机,这因冬晨快速行走而加快了的心跳和提高了的体温,来实现自己善良的愿望,开口道:

“先生们,我坚信……”

“你坚信什么以后再说,”纳夫塔冷冷地打断了他。“请给我手枪,要是允许!”他仍旧傲慢无礼地加了一句。

汉斯·卡斯托普碰了一鼻子灰,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费尔格从斗篷底下取出枪盒子来,魏萨尔走上去接过一支枪,把它再转交给纳夫塔。塞特姆布里尼则直接从费尔格手里拿走了另一支。接着就划定场地,费尔格嘟囔着领受了委托,开始跨步子测量距离,并且标出记号:他在两头用鞋后跟在雪地上各划出一条短线表示远端;里边的隔离线则各为一根手杖,一根是他自己的,一根是塞特姆布里尼的。

这逆来顺受的好心人,他现在是怎么搞的哟?汉斯·卡斯托普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费尔格腿挺长,跨得也认真,至少十五步是足够的了;可还有里边那该死的隔离线呢,它们可真是相距不远啊。诚然,他是老老实实在量。可尽管如此,他认认真真地完成这可怕的差事,不是鬼迷心窍了吗?

纳夫塔已经把皮大衣扔到雪地上,让人看见了内面的黄鼠狼毛皮里子。还没等费尔格做完所有标记,他就握着手枪,站到了一侧刚刚划好的端线上。等他已站好了,塞特姆布里尼也敞开破旧的皮夹克,走上了自己的位置。这时汉斯·卡斯托普才奋力挣脱麻木状态,再一次急急忙忙地挺身而出。

“我说先生们,”他语气急迫地说道,“别急别急!不管怎么讲,我有责任……”

“您给我住嘴!”纳夫塔斩钉截铁地喝道:“发令吧!”

可是没谁来发令。事先根本没商量好。大概应该喊一声“开枪!”然而发出这可怕命令的本是见证人的任务,但事前既未考虑到也没有提出来。既然汉斯·卡斯托普始终一声不吭,别的人也就没谁来顶替他。

“咱们开始!”纳夫塔宣布。“您先往前走,我的先生,也先开枪!”他冲对手喊,同时自己已开始向前迈步,伸出胳膊举着手枪,枪口正对着塞特姆布里尼的心窝子,——难以置信的一幕!塞特姆布里尼也跟着做。不过他才走到第三步——对方已经到了手杖跟前,不过没有开枪——便把枪高高举起,并且按下了扳机。尖厉的枪声引发阵阵回响,山与山之间再相互回应,山谷也发出了轰鸣,汉斯·卡斯托普想,这下又该奔走相告了。

“您这是对空开枪,”纳夫塔很克制地说,同时把枪口垂了下去。

塞特姆布里尼回答:

“我爱射哪里射哪里。”

“您必须再射一次!”

“我不想再射。轮到您开枪啦。”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仰起头,眼望着天空,稍微侧着身子,也就是没完全正对纳夫塔;那情景很是动人。看得出来,他听从了旁人的劝告并照着行事,没有把整个胸部暴露在对手面前。

“胆小鬼!”纳夫塔大吼一声。他以这声凄厉的叫喊,对人性的如下表现认了输:对别人开枪,需要比对自己开枪更大的勇气。接着,他又举起枪来,但不再与决斗相干,而是对准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

一个可悲而又难忘的场面!此时群山又由尖厉的枪声引发出阵阵回响轰鸣,他则往后踉跄了几步,两腿朝前一甩,整个身体猛地向右转去,脸冲下扑倒在了雪地里。

所有人一下子全呆住了。塞特姆布里尼把手里的枪扔得老远,第一个冲到了纳夫塔跟前。

“不中用的家伙!”他嚷道。“天啊,你这是干什么哟!”

汉斯·卡斯托普赶过去,帮他把自杀者的身体翻过来。他们看见他的太阳穴边上有个黑红色小洞。他们瞅了瞅纳夫塔的脸,然后赶紧抽出从他胸前的口袋中露了一个角的绸手巾,用它把这难看的脸盖上。